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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案·夺命树林(四)

2022-12-03 21:38 作者:翡冷翠orz  |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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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升上高中后,罗海洋与父亲的分歧变得愈来愈大了,高中紧张而充实的生活让他十分不适应,他有些怀念初中慵懒却自在的过往时光了。

或许,唯一让他感到欣慰的是沭城一中一个月放假一天的学习制度终于可以使他不再每天受到父亲严密的管控了,细细回想,过去九年的时光就是这样的,疏懒中又伴随着一些黑暗,阳光与黑暗交织,在每个幽寂的夜晚,伴随着酒瓶的破碎声、父亲的怒骂和母亲的抽噎入眠……

罗海洋对母亲的印象,从他九岁那年就变得模糊了。除夕的中午,一家人在不宽敞的院子里吃着午饭,哦不,准确来说,是两个人,罗海洋和那令他害怕的父亲,他那母亲,不算人,至少在罗父看来不算人……她只配蹲在八仙桌的一脚,捧着一个油腻腻的陶碗,大口吞咽着碗里隔了夜的韭菜饺子,眼巴巴的看着他们父子,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对着一盘烧鸡大快朵颐。

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是罗父一生坚持的真理,对于眼前这个蓬头垢面却时刻想着逃离的女人,她完全称不上人,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能看着他爷俩吃一顿饱饭已经是属于她的奢望了。

正午一过,天空变得阴沉下来,铅黑色的乌云聚集在头顶,压的人喘不过气来。罗父喝醉了酒,早早的回房间休息了。正在此时,低三下四的母亲放下手中一直捧着的碗,轻轻将罗海洋抱起,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悄悄地走出了这个小小的院落,一路走着,直到来到了县城边缘的大巴车站。母亲扶着他坐到车站一角的一处长椅上,看着他嫩嘟嘟的小脸和一双明亮的眸子,只感觉一股热流在她的胸腔中涌动。但,是时候该说再见了,告别吧,告别过去黑暗的人生,重新来过吧……

罗海洋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离他而去,唯一刻在他脑海深处的,是母亲临别时在他额头上留下的一个吻和一滴温润的眼泪。望着在县道上渐行渐远的巴士,和坐在最后一排隔着玻璃向他招手的母亲,他只感觉心底空落落的,似乎失去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失去。巴士车慢慢的、慢慢的消失在远处弥散开的烟雾中,再也看不见了。这迷雾同样阻隔在罗海洋的心头,他不清楚,在这迷雾后面的,是怎样的未来。

也不知坐了多久,他从冰冷的长椅上站了起来,感觉腰背酸酸的,他伸了个懒腰,最后一次看向母亲消失的方向,什么也没有……走吧!不要回头!他在脑海中对自己默念,顺着来时的路,一步步地挪动着。

那个漫长的黑夜,罗海洋一辈子也不可能忘记。父亲发现那个“不算人”的母亲竟然就这么名正言顺的走了,大为光火,趁着酒还没醒完,将火气完全撒在了年幼的罗海洋身上……夜深人静时,罗海洋轻轻抚摸着头上的伤口,一阵阵痛感袭来,手心感到暖暖的,那是自己的血吧……两只手搓了搓,对着忽隐忽现的月光看去,双手一片鲜红,血竟然是红色的!他徐徐把手指塞进嘴里,铁锈的味道充满口腔,咂了咂舌头,在呼呼的风声中睡去,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呢……

思绪拉回眼前,他好像终于不用再为自己的安危而担忧了,可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开学的第一天,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他撑着锈迹斑斑的雨伞穿过校门口前来欢迎的熙熙攘攘的人群,拖着被雨水淋湿半边的行李箱一个人走进了教学楼。小心翼翼的将行李箱放在靠门的一边,推开门走进教室,一阵湿热的空气迎面扑来,几对眼睛齐刷刷得盯过来,他能感觉到,面前的几个人,未来的几位同学,正在用一种打量异类的眼光看他,这令他感到自心底的害怕,噩梦,刚刚开始。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是在老师高压的管教下,繁重的学业下,同学的霸凌下度过的。他的课本,笔记本总是莫名其妙的少了一页,这一页纸去哪了呢?在乘风飞落窗外的纸飞机里,在厕所存放废纸的纸篓里,却唯独不在他的心里。

高一一开始的学业还算简单,在一次月考后,他的生物和地理得到了双A,老师也当着其他同学的面,给他发了一包零食。这整整一袋零食被全班所有人看在眼里,当然也包括隐藏在人群中的那几个霸凌者。

第二天,他存放在教室柜子里的零食全部不翼而飞了,他发疯似的寻找了一天也没有找到踪迹。

第三天,他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回到熟悉又陌生、温馨又冰冷的教室,打开柜子,却看见原本属于自己的零食,那一包馍片,QQ糖,曼妥思和他最爱喝的雪碧重新出现了,只不过它们已经被吃干抹净,只留下吃剩的食品包装袋和满柜子的碎屑。他感觉鼻子酸酸的,用一根手指沾起散落在柜子角落的馍片碎屑,塞在嘴中,细细品味那个名叫“恶意”的味道,正如同七年前皎洁月光下独自坐着的他。

他知道是谁摧毁了他的荣誉吗?他当然知道,但他的班主任却亲手让他闭了嘴。

他本以为班主任在得知他被欺负了以后会帮助他追回损失,再不济也能惩罚那些已经忍了很久的霸凌者,可是敬爱的老师冷冰冰的拒绝了:“谁让你把零食放在教室里的?!你不知道主任不让在柜子里面乱放些有的没的东西么?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既然你做了,你就要承担这个风险,你自己东西丢了是你活该!”

班主任越说越激动,向后推搡着他,直到他的头磕在白花花的水泥墙上,片刻的疼痛让他清醒了些,他也想明白了:是啊,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可到底谁是苍蝇呢?不去抓作恶的苍蝇反而来指责这个蛋没有保护好自己,这真的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我,我想调一下监控,看一下是谁拿了我的东西……”罗海洋噙着泪水,小声地说道。

“不行,这是你自己的错误,为什么要上升到我们整个班集体?!你有点集体荣誉感么?!你去找主任调监控,主任不就知道你在教室偷藏零食了?到时候给咱班量化扣分谁来负责?!我吗?!你真是脸都不要了!为了自己那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损害我们一个集体的形象,有你这么缺德的学生吗?你怎么这么自私啊?你要是给咱班扣分了,有你好受的!”班主任用手指着他彤红的鼻子,大声地叫嚷着。

“可是,我只是想知道是谁——”罗海洋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班主任的呵斥打断了。

“闭嘴!那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管不好你的东西你就把烂摊子推给我?你把我当什么了?你难道不知道我一个当老师的比你辛苦千倍万倍吗?”班主任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从宽大的办公桌上拿起她的陶瓷杯,用精致的镶边小勺搅拌了两圈杯子里的拿铁,放在嘴边吹了一口气,细细抿了一小口,“你不知道。你们当学生的,怎么不知道体谅老师呢?你们小小年纪的能有什么苦能吃呢?整天哭爹喊娘,能有多大点屁事!”

办公室里陷入了一片沉默,没有人说话,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

“要不这样吧,你要想调监控也可以,但是扣分什么的你自己给我受着,反正你那东西都要不回来了,调监控又没用。等主任扣分了,你给我写一份500字以上的检讨,我给主任送过去,然后你立刻回家反省一个周,怎么样?”不知道过了多久,班主任终于发话了,她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

可这一小段话,却如同一道划破天际的惊雷,劈在他的头上,他打了一个冷战,比起这几十块的损失,父亲的毒打和威胁更让他生畏,他落寞的摇摇头,灰头土脸得走了出去,他并没有回到一墙之隔的教室,而是捂着脸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了尽头的厕所中,对着镜子中落寞的自己冷笑一声,“罗海洋,你造的什么孽啊!”他这句话硬生生从冰冷的喉咙里挤出来,似乎是对着别人说的,又好像是对着自己说的,他多么想一拳打碎面前这完整的镜子,它为什么会要反射出自己,反射出这个虚伪的世界,它不应当是公正客观的吗?

可他最终也没有这么做,只是弯下腰,捧起水龙头流出的水,使劲泼在自己的脸上,头发也沾湿了一片,眉尖的水珠一滴滴落在洗手台上,啪嗒!啪嗒!一声声脆响打在他的心头,积压已久的郁结似乎解开了些,他叹出一口气,走了出去,消失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中。

时间过得飞快,仅仅两顿饭的功夫便到了晚上,窗外是黑漆漆的夜,没有月亮,也没有彩云,看不到嫦娥和玉兔,也看不到那月中桂树,流传前年的神话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美好。

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打响了,坐在讲台上刷手机的老师点了点头,全班同学便立刻站起身来,收拾东西有序得离开教室,外面走廊的灯亮了,随后耳畔便回响起叫喊声、吵闹声和训斥声。

回宿舍的路上,罗海洋一个人抱着笔记本和一支签字笔走在队伍的最后,一路上的路灯把他的影子缩小又拉长,命运就是这样,随时可以把他玩弄于股掌之间。隐隐约约听到前面传来窸窸窣窣议论他的声音,那声音一边嘲笑他的长相和吹毛求疵地讽刺他干的任何一件事,一边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耳边的每声声响在罗海洋听来都是那么刺耳,像是一把把无形的利刃,一下下刺在他的心脏上,让他说不出话,他受够了。

在拐过校园内的一个墙角时,他看见了那个所谓的校园生活分享栏,其实只是一个粘在墙上的白板,可以在上面写一些生活中要说的话。他看了看渐渐远去的队伍,冷哼了一声,停下了脚步,在昏黄的路灯下仔细的看着面前的白板,这白板上已经有了一个贴纸,贴纸上的字十分娟秀,像是女生写的:成绩上高中以后下降了很多,有些不适应这里的生活,希望我能越来越好吧(笑脸)。

他会心一笑,从笔记本上一沓的便利贴上撕下来一张,一笔一划得写道:加油,我相信你一定行的,你的努力会成就更好的自己!

他慢慢地将贴纸粘在了原来贴纸的下面,最后再看了一眼自己的贴纸,便奔跑着追上了班级的队伍……

当他第二次经过这里时,他特意留心了一下这块路边的白板,上面似乎多了一张纸条。他走得近了些,从这张纸条上的自己来看,就是前日贴纸条的人写的,上面只有一句话:谢谢你的鼓励,我会努力的。

罗海洋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终于有人在意自己了,能在意自己这个比蝼蚁还渺小的小人物了,欣喜和感动交织在一起,翻滚着,让他的脸颊显得绯红。

就这样,这块分享校园生活的白板成了罗海洋和对面那个不知名姓人的专属联系通道,两个人聊的话题也一步步拓展开来。他和那人交流的每一张贴纸都被他小心地撕下来,珍藏在笔袋的最深处,当他生活不如意时,就偷偷拿出来看看,字条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颗颗爱心,让他重拾信心,面对自己坎坷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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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不会有人注意到,在那个繁星满天的月夜,在那宽阔而昏暗的操场一角,在那一对对搂搂抱抱的情侣旁边,坐着一男一女两个奇怪的人。

他们并肩坐在操场边上的水泥台阶上,抬头望向头顶的点点星空,望向邈邈无知的宇宙深处,那不为人知的深渊的另一边。

萧瑟的秋风嘘嘘吹过他们的身边,卷起几片凋零枯萎的黄叶,在半空中随风飘舞,女孩鬓角的几丝头发也被吹得向后轻轻拂去。罗海洋有些拘谨地坐在她身边,粗糙的双手放在薄薄的裤腿上,深秋夜寒冷的气温和飒飒秋风让他的手指尖有些酥酥麻麻的,他却一点也顾不上身体的不适。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像这样亲密地接触过异性了,内心的紧张和一丝丝兴奋让他的行为有些不自在,他时不时地用眼角的余光扫射一下身边这个女孩纯真无暇的脸,犹豫着应该怎样开口才能让他不失礼貌……

“好多年没见过这么晴朗的星月夜了……”罗海洋下定决心,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

“是啊,我想这美丽的星空从今往后也许只能在我的梦境中再次出现了……”女孩沉默了一会,有些幽怨地说。

罗海洋的心脏砰砰直跳,女孩的话仿佛是一只大手,紧紧攥在了他的心口:“所以说……这天空中的星星会永远存在,对吗?”

“我不知道,但,也许吧,星月依旧,而人心易变……”女孩的手掌在双膝间搓了搓,眯着眼睛,继续凝视着,凝视这璀璨的星空,这倒挂在头顶的宁静湖面。

仰视夜空,天上的湖泊依旧波澜不惊,点点晶莹的光辉被随意地洒在湖面,在遥远的那边闪闪发光。渐渐的,湖水结冰了,那些光点不再闪动,光滑而浑圆的玉盘已升入半空,丝丝银辉泼洒在广袤的大地上,照得人间清明净朗,这次第,是多么的神圣而美妙啊,只有在那明亮而纯洁的月光下,人性的丑陋才会被暂时地雪藏。

罗海洋多么希望时间永远的定格在这一刻,这在他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刻,可是在操场上情侣再三的依依惜别告诉他:走吧,时间已经不早了……

这月夜下的第一次邂逅如同一针强心剂,打在他饱经风雨的身体上,这点点希望像是那茫茫大漠中傲然挺立的胡杨树,那葱郁的穹顶,为他在流金铄石的极端环境下创造出一片独属于自己的阴凉。

日月交替,昼夜并行,世事流转,人世变迁,逝者如斯,一去不返……

枕头之下流过的是时间,

卧榻之侧错过的是朝霞。

三年的时间如流水般飞速逝去,在那明媚的晨光下,在那绚丽的夕阳中,机会一次次得与他失之交臂,他寤寐思服的那女孩儿,却如在水一方的伊人,虚无缥缈,任那清冷的白露沾湿他的衣裳,也无法触摸到她丝毫。

当六月炙热的风从他身旁经过时,他却惊奇的在那风中看到了自己的青春……

走出高考考场 他的心却出奇的平静,他深知自己已无退路,他只是想要一个更好的结束。

教室办公室,墙角的空调还在无情的吹着冷风,屋外的环卫工人还在艳阳下辛苦地劳作,屋中的老师已裹紧大衣;屋外的环卫工人还在为一天的口粮在高温下挥洒汗水,屋内的老师已泡好一杯浓咖啡。一扇明净的窗,划分出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阵阵寒意扑面而来,罗海洋却觉得浑身燥热难耐,他的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捧着那张白纸的手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良久,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坐在自己面前翘着二郎腿品尝咖啡的班主任,又重新低头看着那几行冷冰冰的文字。班主任轻轻放下陶瓷杯,吹散了杯口飘着的白雾,咂了咂舌:“看我干嘛呀?自己看你手上的协议去,自己好好想想去吧,800块钱已经不少了!”他摇了摇头,把凝重的目光移开,不再说话。

“这可是我校一贯的传统呢,你得好好为你自己着想,想想吧,现在就你这高中文凭,到社会上能找到啥像样的工作呢?我们已为你安排好了去处,只要你把这份协议签了,你就能直接在工地上找到工作,实习期三个月,期满后就能被正式雇佣。况且这还有800块钱给你 难道还不够划算吗?换别人谁愿意来坐着赔本的买卖呢?”班主任把眉毛一扬,转过身去继续喝咖啡。罗海洋心里很不是滋味,把那白纸往桌子上一抛,道:“可是……”

“哪有那么多可是,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是还是不是?”班主任的呵斥打断了他的话,空空的办公室里回响着她的声音。

“我觉得……”罗海洋挠着头,想再说些什么。

“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签还是不签?!”班主任高声逼问。

就在这时,级部主任推门走了进来,看到办公室中对峙的两人,眉头一皱。

班主任顿时觉得尴尬万分,随即变出一副笑脸奉迎道:“哎呀陈主任!大中午的您怎么还来我这简陋的办公室呢?”

陈主任一脸严肃,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清了清嗓子:“咳咳,小于,你出来一下,我有事跟你谈……”

班主任立刻站了起来,回头瞪了罗海洋一眼,快步跑出门去。

他还是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就像扎根在地上一样,长长呼出一口气,木然地盯着办公桌上的白纸和热气腾腾的浓咖啡,只感觉胸口发闷,喉咙一阵紧痛。一会儿,班主任打开了办公室的门,回头看向身后长长的走廊,直到哒哒的皮鞋声逐渐消失在远处,才缓缓转过身,把门一甩,一脸不服气的样子,一边走会办公桌一边嘟囔道:“你有权你了不起啊,一天天的……”走到罗海洋的身边,异样地瞟了他一眼,道:“想好没有,签还是不签,你自己深思熟虑一下再决定,我们并没有逼迫你。”她的语气变得柔和了许多,罗海洋感觉胸口的压力减轻了许多,沉思许久,他才咬着牙,点了点头,用麻木的手指握着笔,一笔一顿地在承诺人三个字后面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罗海洋。

八百块钱,就这样买下了一个年轻人的一生。

手上紧紧攥着装了钱的信封,走出办公室的大门,屋内屋外巨大的温差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一个人孤独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只感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路上的行人神色匆匆,每个人都忙着自己的那点事,却无人愿意关注一个小人物波涛汹涌的内心。

转过熟悉的街角,看到熟悉的奶茶店,他有遇见了那久未谋面的伊人。那女孩也看到了他,仅仅只是愣了一会,便快步向他走来。

“你,过得还好吗?已经过去这么久了……”罗海洋语气温柔亲切地问道,朝她迎了过去。

女孩往旁边闪了闪,在他的耳边柔声说:“好,当然好,已经几个月没再见面了。”

“还记得吗,我们就是在这里喝了第一杯奶茶。”他仰头望向蔚蓝的天空,思绪似乎要飘飞到那从前,那恬静闲适的下午,那拥有美好夕阳的下午。

“我当然记得,人们总是会铭记第一次发生的事、第一名、第一位。”女孩摆了摆手,不想再提了。

罗海洋突然握住了女孩纤细的手,那女孩一惊,急忙用力把手抽了出来,后退了一步:“我知道你对我的思念,但,还是请你,不要再靠近我了,我们之间,不合适……”

女孩的这句话如同一盆冰水,猛然从他头顶浇了下来,让他惊讶的僵在了原地,他只觉得心中冰凉,似乎整个胸腔都被冻结了,任头上那轮烈日暴晒也不能暖他丝毫。

“什……什么叫不合适?”罗海洋激动地浑身发抖,不敢相信的再次重复:“什么叫不合适?你说啊!”

女孩再次后退一步,与他保持了几米远的距离,思忖片刻,摇头说:“算了吧,我想好了。这段感情是不会有结果的,就让它从哪里开始,在哪里结束吧!今后的日子,我还将继续上大学,把我的书念下去,而你,你只能在工地上搬砖,只会在工厂里割鱼!你是不会让我幸福的!”

女孩停顿了一会儿,微微喘息,继续说:“所以,我们不要再见面了,而且我想,从今往后,我们也不会再见面了。我走我的阳关道,你过你的独木桥,我们的生活将不再会有任何交集,让它结束吧。我相信,你我都将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再见!”说完,她便决绝地转过身,快步混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会就再也见不到了。

罗海洋还是呆立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这次社燕秋鸿的会面,如同一把利刃深深刺入他柔软的心窝,自己与伊人的这几米的距离间,仿佛隔着那浩渺宇宙间的银河,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跨越,那牛郎织女会面还有喜鹊搭成的桥,而自己又有什么呢?什么都没有!

接下来的几个月内他一直期盼着她的音讯,可这最终也只是明月芦花。

户外的建筑工地上,尘土飞扬,空旷的大地上荒草丛生。在经过几个月的实习后,罗海洋终于在这里站住了脚,得到了一份推小车的工作。虽然他推车的手已被木柄划得伤痕累累,即使他只能蹲在杂草间捧着凉了的盒饭狼吞虎咽,他最初也没有想过离开。在这里推车是按件计费的:每人每天运送一车红砖可以得到5元的报酬,运送一车水泥可以得到10元。他站在工地边墙的告示牌下,托着下巴细细思量:自己年轻力壮,一天时间至少可以运25趟来回,如果换成水泥就能得到250元的工资,一个月30天就是7500元,有这样酬劳的工作在现在又能找到几个呢?尽管工资是日结的,可能有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风险,但能把每天的汗水牢牢抓在手心,日子也起码了有了盼头,趁我还年轻,力气有处儿使,努力工作,等到老了生活也不至于穷困潦倒……

这样想着,罗海洋的嘴角已悄然挂上一丝微笑,他相信只要自己足够努力,就一定能改变命运,人定胜天!

可是,残酷的现实总和人的理想事与愿违。

当他在光明下锲而不舍地耕耘劳作时,当他的推车速度越来越快时,暗地里的受益者已为他安排好了一切。

等到他凭着一天运送三十车水泥的友谊劳动成绩昂首阔步地到工地人事处领取报酬时,却只得到了预期中一办的工资:150元!他生气地叫嚷着,想要一个合理的解释,得到的只是工地经理一句轻描淡写的回答:“你的工作完成得很出色,我们调低你的工资只是为了激励你,希望你能做出更好的成绩!好了,快回去好好工作吧,不要再来问这些有的没的的了!”眼看已经没有再追问下去的必要了,他只能落寞地走出工地边的彩钢房。他本想寻求一个答案,到头来却碰了一鼻子灰。独自在土路上踱着,他竟想起了老舍笔下的“祥子”。自己和那淳朴善良的车夫有何区别?都只是想通过个人的力量改变生活,可到头来终归一无所有,甚至沦为社会底层黑暗处的行尸走肉。再转念一想,既然自己的汗水一文不值,既然自己终将被社会的车轮碾作齑粉,那为何不能在这最后的时刻快活一把,做到“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呢?对于如今这个季度内卷的社会,面对如泰山般的压力,也许躺平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想到这里,他毅然辞掉了这份小工的工作,与其在工地上受苦受累不讨好,倒不如拿着手上攒着的几千块钱还好乐一乐,让自己活得像个人!

他怀揣着自己几个月攒下的工资,大步走在夕阳下的街道,抬起头四十五度仰向远处被晚霞染成金红的天边,好像身上的钱能让他的腰板挺得更直了似得。走进路边一家小商店,“欢迎光临”的机械铃声在耳边响起,他毫不在意,径直走到商店一侧一排高大的货架,其上琳琅满目的饮料都无法捕捉他的眼球,唯独一瓶可口可乐拽住了他匆匆的脚步。他不假思索地拿起那瓶可乐,快步走到门口的收银台前,结完账后,推开厚重的玻璃门走了出去。正当他拧开瓶盖大快朵颐时,赫然发现盖帽边缘的保质期似乎已经过了。他揉了揉眼镜,仔细看想保质期,在心中摸摸盘算着。“确实过期了……不行,我怎么能吃这亏呢?必须讨个说法才行!”他自言自语道,即刻转身回到店中。正在收银台后整理杂物的胖胖的收银员听到“欢迎光临”的铃声,从收银台下探出半个身子,疑惑地盯着眼前这个一脸不悦的回头客:“先生,请问您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罗海洋把可乐瓶往柜台上一推,双手插着腰,做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你看看,这还用问?这可乐都过期了,还能喝吗?你们就是这么服务顾客的?”收银员惊讶不已,从柜台上拿起那瓶可乐,仔细端详起来。

沉默一会儿,便反问道:“确实是过期了……可这柜台不是我摆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过期的商品没有被及时清理掉,这你不能怨我!”

此时的罗海洋紧张万分,他稍稍平复了一下忐忑的心情,继续佯装神气道:“我不管,反正你必须给我一个说法,给我赔礼道歉!”

“可是,那你想要写什么呢?”收银员歪着脑袋问。

“你们必须赔我的钱!”罗海洋重申了自己的索求。

“那……你等我叫来经理可以吗?”

“随你的便,反正你们必须给我一个说法!如果你们不赔钱,我就告到市监局去,让他们收拾你,你们可要知道,政府执法可是不讲情面的!”罗海洋点点头说。

收银员被顶撞的哑口无言,只好乖乖照办。

几个小时后,罗海洋抱着一箱可乐,口袋里装着赔偿的600元现金走出了商店,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不劳而获的快感,原来只要留心在超市中售卖的货物,只要能抓住超市的把柄,就不怕没有钱赚。当职业打假人的快乐,没有人能够想象得到,只要动动嘴皮子,摆摆气场子,百八十块钱就能轻易地揣进口袋,这不比在建筑工地苦哈哈得搬砖推车到头来也不能改变命运的生活好多了!你想要让自己过上富足的生活,就必须也只能够建立对别人剩余劳动价值的无偿占有和对他人人格尊严的践踏的基础上,这是阶级社会亘古不变的真理。

在尝到“打假”的甜头以后,他便将自己的全部精力投入到对商店服务顾客态度的吹毛求疵上,为了能免除一顿午饭的花销,他甚至不惜将蟑螂扔进自己的饭食中再假装吃出异物,贼喊捉贼,只为换去那一句句殷勤的道歉和那一笔笔不菲的赔偿。

久而久之,周围接到的商家都对他犹避之而不及,他能找到的茬要到的保护费也就越来越少了……

这一天,罗海洋正无所事事地在马路边溜达,思考着今天要依靠哪种手段敲诈勒索 走过沭城科技大学的门口时,远远望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一个女孩,正在宽大的校门边的垃圾桶里低三下四地翻找着什么能用得上的废品,她的一举一动,放在这样一所高等学府门前显得如此肮脏落魄,与校门口进进出出穿着华丽的学生显得格格不入。罗海洋在马路斜对面凝视着这一切,有些不可思议地继续向前走了几步,却只感觉心脏被猛地揪住提了起来:马路对面那翻找废品的女孩,不正是自己高中时邂逅的,那已一年多未谋面的女友吗?

怀着满腔疑惑,他快步跑过了双向四车道,一口气跑到她的身边。女孩一眼认出了这张饱经风霜的面孔,眼神中闪过一丝闪躲和欣喜交织的复杂情感。

“你这是……”罗海洋刚想开口发问,却见女孩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将他拉到旁边的角落。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个点你不应该还在学校里上课吗?”

女孩儿垂着头,眼神始终不离脚下的路面,不知该从何说起。

时间就这么流逝下去,不知那已是第几个行人路过他的身边,女孩儿终于开口了:“不瞒你说,我现在已经……已经没有那个资本再供我读书上学了。”

“啊,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的家境应该不算太破落吧?”罗海洋的脸上写满疑惑,有些好奇地反问。

“别提了,就在两个月前,我爸妈,他们……他们在……”女孩儿的话还没说完,晶莹剔透的泪珠已在深陷的眼窝中打转。

“不要急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慢慢说……”罗海洋干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她噙着泪水,呼吸声愈发沉重,人世间的一切喧嚣在此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那喘息声萦绕在他耳畔,一次次击打他的心灵,久久无法散去。

“我爸妈,他们在从乡下来城里看望我的路上……”女孩说到这,深深地吸入一口气,下了很大的决心,继续道,“他们在路上出了车祸,我的爸爸当场就死了,妈妈重伤住院,已经成了植物人……”

女孩红肿的双眼中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从风尘仆仆的脸颊上流下,在夕阳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她再也抑制不住内心深处羁押已久的悲伤和绝望,无限的悲痛如决堤之水,奔流如脱缰之马,迅速将他和女孩裹挟其中。

罗海洋只感觉心里不是滋味,呆滞地盯着面前已哭成泪人的女孩,后者将自己的脸埋入脏兮兮的手掌中,不是发出呜呜的幽咽。

他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他向来不擅长这样做。在经过反复权衡后,他有些迟疑地走到女孩身旁,弯下腰来,用宽厚而带有温度的手掌轻轻的拍拍女孩的后背,一下,两下,三下……

罗海洋不明白身旁蹲着的女孩在这段时间到底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因为他深知真正的痛苦从来是无法也不必用语言表达的,我们只能用一个新的痛苦掩盖住旧的伤痕。

灿烂的夕阳余晖,从天上撒下一把闪亮的金粉,两个人就这样被一片温暖包围,被裹入轻柔静谧的薄丝巾中,在各种各样畸形的建筑间,在人流如织各奔东西的人世旅客间,融汇成一幅带有温度的悲凉之画。

人生就是这样,你永远不会知道明天和灾难谁先来临,也许人生之艰不在于道路的曲折和荆棘密布,真正的苦难只是你不知人生这场戏讲在何处落幕……

“所以,你收废品是为了补贴家用吗?”罗海洋背靠着砖墙,蹲下来,两个人就这样蹲在墙边。

“是的……我因为家里的变故,钱财已经花光,再拿不出一分,供我上学就交学费了。”女孩把手放下,哀叹一声,“哎,我的学业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可是助学金和学生贷制度在国家的大力推动下,如今不应该已基本完善普及了吗?”他不由得发问。

“话是这么说,但只可惜,这项自助贫困学生,助力他们求学之路的工程,恐怕已成为某些人大肆聚敛财富的工具了。”女孩苦笑一声,把头转向一边,“学校只会用这笔钱帮助有钱的学生,因为只有他们有偿还的能力,况且这项工程是有完成度这一指标来衡量的,穷困的学生如同一个无底洞,无数的金钱投进去也听不见个响儿,谁敢把资本投在一个不确定因素上呢?”

“国家的本意也是好的,但这个政策……经过地方的层层加码后已经完全变了味,但这也只是地方政府执政能力不一罢了,中央的决策是正确的……”罗海洋长叹一声,“话说,你现在能咋办呢?”

女孩又摇摇头,双手一摊:“我不知道,我现在连最基本的衣食住行都难以满足,也就更别提,更别提回到教室了……”

“那,你现在需要的学费有多少?”罗海洋突然站起来,转过身面向身下的女孩。

“你这是要……”女孩揉了揉干涩的眼睛,狐疑地问。

“我觉得我应该能帮你搞到这笔钱……”罗海洋用右手捏着自己的下巴沉吟道。

“一共是一万两千多块钱……可是你又有什么方法能搞到钱呢?”女孩回复,“这钱我捡一辈子废品都不一定能挣到,况且你这学历,你有像样的工作吗?”

“小意思,我有得是方法,”他把眉毛一挑,一副胸有成之的样子,“你就放一万个心吧,这里说话不太方便,那个……你有自己的住处吗?”

“有,在北涧那边租了一间房,走吧,去了那儿再说。”女孩话音刚落便一只手撑着地面从地上站了起来,搓了搓手心的泪渍和沙粒。

就这样,两个人,一男一女,搂着对方的肩膀,一步一顿的向西边走去了……

                             9

“你是说,你想要绑架?”女孩坐在桌旁的一把凳子上,吃惊的张大嘴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这可不行,就算你生活再潦倒落魄,也不能践踏法律的红线,否则你视这社会的尊严如何物呢?”

罗海洋冷笑了一声,不以为然:“别瞎掰扯这些没用的,我现在已经沦为社会的渣滓,已经于自己于社会一无是处了。我孑然一身,也就没有什么好再畏惧的了,而且你不是也正缺钱交学费和生活嘛,正好可以凭这次机会解燃眉之急,难道不好吗?”

女孩紧咬着嘴唇,双手搭在膝盖上:“可是,如果不到生存成为问题的最后时刻,又怎么能随意跨过法律规定的红线呢?俗话说得好:“枪打出头鸟”,你就这么想当出头鸟吗?你就这么想吃枪子儿吗?”

接连几个掷地有声的质问把落海洋噎住了,他只好换上一张笑脸辩解道:“你可能不知道,曾经我也抱着人定胜天的信念和积极向上的心态面对生活中的风风雨雨,期冀通过自己的双手和奉献出的汗水,改变自己的生活,实现阶级跃升,可到头来,奔波劳作,兀兀穷年地辛勤工作到岁聿云暮,最终也什么都没有达成。”

罗海洋朝对面的女孩摆了摆手,哼了一声:“呵呵,现在啊,我也看明白了,一些事情不是我们靠着个人的意志和毅力就能改变的,万事万物都是客观唯物的,它们不会因为我们人的意志而转移,有些事,有些人,有些机会错过了就不会再有第二次了,我们这一辈子,不能只专注于瞄准而错失射击的机会。当我走出考场的那一刻,我就已经输了,我的人生已经被彻底改写了,我已早早错过翻身的最大机会。我想啊,现在我能做的也只有记住该记住的,忘记该忘记的;改变能改变的,接受不能改变的。当你嘲笑你所经历的人生时,它背后的坎坷磨折也在无情地讥讽你自己。”

他一口气讲完这么一通长篇大论,顿时感觉心情舒畅了许多,随手拿起桌子上的一只杯子,喝了一口水,伸了个懒腰,背靠在冰冷的墙面上,仰首注视着天花板上那盏落了一层灰的灯。

破败的出租屋重归寂静,外面呼呼刮过的晚风从窗口的破洞一股劲儿地灌进屋内,两个人就这么坐着,相视无言,直到罗海洋首先打破这片宁静:“你放心吧,我会小心的,你只是要记住,当警察找上门盘问时,你就尽可能撇清我们两人的关系吧,这一切的恶行都是由我一个人干的,一切的恶果也应由我承担。”他用手拍着自己的胸脯,郑重承诺。

“这样做真的可行吗?难道你有把握让你的计划不出一丝一毫的纰漏?”女孩忧心忡忡。

“别怕,亲爱的,我会把一切安排妥当的。”他自己的手臂搭在椅子把手上,“相信我好吗?”

女孩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了。而罗海洋则从椅子上坐起来,扫视了一眼屋中简陋的陈设和堆在一起的杂物,缓缓地说:“我身上还有一点零钱,这点儿小钱你选用来应付这几天的花销吧。我得去做一些必要的准备,然后立即开始行动。”

窗外天色渐黑,远处的翠微浸润在墨色的朦胧中,山下的公路两侧的路灯一齐点亮了,橙黄的灯光泼洒在柏油路面,路上行驶的汽车在灯光下的影子被不断拉长又压缩,周而复始,循环往复。长长的公路宛如一条银河,散发着闪亮的光,直通向天的那边,那虚无缥缈的黑暗处。

经过几天的目标筛选和踩点,罗海洋终于确定了自己的作案目标:一个企业高管的儿子。在经过几个字短信的简短确认后,女孩便在凄冷的出租屋内焦虑地等待起来。挂在墙上的时钟沉闷地敲响第五下,随着天边彩云的聚散与流逝,分针与时针的弧度角逐渐拉大。

玄关处响起的沉闷的敲门声将她从无尽的幻想与愁绪中猛地拉回现实。她从蓦然中起身,慌慌张张地打开紧锁的大门,罗海洋牵着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警惕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匆匆窜进门框,回过身小心翼翼地拴好插销。

“成了?”女孩挤了挤眼睛,指着罗海洋领回来的孩子,小声问道。

“成了!”他咽下一口口水,俯视身旁的小男孩,后者正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屋中的一切。

“叔叔,请问您不是说好要带我去游乐园坐摩天轮嘛?这里是哪儿呀?”小男孩一双圆圆的大眼睛投射出不解与失落。

“叔叔现在工作上有急事,现在没有空带你出去玩了。真是对不起啊!”罗海洋哭笑不得,只好随口诌了一个借口搪塞过去。

“好吧……”小男孩垂下眼皮,“噢对了,叔叔,我爸爸什么时候过来接我回家呀?”

“爸爸出差去了,工作忙,要好几天才能回来,只能委托我和大姐姐暂时帮忙照看你几天了,嘿嘿。”罗海洋抚摸着男孩茂密乌黑的头发,笑着说。

“嗯!”男孩点头答应,十分乖巧地走到坐在桌前大姐姐的身边。

“来,小弟弟快来坐下吧,大姐姐这里条件有点差,不要介意啊!”女孩赶忙用手擦了擦身边椅子上落的灰,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招呼他坐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呀?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可爱的孩子呢!”女孩的语气变得温婉柔和。

“大姐姐,我叫王艺,你们可以叫我的小名小艺。”小艺坐到椅子上,一本正经地介绍自己的名字的模样惹得女孩掩面而笑。

“可惜,我要是也有一个像你这样无忧无虑的孩子在身边陪伴,也就不会这么苦闷孤单了……”女孩笑着笑着反而伤感起来。

“不要伤心嘛大姐姐,要做一个快乐的人喔。这样你才能让自己变得幸运。”小艺双手按在椅子上,开导她说,“姐姐能有什么烦心事呢,我还想早早长大成人呢。”

女孩收敛了之前的情绪,只是淡淡地说道:“谁小时候没有幻想过自己某天一觉醒来突然变成大人呢?可是啊,小艺,你要知道,大人也是有大人的烦恼的,到头来饱尝世间愁苦,只能“却道天凉好个秋!””

“我才不信呢!”小艺傲娇地撅起小嘴,纯净光洁的脸蛋变得粉扑扑的,令女孩忍俊不禁,“我相信世界一定是美好的,我以后还梦想成为一个光荣的消防员呢!”

“好好好,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但是大多数人啊,少年时都是梦想家,长大了,梦碎了,只剩下想家了……”女孩太息一声,黯然神伤。

“大姐姐不要这么悲观好嘛,微笑着面对挫折,生活像弹簧,你强它就弱,你弱它就强!没有什么是是完成不了的!”小艺挺直了自己的脊梁。

女孩微笑着点点头,用手背悄悄擦拭眼角悬着的泪水。小艺洋洋得意地说:“这样才对嘛,话说姐姐一直都是住在这间屋子里吗?这里可比我的家破多了!”

“是的,我一直寄居在这里,只是这里的环境很清净,更能接近大自然,能让我暂时忘却心中的烦恼。”女孩看向阳台的方向,层峦已被夕阳染上一圈金边,天边从下向上依次由赤红转变为橙黄,配合上山中茂密郁闭的森林,有一种浓烈的中国水墨画的意境,让人心旷神怡。

小艺踱到阳台的落地窗前,向远处眺望,头也不回地说道:“我从未想到过,原来不是全天下的人都有一个宽敞明亮的家,不是所有人都活在悠闲自得的阳光下,不是所有人都能在五颜六色花朵簇拥的花圃中享用下午茶。”

“是的,这个世界是多面的,当你学会从另一个角度思考问题,窥见世界,你就已在探索的道路上迈出一大步。”女孩表示赞许,却陡然看见小艺已经手扒在落地窗前,向下张望。

“快回来,不要靠近窗户,危险!下来!”这样说着,她已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将小艺从窗户上抱了下来,在他耳边叮嘱道,“在哪里都要注意安全,在姐姐这里也一样!”说完她用细长的手指在他的鼻梁上刮了一下,以示惩罚。

“哼!”小艺不屑地鼓起嘴巴,就像是吸了气的青蛙或是受惊的河豚。

“叮嘱的话说再多也及不上你对自己生命的负责和珍惜,你要记住,在这个世界上,整整能永恒爱着你的只能是你自己。”女孩双手按在小艺的肩膀上,低头弯腰,双眼注视着小艺的目光。

“知道啦!”小艺成了这几秒短暂僵持的失败者,只好连声答应,离开阳台坐回到桌前。

当两个人还在客厅玩闹时,罗海洋已不知在什么时候悄悄走出门去。

他手上提着两个透明塑料袋回来时,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女孩儿正坐在木桌边的椅子上,看着面前白花花的墙壁发愣。他把那两个塑料袋——一袋水煮花生,半根波尼亚烤肠放在了桌子上,问道:“那孩子呢?”

“在里屋的大床上睡着了。”女孩把目光挪向桌上的食物,轻声说道。

“哦。”罗海洋也坐下来,解开塑料袋的活结,“来吃点儿吧,总不能就这么饿着吧,来,花生,还有香肠。”

女孩将一只手伸进塑料袋,从里面抓出一小把带壳的水煮花生,握在手心里,默默地扒起壳来。他看见女友终于愿意吃些自己买的东西了,心里很满足,只是在一旁傻笑,笑着看她剥开被水泡烂的花生壳。

“你也吃啊!”女孩嘴里含着几粒被咬碎的花生,用下巴尖指了指桌上的美味,含糊不清地说。

“不必了,我不饿。”罗海洋客气地摇摇头,“那什么,绑架的事儿,现在该要多少?”

“你有那小孩儿他家里人的联系方式吗?”

“怎么能没有呢?”他将手揣进裤子口袋里翻了翻,从里面拽出一张被揉的皱皱巴巴的名片,“上面有个人联系电话,我都安排妥了。”

“好,就凭我们的本事,能要到多少呢?”

“少说也得要上他个几十万咱才放人吧?”他试探道,同时警觉地向里屋门口的方向瞟去,那里的门帘挂得好好的,看样子小艺确实已经睡着了。

“这,万万不可呀!”女孩顿时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坚决的摇头反对,“一来我们跟人家无冤无仇,真的不必把事情做得这么绝,二来依我看,如果我们所取得金额很小,人家要是能顺利地接到孩子,也许也就不再会追究了,再说,住富人区开宝马的成功人士,这点小钱也不会拿不出来。”

“那这还和,这还绑人干啥?”罗海洋很恼火。

“你冷静一下,听我说,我们这样做也是好在法律的铁拳面前博得一丝生机,我是懂法律的,这点儿我明白。索要50万和仅仅1万赎金的绑架案性质是截然不同的,前者可是重罪,被抓住如果不能减刑你准会牢底坐穿,届时我们两个人,我们这对末路鸳鸯就都完蛋了。”

听完女孩一番分析,罗海洋也渐渐冷静下来,细细想到:自己的本意是什么?是帮女友搞钱恢复学业!如果因为自己漫天要价造成的闪失使她被牵连治罪,那自己一切的努力和诺言就都将付之东流,那所心爱的人也一定会怨恨自己一辈子!我万万不可这么做,只能是慎之又慎才能避免“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

思来想去,罗海洋采纳了她的建议,在经过详细的布置和准备后,他在路口的公用电话亭怀着紧张又憧憬的心情拨下了他一次次想冲动拨打的电话号码。

电话接通后,那边传来一阵阵粗重的喘息声,他拼命压制住心中的恐惧,沉默许久才开口说道:“你的儿子现在在我手上!”

那头顿时传来一声惊呼:“啊,我的儿子,我的宝贝儿子!我的儿子他现在怎样了!?”

“请放心,他现在过得很好,你现在只要满足我们的需求,我就不会伤他分毫。你现在只用在二十四小时内筹措好一万三千元现金,在明天同一时刻扔到沭城火车站南广场从西向东数起第六根路灯杆下的垃圾桶里,就可以了,到时候你只用去沭城少年宫门口就能看到你的孩子了。”

“一万三千元?这……”

“没有可是,别告诉我你这点钱都拿不出来!还有,你不能报警,不能带着警察完成我的要求,听到了吗?!”

“听,听到了……”电话那边怯懦地连声答应。

“我跟你说,你要是胆敢有半点不从,我随时都可以让交易终止,到时候你就等着给你的宝贝儿子收尸吧!”罗海洋说完便马上挂断了电话,长久以来提在心头的大石头稍微放下了一点 压抑在心中的怒气终于能有一处地方全盘发泄出来,这让他如释重负。

现在能做的,也就只有耐心等待了,等待那怂包自己收拾收拾把钱送过来就大功告成了!罗海洋这么想,把大衣的帽子扣到头上,戴上黑色的口罩,快步融入到漫漫长夜中。

一天后的深夜,前一晚通话的同一时候,女孩拉着小艺的手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路上不见一个行人,偶尔才有一辆运货的卡车从他们身边经过,发动机发出“轰隆隆”的嘶吼。

“小艺,再过一会儿就能见到你的爸爸了喔,想想啊,爸爸刚刚出差回来,大半夜的就要过来接你回家,你看他为了你受了多少苦啊,他是有多么爱你啊!有这样伟大的父亲一定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了吧?”

“才不是呢,爸爸讨厌,天天逼着我学习、做题,不让我看动画片!他整天忙着在外应酬和出差,他最爱的是他的工作,他的客户,才不是我呢!”小艺把脸蛋往边上一撇,不想再提,“还是大姐姐和叔叔好,我做什么都这么关心我,还能陪我一起玩,才不像他呢,他只会工作,工作还是工作!”

“你要知道,你的爸爸妈妈一直是爱着你的,只是每个人的爱表达方式不同,当你感到岁月静好的时候,一定是有人在替你负重前行。”她低下头,望向慢慢往前挪的小艺。

两人就这么无声地走着,一步一步,走过一盏盏昏黄的路灯,路过一条条十字路口 直到前方出现的一处拐弯她才停下脚步。

“你的爸爸就在前面的拐角后等着你呢,快点走吧,别让他等得着急!”

小艺回过头来,依依不舍地看向她,深情地说:“大姐姐,你真的不愿意再陪我走这最后一段路程了吗?”

女孩依然伫立在原地:“有一些路总是需要一个人走下去的,你不要指望其他人永远助你一臂之力。姐姐还有许多事要做,就不再送你了,希望我们以后再也不要见面了,快快走吧!”

男孩如同刚从笼中放出的鸟,一步一回头半心半意地向前慢慢踱着,直到拐过街角,消失不见了。

当女孩走夜路回到住处时,罗海洋已经在客厅的椅子上等她多时了。

“怎么才回来啊,这都几点了?”他的语气中有一丝责备之意,瞄向墙上的挂钟,“那些赎金,统共是一万两千多元,我已经带回来了!”说罢,他便指了指桌腿旁放着的黑色小手提袋。

“这,真的,真的就这么成功了?”女孩激动万分,只感觉周围的一切是那么不真实,仿佛一场梦。

“就是这么简单,那怂包,我一个电话威胁几句他就乖乖把钱交过来了。”罗海洋拍了一下桌子,“人的弱点就是如此,为了自己的后代,为了自己的基因延续下去,什么都可以做得出来,什么都可以扔掉,只要自己的孩子平安。人啊,就是欲望与基因共同的奴隶。”

“太好了,真的谢谢你能为我做出这么多,让我真正有机会重返校园,为我的学业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可是,现在你该怎么办呢?”女孩来到罗海洋的身后,双手撑在椅背上。

“我不知道,我已经没有未来了。”罗海洋落寞地说,“我活成什么样不重要,但只要你能不至于变得同我一样,变成同我一样个人主义的末路鬼,我就心满意足了……我能帮你的就只能到这里了,最后的路程还是得由你自己掌舵,就让我,让我无声的,消失在你的世界里吧……”话音刚落,他只感觉头顶一股温柔,啪嗒!啪嗒!

他迟疑得仰头向上看去,女孩俊俏的脸已完全被泪水浸透……

屋中安静万分,女孩也不再说话了,只是微微啜泣着,这对苦命的情侣如同陈列在蜡像馆里的艺术品,就这么互相依偎着,泪沾衣裳。

这一刻,即为永恒!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射在罗海洋身上,漫漫长夜已被驱逐殆尽。他感觉浑身暖融融的,一股神圣感笼罩在他的周围。女孩早早出门了,屋中仅留下一个人。他想窗外望去,清晨的露水挡住了视线,小水滴逐渐汇聚成一个个大珍珠,在玻璃上划过一道道笔直的痕迹。

他心情庄重,提起数年未曾动过的笔,在一张张白纸上留下从未敢对她亲口说出的话。

走到卧室门口,再回首,只看到躺在床上面带微笑的自己,轻轻关上门,欣慰地走了出去。

穿行在茂密的深林,没来由的,脑海中突然浮现起一段歌词:

我已背上一身苦困后悔与唏嘘

你眼里却此刻充满泪

这个世界已不知不觉的空虚

WO~不想你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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