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黄锦树
余晖在晚祷中把最后的光移交给了灯,死者于是纷纷从圹穴中吃力地爬出来,彼处乃此起彼落地爆出骨节的响声;初生的荧光迟疑地闪烁着。当中有我们的父亲。
步调徐缓多了,低垂着双手好似十分沉重,削了肩。只有头发明显地长了许多,掩覆着脸。
在井边,吃力地汲水。水桶高举,当头刷地冲下。然后伸展大手抹去发上脸上的黄土,耐心地搓洗身上的泥浆,俯身,多毛的脚——水声因而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乃有目光穿过叶隙。迟疑的、宿兽的眼睛。
夜行的火车浑身通明。照着他黄铜的瞳仁,青铜的发肤。然后仰首向天,长长的手伸向星光灿烂的晴空,喉头发出混沌不明的呜呜之声。高树上入眠的猴子,听了忍不住也要发颤。然后蹲在黄土坡上,冥想。
一个雨后,他潜入泛滥的沼泽,匍匐在老树的根部,像青蛙那样用下腹产卵。铜色的卵有的随着河水飘入河,有的在日出后接受日的孵照。铜色的蝌蚪孵化后,夜的晚祷一过,他便急忙滑入沼泽水中,像某些母鱼那样守护着。
往往,黎明的早祷一歇,他便匆匆爬回地穴,拨土把自己给埋了。
雨季,便有另一种蛙鸣,像恶作剧者得逞后难以自抑的欢快狂笑。
有一天,他不再出现,而圹穴的口竟日开着。鬼神都不知道他的下落——那时恰好因为久别的思念,母亲经由乩童灵媒问遍了故乡大大小小的庙,也向教堂的牧师打听过。每一回“执无茭”伊总会嘀咕着怪怨说:“老的,你究竟死到哪里去了?"
也许投胎去了吧?
只有天知道。也许某一天在水里浸泡过久,潜得太深,错过了早祷,也错过了公鸡的啼声——自然也就错过了白日漫长的睡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