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写的小说《白衣誓》连载(1-4章)
前情提要

连载一下从前写的小说,一共三卷36章,结合了武侠、穿越、言情、谍战、哲学、安内攘外等元素,相信十几年一路走来的老朋友很多看过。但很多新朋友没看过。有些地方今天再看有很大改变,但还是原汁原味发。
第一章 天尽香丘
“燕子去了,还是会再回来的。”梦寰默念着,潸然一笑。少室峰顶烈烈袭来,泪眼一霎重清,只见白衣远去,似乎又有了两翼凌风。
梦寰定睛一看,竟是一只从未见过的白鹤托着若兰,落霞齐飞,长天秋水。自以为多么了解若兰,她还是那么深不可测、高不可攀,这就是太多的障碍和无奈吧?念及此,浪浪心酸又夺眶而出,他六神无主,一改往日内敛,仰天长啸“若兰!我舍不得……”
话音未起,那白鹤旋即折回,梦寰一呆,正欲纵身而上,却被若兰迎面远笑,凝在峰顶。这一笑,和采草菇那次,差点被陶玉活埋,醒来看到的那幅绝美的画,简直一模一样!若兰从头顶掠过不语,落下白璧一只,梦寰慌忙接住,尚有余湿。他恍然抬头,若兰已收起泪眼,鹤影随身,杳入橙云。
梦寰五内俱熄,抚着那白玉,心中冰火两重,渐渐融为一江春水,大风起兮,也像那猛士昂首四方。原来,这白玉上分明刻着一个字——「诺」。梦寰又笑了,这一次笑得很甜。
凝望天边,哑笑了半晌,一声“喂”打断了沉思。梦寰忙回头:“若兰……哦不,对不起,瑶红……”看得出,李瑶红从丧父的悲恸里缓过来了,那泼辣的性子,梦寰很是欣慰。不料,她连珠炮似地嗔道:“刚才我问你,是不是你心里已经被朱姑娘填满了,再也容不下别的女子,你说,错了……这,到底什么意思嘛?”
梦寰一愣,赶紧解释道:“李姑娘,若兰曾告诫我,不要全部放在儿女情长上,说我责任重大,说武林为重,苍生为重。”瑶红脸一绿,转眼又是一红,忽的又一白,瞪着坎下那块草地,掩口难言,好半天迸出一连串“爹,爹……”梦寰循着她目光望去,李沧澜的尸身不见了!
瑶红脸色惨白,走了几步,山风猛来,忽地快跌倒,梦寰赶紧一个箭步,将瑶红稳稳扶住,又推开一点。瑶红说了声谢谢杨大哥,勉力站起,昆仑派、天龙帮一干人等也闻声赶来了。梦寰行过礼,便扶着瑶红下山,先稳住心神,一切从长计议。瑶红无力地点点头,各就各位,夜幕悄临。
话分两头。朱若兰在众侍卫的簇拥下,踱入皇宫。她揣起白扇,顾盼生辉,四围洒扫的宫女太监见了她,顿时扫帚脱手、水桶倾覆,一个个目瞪口呆,碎叶随风卷起,沾着泥水,扑面而来,好不煞风景。朱若兰只是笑笑,碎叶泥水卷到眼前,仿佛也跟着惊艳,竟乖乖地躺在两侧了。
“兰黛公主安!”若兰微笑点头,径自前去,门口正是那力擒刘瑾的大将军。若兰礼罢,倍示感激,将军谦然还礼,将若兰引入偏厢,茶果饭菜一应俱全。若兰却没有坐,焦急地问道:“将军,什么时候才能见我父皇呢?”将军道:“公主稍安勿躁,微臣即去,敬候佳音。”若兰默然片刻,颔首道:“将军倦了,休息一会儿也不迟。”
厢门掩过,若兰顿感疲乏,遂更衣去履,侧卧如塌。彼时月朗星稀,清辉映烛,拂上佳人脸,若兰已沉沉入梦,睫上似有露珠几点。桌上饭菜已凉,碗筷未动,茶果也静候着它的主人,不忍打扰这久违的小憩。
少室山白雪皑皑,李瑶红的心也一样茫然,独坐一角。各路英豪为铲除了武林祸害陶玉,觥筹交错,都要和杨梦寰干上三百杯。梦寰酒入愁肠,不觉已醉,摇摇晃晃站起,左手一撑,竟把那茶几撑破了。众人大骇,顿时鸦雀无声。梦寰似乎入了醉乡,右手颤抖了几次,拔出剑来,那是亲生父亲周宫主留给他的宝剑。他盯着剑锋,慢慢抬望眼,凌厉地扫了扫大家,猛然挥剑起舞,舞起了五行迷踪步:
“昨夜寒蛩不住鸣。
惊回千里梦,已三更。
起来独自绕阶行。
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
旧山松竹老,阻归程。
将欲心事付瑶筝。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这首岳武穆的小重山,是若兰教给他的。杨梦寰读诗不多,心性如钢,虽然很难刻上什么,可一旦刻上,却也永生难忘。他也不通经史,对岳武穆只记得若兰讲的几个典故:靖康之耻、还我河山、十二金牌、风波亭、莫须有……不过,对这首词,梦寰更多的感触,并非国破山河碎的悲壮,亦非男儿报国的雄心,更多的,却是那最后一句“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唱到此,梦寰又自言自语道:“玉琴换得知音泪,从此不为他人弹,玄已断,琴未碎,只待他日与君欢”,看看宝剑,又想起那段父子相认的挣扎中,若兰抚着他的手背,告诉他无论多苦都会在他身边。可如今……梦寰停舞息歌,弃剑于地,呆若木鸡,好不怆然。
“杨帮主真是文武全才!”“杨帮主风流倜傥,仗义行侠,将来必为武林之砥柱!”九大门派掌门人齐身起立,抱拳喝彩,八帮十六会的首领也一个个胁肩谄笑,诺诺应声。杨梦寰略醒,慌忙应道:“各位前辈抬爱了,在下尚未正式就任,万勿折煞!”说着说着,兀自捡起宝剑,生硬硬地回房去了。
瑶红见众人神色尴尬,急忙一把拉住:“杨大哥,大家名义是庆功,实际上都在给你捧场,你怎么突然来个冷场,叫我们杵在那里做什么嘛?”梦寰回过神来,正要解释,却只是张着嘴,呜呜阿阿一阵。瑶红更急了,连忙喊着“杨大哥你怎么了”,只见梦寰哇地一声,酒菜活着血一起吐出来,懵然晕厥。
醒来时,已是正午,日晕难睁,几度揉眼,方知各路好汉都守在床边。梦寰受宠若惊,一跃而起,单膝跪地,擎剑、低头、拱手道:“让各位前辈受惊了,梦寰昨日兴许疲乏,加之不胜酒力,扫了大家的兴。”萧天仪不知何时来到床边,他举手示意,梦寰遂打住,望闻问切一番后,萧天仪道:“杨帮主,前日和陶玉打斗时,可曾中过什么暗器?”梦寰道:“未曾有过,只是两日内忽冷忽热,心想雪峰不胜寒,也就没在意了。”萧天仪道:“帮主不可掉以轻心,依老夫愚见,帮主或许中了那归元冰针。”众人大惊,从何说起?萧天仪即娓娓道来。
原来陶玉练的归元秘笈,载有一种厉害的暗器,平日无影,杀敌无声,在至寒之地,采极阴之气,瞬间形成针状薄冰,随掌气偷袭体内,防不胜防。此冰针入体,便如游虫噬脉,遇血虽融,却将敌人的杀气带入全身经络,久而久之,加上郁结于胸,便会骤冷骤热,严重时突发癫痫。虽无生命危险,却也足以扰乱方寸。梦寰当日拼死决战,想必对此小节,了无防备,于是中招了。
瑶红急问:“萧大夫,梦寰这病怎样啦?”梦寰心里一热,顾左右而言他,忽不见了小师妹。回想这两日,竟也一直没见她影子,不禁自责起来:满脑子都是若兰,完全没注意到霞琳,真不知她又该如何想了。纠结于此,梦寰又一阵不舒服,萧大夫赶忙运气冲穴,给他理顺气脉。
“李姑娘不必担心,诸位,冰针对杨帮主来说,只是疥癣之疾,而非膏肓之患。要想根除冰针,非一两日可尽,须得上回玉箫仙子所采之药,徐徐调和之。”说到此,杨梦寰愁云又上眉头,一串串往事浮现在眼前,画面在若兰中毒的那一刻定格。梦寰自责道:当时为什么抛下若兰,自己回昆仑?简直是……见箫天仪点点头,又见众人愕然,梦寰于是敛起愁容,正襟危坐。
光阴似流水,梦寰顺利地接任了昆仑帮主,大小事务,日理万机。按部就班的日程,倒也驱散了心中的愁云,虽然不是换来一片晴空,却也有百木萧然之后的轮回感。就这样日复一日,梦寰履行着一位掌门人的职责。霞琳已经长大了,瑶红寻找李沧澜的尸首还没有下落,这一件一件,梦寰都作为帮务来处理。每当往事接踵,长夜煎熬之时,他就会拿出那块白玉,默念着那个“诺”字。是啊,若兰有诺与我,我何尝不是许诺于她呢?我对她说,要做一个武林圣者,不积跬步,无以致千里,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要做得尽善尽美。
这一晚,梦寰又怔怔地凝视着那块玉,不觉已入三更,霞琳端来苦瓜鸭汤,请掌门师兄慢用。梦寰惬意一笑,这汤于心清火,于身提神,师妹真是周到,愈发成熟了。霞琳羞涩地转过脸去,只听一声鹤唳,茶几上不知何时放了一封信。梦寰也注意到了,心如撞鹿,已见锦书,待见双鲤!
“呀!”忽地霞琳一声尖叫,汤钵失手在地。“寰哥哥,这……”梦寰望去,顿时面如菜色,唇角抽搐,他强迫自己去拾起汤钵的碎片,却十指颤抖,一不留神被割出了血来。

第二章 绿林渔阳
“血!血!”霞琳一把抓住梦寰的手,像拾起一块烫手山芋,翻来覆去,又放在唇边呵气,“寰哥哥,疼不疼,伤到哪里了?”梦寰却没有反应。霞琳抬头,委屈地看去,却见梦寰僵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盯着桌上的信,他半晌道:“血……血……”
那信没有封存,是一绢素帕,周身赤染。梦寰艰难地伸出手,揭开来,嘴唇停止了抽搐,变成了一字一句的默念。霞琳却不知道他在念些什么,便问:“寰哥哥,信上说的什么,兰姐姐还好么?”
梦寰似魇,重复地咕噜着什么。霞琳愈觉不妙,循着看去,“呀,这是一封血书!”梦寰仍然没听见,双眸滞在那血书上。雪花飘棂,落在他手指的伤口上,梦寰猛一激凌,屏息片刻,定定神,缓缓念了下去:
“梦寰如唔:
庙影笛音,犹如昨日,然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鹊桥人远,月下天涯,红颜命薄,约来生再续断弦。昔日毒针,淬百草之奇、五刑之厉,纵有千年草菇得济一时,然不可尽去,吾早知矣。解药如鲫,然过斯针毒,必毁吾颜,惟草菇断无此害。今日毒发,不可须臾,君见此书之日,即吾笑栖黄泉碧落、待君耕田凿井之时。然武林纷繁,苍生疾苦,君须挺身江湖,偃泽天下,方可赴吾三世之约。龙携清风,燕在白云,无时无地不伴君。若兰绝笔。”
那一字字、一句句,混着体香和血腥,翻滚着梦寰的心。若兰,你字字皆血,我心欲碎,你乍然诀别,更是晴天霹雳。梦寰喃喃着,不看霞琳却问道:“汤呢,那汤呢,我要喝。”霞琳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听寰哥哥这么一问,便端上新汤来。梦寰去拿汤匙,汤匙明明在碗里,他却在桌上到处找。霞琳指了指,“小心烫”,梦寰端起碗来,却手不能把箸,几次夹起苦瓜,又落入碗里。霞琳欲伸手,又见梦寰抖得厉害,只得作罢。梦寰好容易夹起一片苦瓜,屡到舌尖,却碰到唇角,送不入口。约莫半个时辰,才勉强吃了两口,梦寰坐在那里动也不动,直勾勾望着窗外的月亮。霞琳见状,虚掩房门,蹑步徐出,悄悄守在门口。一宿过去,万籁俱寂。
次日拂晓,一缕阳光掠过房门,梦寰木然起身,四处漫步。“掌门,各路豪侠齐聚山下,请掌门主持大事。”梦寰默了一会儿。“寰哥哥”,霞琳示意巡山退下,“刚才巡山报过几次了,八大长老、十六会舵主,都在山下等哥哥。”“什么事?”“天龙帮帮主李沧澜的尸身,有下落了。”
梦寰听罢,把那块刻着“诺”字的白玉放入怀里,目光如炬,定声说道:“走,师妹,我们看看去。”“巡山伯,你安排大家先到聚义厅,我随后便来。”霞琳转忧为喜,拿宝剑给梦寰,“别忘了。”梦寰淡淡接过,大步迈入聚义厅。
寒暄过后,至善大师道:“杨掌门,大家分头寻找李帮主尸身,已有头绪。”随即取出一锦囊,打开是六七十根白发。“这是……”霞琳问道。“不错,”李瑶红道,“这是我爹的头发,至善大师一路找到的。”梦寰不解,至善大师道:“杨掌门,老衲前日在断崖树上,见此锦囊,李瑶红姑娘见后,便断定是李沧澜帮主之物,知父莫若女,老衲料想不会错。”瑶红点头。
梦寰问:“是不是上次,我和陶玉掉下去,遇见大师那断崖?”至善道:“然也。此锦囊挂在树上,必有深意。老衲猜想,李帮主尚在人间。”瑶红凤目熠熠,几欲雀跃:“至善大师,真的吗?我爹爹还活着吗?”至善微微颔首。梦寰讷然:“此话怎讲?”至善略一沉吟,离座拂髯,缓缓道来:
“李帮主的头发放在锦囊里,挂在树上,其中必有蹊跷。或是他自己所为,抑或他人所为。若是李帮主自己所为,必有难言之隐。若是他人所为,李帮主可能已遭挟持。但不论何种情形,李帮主尚在人间,似可推敲。否则,为何当日尸身突然不见?”
众人皆点头称是。“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瑶红问道。“此事,正要请杨掌门裁决”。至善声若洪钟。杨梦寰有些惶恐,躬身作揖道:“至善大师,诸位前辈,梦寰承蒙厚爱,接任昆仑派掌门,识薄能鲜,力有不逮,只是勉力为之,还仰仗各位提携。论起武林公事,梦寰更是不配置喙,何况少室峰一战后,武林盟主尚无依归,名不正则言不顺。梦寰不在其位,更不能谋其政了。”
至善大师道:“不然,杨少侠年轻有为,为武林铲除大害,此其一也;少侠义薄云天,远近闻名,为武林留正气,此其二也;少侠执昆仑牛耳,昆仑又为武林翘楚,此其三也;少侠习得归元秘笈,功力精湛,举世无伦,此其四也;瑶红姑娘与杨掌门相交甚笃,可寄百里之命,寻父之事,托与掌门,理所当然,此其五也。五者俱备,杨掌门之外,谁可当之?”梦寰尚在迟疑,八帮十六会群鸦鼓噪:“就是就是,听至善大师一言,胜读十年书啊!杨帮主,你若不决,莫非看不起我八大门派,莫非我八帮十六会,在帮主眼里皆草寇不成?”
梦寰又踟蹰片刻,遂正色道:“恭敬不如从命。承蒙各位前辈看得起,李姑娘寻父之事,就包在梦寰身上了。事有议决,还请诸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也好集思广益。一旦决定,便不容犹豫,执行到底。若有违者,今日见证,江湖共击之。”“好!”各路英雄异口同声,至善大师忽然举手示意,众人静下来。
“各路英雄,老衲看杨少侠意气风发,德才兼备,既然是众望所归,那今日何不就武林盟主一事,决个究竟?”至善浑然吐纳,其声有如磐石,众人听了无不一凛,默然应允。
“一码归一码,武林盟主,可不能这么随便定了!”众人看去,见一落魄书生,腰晃铁剑,胯下一只火红巨鼋,不衫不履,裼裘而来。行状虽邋遢不羁,却颇有几分自负。梦寰拱手道:“诚然诚然,武林盟主一事,切不可草率定了。前辈有何见教?”走近却惊讶一番,缓缓道:“原来是你?”

第三章 萧墙千仞
那人便是“铁剑书生”史天灏。
话说史天灏寻找万年火龟,和彭秀苇双双死于山崩,江湖传闻,深信不疑。不料,站在面前这人却是活生生的,杨梦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再看史天灏胯下,那火红巨鼋张牙舞爪,应该就是万年火龟了。
“史天灏,原来你没有死,还找到了万年火龟。”梦寰不卑不亢。
“不错。本来我差点活埋,火龟却出现了,此鼋嗜啖人尸,囫囵蛇吞,人血化为龟膏,力大无比,长成裙边,食之内力倍增。”史天灏道。
梦寰心下一紧,问道:“如此说来,这火龟吃了人,拱开了断石残垣,你才逃过一劫?”
“哈哈,不错!俗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我史天灏怀有经天纬地之才,岂能死于妇人之手?”
“你的意思是,彭秀苇她……”梦寰想捂住耳朵。
“弱肉强食,能者生之!不错,是我杀的彭秀苇,不然被吃的就是我!”史天灏理直气壮。
梦寰踉跄两步,低头忖之。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出道以来,他经历过千沟万壑,却不肯相信,人的兽性竟会如此发指。他更不愿相信,若兰说的“人最高贵的东西”也可以这样羸弱,在利益面前不堪一击。
他冷冷道:“史天灏,火龟吃了你的夫人,你又吃了火龟的裙边,看来你是吃了你夫人,然后功力大增,对吧?”
史天灏坦言道:“那又如何?自古无毒不丈夫!文王食儿,周公屠兄,吴起杀妻,汉武诛子,不也一样万古称颂?我史天灏只为活命,壮士断腕,有何不可?”说到此,众人摇头嗟叹。那火龟却狂躁起来,咆哮一声,积雪游蛇,枯木摇落,众人大惊。
梦寰也是一怔,问道:“看来,这火龟吃的不止彭秀苇一人吧?”
史天灏皮笑肉不笑,三根指头捋一捋八字胡,放声道:“杨少侠果然洞若观火。各位想想,那少室山悬崖下的陶玉,为何尸骨无存?”
瑶红抢先问道:“难道说,这孽畜也吃了陶玉的尸体?”
“当然!”史天灏声如豺嘶,“陶玉身怀绝技,现在都化进了我肚子里!”
梦寰想起陶玉身上的归元秘笈,便生疑问,史天灏有没有搜身?如果没有,那秘笈岂不是也吃进火龟肚子里了?正待旁敲侧击,瑶红拔剑相向:“史天灏,我爹呢?”
史天灏满腹狐疑:“李帮主?对了,怎不见他老人家?”
胶着于此,至善大师出来圆场:“各位且罢,听老衲一言:今日是推选武林盟主,其余的事,不宜纠缠。史天灏,既然你不服杨掌门做盟主,就请说说吧。”
史天灏道:“武林盟主,能者居之,文选武举,诸君决之,史某定然从命。只是不经文武,仅凭众口一词,实难服人。”
“好!”杨梦寰道,“在下决非栈恋权位之辈,若你胜得了我,任凭文武,盟主取之!”
瑶红急了,道:“梦寰,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史天灏胜了,岂非武林浩劫?”“是啊是啊,才去了一个陶玉,又来一个史天灏……”八大门派也众说纷纭。
梦寰望了望至善大师,至善心领神会,道:“如此说来,老衲不揣冒昧,提议文选。武举之事,皆在少室峰一战。今日江湖太平,实不宜再起纷争,若伤了各派,着实不美。再者,盟主统摄武林,凭的不是一己武力,而是高屋建瓴、天下归心,故老衲以为,文选为上,武举次之。”众人点头称善,无一异议。
梦寰也欣然同意,便道:“既为文选,那就请至善大师主持,或论策,或论道,一应大师布置。”见众人翘首以待,至善大师便提起禅杖,轩昂上座。
“若兰在此,就难不倒她”。梦寰念及,心下忽地一绞。是啊,血书见后,至今不敢直面,不愿正视。昨夜至今,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赶去皇城,寻找若兰下落。今日这么一搅,本想将这千钧重担抛入谷底,只身入京,但若兰嘱咐在前,万不可贻害江湖。今日事毕,我立马动身去找你,若兰,你要挺住,若兰,你究竟在哪里,若兰,你现在怎么回事?不觉间,心从口出。
其实朱若兰并没有中毒,凌天彪的毒针、草菇的遗毒,早已一一痊愈。她只是陷入了一个更毒的危局。
若兰回宫之后,本想立刻面见皇上,坐实刘瑾之罪,大将军请她休息一晚。次日,若兰早早起身,洗漱梳妆完毕,不及早膳,便匆匆开门,岂料还没跨出门槛,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醒来后,若兰只见森森四壁,烁烁微火,百思不解。忽听吱嘎一声,昨日那大将军亲自端了一壶酒、一只鸡进来,满脸肃杀道:“公主请用膳。”前恭后倨,此地陌生,若兰心下警觉,便要运功,却通身酥软,使不上劲。
“焦将军,这是在哪里?”若兰不怒自威。
“公主无需忧虑,只管吃喝便是。刘公公吩咐了,对公主不得无礼。”焦将军答道。
若兰何等聪慧,一听就明白了:这位焦将军是刘瑾的人,看似力擒刘瑾,实则演了一出连环戏,请君入瓮。现在我身困地牢,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武功也施展不开,梦寰和皇上,都一定蒙在鼓里。这一切,全是刘瑾算计好的。真低估了此人城府。
焦将军欠身退去,从此每日亲送三餐,别的什么也没有。若兰要文房四宝,说绘画题字,消磨时日,焦将军笑道:“刘公公吩咐了,尤忌笔墨。”所以通信这条路也堵死了。问舅舅怎么样了,焦将军总是三缄其口。这样,若兰终日无着,昼夜运功也不能恢复。刘瑾到底想怎样处置自己,也没有消息。
换作凡夫俗子,也许早已崩溃,但毕竟是朱若兰。若兰见眼下无望,便把地牢当做白云峡、火雷山,一遍遍回忆着武功的细节。但更多的,却是那些画面,不由自主地闪现在眼前:初见梦寰,执子之手,月下断弦,依依惜别,飞天换装,传授迷踪,山顶相拥,迷宫定情,冰窖表白,相濡草菇……这一幕幕,一波三折,回肠荡气,化作地牢四壁上,用碎石反反复复刻下的那两个字,渐渐蘸上了指甲里的血渍。若兰不禁流下了泪。
梦寰,我几次三番叫你忘了我,说我们太纠缠儿女情长,说我们没有结果,一回回地离开你,你理解么?泪向愁中尽,遥想楚云深,也许,也许我应该忘掉这些血海深仇。孰轻孰重,梦寰,你明白么?我可以为你牺牲,但我还要为责任而活,你也一样。你要相信,我的心生生世世属于你,属于我们的桃源,但我的身,却只能在这个污浊的世界里,绽放我的责任。
天无绝人之路。一次大海捞针般渺茫的机会,给了朱若兰新的希望。

第四章 黑白无常
那日,明武宗正德皇帝要来地牢,几个狱卒窃窃私语走漏了风声,说皇上是来扩建“豹房”的。朱若兰听到后,心中升起一线希望:刘瑾不想让我和父皇见面,一定会把我调开。调到哪去呢?父皇在地底下建“豹房”,肯定是掘地三尺,刘瑾一定会把我转到地面上去。对,一定是我刚来时那间厢房。只要有一天时间,就足够了,我要给梦寰带话。
果不出所料,若兰转到那件熟悉的厢房。茶果饭菜照旧,“笔墨尤忌”。若兰冷笑一会儿,琢磨起怎样给梦寰表达。现在,自己吉凶未卜,最坏的局面是难逃一死,为母亲尽孝,为万民尽忠,也问心无愧。但是,如果自己的死,给梦寰带来了灾难,便是百身莫赎了。现在最要紧的,是让梦寰死心,才不会卷进来。
什么理由呢?不再爱他?想想自己都觉得可笑,梦寰会“上当”么?唯一的理由,就是自己不在人间。有两种可能,一是突遭不测,二是过去一直隐瞒的病情伤情。相比来说,后者更能圆谎。但梦寰接到消息,也有两种可能:一是殉情,二是为了我们的信念活下去、挺过去,直到幸福。前者显然不可以,我们要的是后者。那好,酝酿再三,腹稿已成。
第二个条件,是要有信使。这是连梦寰都没告诉的,是我和灵鹤玄玉之间,不得为第三人说起的约定,体谅我梦寰。玄玉住在高山峻岭上,我需要时,它才会闻讯飞来。离开火雷山后,除了少室峰诀别,我从没用过玄玉,是不想太惹眼。它要扮演关键角色。现在正好在地面上,厢房以外,朗朗晴空,这是个机会。
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条件,是要有笔墨纸砚,恰恰是刘瑾最着意的。但给梦寰的信一定要带去,怎么办呢?只好用自己的血。血也显示诚意,血书一封,梦寰应该会相信自己不在人世了吧?严冬血凝,我不得不用发簪一次、两次、三次……几十次地刺破手臂。梦寰,将来有机会,希望不要刻意挽起我的左臂。若兰咬着牙努力笑着。
次日,若兰又回到阴冷的地牢,却见十八般刑具,一字排开。昏暗的灯光下,侧着一双阴鸷的眼睛,对,谷大超。若兰有些纳闷,表面上仍齐衣傲视,前行坐定。
“谷大超,我还以为你死了。”谷大超未及发话,若兰冷冽一问。
“兰黛公主,实不相瞒,我和刘公公不过是唱双簧。若非前些日子的苦肉计,又怎能瞒得过公主呢?”谷大超背一陀,肩一耸,不紧不慢地说。
“难怪,”若兰笑道,“今日谷统领约我在此,想上那一道菜呢?”
“兰黛公主,刘公公的意思,只要你说出三本归元秘笈的下落,谈谈它的奥秘,保证公主无恙。否则,这十八道菜,老奴可要挨个伺候公主了。”
若兰目似寒星,飞掠而去,老虎凳、定百脉、游锡蛇、千钉床、铁骡马、突地吼……还有刘瑾独创重枷等等。若兰抿唇一谑:“不知谷统领尝过多少呢?”
谷大超堆笑道:“尚无口福。像这第一道菜,普普通通的三角烙铁,兰黛公主恐怕吃遍山珍海味,也和老奴一样,尚无口福吧!”
若兰死死盯着谷大超,眸光宛若冰霜,谷大超不敢去迎,僵在那里。忽听得若兰一声“的确!”,只见她握起烙铁,朝自己左臂狠狠地按下去!
谷大超手指一弹,烙铁离手,若兰无恙。谷大超笑道:“早闻朱若兰巾帼不让须眉,今日方知,胆魄亦非男子所及!不过,恕老奴直言,兰黛公主是想抹掉左臂上针刺血书的痕迹,不想让杨梦寰将来愧疚吧?”
若兰惊讶地抬头,她确实没想到一个阉竖,竟能看懂男女之间如此微妙的感情。
谷大超顿然正色,双手一拍,一群狱卒鱼贯踏入,迅速收起刑具,换上来一幅围棋。
朱若兰低头片刻,道:“谷统领,十八道主菜还没动,就来野狐禅,不觉得有伤脾胃么?”
谷大超笑道:“我早闻兰黛公主黑白子天下无双,今日有幸,可否手谈一局?”
若兰道:“看来谷统领有话要说,是吧?”也不多让,手执白子,枰中占正。
谷大超亦落黑子,道:“我非刘瑾鹰犬,感公主胆略超凡,清丽脱俗,与其打哑谜,不如向公主和盘托出。”
若兰正坐,又下一子道:“请谷统领赐教。”
谷大超问:“公主学究天人,想必熟知两个典故。”
若兰不语,一双慧眼眨了眨。
谷大超道:“这里没有外人,我直说了吧。此二典故,一为明王瓜步沉江,二为豫让漆身吞炭。以公主冰雪聪明,不用我再说透了吧?”
若兰凝视着谷大超那张狰狞之中夹杂沧桑的脸,唇齿之间,一字字平缓而出:“谷统领可姓韩?”
棋子噼啪,谷大超默然。
中盘之后,互相合围。若兰笑着打破了沉默:“谷统领不用紧张,身为韩林儿后代,你蛰居宫中多年,前因后果,我今日已略知七八了。”
谷大超腮帮抽动,道:“公主果然灵透,不错,我就是当年被你朱明太祖瓜步沉江的小明王韩林儿之孙,韩大超!”他略显激动,站起身来,青筋赤睛,大声而嘶,“我不惜自毁,入宫为宦,就是效古人漆身吞炭,复我韩宋!”
空气凝滞了。半晌,朱若兰轻轻摇头,默然无语。
谷大超几近歇斯底里,大步来去,最后停在若兰正前方,踮起脚尖怒吼:“当年我家祖上,父子两代忠良,前线浴血拼杀,为的是推翻胡虏,光复中华!可你家朱元璋,抄我后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待他羽翼渐丰,过河拆桥!这也罢了,他最后一铲,奄有天下,便自认蒙元正统,殿配成吉思汗、忽必烈、木华黎这些灭我中夏的屠夫,却把我们红巾军,我们韩宋,我家祖上,统统宣判为反贼!”说到这里,谷大超举起右手狠狠向下一砸,似乎拳头都碰到了地面,话音未落,一阵剧烈的咳嗽。
若兰闻此,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温和地说道:“阁下身世,我已明了,但囿于个人成见,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谷大超余愠未消:“此话怎讲?”
若兰循循道:“我太祖高皇帝,反元檄文明载‘驱除胡虏,恢复中华’,将蒙人赶回大漠,明令以汉唐故制略加损益,诏衣冠如唐制,难道阁下一概不见?燕云长城,自五季后重返故土,官皆胆颤,庶出汤火,升平歌舞,阁下当真充耳不闻?”
谷大超骂道:“呸!宋都汴京,军师刘福通已经光复,你朱明不过拾柴。这些且不说了,你朱明得天下后,废宰相,设厂卫,刑罚酷虐,人殉复苏,封疆诸子,宦官专权,八股取士,胥吏分途,内荒朝政,外猜将领,西困哈密,北陵河套,南弃交趾,活脱脱一个恶浊之世!”
若兰一时语塞。沉吟良久,缓道:“谷统领,今日你我不必做口舌之争。试问我朝弊政,哪朝又没有过?如汉,内有七国、巫蛊、十常侍、党锢之祸,外有匈奴、赤眉、西羌、军阀、黄巾之乱;如唐,内有玄武门、武氏、韦后、牛李之争,外有突厥、安史、吐蕃、藩镇、黄巢之扰。刘汉之于嬴秦,李唐之于杨隋,与我朝之于韩宋,又何尝不是一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者之争,史不绝书。阁下何不敞开心怀,放眼万民?有道是,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只要不学那塞外夷狄,动辄十室九空、赤地千里、民分四等,九儒十丐,我中夏又哪一姓坐不得江山?”
这一番话,说得谷大超目瞪口呆。
“当然,若五帝三代、文景贞观,帝王之尊,亦如百姓赤子,无甚尊卑森严。五帝三代之下,文景贞观以外,朝政负重,民不堪扰,亦是常有事。小女子觉得,御座之争,徒伤社稷元气,众人视一姓为尊,此亦秦桧、张弘范前后辉映也。谷统领,手谈至此,恕小女子不恭了。”一霎唇角含苞,棋盘之上,黑子尽收。谷大超诧看纹枰,口不能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