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丐明】春华秋实（14）
虽然才三四日不见，旺田却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感慨。
已经是六月底，那人却像怕冷一般躺在绸面薄被里，蜷缩成一团，红色的头发凌乱着，衬得本就白皙的皮肤更无血色。
他是真的从鬼门关走了一圈……旺田心里发疼，这几日稍微缓解的恐惧又再度袭来。他轻手轻脚走到小陆旁边，将微微颤抖的手指放在那人鼻子下方，感受到一丝温热的气息，接着又忍不住去手掌去贴小陆的脸。
温热，柔软，证明他真的活着。
睡梦中的人发出一声嘤咛，下意识将脸转了过来蹭他的手，猫儿一样，然后慢慢睁开了眼睛。
旺田的视线模糊了一瞬，觉得有什么东西从眼睛里掉出来，但他顾不上，只会像个傻子一样的笑着。
对方眨着眼看了他一会儿，微微动了动嘴角，哑着嗓子开口。
“一脸傻相……没见过我啊？”
旺田胡乱抹了把脸，笑着说：“可不是，好像三四年没见了。”
小陆也笑，歪着头看着旺田，虚弱地抬起手，刚抬到半空，就被旺田小心翼翼地捉住了，像是怕他受累。
“胡子，你不是每天都刮么。”小陆轻声问道。
旺田的生活习惯一直都很好，每天早上起来洗漱，净面，收拾得利利索索才出门，干完活回来也是及时清洗身体，搓洗衣服，总是很清爽。
“忘、忘了……”旺田见小陆似乎想摸，他就俯下身把脸凑过来，让小陆摸他长了胡茬的下巴，“这两天住在我兄弟那，又每天担心你，过得浑浑噩噩的，就忘了。你不喜欢？我一会儿回去就剃干净。”
又短又硬的胡茬扎得手心发痒，偏偏旺田还故意用下巴蹭他两下，闹完了才记起他是病号，又变得小心翼翼的。
小陆看着旺田握着自己手腕的宽大手掌，心里突然涌出一种很微妙的情绪。劫后余生的第一面，他们的互动似乎比以往都要更加亲昵。
“我喜不喜欢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你平时都剃了的。”小陆缩回手，岔开话题，“小渔和小麦呢，还好吗？小渔吓坏了吧，他还小，你多哄哄他，不然留下心理阴影可怎么办。”
“别说他了，我都要有心理阴影了，你怎么不先关心关心我？”旺田脱口而出，说完自己就愣了。见小陆表情也十分微妙，他怕对方以为自己有责怪之意，赶忙找补，“没有怪你的意思，他听你的话，躲在船里没出来，所以除了有些担心你，其它还好。这次凤先生也帮了许多忙，每天带着他读书写字，分散精力，再和阿花玩一玩，也就忘得差不多了。”
小陆躺在床上，看着旺田一直絮絮叨叨说话停不下来，比往常说话都又多又快，除了没打理的胡茬，眼底也似有青色，看来这几天真是忧虑过度，吓得不轻。
他心里有些内疚，刚想开口说什么，余光瞥见有人站在旺田身后不远的地方。
小陆按住旺田的手，目光却越过他的身体，冷着声音道：“裴大夫还有听别人聊闲嗑的癖好吗？倒不知你这个神医竟然这么闲，成天除了折磨病人竟然无所事事。”
旺田意识到屋里还有别人，猛地坐直了身体站起来，立在床边，像是被人撞见了坏事一般。见到小陆一高兴，他还以为是在自己家，忘了这是在别人的医馆。
上次送小陆来时场面太过慌张，没能见到这位裴大夫的庐山真面目，如今细细一看，对方身姿挺拔，面容俊秀，一双薄唇似乎啜着淡淡的笑，可那双血红的眼睛却笑意全无，正冷冷地盯着他。
旺田有些尴尬，恭恭敬敬给裴殷行了个礼，十分感激地说道：“多谢裴大夫的救命之——”
“客套话就不用说了，听得心烦。”裴殷一挥手，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旺田的话，径直越过旺田，慢慢走到小陆旁边，弯腰去摸他的嘴，“小萨卡，你这张嘴什么时候能说点让我高兴的话，要知道，下巴卸的次数多了，后面就安不回去了。”
小陆一偏头躲开裴殷发凉的手指，旺田在一旁听着有些不安。
什么叫卸得多了……小陆的病和下巴还有关系吗？而且，裴大夫是小陆的救命恩人，虽然小陆性格有些谨慎，但对于帮助过他的人总是十分客气感恩的，可刚刚那语气听起来似乎不太高兴，言词甚至有些尖锐。
而且，裴大夫喊了萨卡这个名字……旺田没忘记，这是小陆的真名，但平日里为了遮掩他的身份，他们都习惯叫他小陆……到底是这段时间为了治病才将真实情况全盘托出，还是他们曾经认识？
旺田思绪飘的有点远，等回过神时，裴大夫又在盯着他了，那双与常人不同的眼睛，盯得旺田心里发毛。
小陆心中不悦，皱着眉头出声呛他：“裴殷，你要是有事就说事——”
“我没事啊，”裴殷耸耸肩，干脆在床边坐下了，“就来看看而已，看看你这位小情郎见你如今要残不残，十分狼狈的样子，会不会甩手就走，干脆把你这个病秧子送给我了。”
小陆出声反驳：“你当谁都和你一样，没半点人味在心里——”
没等他说完，裴殷的手已经冲着小陆的下巴伸了过去，旺田心里一惊，突然反应过来。
他是真的准备卸了小陆的下巴。
旺田伸手去拦，手马上就要抓到裴殷的手腕，对方突然皱着眉一转手，没等旺田反应过来，自己的手腕反倒被对方扣在掌中。
“裴殷！”
小陆挣扎着坐起来，厉声怒喝，可惜没什么力气，声音反倒软绵绵的。
裴殷缓缓松开手，看着小陆紧张的脸低声笑出来：“你慌什么，他又不是我的病人，我不会对他动手的。”
旺田松了一口气，也讪笑了两声，以为对方是在开玩笑，可夜里洗漱时在手腕上发现了三处淤青，正是裴殷用手指扣住的位置，如果对方真的下了狠手，恐怕他也得吊膀子了。
气氛一时间变得微妙，小陆满脸埋怨，裴大夫又是看好戏的样子，两人坐在一块，倒叫旺田觉得自己这会儿有些多余。
但该问的还是要问。
“裴大夫，那个，小陆他的身体，现在是什么情况呢？”旺田关心地问道。
裴殷看了他一眼，甩开扇子起身走到桌边去倒茶：“你看到是什么情况，就是什么情况。”
这话说得像是废话，小陆已经习惯了，心里翻了白眼，见旺田站那么远，心里有些不太是滋味，便把手掌翻开向上，默默朝着旺田。
旺田看见了，相当自觉地走过来，坐下，握住，十分自然。他还想多问裴殷几句，毕竟刚刚那两句话，实在算不得回答。
可看裴殷一脸“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的表情，旺田心里又有点打怵。
“活着，死不了。”裴殷在小陆的眼神逼问下终于开了金口补充了两句，“外伤和骨伤养好即可，你们今天就可以回家去。”
听见回家两个字，两人都显得很开心，可旺田转念又想到那日小陆身上狰狞的伤口，又有些疑惑地问道：“他伤口那么深，回家养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你想把他放在这？”裴殷反问道。
“我是想着，若得大夫悉心诊疗，必然是比我这种粗人照顾来的更好，”旺田有些犹豫地说道，“至于这段时间在这的吃住费用，您说个数，我今天下午就回去筹钱，给您送来。”
小陆握紧了旺田的手：“我不留在这——”
“你若今天把他留在这，我就不收你钱。”裴殷轻轻拂了拂衣摆，在凳子上坐下，“但相对的，萨卡会成为报酬。”
旺田看着裴殷，微微皱眉。
“要么你今日带他回去，我会和你说清如何照料他，还有所需的酬劳，”裴殷淡定地说道，“要么，你现在走，我会带他回万花谷，从此以后，他与你的生活再无瓜葛。
小陆想开口说话，裴殷手一抖，破空飞来一只细细的银针，刺中了他的哑穴，让他无法发声。旺田发现了小陆的异常，面色难看地看着裴殷：“裴大夫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小萨卡总觉得我是坏人，那我就体贴的当一次好人咯，”裴殷摇着扇子，浅笑着说道，“郭旺田，你青年丧妻，带着一个儿子，是个老老实实的种田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所求不过儿子平安长大，家中万事顺遂。可偏偏捡到个烫手山芋，三分两次搅得你生活不稳。你知道他身份尊贵，背景成谜，就算今日不遇到水贼，日后也会惹来麻烦。现如今，我给你这个提议，恰好是让你有机会重新回到以前安稳的日子，这不好吗？”
小陆心中五味杂陈，不自觉攥紧了旺田的衣摆，对方却没有转头看他。他只能看见旺田的侧脸，对方用力咬着牙，腮帮子微微鼓起，可他看不见他的眼睛，无法揣测对方到底在想什么。
“裴大夫既然觉得小陆于我是个麻烦，‘贴心’提出这个建议，”旺田沉默了半晌才开口，“可你又站在什么立场，将这个‘麻烦’接手过去呢。若是旁人，我便也信了医者仁心这句话，可看你对小陆的态度，我很难不觉得你另有所图。”
“聪明。”裴殷难得露出了一丝真心的笑意，拊掌叫好。
“我喜欢他，想带他走，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