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冠南渡 第十一节 流民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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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锦帆游侠
之所以提到苏峻,是因为他是那个时代一个非常重要的团体的代表,也就是流民。
随着八王之乱的发生,以及永嘉之难的进一步发展,在洛阳和长安陷落之后,许多中原大族和百姓们举家迁徙,这种自发抛弃家园流动到其他地方的民众,就被称为“流民”。第一批流民主要由乡里的大姓豪族甚至直接在州郡长官的带领下举家举县迁徙,其中的领袖不乏王导这样的高门士族。他们中的一部分投奔了河西的张轨,一部分则向东投奔了辽东的慕容部,大部分则南下迁徙到江东。此外,还有一部分则留在中原,要么固守坞堡以自保,要么流窜四处劫掠为生。
之前我们已经多次提到流民在那个时代所发生的事迹。例如为建立成汉政权奠定基础的李特、李雄父子,劫掠乡里,危害四方的强寇王弥,还有活跃在中原大地的“乞活军”,以及迁徙父老乡亲南下避难的祖逖等等。这些流民也存在着许多生存方式:有的像祖逖那样拖家带口,南下迁徙投奔江东;有的像南迁前的苏峻那样聚结乡里,固守坞堡自卫;还有的则像乞活军那样,今天效忠西晋,明天投奔刘聪,后天又成了石勒的手下,过了几天又转头捅石勒一刀。
不过他们都有一个最终的目的:活下去。

然而生存的地盘只有那么大,流民的大量涌入,当然不可避免会和原来的土著产生政治、经济上的矛盾,尤其是他们中的一部分为了生存,还转化成了拦路抢劫的盗贼水匪,成为当地百姓的心腹之患。
这些矛盾最终也演化了成武力冲突,李特父子入蜀的过程很明显阐释了这一点。
这也是为什么中原的高门士族南渡之后,江东的地头蛇例如顾荣、陆玩、纪瞻等人都持以冷漠观望的态度来对待的原因。也因为如此,王导全力协调南渡士族和本地士族之间的关系,将他们纳入东晋集团统治核心的努力就显得尤为可贵。
只是,协调的结果是江东士族们拥立了东晋这个具有权威的北来政权,对这些流民加以统制,最终流民成为了牺牲品:他们要么只能选择在长江以北屯扎,成为抵挡敌人进攻的第一道防线,要么选择成为士族们的门客和士卒,成为他们所掌控的人口。就算他们中的一部分过上了有户籍有身份的“东晋人”,也不过是成为国家所掌控的人口,他们中的大部分都被征召为士兵,过上刀尖舔血的生活。
自然,统率这些流民的流民帅,大多要么因为没有高门出身,要么不会附庸风雅,和东晋的高门士族们显得格格不入,他们受排斥、冷遇的处境也是显而易见的。
苏峻就是这些流民帅的一员,祖逖同样也是。
因此,这些流民帅名义上归附东晋,但其实他们对东晋也是若即若离,保持着相当大的独立性。为了生存,他们不仅要在北方的各个势力之间辗转腾挪,以求自保,为了筹集给养,也会干出打家劫舍、拦路抢劫的事情,连祖逖也不例外。
同样,流民帅和东晋朝廷也并不能保持一条心,他们之间互相提防、互相猜忌。祖逖过江北伐的时候,他的兄弟祖纳、祖约都留在建康作为人质。同时祖逖出镇后也基本不进入建康,和自己的部众待在一起,防止被朝廷剥夺了自己的兵权。
猜忌和防范贯穿在朝廷和流民帅之间,各种嫌隙也就由此而生。尽管祖逖也曾抱着效忠晋室的念头,同时也为了让这些不管是打家劫舍还是刀尖舔血都无所畏惧的流民有所用武之地,如同一个孤独者一样发动了北伐。他没有做出对东晋一丝一毫的不忠之举,但他同样不被东晋政权所认可。做到祖逖这份上都不能见容,祖逖乃至后面的苏峻所产生的悲剧的原因,也就可想而知了。
不过,对目前的祖逖而言,他的形势还算不错。随着战乱的进一步扩大,受到波及的百姓也越来越多,盘踞在中原地区的流民群体也越来越大,这让流民群体成为了中原地区各方势力都不容小觑的一股力量。
对石勒而言尤其如此:他所统治的地区正好是祖逖北伐的方向,而这片土地上同样生存着形形色色的流民帅和坞堡主,他也和其中的许多人打过交道,例如四处劫掠的王弥;占据坞堡,割据一方的徐龛、刘遐。石勒在解决了祖逖闻鸡起舞的搭档,收抚流民,占据并州的刘琨之后,石勒的下一个目标便盯上了祖逖。
石勒很快便迎来了和祖逖较量的机会。
之前说过,这时候的祖逖已经将势力发展到了兖州的谯郡一带。当初在他攻打樊雅的时候,蓬陂(浚仪县)的坞堡主人陈川派他的部下李头前去帮祖逖助阵,李头奋力作战,立下了大功。
击败樊雅后,祖逖得到了樊雅的骏马,李头也非常想要这匹马,但他脸皮比较薄,不好意思向祖逖提出来。祖逖得知后,很干脆将这匹骏马交给了李头。李头十分感动:“我如果能当祖逖的属下,死也没有遗憾了!”
但陈川就很不高兴了,这不是明着挖墙脚么!他一怒之下杀死了李头,李头的亲信冯宠便带着他的四百多名部下投奔了祖逖。陈川恼羞成怒,派部将魏硕劫掠祖逖势力范围内的豫州诸郡,抢掠了不少人口和财物,但很快就被祖逖的部下击溃,不仅释放了被虏获的人口,还将他们的财物都还了回去,大大收拢了一波人心。祖逖的实力和名望让陈川非常恐惧,为了给自己找一个靠山,他带着自己的部下归附了石勒。

公元319年,祖逖出兵前往征讨陈川。石勒派出了自己的族人石虎率领五万大军前往救援陈川,祖逖没能打过凶猛的石虎,被迫退回淮南。石虎洗劫了豫州,带着陈川回师襄国,并留下部将桃豹戍守蓬陂坞,继续牵制祖逖。

第二年,祖逖主动向桃豹发起了进攻,两军在蓬陂坞展开了短兵相接。桃豹军在城西,从南门出入,祖逖军则驻守城东,从东门出入,两军打了一个多月,不分胜负。
一旦战事陷入僵持,比的就是粮草了,但祖逖的粮草并不充裕。不过祖逖很明白,对桃豹而言,他们的粮食同样也不够吃。
沉思许久,祖逖想了一条妙计。
这天,桃豹看着祖逖方的一千多人背着满满的米袋大摇大摆进城,有几个辎重兵累得满头大汗,逐渐脱离了大部队。
桃豹很高兴:“追上去!”
一见桃豹军追来,辎重兵们顾不上米袋,一溜烟逃进了城。桃豹划开米袋,看见白花花的米流出来,不由得慌张了起来:祖逖的粮食这么丰富,这还怎么打?桃豹军的士气日益低落。
但其实,只有故意留给桃豹的那几个米袋里面装的是真米,那先进城的一千多人背的全都是沙土。
不过,相对祖逖而言,桃豹仍然有优势:他有后勤保障,而祖逖没有。
过了段时间,石勒派人用一千多头驴给桃豹送去了大批军粮,桃豹很高兴,而祖逖更高兴。
没有吃,没有穿,自有那敌人送上前。祖逖在途中设下了埋伏,把军粮全给抢了过来。
这还打个屁,桃豹一声哀叹,赶紧连夜逃出了蓬陂坞,逃到了东燕城。
祖逖一边跟进封丘和雍丘,继续保持对桃豹的压力,一边派出部队袭扰石勒的根据地,石勒派出精兵继续进攻祖逖,也被祖逖所击败。
祖逖的节节胜利让原本归附石勒的许多坞堡主都投奔了祖逖的麾下,他的领地也因此越来越扩大。

祖逖之所以能取得辉煌的战果,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他出色的军事能力,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有着极其优秀的人格魅力。
祖逖的小部队在袭扰石勒的过程中俘虏了不少濮阳的士卒,这些士卒大多归属于濮阳的坞堡主,他们被俘虏之后,祖逖采取了优待俘虏的政策,好吃好喝招待着,完了把他们放了回去,这些降卒都感恩戴德,干脆带着乡里父老都来投奔祖逖,祖逖的力量得到了很大的加强。
各位坞堡主竞相投奔祖逖也是不无道理的。之前,赵固、上官巳、李矩、郭默这些坞堡主经常勾心斗角,互相攻击,祖逖出面调停,对他们晓以利害,将他们团结在一起,听从祖逖的号令来对抗石勒。
有些坞堡主之前迫于形势将自己的亲人送到石勒那里当人质,但又不想真心和祖逖对抗,祖逖也不加以强迫,甚至和这些坞堡主达成秘密协议,时不时假装派兵前去攻打这些坞堡,让他们打造成一副抗晋“模范村”的样子,免得让他们在石勒面前为难。
而对于身份低贱的人,祖逖也从不加以歧视,对他们都非常好,因此无论是祖逖所统率的士兵,还是周围的坞堡主,对祖逖都感恩戴德,石勒那边有什么风吹草动,坞堡主们都第一时间通知祖逖,祖逖再带着能效死力的士兵前去征讨,把石勒打的焦头烂额。
不得不说,办法和道理都是相通的,一千多年以后,这套办法再出江湖,成为了抗击侵略的有力武器,叫作:抗日民族统一战线。

应该说,祖逖不仅仅是一个会打仗的将领,他同样也知道恢复生产,发展经济的道理。他一边收复沦陷的领土,一边在这些领土上大力发展农业,让无数被荒废的农田恢复了勃勃生机,不仅让百姓们得以安居乐业,祖逖自身也获得了可靠的军资来源。
石勒不禁打了个寒颤,他终于知道了自己面对的是怎样一个对手。他派人修缮了范阳成皋县的祖氏坟墓,又派人送来书信,请求握手言和,开通互市。
祖逖没有给石勒回复,但开通互市确实是大有裨益的好事,祖逖允许了领地上的百姓和胡人通商,从中获取了不少税收,这让他的实力越来越强。
在祖逖的努力下,包括豫州、兖州、徐州的大部分领土都摆脱了石勒的统治,距离祖逖收复中原的理想也越来越近。
司马睿绝对想不到,当初没有给祖逖一兵一卒,只给了能供给一千人的粮食和三千匹布,八年后换来了祖逖如此丰厚的战果。
但让祖逖没想到的是,他的努力非但没能得到东晋朝廷的认可,反而还给他的心上插了一刀。
公元321年,祖逖收到了一纸诏令,司马睿给他派来了一位上司:被任命为司隶、兖、豫、徐、冀、雍、并六州都督的戴渊。
这其中司隶、冀州、雍州、并州都已经沦陷,其实指的是东晋在长江北岸设置的侨置州。这些州和徐州都给戴渊也就罢了,但兖州和豫州是祖逖一刀一枪从石勒嘴里咬下来的,如今戴渊拍拍屁股坐享其成,这算什么?
祖逖的内心很痛苦,但让他更痛苦的是,他在前方打生打死的时候,他所效忠的朝廷还在背后内斗。
此时,王敦正在和司马睿展开明争暗斗。王敦打算进兵建康,处置朝臣,安插亲信,先派自己的参军去告知朝廷,并到处向人暗示自己的意图。祖逖得知消息,声色俱厉回斥王敦的使者说:“阿黑(王敦小名)怎敢如此放肆!你回去告诉他,让他赶快滚回去。如果迟了,我就带三千兵,溯江而上,赶他回去!”
北伐的事业处处受到掣肘,背后的朝廷在风雨飘摇的时候还要搞内斗,祖逖忧愤之下一病不起,于是带着妻子到汝南的一处大山中疗养。
但中原的士人们都盼望着祖逖占据虎牢关,进一步扩大战果,为了不让中原的士人们失望,祖逖强撑病体,继续修缮虎牢关,完成北伐的大业。
虎牢关北临黄河,西接成皋,视野辽阔,是一处地理优越的桥头堡,不过南边没有坚固的要塞,祖逖担心这里会成为敌方的突破口,于是派自己的侄子祖济带领一部分军队前往南边修筑工事。
但工事在敌方的袭扰下还是没能修筑成功,而这时候,祖逖的生命也即将走到尽头。
这一天的夜晚,祖逖登上虎牢关的城头,看着天上的星星。
他应该想起了年轻的时候和刘琨一起闻鸡起舞、枕戈待旦练习武艺的往事。
如今,刘琨这颗明星已经陨落,而天边那颗划过的流星,似乎也暗示着祖逖自己也命不久矣。
祖逖仰天长叹:“眼看就要平定黄河以北,而如今天要杀我,或许也是上天不护佑我晋室的江山吧。”
公元321年,英雄祖逖病逝于兖州雍丘,结束了自己五十六岁的生命。

其实英雄都是有缺憾的,也都是不完美的。诚然,在刘琨和祖逖年轻的时候,他们希望天下大乱,借此成就自己的功业。年轻时的刘琨沉迷声色犬马,谄事贾谧,年轻的祖逖则参与八王之乱,出谋划策。不可否认,年轻时候的他们都有贪图功业、钻营取巧的成分在里面。但他们随着年龄的增长,在国家陷于危亡的时候能挺身而出,只身涉险,成为永垂后世的人物,这其中的转变与成长,我们普通人也能感怀于心。
年轻时候的我们,同样也有狂妄不羁、年少轻狂的一面,但经历过世事锤炼之后,我们还能够不忘初心,坚持自己的理想与善念,这本身就是人生中成长的印记,刘琨祖逖不外如是,我们同样不外如是。
不过,并不是所有的流民帅和东晋朝廷的相处都如此紧张。对东晋朝廷,尤其是司马睿来说,有一位流民帅即将成为他最为仰仗的人物。
他的名字叫郗鉴,是东汉末年御史大夫郗虑的玄孙,出自高平郗氏。
相对于琅琊王氏这样的高门而言,高平郗氏在士族阶层中并不属于很高的门第,应该属于二等士族之列。考虑到这一点,在“永嘉之乱”来临之际,郗鉴并没有跟着大部分人前往江东,也没有跟着司马邺西向长安避难,而是在战火纷飞的中原地区留了下来。
论门第,高平郗氏肯定比不过琅琊王氏,这时候的郗鉴一没兵,二没功,三没名,就这么过了江也不过是个高级难民。至于长安的司马邺,那更是苟延残喘,眼看也活不了几天,去了就是找死。
因此郗鉴的打算是留在中原地区招募流民,有了流民就有了兵,就有了说话的本钱,到时候去哪里自己都是香饽饽。
不过,中原地区毕竟战乱遍地,一不小心就可能陷入危险。郗鉴不久后就成为了乞活军陈午的俘虏。陈午看重郗鉴的名望和能力,准备招揽他当自己的属下。
乞活军,那过的是刀尖舔血有今天没明天的盗匪的日子,跟着他们哪有什么前途,郗鉴赶紧找了个机会一溜烟跑了。
等到陈午溃败,郗鉴才回到了闹饥荒的家乡。他为人仗义,又是士大夫,有着很强的号召力。在当地父老们的推举下,他带着招募的流民和家乡父老们南下避难。
但他好不容易南下之后,却发现司马睿下诏禁止流民渡江,他只能在江北静静等待时机。
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郗鉴积攒的力量,终于等来了发挥的机会,这时候的司马睿,也迎来了自己的危机。

参考资料
[1]房玄龄(唐)等·《晋书》
[2]司马光(宋)·《资治通鉴》
[3]王仲荦·《魏晋南北朝史》
[4]周伟洲·《汉赵国史》
[5]李圳·《后赵国史》
[6]刘义庆(南朝宋)著,刘孝标(南朝梁)注,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
[7]周一良·《乞活考——西晋东晋流民史之一页》
[8]田余庆·《东晋门阀政治》
[9]川胜义雄(日)·《六朝贵族制社会研究》
[10]陈苇苇·《论流民对东晋前中期政局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