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金铨访谈节选-山田宏一、宇田川幸洋-《大醉侠》
我对功夫是完全不懂的。
我相信的,是并非复制自然的、想象上的东西。

问:人们都说,你导演的《大醉侠》和《龙门客栈》掀起了功夫片的热潮。
答:不,那是不对的。有关这个问题,要说明一下。大家都说我是拍功夫片出身,那并非事实。我对功夫是完全不懂的。我的电影的动作场面,并非来自功夫或格斗技,也不是来自柔道或空手道,那全是来自京剧的武打,其实即是舞蹈。
《大醉侠》首先是请京剧的舞蹈师(韩英杰)作为动作指导开始的,这是因为我自小就熟悉京剧之故。我描写的不是真正的格斗,即并非“real fighting”。而李小龙和成龙打的却是“real fighting”,即是功夫。我是不懂功夫的。北京话(普通话)的“功夫”是没有“武术”的意思的。只有广东话的“功夫”才有武术的意思。北京话的功夫本来是写作“工夫”,是“时间”和“空闲”的意思。香港人将“武术”唤做“功夫”,那是误用。不过北京话中的“功夫”,也有造诣深厚和成就的意思,可能就是这个缘故,“功夫”就演变成武术的高强和精通的意思了。我在很久以前看过一次武术比赛,但一点也不好看。(笑)在一两分钟就胜负分出了。以前我也看过日本的相扑,它好看,是因为总得花三分钟左右才分出胜负。不过,一冲前就把对手推出去,然后就完了。(笑)
我用京剧的武打,其中一个原因是由于它可以让我自由发挥。让我再说明一下为什么不用写实的武术吧。我认为,中国、日本和韩国等东方式的想法(我不知道印度也应否算在内),在对艺术方面跟西方式的想法是完全不同的。古代的希腊人的文化是出自对自然的征服。他们是为了征服而观察自然。艺术家跟科学也是采取同一态度,以数学上的精确度去绘画自然。那是西方式的对生活的态度。东方的并不同。我们是农耕民族,并没有意图征服自然,而讲求跟自然的调和。艺术也不是对自然的模仿,而是通过沉思默考,将心中浮现的事物绘画出来。我认为这大概才算是更高层次的艺术吧。东方画中有所谓余白,但西方人对此并不理解。但我们会把余白理所当然的当作构图的其中一部分。我并不相信所谓写实的东西。我相信的,是并非复制自然的、想象上的东西。

问:例如,人向高处跃起时,你会用弹床,这也是为了获得想象中的效果吗?
答:是的。用弹床是我首创的。在三十年前已用了。之后有无数电影模仿了。不过,他们的用法跟我不同。他们是用真正懂武功的人去跳。我却是以剪辑技巧,把肉体上不可能做到的动作伪装成真。例如在《侠女》(1970)中,有一个让徐枫向高处跃上去的场面,她实际上是不可能做出那个动作的,那只是个象征性的表现方式。
问:在《大醉侠》中,有一个场面是用上了弹床的,女主角郑佩佩在二楼不停地转着跳下来。用弹床是谁出的主意?
答:应该是韩英杰的主意。
。。。
问:在《大醉侠》中有个场面,丐侠岳华一手掷出石头,然后用一只手指就把石头打碎。他是在练习吗?
答:是,他是在练习。受伤之后,他为了回复气力和武功而练习。
问:片中还有个像舞蹈的动作场面:向着女主角郑佩佩一拥而上的刺客,在一瞬之间就全部倒下了。
答:那个主意其实是我们三个人一起想出来的。即是导演的我、武指韩英杰和摄影师西本正。那场戏其实完全没有打过,连身体的碰撞都没有。他们只是装成好像给女主角打中那样,自己往后跃罢了。不是一对一,而是一对多的打斗,我就以那种形式化的处理方法拍出来。不过,也有麻烦的地方。因为会:“呀!不行,一看就知道是自己往后跳,再来!”(笑)。。。



问:在《大醉侠》中起用程小东,是不是因为他父亲跟你合作过写剧本?
答:不是。他跟他父亲的关系并不好。(笑)小东跟我是很好的朋友,所以才让他演出那个被刺瞎了眼的小和尚。
问:刺瞎了小孩子的眼,最后还把他杀了,非常残忍。
答:是的,很残忍。
问:杀孩子的那个歹角叫什么名字?
答:他叫陈鸿烈,在片中他穿的是白色的衣服。

问:歹角一般的形象都是黑色,但用白色和涂上白脸之后,给人很强烈的印象。
答:是的,他很白。中国传统戏剧的歹角很多都是白色的。京剧中的曹操的脸谱也是白色的。《大醉侠》中的陈鸿烈其实并不是最大的歹角,最坏的是由杨志卿演的和尚。
问:涂上白脸的陈鸿烈只是杨志卿演的和尚的杀手罢了。
答:对,他是杀手。
问:为何要取女主角郑佩佩的命呢?
答:不,不是那样的。首先,是郑佩佩的哥哥做了俘虏。她的哥哥是官府的人,先是他被捉住了。陈鸿烈演的杀手捉了他,是想将他交换被官府捉了的同党而已。那个乞丐名叫大悲,由岳华饰演。他跟杨志卿演的和尚(即歹帮的首领)是师兄弟的关系。大悲是丐帮的首领,他拿的是青竹杖,那是首领的记认。而杨志卿演的和尚却想把那手杖夺过来,因为只要夺得手杖,就可以成为首领了。
问:丐帮的小孩子们全都是流浪儿哩。
答:是的,他们都是小乞丐。
问:还唱很多歌。
答:小乞丐都懂得唱歌的,他们就是靠唱歌来赚钱嘛。(笑)
问:在这部片的最后那场决斗之中,有剑与剑之间碰击而产生火花的镜头。以前的电影有没有这种处理?
答:不知道,可能有也说不定。我是自己试的。拍时稍微有点麻烦,因为要拿着电线在后面控制。(笑)
问:是用电线连着刀吧。
答:是的。工作人员负责按电源的开关。如果时间配合得不准,要做很多次才行。拍时很麻烦。不过后来可能已不用这个原始的方法。(笑)只要在胶片上搞就行了。不过我没有用过那种方法。
问:在六十年代粤语片的“神怪武侠片”中,很流行在胶片上画上电波似的东西。
答:不过在胶片上画的话,我觉得看起来就很假了,所以我没有这么做。
问:在会战的场面中,手一扬就冒出烟来,那是怎样拍的?
答:烟是二氧化碳罢了。那是用买回来的二氧化碳的压缩筒放出来的,我也不太清楚它的真正用途,可能原本是用来制造有气饮料的吧。
问:在当时,那是一个很常用的喷烟方法吗?
答:不是。(笑)
问:不会很危险吗?不会烫伤吗?
答:不会。那并不热,是很冷的。我以前看过二氧化碳的压缩筒,不过不是在拍电影时看见的,我见过那个东西是会喷出烟来的。
问:在酒馆中,郑佩佩的敌人向她掷来一把椅子,但她单手就接住,然后再掷到别处去。这是怎么拍的?是特技吗?
答:呀,那个喝酒的场面吧……那不是特技。记得还有掷酒缸的镜头吗?那全是用纸造的。椅子是用制造模型飞机的轻木材造的。
问:因此可以很轻地掷来掷去。(笑)
答:都是很原始的做法,不会像好莱坞似的专门地花钱造出各式各样的东西,我们造的都很便宜。(笑)但最终的效果是一样的。

问:郑佩佩这位女演员是你发掘的吗?
答:不是。她是在邵氏的“南国训练班”受培训出身的新人。我是训练班的导师,她是学生。
问:《大醉侠》是她第一次担当主角吗?
答:不是。那是她第二部影片。第一部叫《兰屿之歌》(1965),是另一位导演(潘垒)的作品。这部我也没有看过(笑),是部并没有引起过什么话题就完了的影片。

问:她的身体动作很优美,真的是非常好。她是学过舞蹈的吗?
答:是的。她小时候在上海学过舞蹈,身体很柔软。做跳上桌子之类的动作时,可以做到一般女演员做不到的变化。

问:她是因《大醉侠》而成为明星的吗?
答:她因此而成了名。很多人都以为《大醉侠》是她的第一部影片。

问:《大醉侠》之后,没有再起用她的拍片计划吗?
答:其后,我去了台湾的公司开拍《龙门客栈》。不过,我去台湾创设公司时,她一个人由香港乘飞机来,叫我请她拍片。我问她邵氏的合约完了吗?她说还没完。我就叫她马上回去,因为引起法律诉讼就不好了。不过她也好厉害哩,竟然只身跑来台湾。(笑)之后,过了好久,在拍《天下第一》(1983)时,我们又走在一起合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