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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忆症者的时空之旅,把线性记忆塑成波动之海(中)| 科幻小说

2023-09-06 16:58 作者:未来事务管理局  | 我要投稿

9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感恩」

若时间并非一种客观的物理量,而是一种感官的结果,人的生命将变成什么?

这是一份来自上世纪的手稿,记录了主人公在遇到外星种族后,跟随它学习重塑时间观念的奇异的一生。

 

雾都孤儿1957(上)

 

钴铜鱼 | 科幻作者,大气科学专业,犄角旮旯爱好者。风格轻快,注重意象的奇异色彩,擅长非人类塑造与辩证哲思。作品《幢幢》《智虫记》等曾发表于“不存在科幻”公众号。

 

雾都孤儿1957(中)

全文约8900字,预计阅读时间17分钟

 

视觉丘:无

听觉丘:无

触觉丘:无

嗅觉丘:无

味觉丘:无

波动丘:小行星带

 

黑暗的宇宙。大量不规则的岩石天体。行星的碎屑。金属残骸。有一些颤抖的石块,里面寄宿着岁亚特。岁亚特在岩石的碰撞中传递、移动,直到搭上某个大型天体,离开小行星带,在更加寂寥的宇宙中漂流。

这些是大石头讲给我的,用波动的信息讲述,经骨骼的振动感知,通常是用我的指节或额头接触。骨骼感官的锻炼非常困难,如果没有岁亚特的引导,我即使活上几百年也学不会。

现在,当我把小行星带的贝壳胶片叠加到有关星空的记忆时,放映机仰头朝上方对准,无数流星就会在记忆海岸的夜空中匆匆划过。

这是在创造虚假的记忆,是小家伙教会我这么干的,而大石头不喜欢。

 

视觉丘:无

听觉丘:无

触觉丘:无

嗅觉丘:无

味觉丘:无

波动丘:岁亚特

 

大石头如是说——

一方面,你需要尽量保护自己已有的记忆,没有把握之前少去回忆,那些是珍贵的资源,一旦失误就会永远失去了;另一方面,我会教给你大量遥远的知识,这些知识来自宇宙的各个偏僻角落,由其他岁亚特收集,对你而言完全陌生,因此没有太多歧义,能作为干净的记忆素材,万一损坏了也不会殃及其他原生记忆。

简单来说,前者是你的学习目标,后者是你的练习工具;前者是实践,后者是习题。等你得到足够的宇宙知识以后,我们再进行下一步。

对岁亚特而言,小行星带是一种亲切的波动。你迟早也会理解。

 

这是刚开始学习时的告诫。在小家伙的诱惑下,我后来偷偷反悔了,于是走了些弯路。

 

视觉丘:深绿色调

听觉丘:鸟啼、树叶涛声

触觉丘:石头、树皮

嗅觉丘:潮湿空气

味觉丘:野果酸味

波动丘:1958年10月

 

在山间跋涉的路程蜿蜒漫长。沿着溪流行走时,泥沙湿润处偶尔有蝴蝶饮水,黑白的斑纹伏在淤积的泥汤里,两翼缓缓翕动,一旦有什么靠近,就警觉地飞离。山阴的草木深沉,暗绿和棕色的枝叶上仿佛有永不消散的一层轻雾。

这是远行寻找海岸时的片段,是个大贝壳。跟着大石头学习一年以后,我因为通感能力差,迟迟没有领悟到它所说的“亲切的波动”,记忆海岸的建设工作也陷入瓶颈。当时的记忆海岸还没有贝壳,沙丘也矮小粗糙,提炼出的记忆往往是毫无逻辑的垃圾堆——视觉上是一堆五颜六色的方块,听觉上都是单调音。

无奈之下,缺乏通感能力、做不出梦的我决定离开这座小山,不再听大石头念叨“引力红移大潮”等等,而要去见识一下真正的海岸,从现实中寻找灵感。大石头对这种远行倒是很支持。

临行前,和离开家乡时一样,我从小型岁亚特里面挑了一块最顺眼的,包起来带在身边。这块和铅球一般大的岁亚特被大石头称为“小家伙”,体内记录着多首歌谣,比起那些念叨着无聊警语的要可爱很多。正式出发前,大石头在小家伙中添加能量,记录了自己的位置,如果将来想回到它这里,可以用作指南针。

我从济南的南山出发,没有回到城市,沿山脉一路向东前进,走到了沂蒙山一带的最东边,终于是找不到山了。在山脚处,我看着远方的平坦土地和错落房屋,感到无比的绝望。

在山脚沉思时,我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此时距离我出发已经有三个月了,旅程却毫无进展。是回去找大石头,还是继续往海边走?

如此踌躇中的某日,有个神秘的声音找上了我。

 

视觉丘:无

听觉丘:无

触觉丘:无

嗅觉丘:无

味觉丘:无

波动丘:岁亚特

 

——被自己的思维困住了吗?毕竟是人类,无法理解啊。

我听到了这样的声音,似乎是从头顶的鸟口中发出的,但找不到说话者,就像是山神在挑逗我。

——想去海边吗?我知道路,给我抓几条鱼来。这个季节吃鱼肉不错。

我思来想去,只好去附近的一条小河里抓鱼。之前我嫌做鱼麻烦,在山里一直没有吃过鱼,小时候抓鱼的本领也生疏了。小河里的鱼都不大,我抓了一上午,也只够吃几口。等我用此前意外得到的半口铁锅烧好,低头靠近锅准备尝尝味道时,神秘的声音又来了。

——真残忍啊。为了鸟的口腹之欲,就要杀掉无辜的鱼。既然想去海边,你怎么就没想到问问鱼呢?我们在河流里生活,而江流入海,所以我们不是更了解大海吗?

这次,我听见锅里的鱼在说话。我盯着它们的鱼眼,那眼珠已经松动,碰一下就要掉出来。

——算了,吃了我吧。

鱼最后说道。

我吓得从锅边跳起来,后退了几步。鱼开始念起经,好像要超度自己一样。这时我终于觉出不对:动物可以随便用语言交流这种事,大石头可从来没说过。我掏出小家伙,仔细看了看,发现了放出信号的纹路痕迹。原来一直是它在替鱼说话。

——(它有些失望。)哎呀,还是被识破了。本来下一步想让你和树聊一聊呢。

——没办法啊,大石头不让我干扰你的旅行,怕你过于依赖岁亚特的知识,会领悟不到波状的月亮。可我看你实在太笨了,才没忍住,用这种方式稍微引导一下。对不起,后面我不会再说话了。

和大石头那些纯净高远的信息不同,与小家伙相关的记忆全都虚实混杂,因为它喜欢恶作剧,总是突然冒出来。

我用力敲了敲小家伙,问它到底该怎么找到大海。

——我可不能白告诉你。你把你的记忆拿出来,分享给我,我就帮你指路。没关系,别听大石头的。它是个老顽固,收集癖严重,觉得原生记忆保存得越多越好,其实不是的。那些你这辈子都体验不到的宇宙知识,怎么可能用得上啊!

——你得回忆,不断地回忆,才能拥有充实的情感,然后才能享受生命。什么对抗熵增啊,求知欲啊,都是无聊的借口罢了。跟大石头不一样,我在地球呆久了,剩余的记忆晶体也少得可怜,所以不关心什么引力红移大潮,很欣赏你们人类狭隘的生活态度。

——我也不贪心,你找些没用的记忆讲给我就好了。据我所知,人类的记忆八成都没什么用。相比之下,你不是想融入社会吗?通感没有用,共情才是融入社会的关键。

思考片刻后,我接受了小家伙的条件。也就是从这时开始,因为过度回忆,我变得擅长遗忘了。从孤独无聊的童年,到单调的大学生活,我不顾后果,把脑中陈旧的日记簿拿出来,丢掉了无数发霉的页面,并感到越来越轻松。

小家伙特别喜欢电影。在它的强烈建议下,我在记忆海岸摆了一台放映机,把记忆整理成胶片,从而随时掏出来,把漆黑的潜意识海面当成幕布,像观赏电影一样回忆过去的片段。因为当时还没完成海岸,缺少贝壳保护,大量的胶片很快曝光过度而报废了。

这样挥霍我的记忆,真是浪费啊。我至今仍在后悔。可是,如果不这样做,我那时一定是撑不住的。这是身为人类的局限。笨拙的我怎么做都会浪费记忆。

 

朋友很喜欢这个小家伙:“虽说作者总在称自己孤独,可他其实是一直有岁亚特陪伴的:大石头像一位良师,小家伙则是密友。他和小家伙的关系,就像我和你的关系一样。”

你并不否认,但以小家伙的所作所为,称其为“损友”或许更合适。诚然,作者是有岁亚特陪伴的,可文字的孤独感也的确存在。是因为朋友和孤独并不矛盾吗?你想思索一下,朋友却催促你继续阅读。

 

视觉丘:昼夜交错的浓雾

听觉丘:浑浊的低音

触觉丘:全身麻木

嗅觉丘:苔藓霉味

味觉丘:酸、苦、涩

波动丘:1957年8月

 

风云变幻、枝叶幢幢,记忆中的天空和现实的天空交叠在一起,发出浑浊的彩色。这时起了山雾,彩色变得更加黯淡。不知真假的潮气贴在我的身上,慢慢吞没了我的五感。我似乎是在做梦,久违的梦;又似乎是梦境进入了现实。为了理解岁亚特波动学,我不幸走火入魔。在昏天黑地、恍惚度日不知多久以后,我终于模糊了记忆和现实。完全忘了煮野草、调配饮食,饥饿的身体虚脱,仰躺在一块巨大的山石上面,我想起支离破碎的记忆海岸,还有大石头的告诫。

“你太心急了,现在的分类和算力不匹配。”大石头观察了我混乱的记忆海岸以后说,“分类越多越细,存取时就越消耗能量,你的大脑显然没有多少算力去处理这么细腻的记忆。在我看来,你要么倒回去简化分类,要么找到一个更快捷的算法。目前用傅里叶变换分解的运算量太大了。”

这是在离开大石头远行之前的经历。我每天学习岁亚特的记忆分类法,试着应用到自己的记忆海岸上,让几座沙丘更加细腻。但我很快意识到,自己的感官与岁亚特相比太愚钝了。

我那时有些沮丧,更加勤勉地进行回忆和训练,尝试让五感更加丰富,可结果却适得其反,五感错乱,掉进了混沌的虚无中。正如大石头所言,这次痛苦的经历是由于我的心急。

突然,濒死的紧迫感让我清醒过来。我翻过身,将山石旁边的几根野草咬住,混着少许苔藓和泥土,用力撕扯吞咽。一股复杂的酸苦与甘甜让我找回了现实。我继续吞着野草,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小腿还在恢复力量。等到可以站起来了,我又去摘树叶和浆果,用牙齿反复咀嚼。

我此生共三度恍如隔世,这是第二次。自此,我再也不敢耽误饭食。然而大脑已经受了损伤,我的记忆也不再完整,比如《雾都孤儿》电影的后半段,还有我上山之前的记忆,全都丢掉了。

 

视觉丘:无

听觉丘:无

触觉丘:无

嗅觉丘:无

味觉丘:无

波动丘:岁亚特

 

大石头如是说——

分清真实和虚拟,是波动时空观里最为重要的事,因为这规定了思维的方向。思维必须有方向,否则就会自我纠缠、越理越乱。反之,天生没有方向的就是现实。至于记忆,是思维在虚拟中仿造的真实——群体的共同记忆就是历史。

波动时空观的核心就是用思维解剖记忆,用固定的方向来梳理虚拟中的一切现实投影。因此,时间也可以认为是一种思维方式,一种潜意识所使用的思维,最常见的、物质世界默认的思维。你的记忆海岸如果建成,这种思维方式会是和时间等价的,就像我们岁亚特的波动一样。快学吧,时间有限。等感受到波状的月亮以后就好了。

 

这就是我不慎丢失记忆后得到的劝诫。

从此我静坐在山石上,小心看守着自己的海岸,慢慢忘记了时间。后来到了秋冬季,我就按大石头教的方法做了厚蓑衣,攒了坚果草实,到山洞里取火熬过去。山里的第一年便如此度过,直到我自觉悟性不够,带着小家伙出发。我虽然一直躲避着人类,但也有过短暂的被动接触。那是一次意外的交易。

 

视觉丘:棕黄色调

听觉丘:硬物敲击

触觉丘:冷金属

嗅觉丘:铁锈味

味觉丘:微咸

波动丘:1958年9月

 

我虚弱地躺在一片光秃秃的山脚。那里也许是被开采过山石,地面干燥疏松、遍布碎石,而稍远处甚至有个小村子。可能是没有到饭点,村里似乎没有多少烟火。离开大石头以后,少了用于烧煮食物的太阳能石锅,平时只好生吃野果野草,时间一长,肠胃就出了问题。这一次最严重,我腹泻了几天,终于倒地不起。这时小家伙还没有主动交谈,我只有孤独地探索。

剩下的野果就在身边。但我根本没有力气抬手去拿,最后趁着下午温暖,平躺在原地睡着了。醒来的时候,野果已经不见,身边倒是多了个不成形的铁锅。虽然已经被敲烂了,但还剩半面能用,至少我一个人是够用的。当天晚上,我终于吃上了一顿熟食。这半口铁锅后来陪了我很久,直到全都锈坏。

在这次无意接触后,我仍旧躲着人。我的孤僻性格也许被岁亚特的思维强化了,到了将人类视为恐怖化身的程度,即使现在试图回归社会也难以缓解。

 

这页原本留了很大的空白,但已经被先前的读者们填了不少,内容大多是在讨论铁锅。有人指出这是1958年大炼钢铁的产物,并引申到此前此后众多相关的历史问题,导致了大量争论,诸如“批判现实主义”“社会普遍性”“异化”等等概念化的词语频繁出现,远远脱离了正文内容。

被纸上无声的激烈争论吵得难以安宁时,你突然看见角落里画了一只小乌龟,旁边还有一个指向它的箭头和一个人名,不禁笑了出来。你继而意识到,作者因为长期在山林里生活,避过了那个年代中无数重要的历史时刻。在他眼中,冷战是遥远而陌生的字眼,而彼时英国电影在新中国的土地上放映,也并不值得大惊小怪。这种特殊的个人经历,本应成为珍贵的史料,却被更加奇异的岁亚特染色,变成了轻浮而不堪信任的幻想故事。作者不仅脱离了人类社会,更因此脱离了历史大潮。他似乎活在比月球更加遗世独立的地方。

“不仅是幻想。更确切一点,是科幻。历史的宿敌。”朋友提醒道,“随着时间发展,历史总在让无数科幻作品失去现实层面的意义,而总有一些科幻作品不遗余力地试图预言历史,甚至颠覆已知的历史。于是,就像你手上这个东西一样,科幻色彩把它从历史中剥离,甚至也把作者剥离出了我们所在的时间长河。这就是麻烦的地方:这个东西,它尚未在科幻和历史中选择一边站队——如果它是一方眼中的宝物,那就是另一方眼中的垃圾。当然,以我的经验判断,我怀疑它是历史的垃圾。然而,我暂时无法否定‘岁亚特’的存在可能性。”

而你一时竟难以辨别,这种剥离对于作者个人而言,到底是好是坏。他一直渴望被社会接纳,但凭这样的孤独经历,如何才能回归大众的世界呢?你也感叹于中国之大,有丰富的避风港,得以让土地上一些人避开席卷全球的凶猛气旋,甚至还可能容得下岁亚特这等存在。

接着读下去,你发现作者谈到了重返人类社会时的情况。

 

视觉丘:明黄色调

听觉丘:车辆噪音

触觉丘:柏油路面

嗅觉丘:燃油烟气味

味觉丘:微甜

波动丘:2013年7月

 

走出山林,还没到山脚,一处断崖让视野开阔起来。热浪滚滚,首尾相接的汽车在黑色的柏油路上缓缓爬行,不时传来焦躁的鸣笛声。那些光泽的漆面车皮里面,坐在防晒玻璃后面的,是各色的人类,驾驶座上的大多是三四十岁光景,带着一家老小或者陌生的乘客,困在城市延伸出的这条蜿蜒触角中间。车辆旁边,是白色的低矮栅栏,用无声的警示把危险的自然隔开,透着人类社会特有的排外感。

这是不久前,我认为怪病已经治好,想试着回归人类群体。我找到缓坡下山,沿着路边行走,忍受着来自不同车内的好奇目光,走到了一个路口,路口中央的一个圆柱平台上,站着身穿浅蓝制服和亮黄马甲的小伙,戴着墨镜和警帽,手臂平举,似乎是在指挥车辆。

“大爷!”我刚准备过路口,小伙就吹着哨跑过来拦住。

“现在不能走!等一会儿!快站回去!”

他揽着我的肩膀,我顺势退了回去。我不想在这里起冲突。接着,他看出我的迷茫,简单问了几句话。我只是不停摇头,后来一想,他大概因此觉得我是有什么痴呆症吧。交警叫来了其他的警察,带我去了附近的派出所,就是这里。谢谢这里热情的年轻人们,让我重拾了一些信心。

手汗又增多了。我该挑一些轻松的贝壳缓一缓。

 

视觉丘:暖白色调

听觉丘:人声、汽笛声

触觉丘:石板路面

嗅觉丘:尘土味

味觉丘:微咸

波动丘:1956年10月

 

从德式的老火车站出来,我看着站前人流交错,再回头望向巨大的钟楼,听着不远处的汽笛声。这一生里,我有三次恍如隔世,这是第一次。这是一片新世界,新中国的新世界。“新中国”是那时候的流行词,在哪里都要说一说。

这个秋天,考上大学的穷小子带着石头进了省城。从火车站离开,济南城的面貌变得逐渐温馨。河边石板路的缝隙里,偶尔有涌出地面的泉水,但空气却是北方的,干燥中含一丝风尘。我背着行李,一边回忆地图,一边在城里漫步,周围的街巷总能看到人。我的心情很活泼,见到的人也就偏活泼,连动物似乎也活泼。

但这份活泼很快被学校的课程挤走了。学习文学需要动用想象力,对文字进行通感,而我那时最怕通感,一旦通了感,脑中就好似河堤破了口,汹涌的记忆会直接把我冲垮掉。然后,我就会开始发呆,继而发疯,最终我估计就要出点人命。我固然很克制,至今还没有闹到过这个地步,但危险终究是危险,非防微杜渐不可。

于是,为了同窗和大先生们的人身安全,我开始逃课闲逛,大多是到城里的泉水边、石板路上散步。轻风温和,在微潮而稀疏的杨柳荫下,我时常站在岸边,远远望着护城河里的鱼影;到冬天河面低沉时,就装作等人,低头观察路上行人的脚步。

这可能是我唯一不怕人的宝贵时光。我怎么把这枚贝壳丢得如此随便?应该修补一下。用最近的记忆叠加,这样修补效果好。

 

视觉丘:黑白色调

听觉丘:放映机转动

触觉丘:石头

嗅觉丘:花茶味

味觉丘:微甜

波动丘:2013年7月、1956年10月

 

警察递给我两张照片,一张照片上是老火车站,另一张是新的。全都变了。我把它们叠在一起,看了好久。听说新的火车不用烧柴油,是电动的,火车站当然也要改进。

我在脑中拿起两枚贝壳,取出其中封存的胶片,让其波动记录叠在一起,然后转动放映机,试着让白色的新式列车穿过老火车站。列车穿墙而过,钟楼的指针停了,铁轨渗出泉水,新火车站从地下缓缓升起。

还可以再叠加上一些新的记忆。在山脚见过的汽车长流,和三轮车并行在车站前。滚动的灯幕贴在车站口上方。再加上昨晚的月亮,前晚的月亮,上个月的月亮……天空中无数的月亮像残影、像海上的银鱼,在破碎的时光间漫游。

真有趣。我的手心也不再出汗。在海岸钻研的时候,我也常常这么干——把感官的沙丘调整到放电影的状态,然后自己在脑中拍电影给自己看。

说起来,我能去看《雾都孤儿》那场电影,还要感谢布拉吉。她是能和我正常接触的少数几个人之一,而电影也间接帮我领悟了波动感。

 

文字突然变得温顺,你感觉其他读者的笔迹也柔和起来,没有了之前的剑拔弩张。大家都在期待描述电影的部分。那位被称作“布拉吉”的女主角也回来了。

 

视觉丘:明绿色调

听觉丘:轻盈脚步声

触觉丘:暖、搪瓷

嗅觉丘:花茶味

味觉丘:微甜

波动丘:1957年7月

 

暑气蒸腾。走廊上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轻盈而悠长,渐渐模糊远去。我开始心不在焉地期待脚步声重新出现,那个活泼的身影大概会两步跳进门来……但她端着水,应该会小心一些,只是踮踮脚尖。又或者是大方地迈步进来?总之,她一定不会踏实地慢步走进来。

当时临近暑假,大学里的人们一片乱忙活,自修室变得很冷清,除了我每天呆在这里以外,只有布拉吉会来读小说杂志消闲。

自从第一次见面后,布拉吉就偶尔来小灶,拿来一些数学题请教我,或者捡起我借来的小说去读——那些小说本来是我的研究素材。作为报偿,她经常替我整理小灶,收拾草稿纸,或者说一些学校里的新鲜事情。对于我陷入瓶颈的记忆海岸研究,布拉吉根本不关心。

《雾都孤儿》电影的事也是从布拉吉那里偶然得知。

“你听说了吗?这个月初好像又要放电影。译制片。而且不是苏联的。”她捧着一本新到的《收获》。那期里刊了老舍先生的《茶馆》,她知道以后,特意找文学院的人借来一本,并顺便得知我也是文学院的。然后,杂志被送到了我手里,似乎是一种炫耀或示好。接着,她发现了桌上的搪瓷杯。搪瓷杯是以前陈先生交给我用的,边缘已经有了些破损,不过通体还算是白净,被呵护得不错,平时很少有人碰。

“你喝过茶吗?”她突然问道。我说没喝过,平时只喝白开水。

“花茶很好喝的,泡起来还方便。随手从外面摘几朵放上,就可以慢慢喝了。要是能放冰糖最好……”布拉吉又看向我手边的搪瓷杯,见我不反对,直接伸手借走了,几步迈向走廊。

我不禁摇头,眼睛盯着《收获》杂志,翻到了《茶馆》的部分,羞愧地读起来,想甩掉内心冗杂的臆想。这是剧本,比私密的小说喧嚣得多,茶馆的乌烟瘴气、闲言碎语简直让我喘不过气来。不愧是老舍先生,人间烟火的味道从字缝里迸发而出,浓郁得能呛出眼泪。不知不觉,我已经视线模糊。

不久,我还没从《茶馆》中缓过来,搪瓷杯底就缓缓敲在硬木桌上,发出一声柔和的脆响。我擦干眼泪抬起头,看到杯子里映出了淡黄色。布拉吉冲了一杯花茶,只有花瓣没有茶叶。应该还要加茶叶才对,但我没有说出来。

“读完了?”布拉吉疑惑地看着我。见我没反应,她又问,“怎么样?”

“想吐。”我的五感还沉浸在粘稠肮脏的茶馆里。

不料,布拉吉转身跑掉了。因为刚才的眼泪和感言,她似乎很害怕我,又或者生了气。我不理解人心,久久没有想通,回过神来,那杯花茶已经凉透了。心想不能浪费,我拾起杯子,将茶水吞了下去,花瓣也都嚼碎。茶水里没有放冰糖,但有一股诡异的甜味让我感到恶心。

后来,怀着对布拉吉的歉意,我硬着头皮去看了电影。

又该拿出那枚大贝壳了。

 

视觉丘:黑白色调

听觉丘:放映机转动

触觉丘:石头

嗅觉丘:花茶味

味觉丘:微甜

波动丘:1957年7月

 

放电影的那天异常闷热,像呆在一台巨大的蒸汽炉旁边,不一会儿就被浸濡了皮肤。到了晚上,才好歹是有了些舒爽的变化。趁着这份舒爽,学生们从宿舍搬起椅凳,三两个结队走到操场。宽阔的平地上,放映机和大荧幕已经安置好了,偶尔因为调试,发出几点白亮的闪光。人声逐渐嘈杂,盖过了机械转轴的响声和周围树丛的虫鸣。

我独自扛着凳子,行走在熙攘的人群中,怀着一种奇异的渴望。昏暗的小路上,黑色的人头仿佛滚石泥流,裹挟着我冲刷而下。我突然想到布拉吉,觉得自己不该一个人躲在操场角落。这种寂寞的情绪愈发浓烈,等我静下心来,已经坐在了陌生的人群中。

显然,我高估了自己对人群的忍受能力。直白地说,我想呕吐。一股寒意从头顶的黑夜灌入后背,周围全是喧哗兴奋的声音,大部分人在无意或刻意忽视我,但也有少数似乎在打量我。我只好低下头,用力攥我那块石头。只有石头能让我安下心。可操场上人太多了,石头都不管用。

电影开场了。我绝望地抬起头,看向苍白的荧幕。黑白画面里乌云密布,是一场暴风雨。黑衣的洋人在雨中奔跑……

随后是那段熟悉的记忆。瘦削的小男孩。观影学生中偷偷流泪的姑娘。

再过后是一段空白,恢复记忆时,我一个人站在野山林里,手上捏着一块青绿色的石头,头顶是皎洁宁静的上弦月。

汗又多了。缓一缓,来谈月亮吧。

 

视觉丘:无

听觉丘:无

触觉丘:无

嗅觉丘:无

味觉丘:无

波动丘:岁亚特

 

有一次讲解宇宙的知识时,大石头如是说——

今天就从月亮说起。首先请看向那边的河水,虽然不明显,但它的水流是随潮汐涨落的,你在那里洗石头的时候肯定有所察觉;接下来请抬头看向那边,月球此刻就在那里。虽然现在是白天,但月球的运行轨道是准确的。如果你用眼睛来观察月亮,那么等天色黯淡,月亮就会出现。不过,如果你用潮水来观察,那么白天也是可以看到月亮的。

我所见过的所有意识体种类里,有32%的生活环境中存在至少一颗月亮。这里的月亮和月球有所不同,因为月亮是宇宙观尚未完善时诞生的感性认识,所以它并不直接代表卫星,而是“可观测的卫星”。

比如在地球上,月亮以反射太阳光的形式,在夜晚由人类等生命的肉眼所见。在其他的环境中,有的月亮是通过引力波干涉被感知的,有的月亮是通过潮汐变化被感知的。在那些意识体的记忆中,月亮是一阵特殊的、亲切的波动。等你能够理解这种亲切,你的波动感官就初步建立了。

然后,你会发现,你的记忆其实拥有另一种形象,它可以像梦一样变幻无穷,但又不失真实。知识是意识体的感受器:只有获得了新的知识,才能见到世界的种种形态。而与新知识相伴而生的必要能力,就是通感,让不同的领域碰撞结合。

对目前的你来说,学会通感是最关键的……

 

这些东西,我用了14年才学会。这14年里,小家伙帮了我很多。

——等你到海边就好了。一下子就会明白。

寻找海岸的路上,小家伙总是如此安慰我。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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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水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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