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陀思妥耶夫斯基《地下室手记》
悲剧的因素就在于丑陋的意识之中
——陀思妥耶夫斯基《少年》
只有我一个人写出了地下室的悲剧因素,这个悲剧因素就在于受苦难,自我惩罚,意识到更好的事物,却又没有可能达到它,而重要的是这些不幸的人相信,大家也都如此,因此无需改好!有什么能够支持变好的人们?奖赏,信仰?奖赏——没人给予,信仰——没人可信仰!由此再往前一步,就是极端的堕落,犯罪(杀人)。
——《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艺术研究》
巴赫金:“地下室人”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塑造的第一个思想者形象,他是一个“以进行意识活动为主的人物,其全部生活内容集中于一种纯粹的功能——认识自己和认识世界”
巴赫金:谈到《地下室手记》的主人公,我们简直无话可说,他自己什么都清楚。

我不仅不会成为凶狠的人,甚至也不会成为任何一种人:既成不了凶狠之徒,也成不了善良之辈;既成不了流氓、无赖,也成不了正人君子;既成不了英雄,也成不了虫豸。
是的,19世纪的聪明人大多数应该是而且在精神上必须是毫无个性的人,而个性鲜明的人、活动家——大多是碌碌无为之辈
先生们,我向你们发誓,意识太过丰富——这是一种病,一种千真万确、不折不扣的病。单就人的日常生活而言,只需具备普通人的意识就绰有余裕了
然而,先生们,谁竟会拿自己的病到处炫耀,并借此自吹自擂呢?……所有人都在这样做,而且也都拿自己的病来炫耀
我羞愧到如此程度,竟然会感到某种隐秘的、反常的、有点卑劣的享受,这种享受就是,在某个最最恶劣的彼得堡之夜,我回到自己的小角落,而已经做过的事情无论如何也无法挽回,因此就在内心深处暗自咬牙切齿地不断责备自己,翻来覆去地指摘自己,慢慢腾腾地折磨自己,以致那痛苦终于变成某种可耻的、令人诅咒的快感,而且——最终变成了一种千真万确、货真价实的享受!
……
这种享受,正是源于对自己的屈辱有过于清楚的意识;正是源于你自己已经感觉到你已身处绝境。这当然糟糕透顶,但除此而外别无他途。你已经无路可走,你已经永远无法变成另外一种人了。而且,即使还有时间和信心能够变成另一种什么人,那你自己大约也不想变了。而且,即使想变,大概也会一事无成了,因为实际上也许没有什么可变的了。归根结底,主要的一点是所有这一切都是按照强烈的意识所具有的正常而基本的规律而产生的,以及直接源于这些规律的惯性而发生的,因此,这里不仅无可改变,而且简直让人束手无策
一个无耻之徒,当他感觉到自己的的确确是个无耻之徒时,这对他来说似乎倒是一种安慰。然而,够了……唉,胡扯海侃了这么一大通,可又说清了什么呢?……能用什么来说清这种享受呢?但我偏要说清!我非要追根究底!
我之所以有罪,首先是因为在我周围的所有人中我的才智出类拔萃。(我始终认为在我周围的所有人中我的才智出类拔萃,而且有时候,你们信不信,我甚至为此感到惭愧。至少我一辈子都目光旁视,从来不敢正眼看人。)
因为 l'homme de nature et de la vérité(自然的和真实的人)天生愚蠢,认为自己的报复是彻头彻尾的正义行为。而老鼠却由于强烈的意识,否认这种正义。最后,它终于采取了行动,实施了报复。
这只倒霉的老鼠,除了原初的龌龊外,又在它的周围蓄积了一大堆以问题和怀疑为形式的其他种种龌龊;从一个问题有生发出许许多多没有解决的问题,于是在它周围便自然而然地集聚起某种致命的污泥浊水、某种腐烂发臭的垃圾,其中包括它的疑虑和激动,乃至率直的活动家接二连三地大口吐向它的唾沫,他们煞有其事地站在四周,以法官和专制者自居,两开嗓门,朝它哈哈大笑
面对这一切,老鼠只能挥挥自己的爪子,并且面带连它自己也不相信的、故作蔑视的微笑,羞愧地溜进自己的洞穴里。在那里,在自己脏兮兮、臭烘烘的地下室里,我们这只惨遭侮辱、饱尝毒打、屡受讥笑的老鼠,立刻沉入一种冷酷、恶毒,而主要是无尽无休的仇恨之中。
它将连续四十年牢记自己的屈辱,对每一个细节都一一品味,直到最后一个它深感奇耻大辱的细节,并且,每次都要自己添加一些更加耻辱到极点的细节,用自己的想象来恶毒地嘲弄和激怒自己。
试问,一个甚至试图在自己的屈辱感中寻找享受的人,难道会,难道会多多少少尊重自己吗?
一个人进行报复,那是因为他认为这是正义的行为。也就是说,他找到了最原始的原因,找到了根据,那就是:正义。因此他在所有方面都很心安理得,并且由于坚信自己正在做一件正当而又正义的事情,因而他就措置裕如、卓有成效地实施报复了。可我却看不出其中有何正义,也找不到其中有何美德 ,因此,如果我实施报复的话,那只是出于愤恨。愤恨自然能压倒一切,战胜我的一切疑虑,因而也就水到渠成地完全成为替代最原始原因的原因,这恰好是因为它并非原因。然而,假如我连愤恨都没有(我刚才就是从这一点谈起的),那可怎么办呢?
然而,人是如此热衷于建构体系,热衷于抽象结论,因此会随时准备存心歪曲真理,随时准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而一个劲地维护自己的逻辑
如果说他们并不像阿提拉和斯坚卡·拉辛那样引人注目,那正是因为他们太屡见不鲜,太平平常常了,大家都已见多不怪了。由于文明,人如果不是变得嗜血成性的话,那么至少变得比以往的嗜血成性更卑鄙,更丑陋。以往,他把血腥屠杀看作正义行为,因此心安理得地去消灭那些必须消灭的人;可如今,我们尽管认为血腥屠杀是丑恶的勾当,可我们仍旧在干着这丑恶的勾当,甚至比以往干得更多。哪种更坏?
无论是意志或是任性,实际上在他身上都不存在,而且从来都不曾存在过,而他本身只不过是某种类似于钢琴琴键和管风琴销钉之类的东西而已;除此以外,世界上还存在着自然规律;因此他无论做什么,都根本不是依照本人的意愿,而是不由自主地遵循自然规律行事。因而,只要发现这些自然规律,人就无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他也就会活得十分轻松自在
但令人恼恨的是,他一定会找到一批追随者:人的本性就是如此
自己本人的、随心所欲的、自由自在的意愿,自己本人的、即使是最为野蛮的任性,自己本人的、有时被刺激到疯狂程度的幻想——这一切便是那被忽略掉的、最为有利的利益,正是它无法纳入任何一种分类,且总是使所有的体系和理论土崩瓦解。所有那些贤者之士都异口同声宣称,人必须有某种正常的、某种高尚的愿望,其根据何在?他们又凭什么认定,人必定需要合乎理性、有益的意愿呢?人需要的只不过是一种独立的意愿,无论这种独立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也无论这种独立会导致什么后果。
先生们,理性是好东西,这是毋庸置疑的,然而理性却终究只是理性,只能满足人的理性能力,而意愿却是整个生命的表现,也就是人的整个生命,既包括理性,也包括一切内心骚动。
我极其自然地想活着,是为了满足我所有的生命机能,而非仅仅为了满足我的理性能力
理性能知道什么呢?理性仅仅知道它已经知道的东西(有些东西,理性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
而人的本性却是调动一切,整个儿活动着的,其中既有意识的活动,也有无意识的活动,即使是撒谎,但它毕竟活动着。
当然,要是愿意的话,意愿也是能够与理性和谐一体的,特别是如果不滥加使用,而恰到好处地运用的话。这不仅有益,而且有时甚至还值得称赞。然而意愿却极其常见地,而且甚至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我行我素地与理性分庭抗礼的
也许人类在大地上追求的全部目的,仅仅就在于达到目的这一连续不断的过程,换句话说——就是生活本身,而非目的本身,当然,这目的不是别的,就是二二得四,也就是说,是一个公式,然而,先生们,须知二二得四已经并非生活,而是死亡的开始了,至少,人不知为何总是对这个二二得四感到害怕,而我现在就满怀惊恐。
每个人的回忆里都有这样一些东西,它们不能公之于众,而只能向朋友们公开。还有一些东西,即使对朋友也不能公开,而只能对自己公开,而且还得在隐秘情况下,并且这样的东西,在每一个正派人那里都有相当多的积累。甚至可以这样说:一个人越是正派 这样的东西越多。至少我本人是不久前才下定决心回忆我过去的那些奇遇的,而在此之前我总是可以回避它们,甚至还有点惶恐不安。现在呢,我不仅开始回忆,而且还决定把它们笔录下来,此刻我正是试图考验一下:能否做到至少对自己完完全全地坦诚,而不害怕全部真相?我想顺便提一下:海涅曾断言,真实的自传几乎是不可能的,人在谈到自己的时候肯定会大量撒谎。
我只是唯一,而他们是全体
难道你直到现在还不明白,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了,因为你正好碰见我穿着这件睡衣,像只疯狗一样扑向阿波罗。一个复活者,一个过去的英雄,竟然像一条乱蓬蓬的癞皮狗一样扑向自己的仆人,而那个仆人却在嘲笑他。而且我还像个受了侮辱的娘儿们一样在你面前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为此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是的,你,只有你一个人必须为所有这一切负责,因为刚巧被你碰见了,因为我是一个混蛋,因为我是世界上所有虫豸中最卑劣、最可笑、最渺小、最愚蠢、最嫉妒成性的虫豸,其他虫豸一点也不比我好,但鬼知道他们为什么从来不感到羞愧;而我一辈子却要为每一个虫卵怄气
须知一个人一生中只有一次会这样和盘托出,而且也只有在歇斯底里的时候!
不爱她或者至少不珍惜这份真情,这是无法想象的。为什么就无法想象呢?首先,我已经无法爱了,因为,我再说一遍,对我来说,爱就意味着虐待和精神上主宰一切。
哪一个更好些——是廉价的幸福,还是崇高的苦难?请问,哪一个更好些?
小说里一定得有英雄,而在这里却故意集结了非英雄的一切特征,而最主要的是,所有这一切都将会催生极不愉快的印象,因为我们大家都或多或少地脱离生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缺陷。我们脱离生活甚至达到如此程度,以致有时候竟对真正的“活生生的生活”产生了某种厌恶,因此当别人向我们提起它时,我们就会无法忍受。须知,我们竟然发展到几乎把真正的“活生生的生活”当做劳动,几乎当做职业,而且我们大家都暗暗同意,还是照书本行事更好一些。可我们有时为什么要胡折腾,为什么要瞎胡闹,为什么要乱请求呢?
如果让我们单独留下,远离书本,我们就会立即陷入歧途、惊慌失措——我们将无法搞清,我们追随什么,我们依靠什么,爱什么和恨什么,尊重什么和蔑视什么。我们甚至连做人——做一个真正的、有着自己血肉的人——都会感到有一种不堪承受之重;我们将对此深感羞愧,视为奇耻大辱,并且竭力成为某种主观臆造的一般性的。我们都是死胎,而且我们早已不是由那些生龙活虎的父亲所生,我们对此越来越兴高采烈。我们对此兴致勃勃。无需多久,我们就会设法从观念里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