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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百》第九章

2023-06-23 00:14 作者:思维-做音乐的人  | 我要投稿

1950年 林容与

 

十三年,我离开茵宅已经十三年了。整条街上挂满各种红色的旗帜,墙上写满了醒目的大字,半年多过去了,人们还沉浸在新中国建立的喜悦中。原来我出门都坐车,竟从没发现原来这里五月梧桐树的飞絮那么恼人,每天要洒上许多次水才能让这些飞絮从空中落下,才能勉强收作一团扫干净。

 

五年前,我将之前藏在地库里的黄金全都上报交给了孟家村的孟小花同志。当他们第一次跟着我来到我的地库时,他们都惊呆了。哈哈,他们肯定没见过这么多钱吧。我的钱,应该在这三年内战里帮了共产党不少忙吧。

上交所有财产后,村里也没个声。直到去年十月,又一个新中国,一个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新中国成立了。说是上海政府的领导班子定完后,知道了我捐过钱的事,他们开了两天的车,把我从孟家村接回了上海市区,这里已经不是法租界了。市里一个姓陈的领导接待了我,我说自己是曾经侍奉过林家小姐的丫鬟,那一屋金条是主人逃出国前托付给我的。

 

我没有说出自己的身份。这年头,地主都被打压,我在孟家村都见多了,要是知道我是原来这么大的一个资本家,还是姓林的,可不知道得又受多少罪呢。反正我就不认为自己是林家人,林家也没人认过我。

我说自己是一个被一群资本家剥削,被耽误一生的可怜人。确实如此啊。

 

我这一生,怯弱又犹疑,在接近人生终点的暮年,依旧没有冲破。

 

 

他们说我为建立新中国的事业做了大贡献,问我想要什么?我都已经快六十岁的人了,离死不远了。我说让我回到茵宅吧,给我点事做,什么事都可以。他们说茵宅已经被征用,改成了上海市委招待所,专门用来接待中央和外国来的重要来宾,不方便再让我住了。

看在我年纪大,他们便指了一个轻松点的活儿给我,就负责这茵宅所在的这条大道的卫生工作。对了,这里改街名了,叫长乐路,好名字。

我被分配在长乐路上一个弄堂里的小阁楼里,每天扫完街,买个玉米面馍馍,就口开水吃得可香了。从阁楼窗口望去就能看到我的家,我原本的家:里面的楼房布置,花草树木,甚至院子里的那副桌椅,都同我曾经无数个平淡的下午,坐在二楼阳台上悠闲地喝着下午茶时见到的一样。

当年我还会时不时地,看向从文卧室的窗边,看他那来回踱步背书的身影。那时他还是个少年模样。

 

 

我尝试找过张妈的弟弟,找不到。

如今我,没有一个亲友,没有任何钱财,更没有青春美貌。我只想平静地,固执地,沉迷在曾经的回忆,死守着它,直到死亡来临。

 

 

但我没想到过,我平静如死水的生活还能有涟漪泛起。

那天清晨,天灰蒙蒙的,起了一片大雾,我围了块布料遮住口鼻,在收胡同里街坊的泔水。一辆黑色的汽车开到了茵宅门前,我看到了一个穿着军装的中年共产党军官从茵宅走出来,正要上车。

恍惚间我竟觉得自己好像在梦里,脚下轻飘飘地踩在云间,我魔怔了般扔下泔水桶,往茵宅跑去,往那个男人那跑去。

对,我这身子,竟然跑起来了。

 

我越跑越近,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它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如此蓬勃地冲撞我的胸膛。即使在我逃跑的岁月里,都没再有过。我不敢闭上双眼,眼泪和鼻涕不断涌出,打湿了脸上的毛巾,冷冷的,粘粘的。但我顾不上擦,我只想往前奔去。

 

二十三年了!二十三年了!你已经离开我二十三年了!

从文!

 

我触碰到那个军官的手臂。在我的身体被他的警卫员按在车窗边的瞬间,我看到了他的脸。

 

“啊?”那个军官惊愕后回过神,立马拉开警卫的手:“放开放开,没看到是个老人家吗?”他微躬着身问我:“婆婆,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这张脸就在我的面前,我努力捕捉这张脸上的每一处细节,和我记忆里的那个人去匹配,但我认不出,我认不出!

是我忘记了?我好像真的忘记了,那个人,那个曾经说着会带我走的人,那个无数次在我梦里的人,那个如此不堪地活着只想重新看到的人啊!

我用力死死抓着那军官的手大声嚎叫,不是哭也不是笑,而是像只动物一样嚎叫,我早就没有一个人样了!有谁找过我,有谁来救我啊!我要把我所受的所有屈辱用叫嚣着,让他们滚出我的记忆里。

 

那领导显然是吓着了,他急切地问我:“您是身体不舒服吗?要送您去医院吗?”

我说不出话,只能一个劲儿摇头。

我听到他和旁边的警卫说:“这样,你先送这个老人家到招待所,找个地方好好休息,给口热乎吃的。估计是饿极了。”

我抓紧的双手从他的衣服上被拉开,几乎在晕厥中,被人架进了茵宅。在我熟悉的花园里的绿荫中,他最后朝我看了一眼,随后上了车。



1927年 易从民

 

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与我接头的同志已经确定被暗杀了,我必然已经暴露了。或许我早已经暴露了?是他们刻意留我到现在。

我在办公室里换了件短袖汗衫,戴了帽子,让自己打扮看着像是个车夫模样。我取了支手枪,还有一把刀仔细用胶带紧贴这我后腰下。抽屉里还有两个手榴弹,但我不想拿。真被抓了,我也不想在街上拼杀,以免害了其他无辜的百姓。

 

这早已经不是几场暗杀,这是一场堂而皇之,发生在上海全境的屠杀,租界也不再安全。姜致清连外国人的面子都不给了,他要彻底地做党内清算,将所有共产党员全部肃清。

 

我躲在胡同里一个泔水桶旁,我最后收到的命令是:确认所有机密文件销毁后,什么都不要带,在天黑前到码头集合。如果直接一路走去码头是最稳妥的,现在出发,时间完全够。

但是。。。。。。

 

我是不是应该再见容与一面?

 

我脑子里想到无数种我逃走之后,她可能的结果,再怎么样,他们不会动她的。毕竟她身上流着林家的血,毕竟安颂无论如何都会保护她,毕竟她有钱。更重要的是,她只有钱,没有权。她定会是安全的。

 

可我,我欠她的。无论怎么说,我都欠她很多。我不能在临走前连个解释都不给她,这是我必须要面对的。

但我该如何和她说起?要和她说我是在三年前听到别人与我泄露林家贪腐的那一刻后,确定入的共产党?要和她说之前她和我吵架,猜忌我偷情的那名女秘书也是共产党员?还是和她说我这半年搬出去住其实是为了保护她?我要和她解释这些吗?她会何种反应,我也许根本就没这么多时间和她说这些。那我过去说什么呢?我过去又干什么呢?

 

我和容与,到底算是什么?

她是我的爱人?亲人?家人?

 

我一路想着,人却已经走到了茵宅旁的弄堂小道里。附近可能已经都是国民党的人了,我过去就是自投罗网了。

我站在那想了许久,看了看手表,时间不多了。

但是,我想进去,就看一眼。

 

我径直走到茵宅,门卫拦住我,他是容与自己请的人。我直接抬头露出帽子下的脸。他当即认出了我,吃了一惊,正想问我话,我只同他说了句:“我要进去。”

我没有多余的时间了。我大步走过庭院,我那曾无数次穿过走向家门口的庭院,这里的一切我都曾无比熟悉,这是我整整八年的家。

 

我看到张妈在门口:“张妈,容与呢?”

张妈正欣喜要向我迎来,走近看到我的神情模样,脸色一变,赶紧跑回房里上楼大喊:“小姐,小姐!从文先生来了,从文先生来找你了!”

 

我看到容与下了楼,她依旧穿着一身素色旗袍,披着及腰的长发,就像我第一次见她时的那身打扮。

她看到我的打扮后愣住了,呆滞了一会儿,立马就冲下楼来。

我正想着如何开口,她竟一把抱住我,用颤抖的声音对我说:“不用逃!不要逃!”

 

她还是这么聪明,一眼就知道我身上发生了什么。我挤出一丝笑容看着她。

容与摸了摸我的身体,似乎是在确认我有没有被用刑过:“你听我说,没关系的,现在党里投共的人太多了,抓不过来的,姜致清只是要立威。只要你表清态度就可以。”她双手用力抓住我的臂弯,转身对着张妈大喊:“张妈,关门!赶紧关门!”

 

我看着她,她好慌张,甚至急得哭出眼泪。这是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为我流泪吧。

但这一次不一样了,比我更重要的党派元老都也已经被抓了审问。容与她这两年早远离了权力中心,已不知道里面的利害关系。

我捧起她的脸,为她擦了脸上的泪。我看着面前这个女人,用了八年的时光,将她的美丽,聪明,财富和希望都用尽了在我身上,而我如今只能对她说一句:“对不起,容与,我对不起你。”

 

“从文!”在我转身离去的瞬间,容与抓住我的衣袖,她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如今却跪在我前,用近乎祈求的语气和我说:“这话我从未对你说过!但是真的,这么多年,我只有你一个男人。你走了,我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我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啊。”

 

我突然觉得心痛,它不同于记忆里儿时母亲离世的时候,不同于我看到街上百姓受苦的时候,不同于我收到战友同志牺牲的时候,我真的感受到了,心碎的触感。

那一刻,我才知道容与在我生命中的重量。

 

终于,我问她:“容与,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我应该想到的,在我刚说出口的瞬间,她那本抓紧我的手立马松了。我就知道了:

我们从来都是不同的人。

 

我转身开门,外面阳光灿烂,正如那日我第一次见到容与时一般灿烂。但这一次,开门的人是我。

张妈还准备起身拦住我:“从文先生!”

“张妈!”

然后,我听到容与这辈子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让他走。”

 

我踏出门,再没回头。

从此我便不叫易从文了,我要用回我求学时的笔名,那是我为自己取的名字:从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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