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七 饮蒸之一
学校的教务系统平常用不到,要用的时候却死活登不上去。你在登陆的时候往地里吐一个西瓜子,等西瓜成熟的时候大概也就登陆上去了。它的服务器非常的差劲,教务处自然也知道这点。为了改善这个状况,教务处善解人意地推出了拥有校园网的用户优先登录的措施,这下到有需要的时候大家就唯有校园网的学生马首是瞻了。每当需要抢课的时候,大家都捧着手机焦躁地不断刷新,而有校园网的人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去吃个饭。抢课抢饭抢澡堂,当代大学校园的三大怪象。早已习惯于点外卖的我没有第二个困扰,但在抢课与抢澡堂的时候依然感觉棘手。
考试的时段与考场安排也需要各个院的老师们去“挑选”,我严重怀疑我们院的老师都没有充校园网,有时一度想为他们众筹一个。大一上学期五门考试,每一场都安排在八点到十点的,就这样还能连考五天,堪称人间惨剧。每天我都起了个大早赶往考场,走出宿舍楼的时候我都会往花圃那里看一眼,但是李白从来不在那。我也再没看见吕西安,他的出现实在是莫名其妙的,以至于我连他的长相都没能记住——光记住了一个红色胎记,但这样的长相也算是特征明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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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试过程没什么值得记录的。我写卷子的速度向来快,几乎从来都是半小时就交卷——这也导致我基本上都是第一个走出考场的人。走出考场的时候我能感觉到至少半个班都在看着我,这种感觉很爽。他们羡慕我能写的这么快,我羡慕他们居然每题都会做。
向来做卷子很慢的瞿清鹤也一反常态地写的极快,我猜这多少和初雪女的祝福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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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世界古代史的时候我和瞿清鹤正好一起交卷,交卷的时候我瞄了一眼她的卷子,上面的字数差不多能是我的两倍。我向来自恃写字很快,她能在相同的时间内写出比我多两倍的字数,实在令我咂舌。在走廊上我们聊起这事,瞿清鹤笑了笑说:“都得谢谢她吧。”
交卷的时候也才八点半左右,瞿清鹤提出一起去吃个早饭。我自然不会拒绝这个邀请,我们便一起去了情人坡下面的小食堂。路过情人坡的时候我们都有意识地往山上望,很想在白天再看看那个膏白的样子。实际上我们都多少有点怕它,但越是怕越刺激着我们的好奇心,就像是从指缝中看恐怖片的那种感觉。当我们走的越来越近的时候,瞿清鹤拉着我的手也攥的越来越紧。我们最终没有看见这个,心中既大失所望也松了口气。
我试探着问她:“要不然……上去看看?”
“千万别!”瞿清鹤赶紧拒绝,“还要吃饭呢!真看见的话有点恶心。”
那天天很黑,我们都没有仔细看过膏白;但偏偏是这种朦胧的、需要靠想象来弥补的未知感更能凸显出它的恶心与可怖。我不知道是不是有哪个诗人说过这样的话:“对于未知的恐惧胜过恐惧本身”,如果没有的话应该是某个游戏台词吧。
防空洞里传出的黄焖鸡的味道,这个味道在密不透风的防空洞里熏得人头疼。我们穿过一条悠长的黄焖鸡通道,走到了防空洞食堂内部,大有“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的感觉。在这里,郁结的黄焖鸡气味被入口处包子铺的蒸汽冲淡了,空气中都有点蒸包子的清香。
这里也有像麻辣香锅、老鸭粉丝汤这类气味重的食物,但是早上基本都不开门,所以现在只能闻得到蒸包子的气味。由于现在是考试周,许多同学选择坐在食堂复习,大有在云烟雾绕之中修仙的感觉。这种沾满烟火气的晨读何尝不是一种修行呢?我和瞿清鹤在靠里的地方找了空位,又分别去不同的窗口买早餐。
我买的烧饼,简简单单。我很快就回到了座位上,还给瞿清鹤带了一杯豆浆。她端着一笼包子回来,又神秘兮兮而且颇为兴奋地叫我和她走。我茫然地跟在后面。
她走的方向是食堂另一头的一家包子铺,隔着老远我就看见橱窗前飘着一只白色的鸟一样的妖怪。走得更近之后,我发现它绕着蒸笼上的蒸汽盘旋,似乎是以蒸汽为食的。它大约有一只鸽子那么大,通体雪白色,远看确实很鸽子差不多;与鸽子不同的是,它的头像是一种猫科动物,双足又像是灵长类动物——之所以没直接说“人”是因为它的下肢有细长的脚趾,这更像是猿猴或是猩猩而非人类;它的尾羽很长,像是野鸡一样。这只妖怪远看很美丽,近看虽说不上丑陋,但也离“美丽”这个词相去甚远。
瞿清鹤指着它小声对我说:“这应该是饮蒸。《百妖集》里面有提到一种喜欢蒸汽的妖怪,有首打油诗说它‘像鸟不是鸟,猫头并非猫。绕梁饮蒸汽,炊烟熏羽毛’,我觉得很像它。”
这么一想确实很像。这个妖怪确实像鸟非鸟、像猫非猫。
她问我:“你看过《魔卡少女樱》吗?”
“小时候看过一点。”我又问,“怎么?”
“你不觉得它很像小可吗?”她说。
我想了半天才想起小可是什么。我又说:“小可不是Cerberus的缩写吗?那玩意是地狱三头犬。”
瞿清鹤歪着脑袋想了想,点头:“好像确实是。不过小可长得又不像三头犬,饮蒸真的挺像它的。”
“没它好看。”我说。
瞿清鹤反驳我:“它不好看吗?这个白羽毛,很干净的感觉,不觉得吗?”
我摇头:“单看羽毛还行,但长得实在不好看。”
瞿清鹤笑道:“一白遮白丑嘛!”
我开玩笑:“你是不是又在暗示我李白?”
瞿清鹤突然苦笑了一下:“鬼知道他现在在哪呢?”
说到这里我们都沉默了,彼此无言地又看了一会饮蒸,回去吃饭了。那段时间李白几乎成了我们的话题终结者,只要提到他气氛就会变得很尴尬。我们都想再见他,但对他的出走都多少有点脾气。瞿清鹤的表现就比较明显了,她不止一次地说等李白回来了要好好训他一顿。我心说这一顿训还不得再把他给气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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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试周来的快结束的也快。我们买的车票是第二天的。早上六点出门去车站,再坐一小时的大巴去县城的高铁站,在那里我们才能坐上直达家乡的动车。这就意味着我们要起的很早。行李在考完试的当天就已收拾完毕,晚上的时候我们一起吃了晚饭,早早回去休息了。
第二天我们五点多就起了床,那时天都还没有亮。在我们走的这天,这座城市的空气质量一反常态地呈现出良,但空气中四溢的雾气还是让人不由得感慨:现在还算是睡眠时间啊。四周能见度很低,倒是有出租车的雾灯透过雾气四处横扫,照亮了同学们回家的路。
我们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司机停车,下车殷勤地将我们的行李都放到了后备厢里,然后告诉我们需要等人拼车。与我们一样早起归家的同学并不少,拼车也不会等太久。司机开着车沿着校园的主干道到处转,伸长脖子吆喝着每一个可能上车的学生。司机们有一个互通消息的微信群,他们用我们听不懂的方言互相告知哪里有生意。在嘈杂的外地口音中,天边出现了一抹曙光,这像是回家的预兆。
瞿清鹤前一天睡得很晚,此时她靠着我的肩膀睡着了。我并不很困,目光随着司机的目光一起到处看。
突然间,我在马路对面看见了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他穿着熟悉的白色衬衫,双手插着兜在路边走,那只猫紧紧地跟在后面。我心中一阵激动,几乎就要喊他的名字了。李白没有看到我,只是低着头走路,一副心事重重地样子。
我还未反应过来,又看见鸢尾迎着他走来。她笑着向李白打招呼,一如老相识一般。李白也笑着回应她,高兴的心情溢于言表。两人面对面站着,说了几句话,却都显得有些拘谨:李白插着兜的手已经拿了出来,在空中慌乱地挥舞着——他以前说话的时候从不会有这么多、幅度这么大的手势的;鸢尾则矜持着将双手十指交叉置于身前,笑吟吟地听着李白说话。李白比鸢尾高出一个头,鸢尾看着他的时候还得仰着头看他,眼里却饱含着爱意。我听不清两人之间说了什么,但主要都是李白在说,鸢尾只是听着,时不时地掩面而笑,两个人都显得很开心。又聊了一会,他们似乎要一起去个地方。两人往相同的方向走,没走几步,李白突然拉住了她的手,鸢尾则羞涩地低下了头。两个人都停住了脚步,又不知说了什么。鸢尾仰起头笑着看李白,然后挽起了他的手臂。两个人又走起路来,俨然热恋中的情侣。
我还未来得及叫醒瞿清鹤,司机已经停了车,一个女生打开了车门,坐到了瞿清鹤身边。瞿清鹤被上车的人弄醒了,当她看见有人坐在旁边之后,就没有再靠着我了。她靠在椅背上,一幅疲惫的样子,依然半闭着眼睛似睡非睡。我用胳膊肘轻轻推了推她,又指了指窗外的李白和鸢尾。
瞿清鹤揉了揉眼睛,看清了李白之后又瞪大了眼睛。
“我说为什么这几天看不见他,原来背着我们谈恋爱去了,”瞿清鹤言语中有些许的调侃意味,也有着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她又问我:“他身边那个人是谁啊?”
我想到了她那个梦,没说话。
又端详了一会,瞿清鹤突然惊叫:“我在梦中杀的那个人就是她!”
一个刚刚上车的男生在副驾驶上坐好,听闻此言回过头看着我们;身边的女生也侧着脸看着瞿清鹤。瞿清鹤自知失态,又小声问我:“她是谁啊?以前没见过吧?看不出是什么……”
她想说“妖怪”的,这个词被咽了下去。
“是鸢尾。”我说。
瞿清鹤呆住了。过了一会,她说:“真有意思,噩梦……居然还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不是好兆头呗。”我说。
鸢尾一直挽着李白,说到高兴的地方就跑到他前面面对面看着他笑;李白也少有的一直在笑,那种笑容是和我们在一起时罕见的。说到某处,李白突然抱起了面前的鸢尾吻了一下,鸢尾也幸福地扑在他怀里。我们隔着很远看着他们,有一种隔着玻璃窗都能感觉到的甜蜜感。
“好甜呀。”瞿清鹤感叹着,也靠着我,“我一直以为李白是块木头。”
我没说话,只是继续看着。
“这样也挺好的。”她又说。
司机发动了车子,他们也渐渐消失在了视野外。瞿清鹤在座位上坐好目视前方,和我说:“不过以后我们想见李白估计也不太方便了。鸢尾不能离他太远,又不能离我们太近。”
说着她叹了口气,又说:“你说她会不会早就爱上李白了呢?只是之前一直没有机会和他搭话,直到现在她可以……”
我打断了她:“别说了,你再睡会吧。”
接着我用手机给她发了个信息:这种事情等周围没人在说吧。
瞿清鹤看了眼手机,又看了看周围的人,最终又靠在了我身上,也不知她还能不能睡得着。
此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但外面还是一片冷清的世界。司机关上窗户打开了暖气,热气熏得人有点发闷。瞿清鹤靠在我身上——以一种寻求依偎的样子,又说:“不过也挺好的,总有自己的归处,对李白对鸢尾都是一个新的开始。”
我默然无语。
我看着太阳。路上的车逐渐变多了,城市的新的一天也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