拄锄把的老头（滤镜）
第一次见到那个小老头是在今年九月份。那时候我刚到陇东试油队，还没来得及穿上新发的大红工作服，就先看到他颤颤巍巍地挪动到我们生活区大门口，扯着嗓子叫唤：“张队长，你木井场中间的那一片子塑料纸还要不要，能给我能成不。”
这老头看着约莫六七十岁，脸上沟壑纵横，沟壑中还塞满了灰白的杂毛和灰尘。他驼着背，一条腿是瘸的，为了稳定身体，他还拄着一根擦抹的锃亮光滑的锄头把。我之所以说他是挪动过来的，是因为的确没有其他词语能贴切的描述他的移动方式。他背着一只很大的圆滚滚的包袱，背往下驼的很低，他把锄头把抵在右侧胳肢窝前面，使劲往前靠着，两条细弱的腿像是磨洋工一般拖在后面，一步一步往前推着身体移动，像极了《红警2》里面苏联的恐怖机器人，只是恐怖机器人有四条腿，他少一条。
老头口中说的那塑料纸我们一般叫土工布，是石油作业中很常用的一种用来保护地面的耗材，土工布通常是很大的整张铺设在地上，上面再放其他容易泄露的化工料，等化工用料用完，地上就只有一张巨大的黑色土工布了。这老头这次来要的就是我们之前用来堆放材料的一张巨大的完整土工布。
我不觉得他能要到。
来试油队之前我就知道，井场附近的村民不好对付，甚至可以说很难缠。这个井场之前为了装卸方便，花了大价钱从村民手里征地，好不容易把路修通，那拿了钱的人又跑来折腾，把小汽车往路中间一停，说我们修路影响了他们田里的苹果树。问怎么影响了，答你们的车声音太大，把苹果树吵到了。怎么办？找人论证噪音会不会影响果树吗？等不起的，路上堵着几十辆拉满沙子的卡车，都等着进场，井场里一百多号红白帽子也都等着干活，哪有时间跟人家耗。最后往往是给人家又塞钱又说好话，就盼着他能有点够，下次别来了。
所以我们试油队的人通常都很讨厌这附近的村民，我估计这老头也差不多，不好对付，搞不好人家一听你们居然不给，就直接躺地上，堵着我们生活区的大门，那会儿可真的麻烦了。我估计张队长不会直接拒绝他，多半会找个理由糊弄过去。
张副队长听见声音，端着饭碗从屋子里出来了，他笑着说道：“那么大一张，你咋拉的动。”
老头说：“我外甥开拖拉机过来拉。”
张队副长：“那你注意安全，等沙子车下去了再搞。”
老头又扯着嗓子喊到：“谢谢张队长。”随后便拄着锄头把挪走了。
对这个结果我感到十分意外，难道是张副队长被折腾怕了，宁愿破财消灾？这不是助长不正之风吗！我十分气愤，于是等老头挪走后问起这事。
“那张土工布破的太多，咱没法用了，正好给人家用。”张队长如是说。我并不相信张队，只觉得他窝囊。
半个多小时以后，井场门口来了一辆农用三轮车，两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把老头要到的土工布使劲拽到车上，然后大声欢笑着，像是下山劫掠收获满满的土匪一样，逍遥地离开了。老头没上车，而是自己挪动着离开，看见我时还不忘道谢，看着他得意的笑脸，我没搭理他。
第二次见这老头是十月份。这个月雨水异常的多，整个井场都变成了稀泥滩子，之前修的路也横七竖八地划拉着雨水冲刷成的水沟。有一天雨水小了些，我们去井场清理积水，回来时便见到那老头子正在我们生活区的垃圾箱里翻腾。见我们回来，老头子满脸堆笑，着急忙慌地向我们问好。
“忙哔了啊。”
“哔啥啊，水越弄越多，今天还得下。”我们的司钻刘师傅答道，“今儿晚上还得下，这都是白忙活，当领导的瞎指挥，干球。”
老头子：“那真是苦了你们。”
刘司钻：“好几天没见你了，窝家里弄啥呢？”
老头子：“把玉米看的掰了些。”
刘司钻：“下这么大你还掰玉米。”
老头子：“再不掰都长了毛了。”
刘司钻：“今儿咋么掰着。”
老头子：“今儿雨小，路上好走点，我过来捡点东西带回去。”
刘司钻：“那你捡着。”
老头子：“你忙。”
刘司钻说完便去厨房吃饭了，下雨时我们总在厨房里吃。
做饭的厨子老李听说老头子过来了，放下筷子出去招呼。
“哟，今儿可来了。”
“来了。”
“进来吃点？”
“不了不了，碰欠的不行。”
“我今儿包的包子给你拿几个。”
“能成，上回你给的那包子好吃的很。”
老李拿装卷纸的袋子装了两个包子，扎好口，让我给带过去。我就给那老头拿了去，老头一边道谢一边把包子放进他捡的纸箱子里。
老头翻我们垃圾桶的手法很讲究，他不是把所有垃圾倒出来，而是伸手从垃圾桶里掏，他要的就装进自己常用的那条麻袋，不要的放进另一条麻袋。等所有垃圾捡完，他在把不要的垃圾倒回垃圾桶，地上什么都不留。他今天收获很多，背上的麻袋又鼓又沉，他脸上也一只带着笑，像是在为今天的收获而得意。
收拾完所有东西，他才拄着他的锄头把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后来我向同事们打听起这个老头，大家都认得他，但是没人知道他的名字。有人说这老头有一儿一女，还有人说这老头有个四五岁的孙女，长的很可爱，但是同事们没见过老头的儿子和孙女，这些都是老头自己说的。
我后来曾和老头交谈过，他也照旧告诉我他有一儿一女，还有个可爱的孙女，长的可高了。我问他孙女在哪上学，儿子在干啥，他就只是笑，然后转口谈起别的事。
“你们灶上那，那包子好吃的很，等啥时候老李再做，给我留几个。”
第三次见这老头是我们这里下雪的时候。今年陇东地区第一场雪来的很早，只觉得有那么一早上，突然就很冷很冷，起床一看，是下雪了。我们住的集装箱上面是雪，地面上却没有，草木上堆着雪，水坑里却没有。
老头背上堆着雪花，他的锄头把上却没有。
谁也没想到他今天咋会来，刘司钻，张副队长还有厨子老李都出去招呼他，他笑着从背后的麻袋里拎出一个塑料袋，里头装满了农夫山泉的瓶子。
“你们技术员上次跟我要这瓶子，我收拾够了就给你们带过来了。”他骄傲地把塑料袋高高举起，递给张副队长，张副队长赶忙接下来，不停地道谢。
“你这一袋空瓶子可太及时了，我这儿前几天给项目部送样本，你上次给的空瓶子全都用了，正愁下一批样本咋装呢，你就送来了。”
“莫撒莫撒，这又不值钱。”老头子笑的特别灿烂，脸上的沟壑似乎都平整了不少。
技术员穿好衣服，打着哈欠出来了，看到这袋瓶子喜笑颜开地跑来拿上。
“好家伙，这下我可有的使了，拿这装压井液样本可太日囊了。”
“嘿嘿。”老头子笑的更开心了。
今天老李没做包子，不过刚出锅的馒头也香的很，老李用我们之前装劳保手套的袋子装了两个馒头，让我交给老头，我过去时那老头已经收拾好垃圾桶准备离开了。见我给他带了馒头，他便大方收下，然后拄着锄头把，一步一步地走了。
老头瘦小的身影不多时就消失在雪中，我远远的望去，他的背似乎也并不是很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