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四节 魂与灵的眷恋之所
“赶紧来吃饭吧,再晚点儿饭就凉了。”
看到我出现在了楼梯口,夏洛蒂就向我招呼着。我看了看放在餐桌上依然冒着热气的便当盒,叹了口气:
“神谷小姐还真是喜欢省事儿……想必你以前就像我一样,天天坐在房间里,等着外卖送上门来吧?”
神谷看着我,吸了口气,然后揉了揉太阳穴:
“秋洋啊,我就当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吧……我下午去了趟邮局,办了好些事情,直到五点半才忙完,回来的路上看到一家便利店里面卖便当,想着你们估计也没买做饭的食材,就顺便带了晚饭。不过,你倒也说的没错,十多年前我确实经常吃外卖,当时我和我的舍友,并不喜欢做饭,直到后来有一段时间,一个佣人一样的人住进家里,才解决了做饭的问题。”
看起来,她对于我这样的交流方式,并不反感,大概从前的她,也是用这种方式对待那些她想要亲近的人吧——说句实话,我们这种性格也太过于扭曲了。
“佣人?你确定不是男朋友什么之类的亲密关系?神谷小姐还真是绝情,难得有人愿意替不想下厨的你做饭,结果你只把人家当作是佣人……”
“秋洋……”
低沉的声音从她的喉咙中冒出,打断了我的揶揄。
“怎么说呢,如果把他称为佣人,确实是一种挺过分的说法,但他并不是我的男朋友。不过……他依然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只不过,可能我再也见不到他了。秋洋,大概你没有过这种经历吧?面对别人的冷嘲热讽,却并不在意,反而是近乎无限的包容,虽然能力十分有限,但依旧尽自己最大的可能去给予帮助,最后甚至不惜牺牲自己,去拯救事实上与自己无关的人。这种人,你大概还从未遇到过吧?”
我愣住了,刚才的玩笑话在不经意间似乎触到了神谷的痛处——原来这位看上去冷漠而又刚强的女士,在内心的某个角落里,也有着柔弱的一角。我低下头去:
“抱歉,神谷小姐……”
她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又恢复了往日那种冷淡的神情,摇了摇头,打开了一份便当,递到我的面前:
“不说这个了,年轻时候的黑历史,说了也没有什么意义,先吃饭吧,吃完饭还有别的事情需要拜托你们一起帮忙。”
我抬头看了看她严肃中略带缓和的样子,暗自松了口气,拿起筷子,双手轻轻合十,和夏洛蒂一起小声地祷告着。
说起来,神谷在我脑海中的印象,除了干练之外,更加深刻的便是她的神秘,三十多岁的她,在更加年青的时候居然是灵脉的圣护,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她后来放弃了这个相当显赫的地位,但对于我来说,能够遇到这样一位距离本源只有咫尺之遥的人,本身也是十分意外的奇谭,在很久以后,和别的同僚说起往事时,也可以云淡风轻地说上一句“当初我曾经和一位圣护一起共事过”这样的话,然后无限感慨地回忆起与她的故事。
不过现在就想这些还为时过早,神谷也早已不是众人仰慕与觊觎的对象,此刻的她正与我们这样最低级的秘仪师别无二致——坐在餐桌前,吃着相同的食物,调查着同一起案件——就好像她的过去,与现在毫无关系。我见过那些从高处跌落,倒在尘埃中的贵人,他们哪怕被神扔进低谷,成为囚徒,内心里依旧保持着高贵与优雅,一举一动无不向他人显露出自己曾经显赫的地位。
但很可惜的是,神谷身上并没有这样的影子,她只是如同一位普通的神秘学研究者一样活着,于是我也无法推测出在她的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不过就算是这样,她的普通,对我来说也十分微妙,甚至有可能变得十分危险——现在的神谷越是普通,我对她的过往就越是好奇,而这种好奇甚至也许会在有一天驱使我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
不过,就算如此……
“秋洋,我的脸上是有什么字么?从刚刚开始,你就盯着我,都看了好一会儿了……有些事情,不是光看着我,就能够得到答案的。况且,你的问题,从我这里也没办法找到答案。”
神谷嘴上埋怨着,但并没有露出生气的神情,估计她也大概能猜出我内心的想法吧。
“没什么,抱歉……只是有点感慨,神谷小姐你还真是个洒脱的人,好像对你来说,没有什么不能放下,没有什么不能改变……啊,这绝不是奉承,我是真的这样觉得。”
“是么……”
她一边往米饭上浇着咖喱,一边看起来无所谓的样子回应着我的话,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又抬起头看着我:
“但是有些东西是不会改变的,对我来说,是这里,和这里。”
一边说着,她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又指了指心脏的位置。我和她仿佛打起了哑谜,但直觉告诉我也许我不应该再继续问下去,于是我做出若有所思的样子,点了点头,把注意力拉回到今天的晚饭上。
“秋洋,你是喝咖啡还是喝茶?”
吃过晚饭,收拾完餐桌之后,神谷看了一眼厨房里正冒着蒸汽的热水壶,一边回过头来问我,一边打开壁橱准备拿出几个瓶瓶罐罐。我漫不经心地随口回了一句,然后也看了一眼壁橱:
“原来你下午是去买咖啡粉了啊……”
“我都说了是去了一趟邮局,只不过回来的路上经过超市,发现蓝山咖啡在促销,就买了几袋回来。唉……算了,我已经习惯你有事没事就揶揄我了,喏,你去把刚刚我放在你桌上的纸拿下来,我这边给你泡咖啡。这封信里绝对有不少隐藏起来的信息,应该要一起讨论一下,再给李维先生发个信息问一问,而且这样的信件绝对不止一封。”
“什么叫不止一封?不止是圣座,而是很多教会都在同一时间收到了这种信件?”
“倒不是这个意思……待会儿再说吧,你先去把它取来。”
我点了点头,然后走上楼去回到房间。当我再次来到客厅时,神谷已经和夏洛蒂坐在茶几边的沙发上,正轻轻地将咖啡放到另外一张沙发前的桌面上。我拿着那张写满德语的信件,走到两人身旁:
“可惜我不懂德语,不然就能知道这上面写着什么了。不过,为什么‘真木智雪’为什么要用德语?如果是寄给圣座的话,应该是拉丁语才对吧?就算是她直接把这封信寄到卡斯尔登城的话,用法文书写才更加合适,毕竟这里是法语区。”
神谷摇了摇头:
“我也不清楚为什么,如果思路更远一些的话,也许是因为这个人在效仿马丁路德?”
“就算是那样,《九十五条论纲》也是用拉丁文写的。”
我对她的这个猜测同样持有怀疑态度,而她也只是耸耸肩:
“我也不知道,只是单纯猜测而已。夏洛蒂小姐,能不能麻烦你翻译一下这封信呢?秋洋也需要你讲解一下上面的内容。”
夏洛蒂接过她递过去的纸张,放在茶几上,然后拿起手边的笔记本,拿出夹在里面的一页纸张放在茶几上:
“虽然我的德语也不太好,但是勉强能够看懂,下午的时候我已经对羽音小姐讲了一下大致内容,之后又润色了一下,写在这上面了,林先生你可以看一看。”
我轻声向她道谢,然后拿起纸张,上面终于写着我能够读得懂的语言:
致喀士提(Castisus)的信使:
我立身七柱石厅中,脚下点着七盏灯。我以蓝宝石作眼,象牙为身,水晶塑灵,心却是虚无。我从远方来,接了神的钥匙,就往耶路撒冷去,城门前,众卫兵为我引路。石厅里有着人的声音,唤着天使的名,求着神听他们的话。我围绕着石厅,依次点着七盏灯,石厅里由光明变黑暗,又由黑暗变光明。
如此七次过后,光将引来黑暗,撕裂天空。我曾死亡,却依旧活着,我的手是剑,声是号角,拨动命运之轮的钥匙在我的脚下。
我以蓝宝石的眼看你,你只看到它们的光,却认不得光来自人子。你声称能够察验人心,却让那些自称为宗徒的恶者遍行神的居所,看不出他们是假的。所以你要回想起你堕落的根源,若不悔改,我便到你面前,以光中的火焰炙烤你。凡念着人子的名俯首的,便会进入光中,不必受那火焰吞噬。
“我曾死亡,却依旧活着,这个说法感觉有些……这个是指某种仪式么?体验死亡的感觉之后,获得某种隐秘的力量?接了神的钥匙,往耶路撒冷去又是什么意思?这些象征指的具体是什么?神谷小姐,你之前说这样的信件不止一封,是不是因为信里提到了七处身体部位,这封信里只提到了蓝宝石的眼睛?”
一直默不作声看着译文的神谷撑着下巴,点了点头:
“我是这样觉得的。另外一个地方似乎也说明了这一点,教会的名字,喀士提,应该是来自于拉丁文中Castitas,贞洁。”
“七美德?那这封信里的象征还真是多……下一段的话就更加让人捉摸不透,什么叫‘自称为宗徒的恶者遍行神的居所’啊?是说天使最后都会堕落么?”
“看上去圣座比我们更想知道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不然也不会不远万里找到我们,来帮他们处理这些东西。不过我们手里现在也只有这一封信,遇刺的巴夏洛神父还没有脱离生命危险,只有这些线索,我们没办法更进一步地分析。明天去找若利韦问一问吧,兴许他知道些什么。”
说着,神谷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翻译信件的照片,传输到我的手机上之后,将纸张还给了夏洛蒂。在将纸张夹回笔记本之后,夏洛蒂愣了一会儿,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望向神谷:
“羽音小姐,我刚刚想起一个细节,这封德语的信件似乎并不是由一位熟练掌握德语的人所写,更像是通过别的语言又翻译成了德语,行文与句式感觉有些生硬。”
听到她这样说之后,神谷又皱起了眉头,将手机中信件原件的照片放大查看:
“恐怕这是故意为之吧,我读大学的时候,期末写论文,有些人就会把网上找到的一篇文章用翻译器翻译很多遍,再加以润色之后,重新得到一篇和原文差不多,但是又看不出抄袭痕迹的文章。但是这封信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呢?刻意隐去发信人的真正身份么……夏洛蒂小姐,你有听李维先生说过信件是从哪里寄出的么?”
夏洛蒂的手指敲打着笔记本的封面,回忆了一阵之后,摇了摇头:
“追查寄出地没有意义,院长阁下提到过,圣座收到的那封信件,寄出地就是罗马,想必其他的信件也差不多,不大可能从寄出地查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看到她这样说,神谷也叹了口气,身体摇晃着又迟疑了一下,最后倒向沙发靠背:
“看样子今天晚上是没办法继续顺着这封信的线索查下去了,那就等到明天再去一趟教堂,看看若利韦那边还有什么别的信息吧……”
既然神谷这样说了,那估计今天剩下的时间也就与这几天我们调查的东西无关了,于是我站起身来,准备回到我自己到房间里去。正当我要转身离开时,神谷睁开了眼睛,身体从沙发上立了起来:
“正好,秋洋,今天晚上有时间,我有问题想要问你。”
我有些疑惑地停下脚步,发现她的眼神里掩饰不住的好奇心。她指了指沙发,示意我多坐一会儿,我并没有拒绝她,于是将咖啡杯放在茶几上之后,又重新窝进沙发里。
不得不说,不管什么岁数的女性,她们身上都会偶尔有Charming的举止,眼前的神谷也是一样,三十多岁的年龄,居然看上去与我年龄相仿,只比夏洛蒂年长几岁,不过也只有这样,才能在她身上依然看到二十来岁的少女拥有的姿态。最恰当的来形容神谷此时这种好奇眼神的词语,似乎也只剩下了Charming——或者说,这个时候她的神态才是与她的容貌最契合的时候,毕竟平常的时候,她一本正经的样子总会给人一种强烈的疏离感。
“秋洋?你有好好听我说话么?”
神谷的声音打断了我那心猿意马的思绪。
“抱歉,神谷小姐,走了会儿神,刚刚你说了什么?”
她歪了歪脑袋,眯着眼睛看着我:
“走神?好吧,希望你想的不要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就行……我刚刚是想跟你说,想知道一些你从前的事情。前两年你在宿英城的时候,应该也挺坎坷吧?”
我已经预料到了神谷会关注到我这一段经历,但这样恰恰是我最不愿提及的事情,倒不是真的生活艰辛,只是某种苦涩的滋味,实在让我不愿意再去回味。
“确实感觉……挺不顺利的,倒不是说手头不宽裕,而是觉得周遭不太平吧。我刚到宿英城不到半年,就发生了动荡,我待的学校似乎成了动荡的中心,很多我的同龄人都放弃了上课,走上街去,说是要保卫自己的家园……到最后我都没有看出来,他们到底是在保护还是在破坏。在那之后,学校停课,校园里也变得越来越嘈杂,我就只好去到教堂里,在那里我才能好好静下心来看书——哦对了,那里的司铎和你是同属一个团体的。”
“和我同属一个团体?什么意思?”
神谷拿出了手机准备查询什么。
“愿玫瑰在你的十字上绽放,他和你一样也说过这样的话。”
“原来如此,我大概知道为什么李维先生要那你也邀请过来了,那边动荡的时候,你应该帮他们做了不少事情吧?”
我有些沉重地点了点头:
“的确是这样,但是……唉,进展并不顺利,我们对即将发生的悲剧根本无能为力,除了随着调查,一步一步接近令人绝望的真相之外,我们什么也做不到。眼看着事态一步步恶化,本就不平静的表面下更是暗流汹涌,而就当一切都已经到了将要爆发的边缘时,疫情来了,它打破了我们所有布置好的计划。于是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大概有三个月之久,每天看着窗外的同一片天空,想着没有完成的调查结果,似乎在我们得出结论之前,某些不可逆转的改变就已经发生了。”
神谷拿出手机翻看着什么东西,然后皱了皱眉:
“没有完成的调查结果?那等到疫情好转之后呢?你们有继续调查么?”
“等我们重新开始调查,已经是差不多十个月之后了,这十个月里发生了很多事情,有些人已经病殁,很多本已掌握的线索就此中断,我们不得不重新进行规划。但是就算如此,也只能是补一补边角料,因为最重要的一环已经不在了。”
我看得出来,神谷可能觉得当时我们的行为有些莫名其妙,大概也不会有人理解,在十万火急的情况下,我们的调查居然会被中断十个月之久。
“秋洋,是有人在暗中阻碍你们调查么?在那种时候叫停调查,会不会是为了掩饰什么?你们又调查出了什么?”
她大概意识到了什么,又像是想要从我的肯定当中确认什么事情。虽然感觉到她似乎也在寻求着某种被掩盖的事实,但弦千渡将食指竖在嘴唇上做出噤声的样子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于是我叹了口气:
“唉,宿英城的疫情十分古怪,每当情况稍有好转,看到了曙光的时候,接着就又是一阵疫情高峰。李维先生说的圣座人员染病去世的消息,当时我们也听说了,教会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不让我们继续进行调查。不过这并没有什么用,在瘟疫爆发的时代,比病毒更加致命的是希望。”
坐在远处餐桌旁正在整理文件的夏洛蒂也叹了口气,看来她刚刚一直都在听着我和神谷的谈话。神谷也呆呆地望着别处,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然后转移了话题:
“原来是这样,我知道了……不过话说回来,秋洋,你的神秘学研究是谁带你启蒙的?你的父母么?但是我之前没有听说过林家,还是说你们是哪一家的分家?”
我摇了摇头:
“我父母虽然都是基督徒,但他们并不热衷于神秘学,也没有术脉。带我启蒙的人,是我的姐姐……我之前跟你说过的,我叔祖父的女儿。我听我母亲说,叔祖父年青的时候在巴黎六大——现在好像叫索邦大学了吧——读医学的时候,遇到了在巴黎四大读哲学的叔祖母,第一次在路上见面的时候,叔祖父的目光一直没有从叔祖母身上移开,于是他撞上了路旁的电线杆,然后昏了过去,最后还是叔祖母把他扶起来,掺到路旁的座位上。”
一旁的夏洛蒂噗嗤笑出了声,而神谷也是微微笑着摆了摆手:
“还真是一个脍炙人口的相遇方式呢,然后他们毕业之后就回了高知?但是入赘婚姻,家族里没有反对么?”
“似乎他们的婚姻挺顺利的,叔祖母来自大阪的池家,算是一个望族,所以叔祖父入赘并没有遭到家族的反对,结婚之后,叔祖母也跟着他一起回了高知,没有去大阪那边,想必池家也有一些没有明说的隐情吧……扯远了,说回我的姑姑……算了还是叫姐姐吧,她只比我大了差不多十岁,所以从小就让我叫她姐姐。从我记事起,到她离开高知,大概也就两三年时间吧,当时我总是跟在她身后,叫着‘柚子(ゆず)姐’,她在没有人的时候,也时不时会做一些神奇的东西给我看,当时我还以为就只是单纯的魔术。大概当时的我挺喜欢她的,我父母后来说起我小时候的事情,说我当时还说‘长大以后要和柚子姐结婚’什么的……”
神谷的眼神亮了起来,将披在双肩的白色长发拨到背后,然后前倾着身子看着我:
“诶,好多人小时候都有这样的想法啊,有一个玩伴的话,就一厢情愿地认为这个玩伴会永远陪在自己身边。不过这也是一个挺浪漫的想法,我曾经也有过……啊,童年的时光还真是天真烂漫……那在你的‘柚子姐’离开之后呢?你就开始练习这方面的东西了?”
我看着手腕上的术脉,点了点头:
“我记得当时,她离开的前一阵子,满城的樱花纷纷落下,就像飘雪一样。在临行前一天,我和她坐在屋后的台阶上,看着庭院里满地樱花的花瓣。我哭着求她不要走,她当时抱着我一言不发,最后拿着一枝羽毛笔,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在我手腕上画了一些图案,又亲了一下我的额头,让我离开了。”
“当时的事情记得这么清楚,看来你对你姐姐的感情,也不仅仅只是喜欢吧?林先生?”
我回过头去,发现夏洛蒂正微微笑着望向我这边,一副看穿了一切的神情。我颇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学着神谷的样子朝她摆了摆手,接着说了下去:
“我父母在我小学毕业的时候,递给了我一个信封,说是姐姐从羽山寄过来的,然后回家之后,他们又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找出来一个大箱子,里面都是她临走前留给我的笔记和书籍,借着这些,我就开始了我的练习……到现在,可能有十二年多了吧。至于斯宾赛小姐说的……小时候的事情,就算当时是真心话,长大之后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更何况已经过去二十年了,不过柚子姐确实是我心里一位非常重要的女性。”
神谷又把身体收了回去,端起茶几上的杯子,看着茶水里的几根茶梗:
“你对你的叔祖母还有印象么?或者她叫什么名字?”
我仔细地在回忆里搜索了一番:
“我叔祖母似乎是叫池(いけ)暦(こよみ),我见过她的照片,是一位端庄美丽的女士。她的女儿叫ゆか(Yuka),和‘柚子’有那么点关联,但我一直不知道汉字的写法,也没问过家里人。不过叔祖母去世之后,感觉家里人就把与她相关的事情当成了禁忌,基本不会再提起她,除了我父母之外,其他人也不会去拜谒她的墓地,还说她是受诅咒的人,很莫名其妙。”
神谷也想了想:
“我也听说过池历这个人,她年青的时候在我们这一派里,算是比较有成就和影响力,我祖父时常会提起这个人。说起来我也和她有点关系,她应该算是我的……算了,不多说了,其实我也没有见过她本人,和你一样也只看过照片就是了。”
我回头看了看夏洛蒂,她好像把手头的工作放到了一旁,正津津有味地听着我和神谷的谈话,想到她可能也会对我的叔祖母的照片感兴趣,于是我拿出了手机,打开相册,翻找出了一张黑白的照片:
“这就是我的叔祖母。你如果还想和我们聊一会儿的话,就坐下来吧。”
夏洛蒂点了点头,关上了电脑,拿起茶杯走了过来:
“正好我那边的事情已经处理完了……池女士的确是一个美女,怪不得你的叔祖父会撞上电线杆。”
这样轻松的语气,让我重新意识到夏洛蒂其实也是一个有些活泼的年青女生,也更让我感到一丝愧疚,大概是因为工作繁忙的缘故,这种活泼的情绪居然在她身上十分罕见,久而久之,她脸上虽然一直带着浅浅的笑容,但已经很难看出这种微笑背后的真诚。直到她方才露出的发自内心的笑容,才让我感到些许的欣慰——这位比我还要年青的女性,依旧留存着青春的朝气。
不过这样一来,我对夏洛蒂的身世便更加好奇。
“斯宾赛小姐,那么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与其他人有不同之处的?我记得斯宾赛家族也是望族吧?”
夏洛蒂摇了摇头:
“我虽然我姓斯宾赛,但其实我并不属于这个家族。我很早就被送到了孤儿院,又被斯宾赛伯爵家收留了一段时间,于是就用斯宾赛当作姓氏。但不久之后,伯爵家遭遇不幸,而我被认为是灾厄的源头,被他们送到了千里之外的福塞尔修道院,那时的我也不过六七岁。后来,院长阁下发现了我的灵媒体质,于是带着我一起修行,教我读书写字,后来又让我当他的秘书,一晃十多年就过去了。”
灵媒体质?如果仅仅只是因为这个,就被认作是灾厄,那这对夏洛蒂来说颇为不公,但我有听过有关灵媒的传言,这些人往往生活在极度的苦痛之中,这也是他们的宿命。这样看来,不管灵媒是不是灾厄的源头,他们必然要走上与其他人完全不同的道路。
话语间,我不经意地望向夏洛蒂的袖口,在衬衣之下,隐隐约约能够看到绷带的轮廓,似乎还透着血色。我意识到了一些事情,想要做些什么安抚她,但迟疑片刻,最终还是没能向她伸出手去。尽管如此,我心里依旧想着:
“斯宾赛小姐还真是一位坚强的女性……”
“啊……坚强是说不上了,我并不认为自己在面对自己的宿命时有多少勇敢可言,大概在更多人看来,更贴切的说法,应该是得知了自己命运之后,不敢反抗,只能无奈接受的懦弱吧。”
没想到自己居然无意之中把内心的想法说了出来,而夏洛蒂也十分淡然地否认了我仅凭只言片语就得出的第一印象。我转而看向神谷,希望她能说些什么来化解因为我的失言而造成的些许尴尬。但神谷也只是默默不语地看着我,眼里似乎还暗含着对我的不满,我只好重新转向夏洛蒂,微微屈身向她道歉。
“没事的,林先生,我只是走在神所指引的道路上而已。反抗宿命固然是一种十分容易就能萌生的想法,但我并无过多决心去计划施行,对于我而言,说是侍奉神也好,抑或是作为这世界上一切神迹的见证人也罢,这样也许才是正确的选择。”
坐在她对面的神谷微微点了点头,大概是对她的话颇为认同:
“夏洛蒂小姐,我想问一下,李维先生是如何得知你有灵媒体质的?”
“神谷小姐……”
我意识到这个问题可能会戳到夏洛蒂的痛处,于是赶紧叫住了神谷。但夏洛蒂并不在意将过去的事情悉数回忆,她稍作沉思,轻咳两声,从长裙的口袋里掏出一个有些掉漆的黑色小匣子:
“当我在孤儿院时,工作人员每天会给我们派发两粒胶囊,据他们说,这是为我们补充营养,白天一粒,晚上一粒。胶囊就发到这个小药匣里,然后有人会来监督我们吃下去,有的时候还让我们张开嘴,看看我们是不是把药物含在舌头下。我一直很听话地服从他们,但有一天,我感冒了,于是医生给了我一些感冒药,而我不巧在服药的时候,拿错了药物,而工作人员也没有发现。直到我晚上临睡之前,才发现药匣里的感冒药变成了另外一种药,但没有办法,我只好把那一粒药吃了下去,然后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一如既往地上床休息。”
“孤儿院给你们的是镇静药物么?”
“当时比我大一点的小孩对我说是吃了能睡得更好的药,后来我也意识到那两种药物,一种是安眠药,一种是镇静药物,而那一天我把安眠药和镇静药物拿错了,于是睡前我吃的其实是镇静药物。然后那个晚上,给我留下了十分诡异的经历——我很清楚我不是在做梦,但在记忆里,我去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地方。我站在一个纯白的房间里,四周无限延伸着,到处是规整的立方体。我的余光可以隐隐约约看到人形,或者动物的轮廓,但我将视线移过去之后,却什么都没有。我的耳边徘徊着某个声音,像是谁在向我低语,却完全听不懂那个声音在说什么。”
夏洛蒂顿了顿,喝了一口茶,神谷则是皱起了眉头,趁着这个空隙,插进话来:
“麦司卡林?”
对面的少女点了点头,继续说了下去:
“我忘了当时是怎么回到这个世界的,而这件事情发生后的第二天,我就被斯宾赛伯爵从孤儿院领回了家,他们同样会每天给我两粒药,于是我几乎每天晚上都要来到一个与现实不同的世界,听到不同的声音,然后莫名其妙地醒来。而且从那时起,每隔一段时间,我的身上就会出现莫名的伤口,虽然会流血,但久而久之,我已经感受不到痛觉了。”
我并不知道这能不能被称之为圣痕,但常年受伤而逐渐丧失痛觉,这本身也是十分痛苦的事情,不难想到夏洛蒂那个时候是如何挺过来的,但我依旧好奇她当时的想法——毕竟这样的情形过于奇怪,而身处其中的人会如何看待自己和周遭的事物,又的确是一件耐人寻味,并且值得深究的事情。但不管怎么说,能够从一个层面来到另一个层面,就已经是极少有人能够到达的高度了,哪怕这样的奇迹在那个时候还需要借助药物。
“所以李维先生很快也发现了你的异常?”
夏洛蒂点了点头:
“原本他以为我感觉不到疼痛,是因为患上了麻风病,但如果得了麻风病,我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再加上我对灵体十分敏感,所以修道院里有什么风吹草动,我一般都会最先感知到异常,但这种感觉并不是那么好。过于灵敏的感知,对一个孩子的身心会有很大的反作用,具体到我的身上就是,我至今都畏惧黑暗和密闭的空间……大概也是知道了我的这些事情,院长阁下才会一直让我待在他身边吧,但就算是这样,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研究什么东西。”
神谷打了个响指:
“不同的秘仪师,研究的方向各不相同吧,就比如说我严格说来是一个炼金术士,和李维先生是完全不同的领域,也就无法在这方面互通有无。不过他能看出你的灵媒体质,那可能他研究的东西就和这个有关,你应该也能意识到吧?你不仅是他的秘书,也是他的实验对象,不过目前看来他的研究并不会伤害到你,你也并不像那些人说的那样是灾厄的源头。”
夏洛蒂笑了笑:
“就算最后我会因为他的实验而死,想必那个时候的我也会坦然接受吧。我很清楚,已经丧失了痛觉的我,就算拥有体征,拥有情感,但同样也和行尸走肉相差无几了。可能对我来说,肉体归于尘土,灵魂前往神的居所,才是最后的解脱……不过谁知道呢,我也是有过幻想的人,依旧会幻想某一天,神会以另一种方式来召唤我。但是那……那也应该只是一个没有结果的妄想而已吧。”
轻松的言语之下,是无以复加的沉重。某些时候,我总感觉神谷的言辞过于激烈,并不是说她口无遮拦,出口伤人,但她的话语总能如尖刀般恰到好处地扎进内心最柔弱的部位,让人感受到遇见知音的欣喜之后,下一刻又怅然若失。
今晚的谈话代表着什么呢?不知道,但可能到最后我才回过神来,原这些东西一点用也没有。我轻轻起身,向着两位依旧坐在沙发上的女士微微点头,然后走上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
是在逃避着什么吗?也许吧,从一开始,我就从心里抗拒着,但依旧试着去接纳与我同龄的夏洛蒂,还有看起来十分年青的神谷,在接纳她们的同时,又让自己慢慢适应我正在被卷入的风口浪尖。也许这也是一件残酷的事情吧,看着自己逐渐一步一步脱离原本的生活轨迹,被填补到另一处,最终连自己何去何从,都将逐渐成为未知数。
楼下的两人依旧在攀谈,而我干脆戴上耳机,努力去放空自己的大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