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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建了座灵厝,唤回过世的母亲(二)| 科幻小说

2020-10-03 22:49 作者:未来事务管理局  | 我要投稿


长假期间,我们将以连载的形式刊登无形者的两篇精彩的中篇小说。祝大家假期愉快!

| 无形者 | 把存在主义当作人生哲学,热爱诗歌,热爱美,热爱形而上的思辨,所以喜欢神神叨叨,所以时常自言自语。最爱菲利普·迪克和威廉·吉布森,希冀着能在文字中勾勒出超现实主义的迷幻画面。小说《尼伯龙根之歌》2019年获得未来科幻大师奖三等奖。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公众号


葬于卡尔克萨

全文19000字,预计阅读时间38分钟。


第二幕 亡命泰姬玛哈

第一场

肉体不重要,只是形式……

他说服自己。没有等待“头七”,也顾不上村民们背地里指责他不孝的窃窃私语,他在醒来当天就把母亲的遗体连同一整个冰棺送去殡仪馆火化,看着橘红色的烈焰慢慢蚕食母亲留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丝物理证据。

意识是神圣,也是本质……

他已经把妈妈的意识打捞出来了,所以肉体的小船沉了也就沉了,母亲在他看来并未真正死去。飞机在孟买降落时,他的怀里抱着一个骨灰瓮,瓮里面装的是储存母亲意识的中阴磁带,而非烧化了、敲碎了的骨头——那些骨灰都被他洒进大海,融进浪花的摇篮曲里了。

一路上他都没再睡觉,生怕一闭上眼就被荒诞不经的噩梦笼罩。他想起那个黄袍国王,想起那张惨白的面具,还有遮蔽一整个天空和大地的巨大影子。飞机带着他的惊怖和战栗开始下沉,其庞大的机身借着炎炎夏日的热辣威力在大地上投下一大片清凉的阴影炸弹。

眼看着窗外阳光穿透云层直射大地,他没来由想起母亲最后喊的那几个“不”。她是在对什么说“不”呢?她早就预见了这个黄衣纸扎人撕裂的现实吗?

当飞机在贾特拉帕蒂·希瓦吉国际机场滑行时,落地时的颠簸、悦耳动听的提示音接连响起。他从那种心不在焉的呆滞状态中惊醒过来。机组乘务人员在说什么来着?“先生们,女士们,本次航班……祝您旅途愉快。”汉语、英语、印地语,他突然觉得自己什么都听不懂了,无法理解世间一切话语,好像全然丧失了人的语言能力。

不知不觉。后知后觉。人们都在吧啦吧啦地说着,他费了很大的功夫才在鸦雀无声的寂静中领悟了刚才广播里的通知。那个时候,飞机上的乘客已经走光了,只留他一人坐在原地,像一个被人遗弃的超大布偶。

空姐挂着甜美的笑容,双手置于小腹前,俏生生站在出舱口送客。“先生,”她犹豫了一下,款款走来,“外面停着一辆警车,是在等您的吗?”

郁垒愣了一下,把小瓮放进背包,又把背包塞进行李箱。空姐侧身为他让开道路。他拖着行李箱穿过甬道,在出舱口看见一辆暗蓝色的警用飞车熄灭发动机静静停靠,宛如一只在舷梯旁小憩的怪兽。

戴着墨镜的方生拉下窗户,坐在警车副驾朝着他挥了挥手。“上来吧。警察是来保护我们的。”

他舒了一口气,拎起行李箱,踏上舷梯,迎面撞上夏天赤道的热浪。

彼时正是中午,恰恰出于一天之中最热的时候。飞机外,头顶的天空布满死灰色的云,晌午的阴郁阳光从云层间的罅隙直直坠落,把天地变成一个炽热的大熔炉。呼吸间的气流变得灼热且干燥,机身散发出的热量融进阳光里仿佛烈狱。滚烫的混凝土地面上方,空气被高温热力烧得扭曲变形,形似一大团空幻的虚无。

他眯着眼睛抬头看了一眼变幻莫测的天空,拉上松松垮垮耷拉在脖子上的G15偏光护目镜。天气压抑而沉闷,偏偏又热力惊人,看起来很快就有暴雨到来。下雨。要下雨了。孟买的夏天正值雨季,总是潮湿闷热,雨来的时候一整座城市好像势必要溺死在浑浊的积水里头。

从飞机出舱口到暗蓝色的警察旁,小小一段路就使他汗流浃背,几乎濡湿了一整件薄薄的衣衫。他单手捏着衣领抖了抖,让皮肉与粘连的衣衫分离。热气活像一团巨大的沾了开水的棉花,或是一张不透气的薄膜,紧紧裹着他的肌肤,封闭他的每一个毛孔。44摄氏度的高温使人晕眩,把人击垮,以至于他完全打不起精神,彻底丧失了余下的思考能力。

他在考虑自己也许该在后背处植入一个散热口。这是他目前唯一能想的事,除此之外,他觉得自己的大脑在短时间内经历了太多的失落、悲伤、哀恸、恐惧和惶惑。他本已麻木了,此刻阳光的曝晒更让他自觉自己像一只被腌制多天的咸鱼。

“发生了什么?”郁垒拉开车门,坐到后座,同时把行李箱放在旁边的空座位上。空调吹出冷气,使他觉得整个人顿时焕然一新,但尚未蒸发的汗液仍困扰着他的心神。“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他低垂眼睑,神色恹煎,眉宇忧愁,“你怎么也来了?”

“有几个员工死了。”方生说,“我们的人上门查看时发现了他们的尸体。”他透过车门上的后视镜与郁垒对视,故意用第三方语言交流。“他杀。”方生说,“某种未知的神经病毒顺着我们的服务器爬进了他们的员工通讯仪。我施加了不少压力才让警察立案调查这件事。”

驾驶座上的警察冷笑一声,反驳道:“不,先生,你们不能管达拉维贫民窟的人叫员工。那些人都是贱民,属于不可接触者。在我们这里,只要你接触了贱民,你就被污染了。”这位干练而饱经风霜的老警察,说话时的语气极其笃定,就好像这是一种警告或者宣判,就好像你已经得了无药可救的传染病。

“死的是达拉维的劳工?”郁垒听出了死者身份。

“是。”方生回答道。

达拉维是亚洲最大的贫民窟,不到一平方英里的社区里挤着近百万的人口。在那儿,赤身裸体的孩子和流浪的野狗随处可见,水和电力的缺失更是常态,几乎家家户户都在不流动的死水中浣澣衣服。

孟买是一座繁华的城市。为了在此安身立命,每天都有追梦者涌入这个生活费用低廉的灰色地带。有些没有安装水龙头的居民,必须走上两公里到黑市买水。除此之外,这儿平均上千人共用一个厕所。人们在达维拉生活,被迫在当地黑社会的刀口下舔血、奔走、逃亡或生存,直至有一天认清命运,在此老去,把宿命般的相似生活留与后人继承。也正是因为如此,对于外来者来说,这里有大量的廉价劳动力,且处于孟买的中心地带,其低廉的生产和人力成本反倒成了优势。

他从没去过达拉维,但他知道达拉维之中有不少人到公司的工厂上班。“摩耶”与“灵厝”的差异主要体现在软件开发和文化层面,因此印度分公司在孟买新架设的流水线早在几个月前便开始陆陆续续生产组装冥器的硬件,

“你觉得有人针对我们是因为对我们雇佣所谓贱民来制造‘摩耶’感到不满?”郁垒换回汉语继续问道。

方生递来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事出有因,任何事都不会凭空发生,我相信一切皆有联系,但人脑的局限限制了我们的看法。”他忧心忡忡地说,“最近这段时间小心点,尽量不要单独外出。我担心的是,问题得不到解决,矛盾升级,冲突激化,幕后的人会对更高层的管理人员下手。”

“这是什么?”郁垒扬了扬手中的文件袋。

“现场照片。”方生说,“打开看看,希望里面没有你认识的熟人。”

郁垒扯开文件袋的线头,倒出一摞厚厚的照片,其中绝大部分为僵硬的躯干、爆裂的右手、铁青色的脸庞和破碎的沾了血的植入式通讯组件。一张张照片,即一幕幕死亡现场的缩影。死者们均以一种神秘的姿势倒在地上,身体蜷曲成一团,四肢又诡异地折叠在一起,呈一个大大的卍字。有一张照片——死者的眼部特写——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是一双大而漆黑的眼睛,在主人死之后眼睛便也渐渐凝固渐渐涣散,失去应有的神采。然而,这样的眼睛却仿佛内蕴某种奇特的魔力,扩张的瞳孔深处有某种细若游丝的光彩引起了他的注意力——一团模糊的、扭曲的的黄色符号,倒映在死者的眼中,像古老的铜镜映射破碎的日与月。那个黄衣白面具的纸扎巨人模型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他真希望自己离开刺桐城的同时,也成功把那个可怕的符号幽灵给甩在脑后。

“这是什么?”他捧着那张照片,像捧着一件沉重的凶器,只觉全身发冷,心脏狂跳,如坠冰封极地。

“死者的涂鸦,墙上的倒影。某种符号,也许是幕后真凶发出的警告。一种无法反制、无法破解的病毒——我们将其称之为纳米吞噬——在侵蚀神经网络的同时,也破坏了那些人的心智,使人先于疯狂绝望的境地。小心点,这是一种针对数字化意识的攻击,很可能影响我们的生意。我让人研究这种病毒,但我们的破解速度跟不上对方的更新速度。”

“纳米吞噬?不,我不是想讨论纳米病毒。”他迟疑了一下,又把照片塞到孟买老警察面前。“不考虑其他因素,以你的直觉来看,”他以第三方语言问道,“你觉得这是什么?什么样的案子会在现场发现类似的符号和身体姿势?”

老警察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符号我不认识,但身体摆放的姿势我知道,那玩意儿只可能出现在新纳粹主义者的家中。”

“我是说真的。”郁垒严肃地说,“不开玩笑。”

“好吧,放轻松点,老兄。”老警察撇了撇嘴,解释道,“要我说,那黄色的应是某种宗教符号,死者的躯体在纳米吞噬病毒的影响下摆出一种特定的姿势,也许还涉及了某种宗教祭祀仪式。”

“哪种祭司仪式?”

“人祭。在印度教文化中,正向的‘卍’代表毗湿奴,反向的‘卐’则代表迦梨,这是献给迦梨女神的活祭。”

“但这还不能解释那个黄色符号的具体涵义,不是吗?”

“的确,一位尊贵的婆罗门长老也许能解答你的问题。”老警察转动方向盘,笑吟吟地说,“不过,别担心,紧张是不必要的,两位都在我们的保护之下,不会有事。”

“我们是安全了,”郁垒幽幽说,“但杀戮如果不停止,其他人又该怎么办?”

“达利特是贱民,不能称之为人,您只需关心自己,又何须为那些贱民操心?”老警察苦口婆心地劝说道。

车厢内的空气逐渐升温,沉默在闷热中溺死话语。

你很难纠正当地人的观点,郁垒想,这是他们的文化,尽管种姓制度已在法律上废除,但其存在早已深入人心。他对此没什么好说的,但也在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隐隐感到遗憾和惋惜。

人业已死去,毫无价值地死去。

在这些死掉的人当中,有好几个上周才刚和他讲过话……

天气阴沉,乌云堆积,苍白的天空愈发忧郁。铅色的云朵之下,全息车道在高空中闪闪发光,一辆辆飞车在孟买的交通层疾驰,尾部喷射出的光焰像一朵朵湛蓝色的玫瑰。

郁垒降下车窗,低头看了一眼万丈深渊中的城市。“我们现在去哪儿?这不是去公司的路。”

“我们去泰姬玛哈酒店,”方生说,“你的房间已经安排好了。好好休息一会儿,今晚有一场私人性质的聚会,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参加。”

“派对不适合我。”郁垒说,“我的母亲刚刚过世。”

“不是派对,只是个晚宴。印度的电子信息技术部长对我们很感兴趣,甚至愿意支持公司在印度的业务。”

“MeitY[1]有这么好心?”他嗤笑道。

[1] MeitY,即印度电子和信息技术部的英文缩写

“我听人说他曾经失去过一个孩子……”

郁垒升起窗玻璃,缓缓阖上满是烦忧的眼睛。“好吧,谁不想和死去的亲人对话呢?这可是新时代的开端啊,没人会放弃这张通往全新未来的门票。”


第二场

雨。下雨了。瓢泼大雨。

人的倒影困在咖啡杯中,窗外的雨把霓虹抹成马赛克。

雨是斜的,从云雾叆叇的橘色夜空中坠落,被肉眼看不见的重力拉扯成线,然后随风改了方向,被气流拦腰截断,化作颗颗晶莹而饱满的雨滴,像剥落解体的多肉葡萄,急匆匆穿透全息模特的雪白硕乳,昏沉沉砸在屋顶、外墙、广场、雕像、栏杆、柏油路、青石板和下水道井口之间。最终,雨水落在地面,摔得粉身碎骨,像孩子嘴边吹出的泡泡一样破灭,像断了线的珠帘一样四散飞溅。

雨落下的时候,风也在刮,电光和雷鸣不甘寂寞,时不时奔上夜之剧院的舞台,用须臾间的绝美耀光和震耳欲聋的愤怒呐喊唤醒这浑噩的黑夜。夜生活正要拉开序幕。黑暗纯粹,世界漆黑,在无边无际的暗夜海洋中,落地窗外的高楼大厦如巨人屈膝躬身后退,缓缓隐没,消融于黑暗。

孟买的雨夜是一天之中最微妙的时刻。当烈日高悬,沥青在高温中融化,人们便渴望淋一场痛痛快快的雨。但雨来了就不肯轻易走。下雨了。雨会持续很多天。在这样阴郁潮湿的夜晚,雨声、风声、雷声、人声,纷纷杂杂,宛如一支不入流的四重奏乐队,嘈杂如兽群长啸,刺耳如锣鼓齐鸣。

人在这样的雨夜总是要发霉。

隔着一面透明的玻璃墙,郁垒在一墙之隔的地方搜寻生活的蛛丝马迹。落地窗外,苍生在他脚下奔走,同一水平线的高空是浑然一片的寂静虚无,像空无所有的宇宙,一切声响皆被玻璃内的阻尼胶吸收,一切画面均被茫无涯际的黑暗吞没。彻头彻尾的静默中,一切物体仿佛都在流动,一切夜景仿佛都像云彩和波浪那样翻涌。云谲波诡,唯有霓虹常在,唯有全息模特常在,像静夜中几道渺小而微弱的烛火。

飞车来了,一辆又一辆,从摩天大楼后闪出,骤然攀升,喷射着等离子体羽流降落在屋顶。他抬头看了看天花板,看不见那些下了车的大人物,只看见一盏华美而豪奢的水晶吊灯。

他又把视线投向玻璃窗外,受邀的姑娘们也来了。一个又一个全息模特,身高百来米,眼周涂抹着荧光眼影,玫瑰花瓣娇嫩的嘴唇像烈火一般蓬蓬燃烧,燃烧中偶尔流淌出几次若有若无的暗示性呻吟。

宝莱坞的全息模特是来助兴的。她们不仅是火热的交际花,还是政府默认的高级妓女。这样休闲的聚会再加上这样潮湿的雨夜,总少不了女孩们的安慰。她们会点燃你的欲火,引爆血管中的黑火药,让炸裂的欲望烤干你体内的每一滴水分。绝大部分姑娘会一丝不挂,不着寸缕,但还有一小部分深谙神秘之道的魅力,便披着一件半透明的全息丝质长袍,让白皙的椒乳、盈盈一握的腰肢和清幽的三角地带在欲拒还迎、欲语还休的娇羞中若隐若现。

他在落地窗前看着全息模特贴紧酒店大楼,然后如银瓶炸裂般破碎,化作星星点点的光斑和碎片,在墙的内侧重新组成一具与常人同高的诱人胴体。最后一道华光贯入酒店大楼的时候,门铃响了。

他拉开门,服务员站在门口。“什么事?”

“先生,晚宴开始了。”服务员微微弯腰,双手捧着一个银色金属网状面具。

“没人告诉我这是一场化妆舞会。”

“方先生特意不让我们告诉你。”

“好吧,事已至此……”郁垒戴上面具,把骨灰瓮里的中阴磁带揣进裤兜,寸步不离。

他下楼的时候,宾客们正搂着时尚靓丽的全息女郎在舞池中翩翩起舞。男人和女人们贴得很近,近到四片唇瓣几乎要贴到一起。全息模特是极其优秀的感官大师和情绪制造机,只需轻轻一个动作或不经意间的一次回眸就可撩人。尽管这些虚幻的女郎都是假的,但她们所精通的取乐招数和她们所带来的拟感欢愉却是如此真实。

他为自己倒了杯香槟,在漫长的等待中举杯枯坐,如不问世事的缩头乌龟,在外界呼啸的人声风暴消散之前,一心一意从心理安全的洞口打量光怪陆离的世界和形形色色的人物。

他看见了什么?大家又看见了什么?

人们觥筹交错,人们谈笑风生,人们投出目光却什么也看不见,像一只只披着人皮的提线木偶。大家都在说什么来着?哦,是在抱团取暖,一起笑话自己的政敌和商业竞争对手。那边那个绅士,明明痴肥,却沾沾自喜,毫无自知之明,反而举杯豪饮,在索吻的同时也向怀中女伴喷射口臭。这边这个贵妇,上了年纪,却欲求不满,炽热的充满情欲的目光如狼似虎,在人群之中搜索健美的肉体,仿佛一个吞噬一切生机的黑洞。还有这个男人,那个女士,甚至还包括那些捂嘴娇笑、眼底流淌着厌恶的全息模特……

有一个全息模特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有着天真无邪的明眸,嘴角却荡漾着放荡的惊心动魄的笑。勾引的笑,奔放的笑,这是一个皮肉催生的笑,笑声如蜜一般在她唇角流淌,可这个姑娘偏偏又有着圣女般纯真圣洁的目光,那目光遥远如若站在千里之外的旷野远眺一整座矗立在地平线尽头的城市,以至于她的笑容搭上这样的目光充满魅惑,轻佻之中几乎满溢清白的光辉,使人一看便舍不得挪开目光。

他认出那个女孩。一开始,他没认出她,是因为她的体型缩小了,与常人无异。后来,他隐约从那嘈杂的人声中辨析出那蜜一般的声音,终于想起那天晚上侍奉他的迦梨和那一段销魂蚀骨的露水情缘。

他准备上去打个招呼,说点什么——嘿,迦梨,你好,好久不见,没想到我们会在这里见面。(挠挠头,耸耸肩。)不管怎么说,很高兴见到你。我一直把那个晚上记在心里,那是一次很美妙的经历。(手局促不安地搓着,最终无处可去,只能塞进裤兜。)啊,是吗?你也很高兴见到我吗?哦,我忘了,你是全息模特,受邀到场也不意外。(眼睛瞟向别处,不敢与之对视。)我听说全息模特会接很多份工作,对吗?如果说有谁真真正正走遍这座城市,那么你们这些霓虹巨人一定是第一个,保不准可以申请个吉尼斯世界纪录什么的。哈哈,哈哈,哈哈。(干笑。无言的干笑。笨拙的、说不出搭讪的话却硬要说的干笑。)哈哈哈哈……

一道清脆悦耳的敲杯声打断了他的所有酝酿,包括上述所有的揣摩、推测、预演和遐想。

方生出现在宴客厅二楼的台阶上,衔着微笑,目露愉悦的光,开始向到场的诸位宾客致辞。“先生们,女士们,欢迎……”

人们纷纷驻足,把目光投向楼梯。长篇大论被压缩成一小段简单的感激的话。没过多久,人们摘下面具,重新划分好阵营的人们搂着彼此又跳起舞来。某些群体和另一些群体相互敌视,但同为九泉科技的合作伙伴,在这样的晚宴现场便一言不发,偶尔对上目光便也只是轻蔑冷笑。企业家和政客扎堆,除了敌人,这儿到处都是或然的生意伙伴。

他打消了搭讪的心,独自一人紧缩在柔软舒适的沙发上。

方生的目光锁定了他,领着一高一胖两个男人走来。“两位部长,认识一下,这是蔡郁垒,我的合伙人,九泉在印度的技术负责人。郁垒,这位是印度的内政部的帕蒂尔部长,这位是电子和信息技术部的普拉萨德部长。”

郁垒挣扎着,控制自己的手向前伸出,就好像那手不是自己似的,只不过是神经攀附骨头又戴着皮肉手套。内政部的帕蒂尔部长平静从容地笑了笑,右手在抬起之后却略过他的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好似这世界上的每个人都少不了这位长辈的谆谆教导。郁垒谦卑地低垂眼睑,被动忍受,接受了这一点。普拉萨德则是会心一笑,拉起他的手,亲切地摇了摇。在短暂的寒暄之后,三人远去,留他一人独坐于虚空。

一阵香风袭来。更准确地说,是一阵拟感的香味儿,带着灯芯草、青檬果、葡萄柚和睡莲的香氛以及无花果树微微发苦发涩的清淡芬芳。那是一种新鲜青涩的气息,让所有闻香的人在香氛中展开一场奇异的感官之旅,引入堕入神秘的原始之境。

“你刚才戴面具吗?”迦梨问道,“我没认出你。”

“是的,戴着面具。”

“还跳舞吗?”

“不,我不会。”他笑了笑,“我最好坐在这里,免得出丑。” 她为什么要说“还”呢?我从头到尾都没上场。

一阵沉默。“我原以为你不会来。”她说,“你妈妈的丧事办好了?”

“差不多。”

“‘差不多’是什么意思?”

“马马虎虎的意思。”

“我父母的葬礼也办得马马虎虎。”她说,“草草下葬,就这样埋进记忆深处。”

他愣了一下,为话题被引向这样的结局感到抱歉。

“我去跳舞了。”她犹豫着说,“如果你想,可以来舞池找我。我可以教你这世间最美妙最浪漫的舞步。”

他坐在原位,看着迦梨的身影步入人群,在群魔乱舞的背景板中化作一道摇曳的弧光。那年夏天,一种名为“怀念”的舞步风靡全球。人人都爱跳这种舞,人人都会跳这种舞,除了他,全世界的男女老少都在闪闪发亮的全息迪斯科球下尽情摇摆,纵情声色。人们一遍又一遍地跳这支舞,人们期待着永远能再来一次机会跳这支舞。在极乐迪斯科的斑斓喧嚣中,所有人都臣服了,所有人都陶醉了,所有人神经兴奋,咧嘴大小,带着蓬松柔软的海绵状的痴呆,都在这支激情而绝望、炽烈而伤感的舞步以及狂热而歇斯底里的舞曲中扭曲了。

那是一首忧伤的歌,伴着情感充沛的“怀念”舞步,感染力十足——

我在鲜艳的花园中舞蹈,

身边环绕着藤蔓,鲜花和杂草。

末子迷失,次子死亡,

长子为了权力而寻找!

我在降下火焰之处舞蹈

不知名的王即将来到,

带来我们自认需要之物,

带走世间常道!

“真够疯狂的,不是吗?”一个仍戴着面具的人在他身边坐下,中性嗓音难以辨识出男女,“死亡有多种定义。对于早已经历社会性死亡的人来说,这种晚宴不啻于一次可怕的鞭尸,用的却是非暴力手段,像某种慢性中毒,使半死不活存在着的行尸走肉再死一遍。”

对对对。那人说得都对,每一句都对,每一句都是真理无误。郁垒扭头去看那人。那人与他感同身受,却戴着一幅可笑的面具遮遮掩掩,不敢见人。面具发着莹白色的光,闪耀的全息迪斯科球发出瑰美的光融入其中,于是那人便显得滑稽可笑起来,那张面具像小孩子拙劣的涂鸦。

没来由的,他觉得自己可以向那陌生人倾诉内心。诚然,这位古怪的陌生人戴着面具,看上去遥远而难以触及,但陌生人说的每一句话都说到点子上了。

陌生人说的不也正是他想说的吗?

现如今的社会追逐这类稍纵即逝的快乐倒不会叫人小瞧不起。快乐至上!噢耶!人们都这么喊。大家口口声声当一个享乐主义者,但是如果有人问他怎么看,谢谢,不了,他还是更喜欢安静,喜欢观察、思考、自省的审慎生活。这不是什么内敛之人的含蓄,只是他单纯喜欢这样,就像人们单纯追逐快乐。

一位衣衫凌乱、领带松松散散的企业家举着一杯金色的香槟酒踉踉跄跄走过,在经过两人身边停下身子,醉醺醺的眼神在他们身上来回打量,最后吃吃笑了起来。“先……先生,可以……摘下……面具啦!”中年男人大着舌头,吃力地说道,“看看你的……周围……现场……这么多……女人……要是……戴着面具……如何……品尝……那蜂蜜般……香甜的……嘴唇?”

郁垒瞥了一眼那志同道合的神秘陌生人。“说您呢,先生,您应该摘下面具。”

“当真?”那人反问道,声音平静如无风无云的夜空。

“当然,是时候了。”企业家说,“我们都已经褪去伪装,只剩下您。”

“人人都戴面具,我没有。”陌生人伸出苍白的手,轻轻撕扯着自己的脸皮,“我没有戴面具,这就是我的脸。”这位陌生人士又把目光投向郁垒,“你们都戴面具生活,但我不用。我没有戴面具,这就是我原本的样子。”

企业家吓了一跳,但很快就傻呵呵笑了起来。“他没戴面具吗?”中年男人对郁垒说,“你旁边这人没戴面具啊?那一定是我喝多了。”企业家说完就笑,笑着笑着打了个酒嗝,像蜗牛般慢吞吞滑开了。

“也许他的确不该喝那么多。”神秘的陌生人士说,“人被酒精腌渍了,散发出可怕的噩梦般的臭味。”

你才是噩梦,真正的噩梦。郁垒如坠冰窟,不敢扭头,只敢斜睨着目光,以最麻木的姿态和最模糊的视角去看那近在咫尺的噩梦。

符号幽灵。黄袍国王的噩梦。他忽然觉得自己在做梦。是梦,是梦,一定是噩梦。这是一场充斥着皮肤、头皮、骨头、血液、汗液、精液以及呼吸和摩擦的热夜之梦。

人们都在极乐迪斯科的灯光下耳鬓厮磨,没人注意到这位黄衣国王的到场。如果这不是梦,那么这就是幻觉。如果这是幻觉,那么一切都不是真的,充其量不过是人的想象。假的,他告诉自己,假的,假的,都是假的,但头骨在头皮的包裹下摩擦,干燥粘连的嘴唇寻求更多酒液的滋润,舌头在牙齿的碰撞下分泌更多汁水,一切感觉起来是如此真实不虚,一切现象和一切细枝末节巨细靡遗,毫不作假。

他突然想到那个企业家。如果一切是幻觉,难道这不是他的个体幻觉吗?难道这是一场集体性的癔症吗?为什么他也能看见身旁这位神秘的黄袍国王,甚至对那张惨白的头骨面具出言调侃?

除了真实,只剩下最后一个解释——企业家是假的,所有人都是假的,和身旁这位黄衣王一样同为幻觉,都是他想象的产物,不比他做的任何一个梦更真,也不比老人口中讲述的故事更假。

“看那个浮空迪斯科球。”陌生人在他耳边轻声说,“看见那光了吗?红色的,紫色的,闪灼的光芒像燃烧的烈焰。想象一下,那全息迪斯科球里都可能装着些什么?碎骨?烂肉?脑浆?不,那里面装的是爆破专家盖伊·福克斯的阴谋,黑火药精神在人的血管里流淌。你听,嘀嗒,嘀嗒,你期待能有什么样的下场?”

嘀,嗒,嘀,嗒,嘀,嗒……

他蓦地惊醒,瞪大眼睛,想要大声呼喊,但一阵强烈的刺激性黄光在半空中某一点内骤然绽放。那是一个白洞,怀揣着无边无际的恶意向外喷射能量和物质。光淹没了一切,像一场海啸。有东西比光慢了一步。那是剧烈的震颤和火车头般沉重的轰鸣,声与波宛如震怒的雷霆在耳边炸响,炽烈的热浪和滚烫的气流摧枯拉朽,把一切残余的意识推向深沉无望的黑暗。

他被光芒击中,又顺势被热浪推倒,张着的嘴巴呐喊至一半成了混沌而绝望的尖叫,像冲动而狂躁的野兽在山林间发出可怖的嘶喊。一切如镜头慢放。他匍匐在沙发底下,看着一切发生——炽烈的黄光从某一点开始,朝着四面八方往外推,如残忍的鬣狗,挥舞惊人的能量利爪,把一具具拦路的脆弱肉体撕扯成碎片。人在光芒到来之前胡乱挥舞手臂胡乱挣扎,像一只只粘在油膏上的苍蝇,无力拍打着翅膀,麻木地扭动四肢,时不时抽搐着,试图把自己从这样或那样的困境中摘除。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一切都是做无用功。

上一秒人们还在热吻,下一秒事情就不一样了。那一瞬间发生的事,不过是迪斯科彩球的斑点在梦幻中褪去,某种更大更强的太阳耀斑在破碎、杂冗的迪斯科舞曲中吞没了一切,驱散了黑暗,宛若死神凝视世间的目光。

在那爆炸的火光面前,近点的人化作齑粉和干涸的肉块,远一点的人也受了多多少少不同程度的伤。有些人没反应过来,把那气势磅礴的光幕当作迪斯科的热情召唤,死的时候仍踏着“怀念”的舞步。活下来的大部分是远处的人,还有那些并不真实存在于此地的全息模特。这些人看见这一幕只是茫然,只是隐约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却不能很好地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最中心的人和其他处的宾客最不一样,他们的脸上还来不及流露出惊恐或害怕,就被爆炸的火光吞没了,甚至连在生死面前表情达意的机会都没有。

人世间是一个地狱,无数了不起的人物在爆炸中被吞噬,被活埋,被烧死。遍地都是碎玻璃渣,遍地都是断壁残垣,遍地都是痛苦的哀嚎、衰微的呻吟和觉的哭泣。火在爆炸中被点燃,恶毒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窗帘、餐巾和焦黑肉体。又过了没多久,在外窥伺已久的雨目睹了爆裂的玻璃和炸裂的尸体,便以夏日雨夜独有的滂沱把废墟中熊熊燃烧的烈火吞没。

火在跃动,火的精灵翩翩起舞,像燃烧的、暴怒的真理。

雨还在下,雨一直都在下。雨扑灭火焰,浇灭真相,在给人希望的同时又重重踩踏在人的脊背上,几乎压垮了幸存者的精气神。

沙发倒在地上,呈一个大大的倒三角。他从沙发底下爬了出来,瞪着失焦的双眼,看着眼前一切仍难以置信。

人生是一个大大的圆,线条圈起来的中心是一大片空白的虚无。原来的晚宴现场已成了怪物的屠宰场,服务员也好,侍应生也罢,哪怕是军阀、政客、企业家,在死亡面前都丧失了令人自傲的特权,变得脆弱、无用、不堪一击。

他的目光慢慢聚焦,开始搜寻幸存者的身影。

除了他,还有不少人活着,然而这些人却在漫天灰尘中陷入窒息的绝望,在无端的疯狂中相互厮杀。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无论是老年还是青年,所有的人仿佛都发了疯,挥舞着同样颤抖的手臂,发出同样古怪的呐喊,纷纷掐着彼此的脖子,口中发出噩梦般的呢喃。

纳米吞噬……他知道这是什么,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是纳米吞噬,神秘的神经网络病毒。病毒使人发狂,使人急于自我毁灭,似乎总是把人置于疯狂绝望的境地。当中招的人摧毁眼前一切,当面前再无东西供他发泄,也许他能摧毁的就只有自己……

除此之外,他还明白了另外一点——纳米病毒通过神经网络植入物传染,从一个个体的大脑向另一个个体的大脑蔓延,如同一场黑色死亡的数字瘟疫,无情地剥夺生者的意志,直至人们陆陆续续死去。

嘀嗒,嘀嗒,嘀嗒……

某种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茫然扭头,看见一根钢筋从混凝土内刺出,洞穿了一位调酒师的胸膛。雨飘了进来,鲜血混合着雨水,顺着钢筋末端往下淌。人们就这样死去,剩下的人还在厮杀。他觉得难以置信,好似这一切都是一场恶作剧。他告诉自己,不断告诉自己,这是梦,这是假的,一切都不是真的。谁能说他是错的呢?这一切还真让他说对了——人生是一场大而无用的噩梦,永远醒不来。

暗红色的漆黑挡住了他的视野,像一张温暖的毛毯。他觉得眼球酸涩,睫毛沉重,像有什么东西进了眼睛。他伸手去摸,却沾了一手鲜血。他顺着疼痛摸索,指尖触及一道皮开肉绽的伤口。他咬着牙,忍着痛,颤抖着右手勾勒出伤口的轮廓。

那是一个古怪的符号,和他掌心的疤痕一致。

这种事情可能吗?他扪心自问,情不自禁想起种种可怕的意象。

“你屠戮了真实,古老的谎言终将胜出。”有人在他身后说话,“所有人在我的王庭中都能实现他们的渴望,但是最后他们的一切也不过是虚无。”

他扭头去看。那个戴着惨白面具、披着黄色斗篷的陌生人就站在角落最阴暗处,宛如一座精致的蜡像,在模糊的雨雾中融化、融化、融化……直至成为一滩黄色的蜡水,泛着灰色的浓雾,朝着他的立足之地涌来。

地上留下痕迹。蜡水所过之处皆湿漉漉的,线条组合成怪异的黄色印记。他只身立于符号最中心处。某个政客的保镖瞪着猩红的眼睛盯上了他,狞笑着握着拳头向他走来。

就在这时,一股可怕的蜂鸣声淹没了他们。

一只略有破损的“蜂鸟”——一种专用于全息投影的微型无人机,可在不同场景间移动,适用于大多数场合——带着阵阵微弱的气流贴近他的肩头,内部发出一道清脆的熟悉的声音。

“快走!”那声音原本婉转如百灵鸟,现在却失了调,声音之下透露出一股焦躁的不安和强烈的惶恐。


第三场

仿佛迷失于困厄无望的浓雾。

恍惚之中,他已在漆黑的暴风雨之夜奔跑。街道上有车,十字路口有光,红、黄、绿三色明灭不定,在杂冗滞涩的大堵塞中衰微。黑暗搅拌霓虹,薄弱的光斑在凄风苦雨中破碎,城市在一千万颗水珠齐齐躁鸣的滂沱中陷落。

撑着雨伞、披着雨衣的路人纷纷驻足,冲着可怕的灾难现场指指点点。街角的居酒屋,某个日本人远洋而来,在此定居。爆炸发生之后,系着围裙的老板走出门,加入围观的人群。至此,店里面空无一人,唯有虚拟艺伎伴着日本传统邦乐,仍喋喋不休地演唱着缠绵悱恻的俳句。

“古池塘,青蛙跳入水中央,一声响。”

他在逃离噩梦的同时经过那家居酒屋,匆匆一瞥间于空寂之中望见脸敷**的艺伎冲着他粲然一笑,像蛇蜕皮一般剥落苍白的皮囊。戴着惨白面具的黄衣国王从那荧光点点的数字尸体中破壳而出,缓缓朝他走来。

他咬紧牙关,一言不发,踉跄后退,任凭冷汗混着雨水簌簌滑下。蓦地,那个无可名状的怪物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他的母亲——妈妈站在居酒屋的红灯笼下冷冷地看着他。她的目光幽幽的,她的脸庞衬着阴森的红光也显得幽幽的,像一张暗房里冲洗出来的相片。

记忆像一捆胶卷缓缓展开,暗色的聚乙酸酯片基未经曝光蒙着一层阴郁的灰雾。妈妈在湿漉漉的地板上无声游移,薄弱而迷离的红光悬在她的头顶如鬼火般漂浮。他举目四顾,扫视四周。绝大部分路人无视他,小部分路人闪烁着奇异的目光盯着他看。他们的反应告诉他,这些人都看不见他的母亲。

“你怎么了?”迦梨的微型无人机问道。这架“蜂鸟”的全息投影功能在爆炸中损坏了。

“没事。”郁垒摇了摇头。

有两个声音在他心中响起。

理智说:“快走!快走!这是假的!这是幻觉!你一定也被病毒入侵了!纳米病毒侵入你的神经网络,影响了你的一切感官体验!”

“不!绝不!千万别听理智乱说话!理智总是在糊弄你,不告诉你真相!”情感不甘示弱,振振有词地敲打他的耳膜,“这就是你的妈妈!看看她,仔细看看她!她与你记忆中的模样毫无二致,甚至比你那破灵厝里的纸扎小人模样更接近真实!”

“胡扯!”理智反驳道,“这个幻觉中的女人眼中只有冷漠,甚至连话都不会说!你指望我们可怜的精神的主人怎么做呢?给妈妈一个拥抱,母子俩抱头痛哭?内心懦弱的人不配拥有爱。”

“这是真情流露。”情感嗫嚅着回答,“妈妈的上吊难道不是因为我们的不孝吗?我们的忽视和冷漠正是造成今天这一切局面的缘由。”

“不,要我说,是你想太多了,这完全是溺水之人的胡乱求救。”理智毫不留情地说,“你以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就可幸免于难?得了吧,你这缺爱的可怜虫,妈妈活着的时候你就尽管忽视她吧,等到她死后你再来忏悔。我倒是希望有机会见识下你哭泣的样子了,那模样一定很搞笑。”

“你这无情无义的吸血鬼!”

“你这多愁善感的可怜虫!”

“你什么都不是!”

“你毫无价值!”

“畜生!”

“垃圾!”

“渣滓!”

“废物!”

脑中的争吵声愈来愈大,像一场不分出输赢就绝对不善罢甘休的骑士决斗,但最终所有言语的矛尖都是落向他自己,所有介于情感和理智之间的咒骂都是他对自己内心发出的每一声控诉。他觉得自己的头颅快爆开了,像一颗膨胀的球,被那两道争执不下的气流刺穿橡胶做的皮囊。

他想尖叫,觉得自己快崩溃了,但他克制住了。

快砍下我的脑袋!我的脑袋想谋杀其余部分的我!为什么我如此痛恨自己?为什么我如此瞧不起自己?他问自己的情感和理智,但那两样东西都闭了嘴,似乎在这样的问题面前无地自容,只能沉默。

“你看得到她吗?”他突然问道。

“谁?”迦梨疑惑地问道。

他又摇了摇头,脑中吵得不可开交的声音让他跑开了。

母亲没有追上来,只是像鱼一般吐了几个泡泡就沉到水底。但那戴着惨白面具的黄衣国王仍逡巡于他的世界,时不时出现在街角或路旁的电视屏、投影仪和霓虹长廊之上。到处都是光,到处都是霓虹,到处都是电子世界,到处都是可怕的全息投影,到处都是可怕的精神投射。

光污染和声污染无处不在。

有时,那陌生人掰开新闻主持人的嘴巴,踩着遍布白色舌苔的长舌走了出来。有时,陌生人坐在某辆急速驶过的低空飞车上冷冰冰地俯视他。有时,陌生人又出现在脚边,会从反光的积水中冒出惨白的脑袋。还有时,陌生人从人的瞳孔最深处钻出来,就好像那是一个幽深的井,井底是空虚寂寥且与世隔绝的永恒黑暗。

“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远离这些精神污染?”他喘着粗气问道。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迦梨的声音在无人机的扬声器中传出。

郁垒突然停止脚步,抱着脑袋在路边蹲下。“就是这些该死的刺眼的光,还有那些可怕的嘈杂的噪音!”他咬着牙,揪着头发,痛苦地说,“我觉得自己快聋了,快瞎了!拜托了,有没有地方可以让我躲一躲?哪怕是一分钟也好,我只想远离这些光和这些声音!”

“你也……”迦梨犹豫着说,“你也像那些人一样……”

“纳米吞噬,一种破坏神经网络的病毒。”他埋着脑袋,闷声说,“我想我大概是中招了,但我还没疯,我还能思考,并不像那些人一样非得杀死什么或破坏什么。”

迦梨沉默了一会儿。“好吧,振作起来。”她说,“跟我来,我知道一个地方,可以让你暂时远离城市的喧嚣。”

他闭着眼睛,却感觉得到某种湿滑的触感。那是迦梨的不真实之手触碰他的肌肤。他很高兴“蜂鸟”的拟感功能没坏,尽管这种看不见却摸得到的感觉更像幽灵的宽慰,而非全息模特的爱抚。

他撑着膝盖,站了起来,重新在湿冷的街道上奔跑。微型无人机在举头三尺处盘旋,如一个尽职尽责的旅游向导,引领着他钻进废弃的地铁隧道,又从一处荒废的地铁站钻出。

迦梨带着他穿过一块空地,一点一滴朝着城市更黑暗处坠去。地面上零零星星躺着几个腐烂发臭的鱼头还有一些变质的小虾。白天的时候,这里是菜市场,鱼贩子和屠夫摆着各自的小摊叫卖那些从优先供给链淘汰下来的食物。最好的食材有着自己的命运,在离开海水或笼子的那一刻就注定要上高层级种姓的餐桌。劣质的食材会淘汰下来,依次进入剩余阶级的餐桌。

夜晚的菜市场是宁静的,尤其是在这样的暴风雨之夜就更显安宁。他在经过菜市场时看到杂乱的地面一片狼藉,除了那些臭鱼烂虾和破损菜叶之外,更多的是断裂的桌板、弯曲的水管和某个人落下的孤零零的拖鞋。

“这里看起来似乎也刚发生一场大战。”郁垒说。

“这是常态。”迦梨说,“穆斯林不吃猪肉而大啖牛肉。然而,印度教徒却把牛当作神,除非是素食主义者,否则便只能在猪肉或鸡鸭鱼肉中做选择。这不仅是饮食习惯上的不同,还是两者间宗教冲突的导火索。斗殴很常见,不要见怪。”

“今晚我在这儿过夜吗?”

“不,还有一段路。”她说,“我们要去城市最深处。”

要想在城市中远离现代社会生活,最好是挖一处洞窟,往最深最底层的阴暗处钻去。当你藏身其中,不要怕被广告词淹没,也不要担心霓虹会把你生吞活剥,因为资本的力量不愿意花费高昂的成本点亮这个贫穷的洞窟。

要想在城市中潜伏,又不想被灯光打扰?贫民窟永远是最好的选择。孟买的贫民窟有自己的名字——达拉维,这个地方像一个拥挤而狭窄的城中村,但实际上,如果要在贫民窟中分出个高下,那么达拉维就是贫民窟之王。这个洞窟在印度国内外黑帮的扶持下成了黑色交易的心脏。在地面讨生活的人永远只是幌子,真正的交易是黑暗的、不可见,隐于地下那座庞大而复杂的迷宫,按不同区域不同情况由印度地头蛇、三合会以及日本黑帮分而治之。贫民窟的地上与地下世界互不干扰,各自运转。

“达拉维。”郁垒低声呢喃,想起早上看见的卷宗。在这样潮湿的雨夜,白天下飞机时迎面撞上的那股热浪,还有那轮隐没于愁云之中的太阳,现在回想起来是如此遥远,如此苍白,恍若事情已发生好多年。然而,达拉维,那几个最先染上纳米吞噬的员工,正是出自这座在黑夜中凄冷破败的贫民窟。

这里是城市的反面,光鲜亮丽的人永远无法理解的虚空。

迦梨领着他继续往前走。没有摩天楼,没有广告牌,甚至没有最廉价的高压钠灯,在这儿,黑暗是主题,远端的阴影层层叠叠,像深渊无声开合的巨口,把一切外来者吞没。这儿几乎没有高楼,只有平房和棚屋,绝大部分居民拥簇在一个褊狭的空间里,婴幼儿的哭闹似乎是白天黑夜永远存在的背景旋律。还有不少人,他们的家是一张硬纸板和一个避雨的屋檐,只需伸一个懒腰就可酣然入睡。

在这样沉闷而枯冗的雨夜,黑暗之中若是有星星点点的火光,那也是勉强点燃勉强燃烧的湿润香烟。他走过的这一路,墙上全是涂鸦,涂鸦一层叠着一层,书写着愤怒,刻画着暴力与失落,在一代又一代人的临摹或创作下变得愈发复杂。他可以想象出这样的画面——这些涂鸦在五十年前就已存在,那时当地人的爷爷在这墙上涂鸦,后来父亲也在这墙上团员,如今又到了那个孙子接过画笔,在没人注意的时候乱涂乱画。

这样的地方很少有外来人来,至少很少有像他这样穿着整齐、带着无人机的“上等人”来。(尽管他的衣服在先前的灾难中多有褶皱和磨损,但大雨在冲刷灰尘的同时也让他看起来只是狼狈,而非落魄。)在他经过时,有数百数千只眼睛从窗户的木头缝隙中睁开,警惕而不悦地望着他。有的目光只是好奇,有的目光则不满,有的目光充满敌意,还有的目光却闪烁着跃跃欲试的神采。有几个赤身裸体的孩子在大大的垃圾桶里翻捡垃圾,咒骂那些和他们抢生意的流浪狗。那些孩子在他经过时眼睛仿佛紧紧粘在他的身上,好似行一种奇特的注目礼。

“小心点,你身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吧?”迦梨问道。

“没有。”他轻声说,“只有存放我母亲意识的磁带。与我母亲的相遇几乎是一切噩梦的开始。”

“为什么这么说?”迦梨讶异地问,“我记得你和我提起过,你的母亲是自杀……”

“是,所以我不该唤醒她。”他说,“我应该才是第一个遭遇纳米吞噬的人。如果我的母亲不是自杀,而是遭遇了纳米吞噬,那么我在唤醒她的时候就亲自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先是公司服务器,然后是员工,再来是晚宴现场……”

“如果是那样,为什么你安然无恙呢?”

“我不知道啊。”郁垒张着嘴巴,听见语言如麻木之风从唇瓣间飘出,“也许是病毒需要我,也许我是它的传播途径,我是超级传播者,是纳米病毒的容器,是死者吞噬生者的工具。”不,听听,听听我自己说的话吧!他在内心大声呼喊。我都在说些什么?病毒是有意识的吗?幻觉是真实的吗?数字瘟疫正在蔓延,我想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出错了。如果是那样,那就是我的错,一切都起于我。

“你觉得纳米吞噬来自你的母亲?”

“我不知道,”他疲惫地说,“重新与她对话有风险,可能会加重数字瘟疫的传播。”

迦梨的微型无人机飞上一个废弃的脚手架,他跟在后面爬了上去。这地方看上去就像一个荒废的废品站,同时也用来修补瓶瓶罐罐或锅碗瓢盆之类的生活用品。地板凌乱,杂物堆积,到处都是生锈的铁片和弯曲的锅铲,墙壁沾着汗水、鼻涕和机油,又被喷漆涂抹得乱七八糟。

废品站内摆放着几个燃着熊熊烈焰的铁桶,有十来个家庭,包括男女老少,皆围在铁桶边烤火,时不时发出一声急促的咳嗽。

有一滴雨水从高空坠落,在废品间积出一小滩污水。一个矮小瘦弱、也许只有五六岁的孩子提着一个桶摇摇晃晃走到他的身边,把破损的塑料桶对准水底摆好。那孩子伸出舌头接住一滴雨水,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转身消失于黑暗中。

“水很脏,但没办法。”迦梨说,“水在这里很稀缺。”

郁垒麻木地伸手去接一滴雨水。水是棕褐色的,像某种酸性酱汁。他甩了甩手,抬头去看漏雨的废品站屋顶,嘈杂的雨声透过一片薄薄的瓦楞板传来,无根之水沿着生锈的铁架低落。“是锈水。”他茫然地说,“没人管他们吗?这里可是孟买的中心地带。”

“在这儿,比这更不好的事还有很多,管不过来的。”

“有什么更不好的事?”他知道自己也许不该继续追问,这样的答案永远只会更糟糕。

“比如说,在这儿,贱民的女儿,无论是成年还是未成年,普遍经历过侮辱、打骂和强奸。“迦梨平淡地说,“你没办法救所有人,所以你最好不要知道太多。”

他闭上嘴巴,手揣在裤兜里摩挲着冰冷的中阴磁带。

“地面上不安全,除非你有信得过的人替你做担保,否则人们会觊觎你身上的东西,直至找机会扒光你、掠夺你。”迦梨继续说道,“我带你去地下黑市。黑帮的地盘虽然暴力而混乱,但仍有自己的规矩和道义。你是中国人,你们的华人社团素来团结,我想他们会罩你的。”

“听起来你很了解这里。”

迦梨笑了。“我是全息模特,成天在城市中徘徊。除非人们有需要,否则没人会注意到我。尽管有时候我的全息投影有近百米身高,但我仍是最好最聪慧的耳目。”

他跟着迦梨穿过废品站继续朝后头,在一处积着灰尘的脚手架下驻足。迦梨绕着他盘旋了几圈,催促着他缓缓沉入下水道井口。

一股古老的霉味儿飘来,闻起来淡而遥远,仿佛这气味儿是越过尘封已久的时光才钻入他的鼻腔。下水道的空气比想象中的还要干燥,似乎已停用许久。那些圆形的管道像一个个满溢空虚之风的大空洞,气流涌动之处是一声又一声不知从哪儿来也不知到哪去的茫然呐喊。

他跟着迦梨沿着这下水道继续往深处走,一路上时不时瞥见几道一闪而逝的黑影,又听见几声窸窸窣窣的怪响。老鼠,还是人类?不重要。黑色的存在都见得光。真正令他惊异的是,这个神秘的地下世界有着一种反常的干净。这种“干净”不是与温馨舒适的三口之家或酒店相比的,这种“干净”的比较对象是这个洞窟上方的贫民窟。在这儿,没有污水,没有苔藓,没有涂鸦,这儿固然肮脏,但那所谓肮只是粗粝的水泥墙表面结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就像一座庞大的古老的地下迷宫。在蜿蜒曲折的迷宫尽头,一台古老的曳引电梯发出嘎吱嘎吱的酸涩摩擦声带着他坠入地底更深处。

至此,地下世界才真真正正揭开了它的神秘面纱。人的声音接踵而至,人的影子层层叠叠。电梯内开合的那一瞬间,呼喊、吆喝、咒骂、呐喊、哭泣、狂笑、呕吐、抱怨……所有声音一口气涌了上来,如洪水决堤,灌进他的耳蜗,冲击他的耳膜,带着决绝而一往无前的气势,仿佛要把他生吞活剥。

他的到来扼死了所有声音,就好像有那么一个瞬间,所有人都说好了一起闭上了嘴巴,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这张陌生的新面孔。暴徒和打手们看着他——这些人体格健硕,浑身肉块儿,多经过肉体强化改造,有的纹着闪闪发光的全息纹身,有的拎着威士忌喝得大醉酩酊,有的拳头举到半空,打架正打到一半,还有的叼着香烟,燃烧的烟头在苍白的卤素灯灯光下模糊成一个微弱的暗红色光斑——也许一分钟,也许一秒钟,人们在沉默注视了一阵子之后,蓦地爆发出声响,又各自忙各自的事了,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沉默只是一次下马威,或者某种吓唬外来者的集体约定。有一个赤裸上半身,胸膛纹着猛虎的大块头在转身离去之前,狞笑着做了一个脖子的动作。他目不斜视,当作没看见。

“这里的人似乎不怎么欢迎我。”郁垒低声说。

“你错了,没用枪和拳头招待你就是最好的欢迎方式。”迦梨意味深长地说,“这里盛产暴力、罪孽和厌世之人,也欢迎所有渴望刺激、追逐死亡的行尸走肉。你看那些人的眼睛,不外乎是一个又一片销蚀的深渊,住着一个又一个迷茫的失意者。”

他在一座铁皮屋门前驻足,门廊上的电子招牌坏了大半,有一半灯泡都熄灭了,或明或暗的线条勉强拼凑出字体——失落天堂,这家旅馆的名字配不上这里,听起来更应该是某种邪恶童话里的林中小屋,位于南美洲的密林或悬崖边上,最好还住着几个巫婆或巫毒术士,而不是像如今这般藏身于此,在贫民窟底下招待醉生梦死、呕吐不断的酒徒和满脑子暴力与性欲的壮汉。

旅馆里只有一个蓄着络腮胡的店老板是清醒的,其他客人要嘛喝得头昏脑涨,趴在桌上打着呼噜,要嘛一边往嘴里灌酒一边百无聊赖地打着牌,口中发出一些麻木的兴奋的呐喊。店老板忙着擦拭玻璃杯。那杯子从净水池里捞出来之后已被摩擦了上万次,但那络腮胡男人仍不停地擦拭它,仿佛这是一种打发时间的有效手段。

“在这儿凑合一晚。”迦梨说,“不要到处乱跑,也不要到处乱看。”

郁垒点了点头。“我可以修好‘蜂鸟’的投影功能。”他对店主人说,“一间房。如果方便的话,我还想借一支电笔和一把螺丝刀。”

旅馆老板翻了个白眼,从身后的墙上取下一串钥匙,又从脚下提起一个手提工具箱。“只卖不借,先付钱,本店概不赊账。”

今夜,他的栖身之处是一间墟烟涌动的斗室,像一副狭小的棺材,足以叫世间任何一个幽闭恐惧症患者退却。屋内唯一的装饰是一面布满细密裂纹的镜子,屋内唯一的光源是两条嵌在天花板上的节能长灯管。在希微而清冷的白色灯光下,墙壁上绘着的涂鸦和和流动的脏话在暗夜中散发出五彩缤纷的荧光,好似某种色彩浓烈却发霉变质的油画。

他修好了“蜂鸟”,对着镜子检查伤口。碎裂的镜面上,发光的生殖器涂鸦印在镜中人的脸上,荧光涂料为那个抽象的血肉伤疤染上一层细碎的霞光。“迦梨,你知道这符号代表什么吗?”他冲着镜子呵了一口热气,用手指对着伤口的镜像勾勒图案。

一阵光的旋风刮过,全息模特凭空生成,站在他的身旁,用指尖轻触那道伤疤。一股冰凉的触感袭来,抚慰灼热的痛楚。“我之前没注意到这个,我……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你解释。”她吞吞吐吐地说,语气前所未有的不安,“有这么一个地下传说,没人当真,也没人在乎,也许只是巧合——”

“告诉我。”郁垒打断道。

“你知道的,这只是道听途说。”

“告诉我。”他执着地说,“这玩意儿已经困扰我很久了。”

“好吧,传说是这样的。”迦梨顿了顿,以一种空幻而缥缈的语气说道,“传说,城市里总有女孩失踪,起因在于她们接到了某个神秘的邀请。你所展示的这个印记是那封邀请信的火漆图案,所有接受邀请的女孩都会被接到卡尔克萨。但是,关于这个传说,还有另外一种观点,有些人认为那些女孩不是失踪,而是都像泡沫一样破灭、消失、死去。”

他皱起眉头,觉得自己似乎遗漏了点什么。迦梨的话里有某种东西吸引着他。那是一种被隐藏的真相,像迷雾中死人的苍白脸孔,嗫嚅着乌黑的嘴唇,干瞪着浑浊的眼珠,无论下巴和肩膀如何抽动,却怎么也喊不出任何一句有用的话。

迦梨继续说道:“有好几种不同的死亡方式。既有留下遗体的死亡,也有身体和灵魂一齐消失的死亡。后一种死亡通常只会发生在独自一人时(这是出于神的意志),如果他的死没有人目睹,世间就会当他是失踪,或是踏上了漫长的旅程——这一点倒是事实;但有时这种死亡也会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有许多目击者可以将其证实。又有一种死亡是灵魂已死,可身体却能在漫长的岁月中保持鲜活。有切实的证据表明,有时还会发生另一种死亡,就是灵魂虽然和身体一同死去,但不久以后,它却在身体腐朽的地方重新苏醒过来。”

“最后这部分听起来像是某种邪教所宣扬的永生理念。”

“可是,”迦梨反问道,“你不觉得熟悉吗?最后那一段,就像你们的广告词。”

“我们的广告词?”郁垒怔了一下,如有所思地说,“你是说‘灵厝’?所以真正对付我们的不是什么商业竞争对手,而是某个理念与我们的技术发生冲突的邪教。”

“我只是觉得,”迦梨说,“如果只是商业上的竞争,那么对方不会疯狂到袭击你们的晚宴现场。要知道当时到场的可不止企业家,还有帕蒂尔部长和普拉萨德部长。如果他们也死了,那结果可真是不敢想象。”

“希望方生和那两位部长能活下来。”他低垂头颅,眼神微惘,“我会尽我所能了结这一切的。你说的这些是在太过夸张太过匪夷所思了,但是,谢谢你,这些对我来说仍是有用的信息。”

“夸张好过疯狂。”迦梨犹豫着说:“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讲。”

“说吧。”他诧异地看了全息模特一眼。

“我觉得你看起来似乎对这件事很上心。”

“这样荒诞不经的事发生在我身上怎能让人不上心?”

“我不是这个意思。”全息模特摆了摆手,解释道,“我是说,你对事情背后的真相表现得似乎格外热忱,这与你给我的印象不太一样。按理说,常人遇到这种事难道不是寻求警察庇护,呆在家里等候真相水落石出吗?”

“是吗?或许吧。”他直愣愣地说,“把事情搞砸,把一切变得更糟糕,这是我们的家族诅咒,也是我们的基因遗传。我只是觉得这件事很有可能因我而起,所以我有义务解决它。”

“不,”迦梨摇头问道,“我能说说自己的看法吗?”

“请说。”他诚恳地说。

“我觉得,“迦梨斟酌着语句,小心翼翼地说,“你想亲自解决,是因为你信不过别人。你信不过别人,是因为你心中无爱。”她愈说愈直白,愈说愈流畅。“一个没有爱的人会是怎么样的呢?没有爱如同没有源头、没有出口的死水,表面漂浮着恶臭难闻的墨绿色水华。你看起来很痛苦,因为一个无爱的人什么都不在乎,只渴望一切快点结束,但你还有良心,所以你的良心饱受折磨,为自己的想法感到难过。然而,你所承受的那种痛苦,不是具体的、确切的,而是一种迷茫的、错乱的、莫名的、总觉得自己缺了点什么的痛苦。”

你说得对,他想。也许痛苦才是这一切的根源,我不是在追寻真相,我只是在追逐死亡。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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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宇镭

题图 | 电影《模仿游戏》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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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建了座灵厝,唤回过世的母亲(二)| 科幻小说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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