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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响—河北霸县王庄子昆曲的现状

2020-11-08 13:17 作者:东部曙光  | 我要投稿

霸县王庄子紧邻着大清河与白洋淀。听老人们讲,几十年河水很大,白洋淀可以接到村头,四下里是遍地的芦花荡,老一辈的昆曲艺人们就坐着小船,在白洋淀的各个码头、村落之间辗转着搭班唱戏。有时候晚上戏台子就搭在船上,灯火通明地唱《九莲灯》,扑拉一下撒出火彩来,煞是好看。船行一路,就唱上一路。农民们都懂戏,也都看爱戏,戏班子走到哪里哪里夹道欢迎。王庄子与高阳县河西村一样,一个在白洋淀的东面,一个在白洋淀的西面。这个区域也是当年北昆艺人们主要的活动范围。那时候兵荒马乱,很少有太太平平的日子,艺人们农闲的时候搭班唱戏,农忙的时候还回家种地,平时有喜欢学戏的小孩子,就教上一两个徒弟。不算专业的班社,冀中农村都有"子弟会"或者"耕读会"一类的组织。平日里种地、打渔、织苇,农闲的时候就一起唱戏,唱的就是昆曲,还有弋腔。

村里老人们讲,下王庄耕读会成立了有100多年了,郭蓬莱、王树云、樊志清、邱惠亭等人都是当年北派昆曲的名角,也是内战,打日本鬼子的时候回乡种地,这就再也没出来过。王圪垯和王庄子两地的昆曲大都得自于这些北昆前辈艺人们的传授,尤其是邱惠亭,他是当年北昆荣庆社郝振基的学生,工武生,亦曾在荣庆、祥庆等处与侯玉山、白云生、马祥麟等人一起搭班唱戏。四十年代曾在王庄子、王圪垯教戏十多年,这两个村子的昆曲武生戏,《青石山》、《夜奔》、《夜巡》、《花荡》等都是得自他的传授。村子里有行头,有锣鼓,有"四蟒八靠",这些行头还是当年山东省主席韩复榘因为同乡之谊捐赠的。

侯永奎《夜奔》

邱惠亭去世于80年代,在他主持下,王圪垯和王庄子的昆曲红红火火了一阵子,老人们说,五六十年代生产队的时候,村子里隔三差五地就唱大戏,年轻人去学戏的话,生产队特批可以不劳动仍然算工分,王庄子耕读会排演过《青石山》、《下河南》、《祝家庄》,后来文革之后十年没有演出活动。文革结束,又重新排演了《青石山》。问起那些老人们,他们总是说,"孩子,你要是早二十年来就好了"。那个时候村子里人多心齐,懂戏的也多,老一辈的人还活着,弄个几十出的折子都没什么问题。可是一改革一开放,人心就散了,王庄子再也演不来《青石山》那样几十人的大戏了,现在年轻人都忙着赚钱打工,村子里的小孩子们也喜欢流行歌舞,老戏没人看,只是几个老人凑合在一起唱一唱。《南方周末》前年曾经采访过邱惠亭的儿子邱双民,他懂得不少戏,不过文章出来也没什么反响,可惜等到今年再去的时候,他已经去世了。如今他的儿子邱根柱在村子里组建了一个戏班子。演昆曲、演梆子、也演现代歌舞。昆曲不太受欢迎,只能在王庄子唱,一般地方梆子和歌舞唱得特别多。农村风俗,凡红白事和开业庆典,都请戏班子唱唱,一年能唱上三百场,但基本上都是歌舞梆子啥的。

王庄子不同高阳河西村,村子里小厂子很多,走几步就是一个,搞木材加工、家具板材很是兴旺,我问同行的文化站人员,为什么这么些有钱的老板不能赞助点文化事业呢?他说这里兴打麻将,一宿就输上几十万不含糊,再就是盖楼房,一个比一个,谁有钱谁盖得高,至于这个文化事业上心的人也太少了。王庄子除了邱双民那个戏班,耕读会也已经有十年没演出过昆曲了。我问文化站的干事,你们平时不能多宣传一点么,比如请他们到学校里教教戏,也算上音乐课了。他说这个农村学校根本就不重视副科,乡一级以下的学校也没有开音乐课的,再说老师们都要通过学生的文化课成绩进行考核呢,哪有心思弄这个。

王庄子还有八九个昆曲老艺人,也都是70来岁的人了。李明德今年70,唱老生,据说其外公王树云当年是梅兰芳的师兄弟,四清的时候北京还放过他们的唱片,刺虎、思凡。后来文革之后就再也没放过。他自幼跟随外公学戏,60年代在大连京剧团搭班唱京剧,后来因为工资太低无法养家就回来了。

樊新民今年72,是当年在醇王府唱戏的樊志清的孙子,据说他们家好几代都是唱弋腔的,小时候跟着他爷爷的弋腔班子学唱过弋腔,虽然这些戏目五十年不演了,但是他现在尚且能唱上几段《水牢双合印》、《捉曹》、《挡曹》、《出关》、《寄信》等弋腔段子,家里曾传有24大本弋腔大戏曲谱,结果文革的时候全被红卫兵烧毁,老人家现在说起这事仍然骂不停口。

陈友田今年七十五,能唱老生,年轻时候学过四十多出戏,昆腔唱过《五人义》、《倒铜旗》、《兴隆会》、《牛头山》、《青石山》、《九莲灯》等戏,弋腔小时候会唱《水牢双合印》、《花子别妻》、《河梁会》、《十二连城》、《龙凤配》,然后老人家很高兴地给我唱了一段《水牢双合印》,恶霸地主将朝廷派来的巡按董洪关押在水牢里,董洪水牢摸印,这唱段,比较悲凉,和昆曲不是一个味,有许多滚唱,节奏比较散。他说这个伴奏只用锅盖一样的大镲,仓才仓才地打节奏。还说过去讲南昆北弋,弋阳腔在北面也叫高腔,北派昆曲里面一般都要带上弋阳腔,他们回忆说以前能够排演全本《青石山》,从《上坟》、《路遇》到《显像》、《捉妖》、《斩妖》结束,大鬼小鬼大神小神得需要个四五十号演员,一演就得三个多小时。其中吕洞宾"得道在山高,乐逍遥"一共四句,一定要用弋腔唱,非常好听。关公显像的时候一个金脸、一个红脸,也要唱高腔。80年代初排演过。我问他们现在全本《青石山》是否还能演出来,他们说够呛了,邱根柱说他们剧团会《路遇》,但是其他折子也是很久没排了。

(插入朱复先生文章一段:

《青石山》马祥麟都有本子,传给张毓文了,前半是生旦的戏,上坟路遇,后面关公显像就是高腔了,然后是周仓捉妖了。前两年我去北昆看戏,结果一看黑板上写着《青石山》响排,我非常高兴,这老戏好久没排了,再一看指导教师:宋丹菊。京剧版的《青石山》啊,您怎么那么丢人呢,这是你们北方昆弋的看家戏,这可是昆弋的!你怎么请一个京剧的来教?还就教后面捉妖。前面宋丹菊也不会,京剧就唱过后面,前面没唱过!王老道请吕洞宾,吕洞宾上来就是高腔了,村子里的人估计还会哼哼。戴祥麒估计也会,可惜后面打不了啦,要是日本人能学估计也就排出来了。光两个女学生,武生武花脸红净都没有。)

侯少奎金脸关公扮相
昆弋《青石山•显像》荣庆社留影,朱玉鳌饰演关公,侯益隆饰演周仓,王益友饰演林冲,保留了早期的“双关公”演法,上金脸下红脸

《九莲灯》老人们还会,一共四个折子《宿庙》、《火判》、《闯界》、《求灯》以前排演过,晚上演出的时候带撒火彩,用药面做,非常漂亮。还有《通天犀》里《酒楼》、《法场》两折,白水滩搭救十一郎,以前也演过,可惜现在的年轻人功夫都不行了,没人能演得下来。老人边说边叹息,上面说的戏也是,冷不丁的都想不起来了,二十多年不演,说不定就不会了......

晚上奔赴王圪垯村看那些村民现场彩演《芦花荡》。演出前和老人们聊了聊。王圪垯村和王庄子相距不远,演员们也都是一起跟邱惠亭等老师学戏学出来的。因为王圪垯村比较重视文化活动,且经济条件更好一些,村子里斥资100万搭建了一个大戏台和文化公园,虽然不无迎合上面"新农村建设"的意思,但是总还是件好事,王圪垯昆剧班子有了这么一个固定的演出唱所,逢年过节还总要演一演。郭秉祥老人是昆剧班子的负责人,能吹笛子能打鼓,文武场面都能应付得下来,他说像他这个年纪的能唱昆曲的老人村子里有个十个八个吧,还叹息说,你要是早几年过来就更好了,老人们去世的不少,年轻人也没有学这个的,这个班子里头年龄最小的都快五十了......

说话的时候,进来一个衣衫褴褛的老瞎子,拄着拐棍,郭秉祥赶紧将他搀扶进来,见他拿着一个破布袋子,打里面掏出一个唢呐,兴高采烈地吱吱地吹了两下,那声音真叫一个亮。他叫高礼合,是演出的唢呐伴奏,欣闻晚上有演戏,很早就过来了。我和他握手,称他老师,他高兴得不行,衣服破破烂烂的,很脏,有年月没洗了。没儿没女,那破布口袋可能平时用来要饭的......

化妆的师傅叫郭凤台,当年曾给邱惠亭化妆,他从口袋里头掏出一个小卡片,上面是张飞的脸谱,是当年老师留给他的,他一直珍藏着。这次演出演花脸张飞的叫南礼文,演小生周瑜的叫崔学岭,两个人是当地的农民,也快五十了。

七点钟歌舞晚会正式开始,戏台子前面的广场上黑压压占满了人,戏一开锣便鸦雀无声,张飞上来走了几圈台步,开唱『斗鹌鹑』这套北曲曲牌,且边唱舞,身段是相当难的。虽然只是业余的昆曲票友,但是演得仍然非常认真,声音刚硬有力,确实是正宗的北昆一路。一折子《花荡》演下来唱六支曲子,非常难,然而他们还是能非常认真的、一点不差的演下来。尽管有时候看他们动作不是很到位,但是想想人家那么大年纪还是不宜苛求。

侯益隆,孟宪林《芦花荡》

散了场之后,唱张飞的南礼文说自己是十三岁学的戏,现在身体不好,虽然每天也坚持练功,可惜唱的做的都不比自己小时候了。还说自己虽然有地方做的不好,但是这唱戏就如写字,一笔一划都不能少,就算写得不好也得有那么个意思,缺两笔就不念这个字了。听了人家这番话,想起唱戏动不动就偷工减料的北昆,北昆真应该感到汗颜。

散完了戏大家都没走,就一起兴致勃勃地唱曲子、聊天,邱根柱说,北昆的候少奎当年也曾经和他爷爷学过戏,在天津的时候两家里还相互走动呢,后来少奎去了北京,就没怎么联系过了。让我回头跟北昆的少奎提提这边的情况,就说这边的老朋友都挺想他的。有的老人说,北昆原来和这里没断过联系,80年代初的时候还写问过这边的情况,好多人家里还有北昆剧院的老照片呢,后来改革开放之后各忙各的,就没怎么通过消息了。

然后有人说,北昆的青石山看过,还没咱们的全呢。咱们的唱词和情节比北昆的还多点。77年北昆曾经过来这,录过我们这的青石山。那几年马祥麟、候玉山他们都来过这。我们这有个老师父,叫高森林,教过侯玉山戏呢,所以那两年他们总来。

侯永奎,马祥麟《借扇》

我问他们,看不看现在演出的昆曲?他们说偶尔也看看,但是总是感觉"不是味",唱腔上好多"弯"都不对。然后老人们打着锣鼓点唱了几个曲子给我听,《夜奔》、《下河南》、《雷峰塔•水漫》,唱什么都是那么雄壮有力,和别的地方感觉的确不一样。对于《下河南》这个剧目我还是没太搞明白,他们说下河南唱段好听,"艳阳天,草萌芽",有小生小旦,讲罗锅抢亲然后闯王造反,这个戏完了之后就是别母乱箭接着崇祯上吊,这个戏就是《铁冠图》里的。(不过恐怕老人们的理解有误。应该不是《铁冠图》)。

(再摘抄朱复先生相关文章一段:

《下河南》叫《金鸡岭》,闯王下河南,胡罗锅子抢亲,耍笑戏。有媒婆,罗锅子,这些个耍笑戏一大批,好几十出,北昆更不排了。全扔,百分百扔,罪名是“低级庸俗”,都不排,全完了。)

京剧《下河南》截图,实际上主干情节就是德云社新排演的《严罗锅抢亲》,像媒婆的台词,坏四儿这些角色都是照原本拿出来的,现在京剧改的这出也萎了

老人们还给我一一列举他们曾经演出过的戏目,如《棋盘会》、《兴隆会》、《祝家庄》(《石秀探庄》)、《虎牢关》、《反西凉》、《下河南》(串折大戏,三个多小时)《五人义》、《蜈蚣岭》、《倒铜旗》、《牛头山》、《天罡阵》、《九莲灯》、《通天犀》、《夜巡》、《琴挑》等等,其中的好多北派昆曲的武生戏都是闻所未闻的,然后就叹气,俺们这些老东西现在没人喜欢了,再有个二十年,都死了也就没了,全没了......

侯永奎,丛兆桓《夜巡》

天很晚了,该回去了,我将老人们送出门口,扭头看了一眼王圪垯身后的舞台,正是热闹的歌舞节目,几个穿着黑皮靴超短裙的女孩正在热闹地又蹦又跳,韩国音乐,后面的转灯昏昏暗暗闪闪烁烁,据说这是王庄子正在流行的摇滚舞,舞台下的年轻人也跟着唱跟着扭,嗷嗷地叫唤。这天是正月十五,过完了十五,他们就又要出去打工或者上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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