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阶试炼】我的朋友孔乙己
——谨以此文,致敬鲁迅先生,及其笔下的孔乙己先生。
初识孔兄,原是在孔圣学堂。
彼时我与孔兄素不相识,只常听同学们嘻嘻哈哈道:“那人又来了!”而后众人皆掩其口,会心一笑。
“那人”总在学堂外徘徊,从不走学堂正门,偶尔撞见,也是自西北那处残破矮墙翻进来的,给教工逮住好几回。仍有几次,我们一群学生,见其匆匆忙忙攀上那矮墙,灰扑扑的长衫补丁一样贴在墙面,一使劲,拼了老命才把腿勾到墙上,再颤颤巍巍支着身子,勉强翻过去,落地时,还能听到“啊”的一声叫唤。
自打教工补了墙,盖上檐口,学堂内养了狗,便不再见“那人”擅入了,同学又重新议论起“那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有传闻他是落第秀才,有传闻他家道中落,其中流传最广的说法是其家中父母早亡,幼妹豆蔻之期早早许了人家,如今只余孤家寡人……诸多传闻,总也离不开一介寒门穷酸书生的样板。
有时他匿在窗台后——那已是学堂的外头——悄悄听墙根,头回发现时,我吓得一懵,他便竖个手指,缓缓立在唇边,示意噤声。我点头会意,又随同学一边玩闹,次数多了,其他同学也不时地会发现他,好几次他就躲在窗户正下头,把发现他的人吓得魂飞魄散。
时间一长,大家便都习惯起来,也不透露给夫子和教工,任他在学堂外听课,又因背着夫子低声谈论他的行踪,宛如交待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言语间难免充满难以名状的神秘与自豪。
学堂的屋子都是平房,趁夫子没到,班上同学双手在窗边一支,身子探出窗外,左右搜寻,道:“没来,他今天没来!”
有时我们看到他坐在墙根,背贴着墙,身子和腿坐成一个直角,两腿恣意地盘着或曲着,或摆成一个人字,听到人声,那双腿便吓得哆嗦一下,支楞着两手迅速爬起,在惊起的尘灰中躲去屋子后边,隔了许久,才探出一对眼睛。
彼时我与同学也不过十五、六岁,“那人”却像年近而立,有几分长辈气质,使人不敢靠近。下学时,我在路旁遇过他几回,心虽好奇,却也不敢搭话,只默默看着。他一见我,佯作无事,很快离开。
出了学堂再遇“那人”,是在一间诗社。社长是哪家的大少爷和千金,一时兴起便想要开一间能容纳百川的诗社,诗社成员除了学生和诗文爱好者,期间还来了一两户人家的小姐,因着年纪小,心存好奇,瞒着家里人偷偷加入,学了几个字,然而来了几回便杳然无踪了。
诗社纳新,我看到人群里有名身形眼熟之人,难得地将一身破旧长衫洗得干净,待他转过脸——正是“那人”。我忙上前作了一揖:“敝姓梁,不知兄台贵姓?”他点了两点头,匆匆忙回礼道:“姓、姓孔。”
他左右不肯道其名,我便称其孔兄。
“自从学堂一别,有件物事我想交予孔兄,却总寻你不得,不想有缘在此碰面。”我道,“孔兄如今可是不去学堂了?”
他只是摇头:“不去了,不去了。”
“那好罢,请孔兄再来诗社。”
“好、好……”
尔后,我将亲手誊的一本论语递与他,上边是我在学堂时夫子教的篇目,不足全章,聊表心意。
他瞪大眼睛盯我,又转而盯我的手,嘴唇闭了张、张了闭,如此反复几番,仿佛这是他亲手自荒地里掘出的一枚碗口大的银元,两眼竟看直了。只见他双手一抖袖口,弓着背,屈身接下那本《论语》:“多谢……梁兄弟。”
见此架势,我也只得回了一礼。
而那往后几年,我也逐渐少在诗社露面了——幼时落下病根,调养了几年却全不见好,如今越发羸弱,受不得风,家中只剩一名年过半百的奶妈帮着照顾。
孔兄自诗社社员口中打听到我家住处,来探望了几次。
他日渐佝偻了,脸上总也挂着困窘的愁容,便是笑着,也似含了一口陈年老醋,吐不出,咽不下,勉强停在嘴里,眉毛眼睛都狰狞着抗议不知何物施予他的忧愁,仿佛等得久了它便能自行淡去。
然而,他口中的那醋却终不见淡。
“我原想多誊几本送你,如今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我笑着指了指桌上那沓书,对孔兄道,“没誊完的都堆在桌面了。旁边还有些《礼记》《春秋》,孔兄若不嫌弃,便拣些喜欢的带走罢。”
孔兄直愣愣望着我的书桌,手指微动了动,看看奶妈,又看看我,作了一揖便离开了。
奶妈没少背着他数落其空手而来,我也是无法,只能任凭她念叨。
不料打那以后,孔兄再未踏足我家门槛,兴许是奶妈的念叨被他知道了,兴许是有了别的出路,奶妈带来的传言太多,我却都无法一一印证,只隐约觉着——他过得不是很好。
眼见窗台边的雪落了又停,窗外的枣树叶子枯了又新,新陈更替之际,不知悄然掠过多少时日。
又是一轮岁末将至,很快跨过年关,却再未见孔兄来访——我只祝愿,他能过得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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