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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角色故事集:夜幕之下】 章节一 “白谨”(修改版)

2022-07-12 18:36 作者:秦淮河畔杨柳树  | 我要投稿

作者:百里穆青

复核:半桃鹤仙梧

 

 

 

警告!以下内容含有:

血腥暴力、角色死亡、犯罪活动、社会动荡、角色三观不正、以怨报怨式复仇、有漏洞的逻辑推理,以及非常差劲的文笔。

未满十六周岁请谨慎阅读!

如有任何形式的损失,作者及复核员概不负责!!

你还有五秒钟时间考虑并点击右上角离开!!!

 

本文正文共17581字。

 

 

 

【序曲:杀戮之夜】

昏暗幽深的走廊里传出踉踉跄跄的脚步声。有个人影拖着步子向灯光照不到的黑暗处挣扎着走去。身穿正装的中年人捂着腹部的伤口倒在一扇闩住的门前,鲜红的血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蔓延开来。

走廊外是一条横廊,顺着横廊尽头的楼梯往下是一楼大厅。大厅里灯火通明,却寂静得可怕。大厅中央的圆桌边摆着十六张红色高背椅。有的椅子翻倒在地。有几把椅子上坐着人,但他们都仰靠着椅背,脸孔对着天花板。椅背是湿的。暗红色的地毯也是湿的。一把翻倒的椅子上躺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他穿着一身正装,手里握着一把枪。未凝固的血迹顺着他的脖颈流进椅背的绒布里。橙黄色的灯光照进男人尚未闭上的眼睛,映出一片惊恐的神色。

一名黑衣人背对着敞开的大门,慢慢走向大厅深处通向二楼的楼梯。靴子落在台阶上,一声,又一声。二楼走廊里躺卧着的男人手指轻颤。他的上衣口袋微微鼓起,开口处滑出一根丝线。

走廊里光线骤然减弱,细长的影子覆在地板上。脚步声不知什么时候就听不见了。二楼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死了?没意思。”一个有些沙哑的声音响起。声音的主人把玩着手里的短刀,看不清面容。她站在走廊里对着那个男人观察了一会儿,便绕过他去开那扇闩着的门。那人侧身时,大厅的灯光照出了青年人的黑色风衣和半张脸。那张没有表情的脸轮廓分明,冷漠而苍白,乌黑短发的发尾洇出些许墨蓝色来。

说时迟那时快,门栓响起的时候,中年人忽然扑向青年。丝线的另一端系在他的小指上,扯出一个小小的纸包。男人满脸狰狞,一半是疼痛,一半是绝望。

青年有些惊讶,但也只是惊讶,她大笑起来,露出嘴里四颗尖尖的虎牙。

“我就知道!”

她轻巧地后退一步,左臂挥出,一刀贯穿了中年男子的胸口。男人重又栽倒在地,发出一声闷响。那只纸包散开,飘出一大蓬灰绿色粉末。青年被烟尘扑了满脸,咳嗽了几声。但这一点点插曲并没有减缓她动手的速度。青年挥开粉尘,抬脚将那人踹翻,右手抽出另一柄刀,将他钉在地上。男人挣扎了一下,肩上的伤口立刻血如泉涌。

青年俯身看着他,露出一个冷笑。

“夏麟干部,你想去哪儿呢?”

黑发黑眼的中年人死死地盯着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会死得很难看!”

青年笑得比刚才更大声,几乎要笑岔了气。“我死?也许会吧。不过你是看不到了。夏干部,你真是我见过最可笑的人。”

她转过身,面向走廊深处的黑暗:“白小姐,请出来吧。”

脚步声从走廊深处的黑暗中传来,白发蓝眼的女孩在身后黑衣少年的陪同下出现在二人眼前。

夏麟瞪大了眼睛。

 

 

 

【第一章:“白谨”】

一周前,我们从常阴市来到了久晴市。

常阴是个海边城市,近些年经济发展得不错。但与黑道收入一同增长的还有军方的监察打击力度。最近几月,许多组织查的查,封的封,这也还算是普通的。印象较深刻的一个组织,是因为下面的人一时冲动杀了两个挑衅的官员,愣是给城防军逮着,把整个组织都灭了。那首领算是百密一疏,最终含恨自尽。

夏麟那个小人——当然我现在只能喊他首领——在某一天突然宣布,他经过深思熟虑,决定带领部分人离开常阴市,前往隔着四五个城市远的久晴市开拓新的地盘。

他说了一大堆理由,听起来倒是头头是道,处处为鉴之叔和一众留守成员着想。但我和鉴之叔早已识破他的意图——无非是常阴的风声太紧,他打算带着他那一拨中心下属开溜。这段时间如果常阴市的总部遭遇毁灭性打击,他可以毫发无损地在久晴生根发芽,顺带排除了一个潜在威胁;如果总部安然无恙,他当然没有损失,还可以收获一个久晴市的分部。

“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鉴之叔仰头灌下一口啤酒,毫不掩饰语气里的鄙夷,“不愧是兵不血刃就继位首领的家伙。”

姓夏的公布留驻人员名单的那天晚上,鉴之叔隐秘地把我约出来。他在附近的便利店里买了两罐啤酒,一罐自己喝,一罐洒进海里。

我看着淡黄的啤酒掺着白色的泡沫消失在一片漆黑当中,我没听见它落进海里的声音。远处隐隐约约传来涛声和雷鸣,快下雨了。

鉴之叔自己三两口喝完自己的酒,把啤酒罐子扔进垃圾桶,眼睛一直望着海面。从我们见面开始,他还没有看我一眼。

“小雯啊。”

就在我快要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见面时,鉴之叔突然开了口。

我微微愣神,鉴之叔已经很久没这么叫我了。自从他把我送到夏麟身边,他对我的称呼通常是“白小姐”或者“秘书小姐”,再不提当年我们三人同行时的互称。我知道他是保护我。有时我整理着厚厚的一沓文件,也会想起他和兄长比拼酒量的糗事——两个大男人最终还是我去喊人抬回去的,足以让我嘲笑他们好久。只可惜,记忆中恍如昨日的欢乐,现在早已物是人非。

“小雯啊。”鉴之叔又叫了我一声。

“鉴之叔。”我回过神来,赶忙应道。

“别叫我叔,”他低低地抱怨,“都要走了,再叫一声哥不好么?”他顿了一下,“算了,别叫了,想到怀苍你又要哭。”

“鉴之哥……”

“别叫了。”他哑着嗓子说。

我们重新陷入沉默的海洋,抬头望如墨的天。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白鉴之长长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气流间夹着一句近乎耳语的话:

“照顾好自己。”

脚步声远去,白鉴之离开了。

 

 

 

“白谨,你来一下。”夏麟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是。”我应道,顺从地跟在他身后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白谨,你把这份邀请函交给夜幕社的首领,”他将一封封好的大红信封递给我,我伸手接过,“记得探查对方的虚实。夜幕社虽说不比往昔,但谁又知道他是不是不想显山露水。”

“是,首领。我会圆满完成任务的。”我说。

夏麟原本在低头处理文件,忽然又抬起头来看着我的脸。“白谨,你今天有点不一样,”他若有所思地说,“你比以前话多了。”

“可……可能是因为要接触夜幕社,所以有些兴奋……”我露出尴尬不安的表情,面露坦诚地望着他的眼睛。

夏麟嗤笑一声:“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夜幕社在久晴的根基深着呢,说不定出了这扇门,你的一举一动都会被夜幕社的人看着。好了,你走吧。”他又低下头继续看文件。

我拿着邀请函快步走出房间,离开白虎帮的临时据点。直到走到与据点相隔一个区的东尾区的大街上,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来往行人行色匆匆,没有人注意到我。越往旧城区走,街上的流浪汉和混混越多,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但间或有一两个身穿黑衣的人走过,他们便立刻惊慌地散开。

久晴市是一个有些特殊的城市。这座城市建立起来不过五十年,经济不算发达,远远比不上作为沿海城市的常阴。与它一同诞生的还有一个杀手组织——「夜幕社」。刚出现的十几年里,夜幕社可以说是久晴市的半个老大,与官方及军队分庭抗礼不在话下,连常阴市都曾有过夜幕社的分部。只可惜现在的夜幕社早就大不如前——后来第三代首领百里虞暴动篡位,又在随后几年里同早年合作的中小黑帮公然开战,政///府军从中发难,弄得两败俱伤。

第四代首领百里穆青是踩着前首领的尸体上去的。我对此并不反感,因为从我调查到的情况来看,他当首领不错,至少比夏麟好。继位二十年干了些正经事,让夜幕社这头猛兽养精蓄锐。虽然现在夜幕社在二十年前的条约下不得不对官方让步,但谁又说得准这位正值壮年的首领会不会把当年做主与政///府签订条约的事情给记在小本子上,并打算一雪前耻呢?届时不管是谁赢了,白虎帮总能捞到点好处的。

这些事情夏麟也知道。到达久晴的第二天,在读完我送过去的资料后,他开始频繁地外出,去拜访那些我列在名单上的与夜幕社不对付的组织。这些小组织不满于夜幕社对他们的压制和收取的高额保护费,又苦于干不过夜幕社——夜幕社拥有这块地区上最强悍的杀手。

夏麟把白朝晖带在身边。白朝晖是他的保镖。但实际上朝晖与我同路,我们是互相掩护的伙伴。

第七天,也就是今天,他突然把白朝晖派出去“做些事”。我想,夏麟这条地头蛇,准备出洞了。

 

 

 

夜幕社的总部靠近市中心,是一栋十几层高的黑色大楼,外有几队守卫。我粗粗看了几眼,人员分布疏密得当,井然有序,队员一个个精干结实,让见多了常阴市区那些瘾君子的我舒服不少。

还没等我仔细打量,守卫中为首的人便走上前来:“有什么事吗”很明显,这名身穿队长制服的瘦高男子便是夜幕社治安组辖下那十二支治安队的队长之一了。

“队长,麻烦通报一声。白虎帮成员白谨想见贵社首领一面。”

我使劲咽了咽唾沫,压下心里的紧张。

对面的灰发青年皱了皱眉。“我先问问。”他说着拿起对讲机,同那头的人商量:“诺白姐,白虎帮差人来见首领,放不放?”

“你去问首领有没有空,”对面传来慵懒的女声,“仔细着点,对方来了多少人?”

“我这不是没有电话吗?人家就一个小姑娘,担心什么?”那位队长叹了口气,眼皮轻挑,锐利的目光扫过我全身上下。

“首领说让她进来,”过了一会儿,诺白平淡的声音传了过来,比刚才多了几分严肃,“你可以带她上去了,我让锐羽顶你的班。顺便一提,艾辰丫头也是小姑娘。”

“切。”男子啧了一声,结束了与诺白的对话,转头对我说:“小姐,我带你进去吧。”

“好。”我点了点头。

楼梯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走上去一点声音也没有,鲜艳的颜色让我联想起满地的鲜血。捏着信封的手指尖渐渐染上白色。

我沉默地跟在那位队长后面走上一级级楼梯,心里默默地数着层数。这栋楼的岁数起码有四十年了大楼里的回字形楼梯经过改造,尽量减少了拐角以便提高爬楼的效率,虽然占去了比原来更多的空间。数到十一时,前面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我一跳。

“白小姐,你在白虎帮担任什么职位?”队长年轻的声音里满是探究,如果不是因为他走在前面,我一定能看见他好奇的表情。

是个有趣的家伙。“首领的秘书。”我尽可能的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

“很高的职位,”他给了一个中肯的评价,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还没说我的名字。我叫桑银,是夜幕社武斗部重火组的组长。”

“嗯,武斗部部长刚刚你也认识过了,就是殷诺白。她能力很强,我只是帮她跑跑腿罢了。”桑银似乎很崇拜对讲机里那名女子。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幸好这时我们已经到了最高层,站在走廊上唯一一扇门前。这是一扇双开的方木门,从视觉上就能感受到它的厚重。门边站着一个年轻的金发女子,和桑银一样身穿制服,只是桑银的制服是墨绿色,而门旁这位的制服是“夜幕”一样的黑色。

“洛鸢姐,”桑银神态端正地向她打招呼,对方微微点头之后才说下去,“我带白虎帮的人来见首领。”

被称为洛鸢的女子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另一只手推开了橡木大门。

“那我回去值班了。”桑银转身离开,脚下生风,不一会儿就看不见人影了。看来值班这件事情对他来说远比我以为的重要。

我深吸一口气,走进了夜幕社首领的办公室。

入眼是一片开阔的蓝空,被房间的四墙框住,细细的黑线将天空分割成均匀的四块——是玻璃窗。入门右手边是一条长沙发,沙发后是一整面墙的书柜。左手边有一张很大的办公桌,桌后坐着一名深蓝色头发,穿着正装的男子,他双肘支在桌沿上,小臂压住了桌上的一份文件。半眯的眼睛看不清神色,但我有被打量的感觉——他丝毫不掩饰他的目光。

“白虎帮的白谨,对吗?”没等我将打好的腹稿说出,夜幕社的首领先开口了。“把信放下,你就可以走了。”

是冷冰冰的命令的语气。

“可是……”我有些慌乱。鉴之叔在出发前告诉我,如果能争取到夜幕社的帮助,常阴总部这边会轻松许多。虽然夜幕社许诺助他们夺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眼下四面楚歌的情况更令他不安。

常阴市没有几个能与城防军抗衡一时的组织。势力强大些的那几个,夏麟都已经替白虎帮得罪过一遍了,自是不可能帮助鉴之叔的。

百里穆青眉头一挑:“需要送客吗?”

背后的洛鸢上前一步,将我手里的邀请函接下放在红橡木办公桌上,随后她一双湖绿色眸子牢牢地锁定着我,那架势摆明了只等百里穆青一发话,就要把我扔出去。

背后就是门槛,只要退一步我就会离开这间房间。我不知所措,但不敢露怯,只是定定地看向蓝发男人的脸。我感觉到额头渗出冷汗。不知为何,夜幕社的首领和站在我身后的洛鸢都没有进行下一步动作。

空气仿佛凝固。

然后我听见一声轻笑,来自我身边。

是洛鸢。

我意识到自己被耍了。

“白鉴之说的不错,你这丫头还是太单纯。”洛鸢双手抱胸,视线落在桌后的男人身上,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得沉默,但依然保持警惕。直觉告诉我,他们已经做了什么准备,而且是关于鉴之哥的。

“白鉴之干部与我社取得了联系。”百里穆青表情不变,语气却轻松平和了些。他伸手从面前的笔筒里抽出一支暗蓝色的钢笔,我的目光随着他的手移动,注意到笔筒旁有个倒扣着的红木相框。夜幕社的首领用那双眯眯眼看着我,对我说:“他请求我社出手,我同意了。”

“出手?你们要对夏麟出手吗?”我震惊地问,夜幕社的首领说这件事时就像我和白朝晖讨论今天该吃什么一样平常。

“不仅如此,你们在常阴市的总部我们也会派人过去帮忙,”百里穆青把玩着手上的钢笔,“有些计划确实需要告诉你,在掩护我们的人这一方面还需要你提供帮助。顺便一提,在夏麟及其党羽被杀后,你和白朝晖两个人中的一个要留在夜幕社。这是我提出的条件。”

“我明白了。”复仇在即的激动在我心中翻涌。只要能给父亲和兄长报仇,任何条件我都能接受。

“洛鸢,你去把殷诺白叫过来,”夜幕社首领吩咐道,“关于夏麟的一些细节还需要白小姐亲口告诉我们。”

“是,首领。”

 

 

 

久晴市以它长年累月的晴朗白昼闻名。太阳慢慢悠悠地穿过毫无遮拦的天空,向苍穹的最高点移动。

我把我所知道的关于夏麟最近动向的信息,从一个月前到我来到夜幕社的半小时前,简要地对三人讲了一遍。在我终于讲完,长舒一口气后,坐在面前的百里穆青突然问道:

“加入白虎帮以前,夏麟是做什么的?”

“他……”我回忆了一下,“他做过的事很多。最早二十多年前他只是一个倒卖纸烟的黑市小贩,后来他靠运输海产慢慢发展起来。而且他是以批发商的身份加入白虎帮的。”

“纸烟?”夜幕社的首领忽然皱起眉。

“对。老人(注:即老成员)都这样说。有些人还告诉我,他最开始倒卖的烟中就有毒品。”

蓝发男人的脸上显出思考的神情。我想了想又说:“如果阁下有需要,我可以找时间向白干部发电报询问……但夏麟洗牌之后,我们这边也没有多少老人了。二十多年前的事情,我不知道还有没有记得的人。”

“那就多谢白小姐了,”百里穆青的眉头舒展开来,“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只是一个私人问题而已。你该回去了,否则夏麟会起疑的。”

夏麟确实是个多疑的人。

“那么你需要做的部分就到这里,这封信回去交给夏麟就可以了,”洛鸢拍拍我的肩膀,她现在给我的感觉与一开始见面截然不同,就像是一个对朋友很热情的大姐姐,“尽快联系到白朝晖,如果他没有及时知晓计划,我们的行动可就有点麻烦了。”

我用力点点头:“好的,洛队长。”

洛鸢嘴角微扬:“都是一条战线上的人了,叫我洛鸢姐就行,他们都这么喊我。”

直到刚才百里穆青的介绍,我才知道洛鸢的身份并不仅是首领的门卫那么简单。这个看上去二十出头的“大姐姐”是首领亲卫队的队长,手下有二十人的亲卫队。

而站在一旁的武斗部长殷诺白,看上去也不过二三十岁。她有一双漂亮的深绿色眼睛和一头白发,白发扎成高挑的马尾,几缕青丝在一片雪一样的白中十分显眼。在我们的交谈中,她并未贸然开口,只是偶尔插进一两个细节上的问题,给我一种稳重老成的感觉。

我看了一眼办公桌上那个倒扣着的木质相框,漫不经心地猜测着那会是一张什么样的照片。我并没有注意到背后洛鸢紧张的神情。一周来我费尽周折搜集到关于夜幕社现状的资料寥寥无几,连社内的人员结构都没有弄清楚,更不用说个人信息了。这么看,夜幕社恐怕是高手如云。不过现在我更在意的是洛鸢刚才的话。

“‘他们’是谁?”我疑惑地问,扭头去看那位年轻的亲卫队长。

“社里的大多数比我小的人,说不定以后就是你的同事呢!”洛鸢对我神秘地眨眨眼,推开了办公室的门,“首领,我想带白虎帮代表见一见我们的人,您不反对吧?”

百里穆青的微笑里有些无奈。“随你吧。”他说。

我能感觉到他目送我们离开。背后的门关上时,我有一种错觉,仿佛门后那位不是掌握久晴市最大杀手组织的夜幕社首领,而只是一个看着小辈带朋友出门玩的长辈。

我轻手轻脚地跟在洛鸢身后走下楼梯,地毯吸收了我们的脚步声,却没吸走楼下的谈话声。

“别,我谢谢您,你们情报组的管好自己就行。毛头小子最难带了。你问问你莫玖姐第一次出任务,那叫一个鸡飞狗跳,我和柳歆联手都拉不住她。”

楼梯拐角处站着几个人。刚刚对着面前年纪与我相仿的女孩出言嘲讽的,是一名背对着我们的黑发青年。另一名身穿纯黑制服、较为年长的女子站在气鼓鼓的女孩身后,一言不发地看着两人。我注意到她的衣肩上绣着一颗和殷诺白一样的银星。这位看上去三十多岁的女性至少是一位部长级别的人物。

“莫玖那家伙和我能比吗?我比她可强太多了,”穿着粉色外套,戴着大红蝴蝶结的女孩很不服气,“就算我没有经验,难道就可以剥夺我的试炼机会吗?你们刺杀组欺人太甚!”

“别闹了乔梨,你昨天就被编入刺杀组了。”一道颇为无奈的声音响起。我吓了一跳,转头看见楼梯栏杆旁靠着一个人。

那是一名身穿棕色外套的年轻女性,年龄在二十上下,身材高挑。黑发扎成马尾,刘海边别着一枚小巧的紫色发卡。她一双浅棕色的眼睛看着背向我和洛鸢的青年,流露的无奈之感几乎要实质化。此人离我不到五步,就靠在楼梯栏杆上。直到她刚才突然出声,我才发现身边还有一个人。如果她打算动手,我根本没有躲闪的能力。

听到她的话,对面的褐发女孩儿蔫了一瞬,又很快抓住了重点:“对啊!我现在也是刺杀组的,凭什么不让我去!”

“这……冷月姐……”身穿黑风衣的青年抬头看向女孩身后那名女子,试图请她开口说服女孩。

“乔梨已经训练五年了,是时候让她进行实战了,”那位较为年长的女子微笑着开口,我甚至从她脸上看出了一丝骄傲,“你放心,我也会去现场监督,不让她打扰你的任务。”

“那就好。有冷月姐守着我就放心了。”青年退让道。我从后面打量着她,那头短短的黑发在灯光的照射下竟显出些许墨蓝的色彩来。

“还有,你打算忽视客人到什么时候?”

“抱歉。”

青年急忙转身面对我和洛鸢。我这才看到她的脸。苍白的脸庞,一双看不清瞳色的眯眯眼,右眼睑下一条寸把长的褐色疤痕。这些元素组合在一起,让她显得有些雄雌莫辩。

洛鸢显然对几人忽视我们感到不满。“秦穆,跟乔梨争吵不是明智之举。虽然我知道你不想让她受伤,但是你也知道她有多固执……”

“不你闭嘴,我才不是担心她。”被称为秦穆的青年双手抱胸,冷漠地说。

乔梨在她身后做了个鬼脸。“口是心非的家伙。”她小声地说,然后把目光转向我。

“你就是白虎帮派来的联络人吗?”

“确切地说我只能算是个暗桩,”我向前走了一步,微微低头,看着乔梨头上的蝴蝶结,“我叫白谨。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乔梨咯咯地笑了起来,她挤过名叫秦穆的青年,站到我面前来:“那么拘谨干什么呀?师傅说这次事情结束之后白虎帮会成为我们的合作伙伴,大家就是一伙儿的了。”

乔梨的声音稚嫩而甜美。她上身微微前倾,大眼睛看着我的眼睛。我在那双奇异的紫眸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我叫乔梨,刚刚从情报组转到刺杀组。我还没有出任务,但你还是可以喊我前辈的。”

乔梨兴高采烈地做完自我介绍,又拉过身穿黑色制服的女子介绍道:“这是我师傅洛青霜,信息部部长,是这里数一数二的高手。”黑发中夹杂着几根银丝的洛青霜轻拍了她一下,示意她不要太张扬。

“好了,我介绍完了。接下来就是你们两个喽。”乔梨转头看向靠着栏杆的两个青年,脸上挂着微笑。

棕衣女性先开口:“柳歆。武斗部刺杀组。”她平淡地说着,与乔梨的兴高采烈截然不同。柳歆浅棕色的眼眸望着我的脸,有些许探究,但不带恶意。我这时才正大光明地打量了她一番。除了之前那一瞥看到的以外,我还注意到柳歆的衣领边漏出一小段黑色细绳来,似乎是根项链。

“秦穆。柳歆的搭档。”脸上有疤的青年漫不经心地跟了一句。她说话间,我注意到她颈上也有一条绕了两圈的黑色细绳,上面水滴形的蓝水晶随着秦穆发声而微微颤动,它的打磨面在灯下闪着光。

没有人再开口说话。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打破沉默的人是洛鸢。

“啊,对了,罗伊大叔说下午我要去他那里一趟。”她立刻要返回楼上,又转头看向我:“白谨,你就先跟着冷月姐出去。记得尽快与白朝晖取得联系。”

“好。”

“我们也该走了,”秦穆与柳歆对视了一眼,“诺白要我们去她办公室。”

于是在一阵脚步声后,楼梯转角的平台上只剩下我、乔梨和洛青霜三人。我看着洛青霜和乔梨,思着怎样开口。

乔梨最先开口:“我送你出去吧!”她蹦蹦跳跳地跑到我身边,牵起我的手,又扭头看洛青霜:“可以吗,师傅?”

洛青霜微微点头,乔梨立刻拉着我一蹦一跳地下楼了。

“白谨姐姐,你们白虎帮在这里有多少人啊?”

虽然乔梨只是个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少女,但她给我的感觉不弱于刚才的桑银。我如实回答:“除去管理人员,能够战斗的人在六十个左右。”

“啊,那样很快就能解决了,”乔梨满不在乎地说,“刺杀组的能力我还是清楚的。”

我没有回答。是了,连这样一个小女孩也能打翻彪形大汉的组织,他们专门的杀手又怎么能不强。

“你是谁?”一声断喝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和乔梨已经走到了一层,迎面走来两个人。其中一位穿着黑色短袖,一头灰色短发剪得参差不齐,又在脑后留了一条长长的平安辫,用红色细绳缠着。她半张脸藏着黑色长围巾里,血红的双眼冷冷地打量着我。

而青年身边的少女顶多十一二岁,看起来弱不禁风,即使有一头雪似的白色短发,也衬不出她的脸色有多红润。身穿高领白毛衣的女孩子抬头看着我,一双冰蓝色的眼睛看不出情绪。

我咽了咽口水,这两人看上去有些特殊。而特殊通常意味着出其不意,意味着未知和危险。

乔梨指指我:“白鉴之那边派来的联络人。”她摊开手,一脸嫌弃。“梁无忧,别这么大惊小怪的。”

“知道了。”名叫梁无忧的年轻人不满地看了乔梨一眼,带着白发女孩越过我们离开了。

“这两位是……”我转向乔梨,希望多了解些情况。

后者给我解释:“矮一点的是叶青雨,她是我们信息部的副部长。她身边的那位保镖大姐叫梁无忧,是信息部外务组的组员。”

“那孩子才十岁吧?”我颇为惊讶,“她这么厉害?”

“她……”乔梨顿了一下,转头看向洛青霜。她的师傅解释道:“叶青雨今年十五岁。她三年前通过了我的考核。梁无忧是叶青雨一年前引荐的,首领同意她留下。”

乔梨接话:“那个梁无忧很奇怪,她给我的感觉一点都不像二十四岁的成熟女性。她就是个萝莉控,天天跟着青雨妹妹跑,还不允许我们离她太近。

当年我也不允许别人离怀苍哥太近。我腹诽,但最终我只是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

当我走到夜幕社总部的大门,看见典型的久晴市式的万里晴空时,一个人急急忙忙地冲过来,与我撞了个满怀。我只看清一头扎成马尾的金发,便摔倒在地。接着我听见她发出一声惨叫:“嗷!”

我胡乱揉了一把撞痛的脑袋,抬头看见一名金发青年正低着头,拍着胸口大口喘气——但装得很不像样,她的演技大概比一个试图调解家庭气氛的三岁小孩还要拙劣。

“对不起。”我说。

“抱歉。”金发青年说。

我们几乎同时出声。青年终于抬起头来打量我,我也观察着她。这个急匆匆的家伙比我高一个头,金黄色的头发梳成一个短马尾。我注意到这人右脸上有一块小小的不规则红色印记,像是胎记。她一双湛蓝色的眼睛眨了两下,疑惑地看着我:“这位姐,你谁?”

“白虎帮,白谨。”我无视了她奇怪的发问方式。但金发女子接下来的话让我几乎要忍不住怀疑她是否是夜幕社的人。

“哦……我喜欢你的眼睛!”金发青年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随后又赶紧改口,“呃,我是说,我喜欢你眼睛的颜色。”

我正想着如何接话,乔梨给我解了围。她上前一步,甩给金发青年一个大大的白眼。“莫玖姐姐,你真的不考虑一下进门时放慢速度吗?”戴着大红蝴蝶结的女孩气势汹汹地数落道,“上个礼拜你撞翻了青雨,上个月你撞倒了秋桐姐,上上个月你差点撞到我。请问您有没有考虑过大家的感受?”

“我这不是有急事嘛,”名叫莫玖的金发青年摸着后颈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又看向我,“你没事吧?”

我点点头。

“没事就好,我先走一步,改天再聊。”她飞快地站起身,脚底抹油似的跑进了大楼。

“这个莫玖!”乔梨气呼呼地瞪着莫玖离开的方向。洛青霜倒是一脸见怪不怪的表情。她没什么波澜地介绍道:“莫玖,首领亲卫队副队长,两年前加入。”

最终我和二人告别后,顺利地离开了夜幕社总部直接控制的渝西区,回到了白虎帮据点所在的东郊区,一路上再没出什么事故。

 

 

我把夜幕社首领的信交给了夏麟。他飞快地浏览了一遍,随即当场撕碎了信纸。男人一头黑发根根竖起,气得满脸通红。暗蓝色的纸片落了一地。

“好,很好,”夏麟怪笑着说,“等我联合了其他几个组织,就去取他百里穆青的命。”

他看也不看我一眼,径自走出了办公室,皮鞋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我待他离开我的视线后,迅速地捡起信纸拼凑起来,逐一扫过那些字句。夜幕社的这位首领当真是有几分文采,骂人都不带脏字。不过可惜了,夏麟那种戳到痛处就立刻暴跳如雷的人,他是看不下去的。明天晚上就是夏麟的聚会时间,届时夜幕社就会动手。他狂不了多久了。

这天剩下的时间里我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夏麟被气得不轻,去找下属的茬儿了。我找了几个平日交际还不错的人打听白朝晖的差事,以及他现在可能在什么地方,却一无所获。夏麟这人做事太过小心。

久晴的风很暖,吹在身上很舒服,却也不会让人觉得燥热。

接近晚上九点,我依然没有搜集到任何关于白朝晖任务的消息,也不知道他现在人在什么地方。我有些着急了,眼皮也开始跳个不停。

晚上十点左右,我在夏麟的办公室整理资料。我只开了一盏灯,它发出的白光有些刺眼。理着理着,我忽然发现有份情报——并不是我收集到的情报——少了两页。

那是关于夜幕社部分成员行踪的调查。这些人其实并不难找,因为夜幕社人一般都是一身黑衣,气势上也与普通人不太相同。这份汇报材料的纸质与我所使用的完全不同。我到处翻找,最后在柜子里找到了它们。资料上印着一张一寸照片,但离灯太远,我看不清楚。

正当我要仔细研究时,窗户被敲响了。我望过去,有个小小的影子在窗外,我可以肯定那不是人。

我走到窗前,发现那是一只鸟。随着我的靠近,它敲击玻璃的声音越来越急促。

打开窗户的下一秒,它就立刻展翅腾空,我只来得及看清楚它的羽毛似乎是黑色的,它就没入夜幕之中。

有件小小的东西落进我手中,传来冰凉的触感。我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不祥的预感冲进脑海,我快步向书桌前的台灯。刺眼的白光照出了那件物品的样子:一张纸条,还有一枚蓝宝石戒指——

——白朝晖的护身符。

那是我们到久晴市的第一个晚上。夏麟忙于整顿下属,这种事他总是亲力亲为,而我们两个则乐得清闲。

“白谨,你知道吗?”笑容憨厚的年轻人对我说,“以前出海的水手会将蓝色的宝石做成护身符随身携带,祈求海神在出海的时候保佑他们平安归来。”

“这只是迷信。”我说。白朝晖比我高了快一个头,我不得不仰视他。

他好像没听见我的话。“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他张开右手,一枚透明的蓝色戒指躺在手心里,“我祖上三代都依海为生。我觉得我们现在的处境,就像是风浪中的船只。”

“你不会指望它为你带来好运吧?”我有些不耐烦,“它只是一枚戒指而已。”

“我也不认为它能,”宝石在星光下显出如梦似幻的光芒,白朝晖拿出一块绣着红色珊瑚的白手帕将它包好,放进衬衣内袋里,然后严肃地看着我,“白谨,虽然我还不知道你到底是谁,但我如果我回不去了,请你把我的护身符收好。”

“呸——你说什么丧气话呢?”我瞪着他,难得流露出除了沉闷以外的情绪,“等和夜幕社取得联系,我们就成功了。”

白朝晖笑了笑:“只是说说而已。我的体术可比你强多了,你还是要以保护好自己为前提。”

我定定地看着手里透明的蓝色指环,上面沾满了血迹。我记得他把护身符放在贴着心口的口袋里,所以……

现在不是分析这个的时候。我深吸一口气拈起纸片,犹豫着要不要打开。

“嘭”,一声巨响。

我差点跳起来,扭头一看,夏麟正站在门口,一副刚训完下属余怒未消的样子。我立刻离开书桌,用另一只手盖住那枚护身符。手指略微一动,把纸片藏进袖口里。

“白谨,你在做什么?”夏麟走进来冷冷地扫了我一眼,发现我眼角的泪水后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发生什么事了?”

“首领,”我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清楚平稳,“白朝晖……被杀了。”说这话时,我移开左手,将手心里染血的戒指给他看。

夏麟愣了一会儿,然后又恢复了原样。“知道了,”他平淡地说,“我会找人代替他。这是怎么到你手上的?”

我转头看了看窗户,如实回答道:“有只鸟送来的……”

“夜幕社的人,”夏麟肯定地说,我不知道他哪来的肯定,“不要多想了,白谨。文件整理好了吗?”

“快好了……马上。”

“那我先去休息了,你记得锁门。”他转身离开,顺便带上了门。

我听着他的脚步声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了。我摸出那张纸片,展开,就着台灯的光看清了上面的字:

明日晚十一点行动。

白朝晖已死,对此我们十分抱歉。

——殷诺白

十分抱歉……是吗?

我捏紧了手里的护身符。连过程,原因都没有,他们在糊弄我吗?

杀死朝晖的人究竟是谁?我把白天见到的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毫无头绪。

突然,我觉得手心被刺了一下。摊开手掌,却只有那枚染血的透明指环。我把它凑到灯下,用手指一点点蹭开干涸的血迹,最后在血块中发现了一片半个米粒大小的碎片。

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擦干净碎片,对着光仔细观察。那是一枚紫水晶碎片。从打磨面上看,应该是某些挂饰的残片,而且这枚外形有弧度的挂饰不会太大。

……水晶?

那个名叫秦穆的杀手,她不就戴着蓝水晶的项链吗?

我回忆起对方的配饰。没错,一颗水滴状的蓝水晶,打磨面呈六边形和菱形。我拿出手帕把碎片包起收好,又将白朝晖的遗物放进贴心口的内袋,熄灯离开了偌大的空办公室,回自己的房间休息。

我迷迷糊糊睡得不大安稳。半夜我被雨声惊醒,摸出手表一看才凌晨两点。我想这也算久晴市的特色之一——只在半夜下雨,天亮就停。我听了一会儿雨,又睡去了。

第二天天刚亮,雨就停了,但白虎帮内部的气氛不大对劲。所有人都是一副急急忙忙的样子。我心生疑惑,问了几个人后,我的心凉了半截。

昨天夜里,有人留下了一张写着“白虎帮者格杀勿论”的字条,用一块石头压在地上,就这个据点的大门台阶前。没有人知道是什么人留的。昨夜轮班的人也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只知道字条大约是黎明前左右出现的。

字条已经被人取回来了,就放在一楼大厅的长桌上,那是为今晚的聚会准备的。我仔细端详上面的字迹。虽然雨水模糊了部分笔画,可还可以看出墨水与昨日夜幕社首领的回信所用的是同一种,是亮晶晶的银色,但字条上的笔迹却更为豪放,明显不是同一人所为。

趁身边无人,我摸出昨晚殷诺白的字条。两张纸上的字迹竟是一模一样。

夜幕社打算做什么?

白朝晖昨夜又做了什么?

夜幕社还会帮助我们吗?

我迫切地想知道关于白朝晖的事情,但是夏麟却不知道去了哪里。尽管已经是首领,但此人的多疑症一点没有减轻,甚至有与日俱增的趋势。夏麟对我的戒备恐怕不比他对白鉴之少多少。

我一无体术二无力气,能做的事情非常有限。一整个白天,我所能做的不过是指挥几个人清理一下一楼大厅。今晚白虎帮将与与久晴市当地十余个中小帮派首领在此聚会。

太阳没入地平线的时候,我突然没来由地一阵心慌。在二楼走廊上向下望了几眼,确定准备停当之后,我看见身穿深绿色大衣,顶着一头卷曲黑发、有着细长眼睛的男人走进大门,走上了通往二楼的楼梯,直朝我走来。

“首领,”我对他鞠了一躬,“有什么吩咐吗?”

我发现他的眉头是皱起的,心里不安的感觉更加强烈。

“你跟我来。”他淡淡地说。

我跟在他身后走向二楼深处。这栋楼本是打算作商场,因为经费不足而被叫停的,仅盖了两层。一楼被楼梯及楼梯后的墙分成两部分,前半部分是大厅,后半部分临时搭建出供人暂宿的地方。二楼也有很多房间,一间稍大的作夏麟的办公室,我和白朝晖的宿处在“办公室”两侧。

我们在这里待了不到一周,因为人手并不多,所以二楼一些房间还没有人去过。

楼下的嘈杂声小了,我和夏麟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道中显得越发清晰。我们顺着走廊走了很远,已经到了我没来过的地方。地面上积了些灰尘,印出些杂乱无章的脚印来。

我的右眼皮一直在跳,汗毛都竖了起来。

“白谨。”男人忽然开口。

“在。”我连忙应道,努力不让他听出我的紧张。

夏麟转过身来,我低下头不敢去看他,怕因此露馅。但他接下来的话让我几乎窒息。

“这是你的真名吗?”

他一只手掏出枪对准我,另一只手上拿着一封信,信封上有一枚灰色火漆印。我认得,那是鉴之叔给白朝晖的。我和他接头时,他给我看的就是这封信。

所以……还是暴露了。

我感觉头皮发麻,但依然抬起头与夏麟对视:“你从什么时候发现的?”

夏麟冷笑。“白鉴之把你推荐给我时,我就有些疑虑。但白朝晖将你掩护得太好,让我几乎要相信你了。直到今天,我的人在南角区发现了白朝晖的尸体,而他身上有白鉴之的印信……还需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没必要。”我冷冷地看着他。

“我很好奇,你究竟是谁?”夏麟打量着我,“我的上位,应该和大部分人没有什么利益冲突。”

“白虎帮首领白止陆之女白子雯,见过夏干部。”我寒声说,每一个字都咬得缓慢清晰。

夏麟露出一副了然的神色。“怪不得你处心积虑在我身边潜伏。可惜你下的毒太过时,一次都没有得手。”

“那是意外,”我说,“我没有想到你根本不喝茶。”

“我以为暴露之后你会大惊失色,这样平淡的反应真让我失望。”夏麟戏谑地看着我。

“那你打算做什么?杀了我?”我扬起头,将一侧的头发别到耳后。

“不是现在,”夏麟摇摇头,收起枪,“我没猜错的话,今夜夜幕社的人就要来试探我的虚实了。等我把他们的杀手杀死,再连你的尸体一起送到百里穆青和白鉴之面前,岂不是更好?”

“不愧是你这种歹人能够想出来的。”我鄙夷地哼了一声。

“随你怎么想吧,白子雯,成王败寇,我可不愿意当失败者,”夏麟大笑几声,然后打开他身边一个空房间的门,装模作样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还请你在这里稍等一晚,明天,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我别无选择,只能走进空空荡荡的房间。门在我背后关上,黑暗笼罩了一切。我听见门栓咔哒作响的声音。

 

 

我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经过一番摸索,我发现房间里什么物件都没有,也没有窗户,我只能靠在墙角闭目养神。

这座建筑着实偏远,又不知道废弃了多少年,隔音效果差劲透了。在一片黑暗中,我可以听见楼下站岗的白虎帮成员交谈的声音。又过了一段时间后,我听见一些人高声说话的声音,应该是夏麟邀请来的那些人。

然后我听见夏麟的声音。他发话的时候我没有听见其他人开口,也听不见其他动静。这个毒杀前首领篡位的阴谋家在向这些久晴市的地头蛇讲论自己对久晴局势的看法,以及联合起来攻击夜幕社的计划。我听不真切,但他的野心我不敢恭维。

夏麟结束发言之后,其他人开始七嘴八舌地争论起来,吵得像在门口放了一只马蜂窝。我想象着楼下大厅里的场景——长桌两边坐着十几个来自久晴市大小帮派的首领或代表,正为是否认同一个可行性微乎其微的疯狂计划争得面红耳赤。我没有见过那些首领长什么样,但从我一周来在久晴市各区看见的那些帮派分子的人均素质来看,夜幕社比他们强上太多。无论哪方面。

“安静!”我听见夏麟高声喊。

这声音压过了那些嗡嗡的争论声。楼下一时安静下来。这时,我突然听见一点声音,似乎是风声,但转瞬即逝。

“我,白虎帮首领夏麟,在此提议,联合我们十六个组织,进军夜幕社,夺取久晴市黑道霸主地位。谁同意?谁反对?”

夏麟的声音再次响起。一楼大厅里依然是鸦雀无声,我猜那些人脸上都是一派犹豫不决的神色。

“谁同意?谁反对?”夏麟又重复了一遍。

又是沉默。夜幕社在久晴根深叶大,他们这些小帮派深受打压。我记得曾经在父亲和兄长那里听说,几十年前夜幕社有一对杀手搭档,十几年未曾失手,令久晴及周边数个城市闻风丧胆。如此威名远扬,这些杂鱼要想反击,还要点时间克服心理恐惧。

我慢慢数着数,计算着距夏麟失去耐心还有多久。十,九,八,七,六,五……

“晚上好,我好像迟到了几分钟,”一个年轻清朗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份死寂,“不过你们该感谢我,因为我的迟到让你们多活了几分钟。”

我吓了一跳,随后意识到来者是谁——昨天在夜幕社总部遇见的杀手,秦穆。

凭着杰出的记忆力,我在一片漆黑中勾勒出那个脸上带疤的黑发青年的形象。她看上去不到二十,却敢大大咧咧地出现在白虎帮据点的大门口,并且如此猖狂。不是有两把刷子就是蠢货一个。显然,后者是不可能的。

“你是谁?”我听见夏麟问。

“秦穆。”简短的回答。

“你是夜幕社的人?”夏麟怀疑地问。

“不愧是白虎帮的夏干部,一下子就猜出来了。”秦穆语带调侃,但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感藏在里面。

“我记得夜幕社中人不会轻易透露姓名。”夏麟的声音再度响起,我都能想象到他皱眉的样子。

然后我听见了秦穆哈哈大笑的声音。她笑得歇斯底里,仿佛听见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那笑声让我脊背发凉。

“你知道为什么吗?”秦穆的声音比刚才沙哑了几分,依然带着笑意,“夏干部,你来问问这些小杂鱼们,夜幕社动手时,除了尸体以外,他们中谁见过夜幕社的杀手?”

“你什么意思?”夏麟似乎有点慌了。他可能看见面前的十几个代表或首领在摇头。

“他们看不到!”秦穆大声喊出这句话,得意洋洋像是一个恶作剧成功的小孩。随后她稍稍放低了声音:“因为他们……都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那略显沙哑的嗓音逐渐升高,秦穆再次狂笑起来。

这个人的精神可能不大正常。我默默地想。

而夏麟已经怒了。

“抓住她!”

秦穆仍在大笑。

“下辈子再说吧!”

随后,楼下陷入一片混乱。惨叫声,怒骂声,重物落地声不绝于耳。我听见楼外守卫的白虎帮成员喊了几声便再没了动静。显然来者不止秦穆一人,暗中还有不少人在行动。紧接着外面响起的枪声印证了我的猜测。因为枪声十分密集,并不是一个人可以打出来的。

我快速回想起附近的布置。正门口有十五人,大厅里十人,房屋左右翼各有十二人,二楼藏着的十余人,后门还留下五个人看守。夜幕社的成员已经闯入,我也没有听见白虎帮的人进入大厅汇报袭击。那么只有一种解释——

——据点外已经没有白虎帮的人了。

但大厅里还有二十多个成年男子。夜幕社那年轻杀手秦穆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女性,她怎么能杀得了这群刀头舔血过活的亡命之徒?

“不许动!”我听见有个年轻的声音在大厅中尖叫着。大厅里的叫喊声一下子被按了静音键。他的威胁对象应该是那位集会的不速之客,因为我听见了秦穆的回应。

“我动了,然后呢?”她慢慢地吐出嘴里的字,语气悠闲,“你要开枪吗?”

楼下陷入死一般的沉寂,短时间内似乎没有人做出下一步举动。我想秦穆是没有继续动手的,但她不应该速战速决吗?外面的枪声也停了,我听见步枪和冲锋枪陆续上膛的声音,在一片死寂中格外清晰。

“你只会像木头一样杵在那吗?”秦穆出声嘲讽道。

我听见先前威胁开枪的年轻人开口,声音有明显的颤抖:“我,我真的会开枪的!”

我终于想起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一个叫「泽丘」的小帮派的代表,似乎是二把手这样的职位。因为首领“身体不适”,他总是被上司派来交涉,此前一周他就来了三次,比其他帮派都勤快。但他着实青涩木讷,交涉过程中夏麟常被他气得吹胡子瞪眼。我没想到这位代表竟生涩至此,听上去似乎连枪都没摸过几次。

“咔哒。”

我悚然一惊,扭头向声音来源看去。咔哒,又一声,一缕光线刺得我眼睛生疼,门被打开了。

一个身穿黑大衣的人立在门口,一只手捏着门栓,另一只手提着一柄剑。剑包裹在黑色的剑鞘里。对方逆光而立,脸上戴着遮住半脸的面罩。尽管只有几步之遥,我仍不能确定这人的性别。

这位来访者似也不在意我是否信任他。他放开门栓,对我伸出一只手,一只戴着黑色露指手套的手。

我慢慢靠近门口,对方抓住我的手臂将我拉出来。他控制着力道,没有使我感到不安或冒犯。走廊被外面大厅射入的光线和深处的黑暗分割成两半。我在光线的刺激下流出生理性的泪水。黑衣人注意到了,他一把将我拉进走廊拐角处伏下身躯,黑暗重新笼罩住我们。

我抬头去看身边把我救出房间的人。那人面容很年轻,穿着一件下摆很长的黑色大衣,扣得很严实,还有黑色的长裤和靴子,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他有一头比秦穆稍长些的黑色短发,额发一边长一边短,额上束着条黑色头带。年轻人的一双眼睛尤为奇特。那是一双异色瞳,左眼湛蓝,右眼却是浅银色。似乎是看出我的疑惑,黑衣人压低声音,用略显稚嫩的少年音对我说:“夜幕社,艾辰。”

我点点头表示明白。我想起来了,昨天去夜幕社时,我曾在桑银的对讲机里听过她的名字。那位武斗部长殷诺白称呼她为“艾辰丫头”。

“刺杀组?”我小声问。

艾辰原本在张望走廊两端,听到我的询问后转头看了我一眼,点点头。“不要出声。”她低声说。

楼下依旧没什么动静,秦穆似乎在和那个年轻的集会代表僵持。

“小伙子,你这样让我很难办啊,”我从秦穆突然响起的声音里听出了一点不耐烦,“这枪你到底是开呢,还是不开?”

“我会开的。”年轻人的声音在颤抖。他大概快顶不住了。

“秦穆,我没喊错吧?”夏麟冷笑一声。我一惊,居然忘记了在场的其他人!

“现在有五支枪指着你,”夏麟不紧不慢地说着,语调上扬,“你觉得自己能活着回去吗?”

我听见秦穆笑了:“我不仅能活着回去,还能顺路买点夜宵。至于你,夏干部,我劝你早点想好自己的墓志铭。哦,抱歉,我想你这样的人该曝尸荒野才对。”

还没等夏麟狂暴地怒吼出声,一声惨叫就贯穿了我的耳膜。声音的来源是那位最早持枪威胁秦穆的年轻人,「泽丘」的代表。随后我听见两三声枪响,紧接着就是重物砸在地上的声音。我的心刷的一下提到嗓子眼。正欲探出身观察情况,黑发少年艾辰伸出手臂挡住了我。她用沉静而坚定的眼神望着我,我停止了动作,轻手轻脚地伏下身子。

“谢了兄弟。”我听见秦穆在一楼大厅里喊了一声,应该是对室外的人喊的。因为屋外有个我从没听过的声音回应了一句:“不用谢秦穆,剁死那狗娘养的夏麟就成!”

那是个粗犷的男声,带着桀骜不驯的野性和豪放。然后我又听到隐隐约约的声音:“少讲脏话,虎哥。”那似乎是桑银的声音。

原来如此,重火组指的就是这些以枪支弹药为主要武器的成员吧。

“夏麟干部,你要上哪里去呢?”秦穆笑着问道。

一声闷哼,接着惊慌失措的脚步声响起。夏麟应该是逃了,他上楼的脚步很杂乱,大概是受了不小的伤。没一会儿,长长的人影投在走廊里的石砖上,就像是陷阱里的野兽被投入笼子,很快就要被宰掉了。我看见了他的身影,他伏在地上,正好在我之前所处的房间门前。他死了吗?他要做什么?

艾辰一动不动,仿佛是我身边这堵墙的一部分。我也不敢有所动作,只是屏住呼吸,压住激动的心情,等待着接下来的发展。没多久,猎人的影子也出现在我的视野里。秦穆手执两柄短刀,慢慢地踱了过来。她端详了一会儿倒在地上的夏麟,便收起右手上的刀,去摸门栓。她不知道我已经出来了?

接下来的一切都发生得极为迅速。夏麟暴起,秦穆抽刀反击,将他钉在了地板上。我还没来得及看清这眨眼之间结束的战斗,便看见秦穆拍拍身上的灰尘,转向我和艾辰藏身的拐角处,朗声说:

“白小姐,请出来吧。”

艾辰拉着我站起身,轻轻推了我一下。我深吸一口气,走了出去,站到夏麟面前,艾辰跟在我身后。不出意料地,夏麟瞪大了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你给白首领下毒时,就该想到你会有这一天。”我压住身体的颤抖,用尽可能冷漠的声音说。

啪啪。秦穆在鼓掌。我这才看清她满脸是血,身上的血腥味不知比刚才我在藏身处闻见的浓了多少倍。

“说的不错,白小姐,”秦穆咧开嘴露出一个笑容,我可以清楚地看见四颗尖尖的虎牙,“那么就由你来处决他吧。”

“我?”我吓了一跳。我确实想过要亲手杀死夏麟,尤其是我作为助理潜伏在他身边的那段时间。可是……“我没杀过人。”我对秦穆说。

“那又如何?夺走一个人的生命并不是件难事。你看,他只是简简单单地放了一颗毒药,就抹杀了你父兄的性命,不是吗?”

秦穆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把手枪,上了膛,交到我手上。

“只要瞄准头开枪就行了。”她说。语气就像在谈天气一样平常。

夏麟死死地盯着我:“白谨,你不会开枪的。你只是个第一次摸枪的小孩。”

“不,我会。”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握着枪托,缓慢而坚定地举起它,对准了夏麟的额头,然后扣动了扳机。

砰。

鲜血和脑浆溅在积灰的地板上。夏麟那双狭长的眼睛还死死地盯着我。

很多年后我回想起来,还会惊讶于那手枪的扳机竟如此轻松地被我扣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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