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放脚

2023-02-15 22:27 作者:旅行的饕餮在读书  | 我要投稿


王家娶媳妇的消息半个月前已尽人皆知。

一年前,米庄称得上是大户人家的还姓赵。转眼一阵饥荒过后就改姓王了。传言说王家把家底全拿出来收购了附近庄子的土地。都是清一色穷得吃不上饭贱卖土地的人,一亩地白菜价。一年后,王家大张旗鼓地要给小儿子娶亲,门不当户不对也不打紧,只要脚小。谁都知道,女人的脚越小越是干不了活,娶到家里就得“供”起来,白吃白喝享清福。就凭对脚的要求来看,王家实打实地发了财。有人感叹:这饥荒从来就是穷苦人的饥荒。

敲敲打打,迎亲回来的队伍在众人目光下游行一般朝王家方向移动。王家小儿子骑在一头年轻的骡子身上,模样看上去不如骡子威武,倒像是骡子在炫耀自己背上有个人。骡子头上顶着红布绣成的红花,王家小儿子胸前也绑着一朵,有节奏地一齐上下摇动着。无所事事的男孩们相跟着大红花轿的轿尾,一路有说有笑叽叽喳喳地,猜测着新娘子的容貌。米庄的人大都集中在王家院门的四周,或沿着墙根蹲着或三五成群地拥挤在一块窃窃私语,有能耐的孩子已经爬到老槐树上向远处张望着,随时给树底下的人通风报信。

在远离人群集中的地方,墙的拐角处时不时会冒出一颗黑色的脑袋。脑袋所在的位置绝对不是观看新娘子的好地方,却也不易被人发觉。一个男孩眼尖,发现了那只脑袋,飞也似的跑了过去。

“呀!是个小妮子。”男孩把双臂抱在胸前以此来掩饰自己的不好意思,“你……你是干啥的?看着像个小偷。”

“我……我不是小偷。”女孩更加害羞,“我是来……是来看新娘子的。”

“你才多大就看新娘子,真不害臊。”男孩似乎一下占了上风。

“你也看,你不害臊?”女孩抬眼注视着男孩的目光。

“我是男的。和你不一样!”男孩说话时微微扬起了下巴,很快地又恢复原状。

“怎么就不一样了?”女孩盯着男孩的双脚,“就凭你的鞋露脚趾头?”

男孩缩了缩自己破洞的左脚,才发现无处可藏,干脆僵在那里任女孩参观。

“我可不是白看的。我跟我爹学量脚。”

“量脚?”女孩头一次听说。

“嗯。”男孩一扫鞋破的尴尬,添了几分得意在脸上,“十里八村的新娘子都是我爹给量的脚,谁家娶媳妇嫁闺女都得找我爹。就是以后你嫁人也得找我爹量脚,脚大的没人要!”

“我才不嫁人!我也不量脚!”女孩有些生气,微微咬了下嘴唇。

“你叫啥?没准以后我爹老了,就得我给你量。”男孩丝毫没有察觉出女孩脸上的愠色。

“不告诉你!”女孩极不愿再听见和自己的脚有关的言语,便又问道,“王家媳妇有多小?”

“三寸。”男孩说着做了个嘘声的动作,仿佛这是个秘密。

“三寸是多大?”

“比你的手再小点。”男孩在女孩身上搜寻了半天才找到合适的参照。

女孩把手举到眼前,左右手比划着,脸上浮现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她想象不到一个人的脚怎么会比她的手掌还要再小些。

“你骗人!”

男孩刚要说出更有力的证据时,从远处传来铿锵有力的一阵声音:

“王家媳妇——三寸整——”这声音男孩再熟悉不过了。

紧接着,人群中爆发出短暂的叫好声,仔细听还有几分唏嘘惊奇在里面。

“哎呀!王家媳妇过门了!”男孩转身朝人群跑去。

女孩想跟着一块跑过去看看新娘子,却被身后的一个声音给牢牢地抓住了:

“秀兰,回家!”

秀兰飞快地像一只躲避天敌的小鹿,回了家。

王家媳妇出轿后趴在新郎官的背上,头上蒙着一块红布,连脖子也看不清,脚上光秃秃地无遮无拦,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下。那双脚足以令见者震惊,以至于红盖头下的模样反倒失去了众人的关心。量脚师傅用特制的量具在那双“畸形”的脚上比划几下,高呼:“三寸整——”时,王家长辈们脸上贴了金箔似的,熠熠生辉。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王家媳妇被背进了院门,从那以后就再没露过面。

自从王家媳妇过了门,秀兰的耳边就响起了母亲的声音:

“秀兰,你也到了裹脚的年龄了。”

“秀兰,不裹小脚婆家难找。”

“秀兰,你看王家媳妇,裹了小脚嫁了个金窝窝,一辈子吃穿不愁。”

“秀兰,娘就是裹脚晚了几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能嫁给你爹一辈子吃苦受罪。”

“秀兰,娘不会害你,你没见过面的姥姥裹脚,你姥姥的姥姥也裹脚,女人哪有不裹脚的。”

“秀兰,你要是害怕就先自己裹,适应适应,娘再给你裹——听话!”

秀兰一个人在屋子里,房门紧闭。光打窗户纸透进去,刚好照在一半的床上,屋子大半都隐匿在昏暗中。六条两指宽雪白的长布条整齐地摆在床头,秀兰脱了鞋,露出一双白嫩的脚,脚趾肚上的小茧子在接触到床面时明显有些生硬麻木。她屈膝坐着,一时有些茫然,她不让娘亲在一旁指导,听了娘亲说了几句缠足的要领便独自进了屋。秀兰拿起一根布条,边缘整齐,可见娘亲撕布时的娴熟。她回忆着缠足的步骤,先把大脚趾除外的四根脚趾向脚心缠过去,稍微感到疼就停止……秀兰照着娘亲的方法一步一步地为难着自己的脚趾头。

“对不起。对不起……”秀兰一边缠着一边低声道歉。她是在哄自己的脚听话。

秀兰娘倚在自己房屋的门框边,心情如守候在产房外一般。

门开了,一只手出现在门框上,另一只手紧随其后,秀兰的身子从昏暗移进明亮,腿上两只五花大绑的脚胜似踩在无数钉子之上,看起来,动与不动都难以忍受。

“秀兰,到娘这来。”娘亲呼唤着。

秀兰的额上渗出无数细密的汗珠,嘴唇因牙齿的压迫而早早地失掉了血色,她的两只手脱离了门框,艰难地朝着娘亲的方向移动,她突然想起来自己刚学会走路时,也是第一个走向娘亲。

“啊——”秀兰狠狠地跌在地上,磕破了下巴,直直地趴在地上,用满是黄土的嘴失声痛哭,任凭秀兰娘如何拉拽都不起来,“娘——我不嫁人了——我不嫁人了”

院子中满是撕心裂肺的哭喊,秀兰娘拉拽秀兰时不慎失去平衡也摔坐在地上。猛然间,秀兰娘看见了自己腿上的两只脚,旁边是裹着白布的秀兰的双脚。秀兰娘很快地想到在不久的将来,秀兰的脚也将变成和自己腿上的这双脚一样,一样地丑陋,一样地遭罪。想到这,她眼里冒出了泪花,那一瞬间她深感自己罪孽深重。那种感觉无关任何礼教思想,仅仅是母亲对女儿的最朴素的情感。

 夜里,秀兰躺在床上,她想到白天的事竟有些愧疚:自己的痛哭并不全因裹脚的难受,还因为自己磕破了下巴。秀兰看见娘亲眼眶里的泪花,深感是自己把娘亲弄哭了,就如同自己对娘亲撒了一个谎,骗取了娘亲的同情。秀兰乜眼望着窗外的月亮,渐渐地月亮变得忽大忽小,睡眼朦胧之际,秀兰爹娘的微语顺着窗户缝传进了她的耳朵。

“不给秀兰裹了,行不?”

“不裹,以后嫁给挑大粪的?”

“天下总有不裹的姑娘,都能嫁给挑大粪的?”

“嫁给谁不打紧,我不能让米庄人传我的闲话,说我闫家闺女大脚,我丢不起那人!”

后面的对话秀兰已经听不清了,她缓缓把薄被拉扯到头顶,使仅有的月光带来的明亮也全然在眼前消失后,秀兰无声地哭了起来。

米庄的秋夜一如既往地静,趁着月色,墙根处野草里的鸣虫奋力地宣泄着自己的声音,它们仿佛也清楚自己的命运将很快地在这个秋天终结。

一早,秀兰推开门,就看见爹站在门外。秀兰爹先看见了秀兰红肿的眼睛,心里的话被一阵沉默压了下去。片刻,他把扛在肩头的锄头朝地上一杵,接着发出审判般的声音:

“秀兰,脚是一定要裹的,你娘裹了,你不该不裹,就是这么个理。”

秀兰在接到“审判”的言辞后脸上没有一丝变化,秀兰爹倒是因此感到诧异,最终想也没想就扛上锄头走出了院子。

一转脸,秀兰娘就站在院子里,手中是裹脚的布条。恍惚间,秀兰想起米庄来过的一位说书人,说黑白鬼带着勾魂索把阳寿已尽的人勾走时,那人就死了。她那时常常做梦都在想勾魂索的样子,总也想不出什么结果。现在,“勾魂索”就要勾走她的双脚了。秀兰娘的眼睛和秀兰的如出一辙,一看就知道是昨夜流过泪的。

娘儿俩无言。秀兰又想起说书先生的一句话“阎王叫谁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转身就进了自己的屋子,秀兰娘相跟着也进去了。

“秀兰娘!秀兰娘!”秀兰爹一路跑回了家,声音已经先人一步传到了屋子里。

等到秀兰娘回过神来,秀兰爹已经把裹脚布从秀兰的脚上扯了下来,尽管秀兰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却明白了故事中法场救人时一声“刀下留人”是多么不可思议和惊心动魄。等秀兰爹缓过气来,才又开口:

“出大事了。村头新贴的告示,说什么解放妇女的脚,要是谁家里查出来裹脚布,就要治罪……这是要变天啊!”秀兰爹说着就奔去寻觅藏裹脚布的地方了。

屋子里,秀兰娘把秀兰揽在怀里,低语着:“不遭罪了好,不遭罪了好。”

米庄人把告示总结为两个字:放脚。

可怜的王家媳妇一夜之间成了米庄人口中的“反面教材”。昔日的三寸金莲,即使裹脚布的禁锢解除了,却也回不到最初的样子,王家媳妇在裹脚与放脚之中痛苦不堪。王家人几乎抬不起头面对邻里,俨然成了米庄最大的一个笑话。

紧接着告示而来的是一头挂着铃铛的驴子。骑着它在米庄巡游的是身着制服背着杆枪的一个兵。那头驴子没有了红花戴在脑袋上,还是有村人觉得眼熟。

米庄各户只要听见铃铛的声响就互相传言:放脚的来啦!那些看到告示后无动于衷的人也免不了及时地把裹脚布藏到花费心思才想出来的保险之地。

“家里有裹脚的!拴上脖子游街!屡犯不改的,直接枪毙!”铃铛响一阵,兵就扯嗓子喊一阵。

游街示众,告示上写的清清楚楚,这“枪毙”纯属是“放脚人”添油加醋的雷霆之词,却比游街示众什么的管用太多。

秀兰常常听着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的铃铛声出了神,只要这一天听到铃声打村里过,秀兰和她的脚都轻松一阵。

铃铛声和驴子一起,在一个月后就消失了。

兵在离开前举枪对天放了三枪,震得米庄鸦雀无声。

那些被藏匿在各处的裹脚布也因为时隔太久不见天日而彻底找不到了。

秋日的一个黄昏,秀兰沿着墙根往家走,不远处的一个黑影也扶着墙面缓慢地移动着。秀兰欢快地从一旁过去,一个年轻的声音拦住了她的脚步:

“你是……谁家的闺女?”

秀兰转过身才发现是一张年轻且陌生的女人面孔:

“闫家的。”

陌生女人因脚小不停地前后来回调整着,一只手扶着墙以此保持平衡:

“你的脚……没裹吧?”

“没——没赶上。”秀兰微笑着。

“你赶上好时候了……”陌生女人说着,眼睛里有了一丝笑意,边说边自顾自地继续扶着墙面走着,“好天,我出来走走……出来走走”

余晖下,那个年轻女人的脚踩在夕阳与墙体间的光影中,忽明忽暗。秀兰一个人站立在原地痴痴地想:

那大概就是王家媳妇了吧。(存知/文)

放脚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