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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姐妹/万年台》上

2023-09-19 17:41 作者:Laiy_zz安之  | 我要投稿

我姓邢,和很多出生在1915的女孩一样,有一个很乡土的名字叫月红,据说是我出生的时候,母亲因为难产去世,临去的时候,嘴里一直念着月红,月红,于是没有什么文化的父亲便把这个名字当做了对母亲唯一的回忆。

说实话,我很喜欢这个名字,用那时候的话说,就是带着一点洋气。我都会很骄傲的说:这是我妈妈给我起的名字。旁边的大人会立刻叹口气:“是啊,她妈妈当年是数一数二的美人,我们十村八县的谁不知道阳春舞台有一个绝顶的戏子。可惜啊,红颜薄命啊!”不错,我的母亲生前是阳春舞台最红的红伶,嫁给父亲以后,又怀了我,就基本不上台了。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阳春舞台因为缺少了这样一个四乡闻名的美人台柱,也开始慢慢没落。

  阳春舞台其实并不算一个舞台,充其量只是一个草台班子,当然,这是我十八岁的时候才看出来的,在这之前,我对父亲一直充满了崇拜,班子里除了班主阿信伯伯,就数我父亲的辈分最高,几个演员都是父亲的徒弟,每天天还没有亮,父亲就在院子里操着胡琴,一两声未落,弟子们就匆匆出了房门,到父亲身边吊嗓踢腿。那时候我还很小,只能摸着床框爬到窗台上偷偷看他们练功。

  我们家隔壁就是万年台,一个戏台,四周都是空,两根红色的柱子在台上格外显眼,靠里的那一边被隔上了布,演员就在里面换衣服化妆,等舞台上的父亲胡琴一响,便挑开帘子,俨然便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人,那世界里,有神仙有妖怪,有好心的儿女,也有唱不完的故事,流不尽的眼泪。

  我想学戏,想穿上漂亮的行头在台上唱戏。

  可是父亲不让我学戏,阿信伯伯常对父亲说:月红这小囡模样好嗓子亮,以后一定能唱出来。父亲总是冷冷的回一句:我就是要饭也不会让她去唱戏。

  可是父亲毕竟低估了我,在戏班子里长大,整天看着她们练功唱戏,我也偷偷的学会了一些。

  


  正月十五,隔壁村请阳春舞台去唱戏,父亲留下我一个人在家。

  我爬上万年台,四周的乡人都去了邻村看戏,我一个人在台上可以恣意的唱跳,翻一个不规矩的云手,挑一个没有神采的飞眼。台下无人,我只当高朋满座,月光下,雪地的光芒亮的刺眼,我权当做那是我的观众,我醉心唱着偷学来的唱腔:“祝家庄上访英台,一边走一边想,九妹就是祝英台……”

  一曲未了,台下竟响起几声细微的掌声,若鬼魅一般飘过来,我吓出一身冷汗,呆在台上不敢动弹,颤着声问道:“谁?谁在下面?”

  台下没有回答,尚年幼的我一人面对四周白色的世界,连呼吸声也被无限扩大,直到吓的自己在台上哭了起来。

  那时节,才有一个声音响起:“我听你唱戏,真好听。”

  我从手指缝里看过去,一个女孩,穿着黑色的小棉袄,梳两条长辫,笑着看我。

  我看她时,唇间虽有些冷的发白,却因为浅笑而显出两个酒窝,双眉弯弯,一双大眼,我想,这必定是一个人而不是鬼了。

  后来长大了,她问我:为什么想来是人而不是鬼?我总会笑笑的点点她的鼻子,告诉她:因为没有那么美的鬼。

  她跳上台来,我注意到她的身手很不错,那么高的万年台,她只跳跃一下,用手按住便能翻上来,坐在我的身边,把我的手拉下来:“以后你还唱戏给我听好吗?”

  “真的?”有了今生第一个戏迷的喜悦很快就赶跑了惊吓:“好啊!可是你不用回家吗?”

  “我没有家。”她很不在意的说:“家早就没有了,我一个人。”

  “那我叫我爸爸收下你,你就可以留下来了。”

  “真的吗?”她看着我:“可是我害怕……”

  “不要怕,我爸爸很厉害的,可是我更厉害,以后我来照顾你!我叫邢月红!”

  “你可不许抵赖!你要照顾我哦!我叫竺春花。”她把小手伸过来和拉勾,两个孩子在雪地的万年台边笑成一片。

  这个叫竺春花的女人,在我的生命里留下了一条永远也不会陨灭的彩虹。

  那一年,我八岁,她十岁。

  

 



  2

  十二岁那年,阳春舞台发生了一件事,大师姐被她的远方表叔带去了上海,她的离开父亲并不知道,自从签下师傅契的那一天起,大师姐的生死就应该定在阳春舞台了,她的逃离让师傅很伤心了一段时间,戏班子没有了当家花旦,名气自然也就淡了下去,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晚上,阿信伯伯拉着父亲喝酒聊天,谈了一夜,第二天一早,父亲把我叫到了堂前。

  “你喜欢唱戏吗?”父亲很严肃的问我。

  我一时不知父亲的意思,只是下意识的点点头

  “你要想清楚,只要你踏上舞台一步,你就没有回头路了,以后的酸甜苦辣只能埋在自己心里。”

  “你要教我学戏?”我胆怯的看着父亲。

  父亲的表情很复杂:“是,再没有演员过来,班子就撑不下去了。”

  我笑了:“爹,我要唱戏。”

  “不后悔?”

  我点点头,我的脑中满满的全是花花绿绿的戏服。

  出堂前出来的时候,春花一把拉住我:“师傅和你说什么了?”

  我兴奋的拉着她的手:“春花,我要唱戏了!爹要教我唱戏了!”

  春花也开心的笑着,拉着我的手在院子里跳着。

  从那天起,我和春花一起练功一起学唱,父亲看着我们两个小孩不知将来疾苦的开心,常常叹口气,也不怎么管我们了。只是春花很勤奋,她常对我说,现在不学好功夫,将来上了台肯定要出丑。

  于是,我们常在半夜就起床练功,行当已定下来,我的小生,春花的花旦。

  那几年每天半夜起床练功,我甚至不知道将来的天空究竟什么时候会亮起来,登台唱戏,仿佛还是一个遥遥无期的时间,终于天可怜见,十四岁那年,我终于登台了。

  两年以后,我十四岁,春花十六。春花越来越美了,言行举止之间俨然一个大家闺秀,说话轻声细语,偶尔一抬眼,却能醉倒周围一片男人。

  我的第一出戏就和春花合作,演梁山伯祝英台,那天晚上,沉寂了两年之久的万年台又重新响起了丝弦声。

   我和春花天生就是属于舞台的,我们的身段我们的嗓子,我们的相貌无一不为舞台而生。那天,我们唱了一夜,直唱到四乡八邻都赶来看这两个小演员,直唱到一夜成名。

   阳春舞台终于又活了。

   那天晚上,我缩在春花的被子里,兴奋的睡不着,把玩着春花的长辫子。

   春花突然悠悠的说:“我们要是能这样唱一辈子有多好。”

   我很奇怪:“为什么不能?我就是要和你唱一辈子。”

   春花转过头看着我:“可是以后你要成家,还是要离开阳春舞台的。”

   我皱皱鼻子:“我才不要,我要唱戏。”

   春花只比我大两岁,可俨然已是一个小大人:“真是小孩子话。”

   我急了:“我和你拉勾!我邢月红要是不和你唱一辈子就不得好死!”

   春花忙捂住我的嘴:“又胡闹了!”说完,嫣然一笑,灿若桃李,我不由的看的傻了:“春花,你真是天生唱花旦的,你真漂亮!”

   春花脸红了

   我手轻轻抚上春花的脸颊,轻声唱了起来:“贤妹妹,我想你,哪日不想到鸡啼。”

  春花侧过身体,背对着我,悠悠的和着:“梁哥哥,我想你,三餐不食无滋味。”

  月光从窗里洒进来,我和春花背对着背,在小小的被子里一句一句的唱着,那千百年前神话般的美丽爱情,对只有十余岁的我们来说,只是无比美丽的梦。

  

 

 


   3

   一年以后,阳春舞台已经彻底的活了,浙江农村几乎家家都知道阳春舞台有一个邢月红,一个竺春花。逢到哪个村有钱人家里红白事,也大多会请我们去唱上几天,当然,还有庙会。

   早在庙会前几天,村子里就热闹了起来,赶集会的小商人们早早的搭好摊位,提前几天村里就开始热闹了起来,村前的河上也渐渐的布满了船只,看热闹的做买卖的都聚集了起来。

   班子早就接下了村里地主黄老爷的定,要在集会上连唱三天。主角必须是我和春花。

   集会那天,我们天不亮就起床了,万年台外的招牌早就挂了出去,今天演的是梁祝和借红灯。

   方一登场,台下便叫好声不断,我偷偷打量了一下,万年台正对面的河中间,停了一艘画舫,上面两张桌子,几个人在喝酒看戏,长袍的年纪约莫五十岁,旁边坐的大概就是阿信伯伯说了几天的警察局长,另一张桌上却是一个穿着中山装的少年,二十左右,戴着金丝眼镜,略显兴奋的看着舞台。

   借着转身,我向春花眨下眼睛,春花在台上一直都很认真,从不肯和我私下做点小动作。

   也好,不去管那些看戏,现下,我们演的是别人,我们不是自己。

   一场演着,照例是能休息一下,集会上来了很多邻村的小姑娘,都是唱戏的时候认识的,约着出来看热闹,也不敢走远,毕竟等会又要开锣,却见那边船上下来一个人,斜叼着烟卷,到万年台前,叫过阿信伯伯,阿信伯伯皱着眉说了句什么,那人作势要打,阿信忙钻回后台。正想着,却撞到一人,抬头看,原来是船上那个中山装青年,那人一见是我,倒先微红了脸,俊脸一低:“邢小姐。”

  “你认识我?”我笑笑的问他

  “看了你和竺小姐的戏,真好!我想要是能在上海看见你们演出一定会非常好!”

  “上海?”我咯咯笑了,那个地方我只是听说过,从没敢想过有一天我要去上海唱戏。

  “对,上海,现在绍兴文戏在上海很流行,出了一个越剧皇后商水花,红遍上海滩,千金难买一唱啊!”

  “越剧皇后?”我不懂

  “就是最有名的,唱的最好的。”他尽量用最简单的话让我懂。

  我点点头,心里却不敢想下去,上海,那个十里洋场,不属于我这样的乡下姑娘。

  

 

  正要说话,却见戏台那边吵了起来,我挤过去,只听见方才斜叼烟卷那人在说:“我们老爷请她过去喝茶聊天,是看的起她,你敢说个不字!”

  正纳闷说的是谁,却听见父亲的声音:“请回禀你家老爷,我家月红马上要化妆演戏,不能喝酒。”

  “好,那就叫春花姑娘去一趟吧。”

  父亲又是阻止:“春花不懂事,只怕老爷不会喜欢。”

  我奇怪,不过喝酒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身边青年怒道:“住口!”

  烟卷一见青年,忙低下头:“倪涛少爷。”

  倪涛皱着眉:“你先回去吧,这两个姑娘都不会去的,叔父那边我去交代。”

  烟卷正想说话,人群外一人声音冷冷说道:“怎么,连叔父的事情你都要管了吗?”

  倪涛显然也有点害怕,转身过去,人群已自动分开,那老爷站在不远处看着我们:“来人,送少爷回上海去,把书念好。”

  话音刚落,过来几人,对倪涛一伸手,倪涛还想说什么,却见那老爷的眼神,不敢再说,对我使了个眼色便被人请走了,我却来不及躲避,几个家丁围了过来,我冷笑,学了这几年的身手,总算有机会可以试验一下了,鹞子翻身还没有使完,两个家丁就左右拉住了我,父亲见状忙上前来抢,却被几人围住打倒在地,口中鲜血染红了洁白的罗衫。

  那边老爷正眼都不看父亲,只说声:“拉走!”

  我挣扎着,却怎么也敌不过那几人的力气,眼看离船越来越近,忽听见一声怒喊:“住手!”

  那边万年台上,春花一身红衣短打扮,小辫一甩,一个翻身,从两米多高的台上翻身跃下,一手抄起台下的道具红缨枪,挽过一个枪花,斜身冲了过来,转身刺挑,抓住我的两人躲避不及脸上开了花。

  众人不再管我,齐围上春花,春花一口咬着辫梢,手中枪前打后击,那些家丁却也不能近身,只是春花的功夫也是那些戏台上的花把势,左右不过只能抵挡一阵而已,不多时已渐渐不止,春花咬牙分开人群,到我身边,一脚踢过来:“快走!”

  不等我说话,身边看热闹的早已闹了起来,我被人群夹着向远方而去,依稀中,只见春花手中的枪被打落在地,一群人把她死死的按在地下,春花抬着头茫然的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

  我们被人群分开,直到我再也看不见春花的影子。


  

   再听到春花的消息,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了,阿信伯伯寒着脸和父亲轻声说些什么,父亲躺在床上,昨天被打已让他觉得实在有些吃不消了。

  我在屋外偷听,阿信说:“春花这次闯了大祸了,那边可是警察局长的亲戚啊!听说要被以乱党治罪,还说,要捆在警察局外示众三天,不给吃喝,三天以后,枪毙!”

  父亲挣扎着问:“有什么办法能解这孩子吗?”

  “办法倒是有,只是……”

  “什么办法,快说!”

  “警察局要五十大洋就放人,只是我们现在哪里去弄五十大洋。”

  早晨的太阳仿佛一刹时就落了下去,我宛如失魂一般游走在街头,我只知道我要想办法救春花,可是,我们戏班子一年不吃不喝也挣不到五十大洋啊!

  一阵眩晕,我倒在街头,身边有人经过,朝我扔过来一个铜板,我的眼前一亮,要饭又怎么样,只要能救春花,我愿意做任何事情。

  我跪在地上,我知道不远的地方,春花正在忍受着十倍于我的痛苦,百倍的羞辱,我能做的,只有用我的声音用我这个人去帮她解救她。我颤抖着:“各位叔叔伯伯,阿姨姐姐们,大家可怜可怜,月红我卖唱救春花。”

  闭上眼,不让自己看见眼前看热闹的人,那些人,有同情,有不解,更多的是等着看热闹。

  “梁哥哥,我想你,哪夜不想到鸡啼,贤妹妹,我想你,提起笔来字忘记……”

  “不听不听!”一人的声音粗暴的响起来:“要钱,大爷有的是,给大爷唱个十八摸。”周围一阵哄笑,我低下头,咬破自己的下唇,我不能生气,我不能离开,我是春花唯一的希望了。

  一双大手把我从地上扶起,睁开眼,却是昨天那位倪涛先生,倪涛不解的问我:“你这是做什么?”

  “我要救春花,我要五十大洋。”我漠然的看着他:“给我五十大洋。”我的双眼已全无神采,我只知道眼前这个人将是春花最后的希望,我看着他说道:“你给我五十大洋,我把自己给你。”


  

  春花究竟还是回了家,所幸的是只是遭受了些皮肉之苦,死罪已免,活罪难逃,阳春舞台被警察局封了,不许再唱戏了。遭受了这一番变故,父亲本已孱弱的身体也渐渐的不支。三个月后的一个早上,父亲把我和春花叫到床前,他拉着春花的手

  “春花,你从小在我这里长大,你心眼好,对月红也好,师傅是不行了,月红以后就要你照顾了。”

  春花的眼泪顿时流了下来,哽咽着点头。

  父亲一手拉着春花,一手拉住我:“月红,爹不能再帮你什么了,以后你要听春花的话,我不行了,你们就在我床前结拜成姐妹吧。”

  我看了春花一眼,她拉着我双双跪在爹的面前,春花一字一句的说道:“师傅在上,我竺春花今日和邢月红结为姐妹,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师傅点点头,从枕头下摸过一件白罗衫,放在我的手里,看着我:“月红,要你唱戏,可能是我这辈子做的第一件错事。今后,你要好自为知。”

  我有些不解的看着父亲,他不再说什么,一阵剧烈的咳嗽,鲜血喷涌而出,春花哭喊着:“师傅!”

  父亲说不出话了,只是看着我,眼里很奇怪的有着期望有着担忧,他把我的手慢慢拉着放在春花手中,两行泪缓缓而下。

  傍晚时分,父亲咽气了。

  那一天在我的脑海中留下了永远的印记,漫天大雪,一间破屋,我和春花相拥哭泣。父亲去了,他担心的是阳春舞台没有了,我和春花也不能再唱戏了,今后的日子两个女人怎么过?

  他并不知道,阿信伯伯为了还这三个月来的家用和为父亲治病所欠下的债务,就在他咽气的时候和上海的大舞台签下了卖身契,一百个大洋把我们卖了三年,他也不知道,我和春花即将和阿信伯伯一起到大舞台去唱戏还债。他更不知道,在上海,我们将面对自己全新的人生和世界,我们会改变,会有各自的命运。这一点,我也不知道。

  

 

  上海,传说中纸醉金迷的地方,到处是汽车洋房,阿信伯伯装做很老练的寻找道路,我和春花紧紧的更在身后。

  那一天,我们穿着蓝布碎花的旗袍,春花扎着两条小辫,还特地把我的头发剪到齐耳,看起来象一个女学生,我们背着包裹,在阿信的带领下,渐渐靠近大舞台,渐渐走进我们的命运。

  越剧在上海竟会如此红火!

  不到剧场,就已见门口满是等候的人群,一个大大的霓虹灯下,挂着一张巨大的照片,照片上的杨贵妃美的惊人,旁边一行大字,写着:“越剧皇后商水花,主演长生殿。”

  阿信和门房说了几句话,便带我们绕到街背后,推开一扇木门,走了进去。

  进了门,舞台上的丝竹声便立刻传了过来,仔细听,还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唱着长生殿里的段子。

  屋子里有一排桌椅,桌子上都有一面大镜子,旁边放着油彩,顺墙的一边,挂着红红绿绿的行头,阿信很老道的转头对我们说:“就站在这里等吧,这里就是大舞台的后台,台上在演戏,等会散场了以后,唐经理和越剧皇后商水花会一起过来。可别乱跑啊!”

  说音才落,只听得门边一片喧闹,灯光闪成一片,领头进来一人,四十多岁,叼着烟卷,戴金丝眼镜,头发一丝不乱的朝后梳理,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嘴里露出一颗金牙。他身后跟着一人,身穿戏装,含笑而来,想必就是越剧皇后商水花了。紧跟着的一群人个个身背照相匣子,不时朝商水花闪动亮光拍照。

  阿信伯伯和我们三人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早已吓的躲在屋角不敢说话。

  只听那金丝眼镜一抬手:“各位记者朋友,商水花已经累了,请大家出去等等,晚上我做东,会仙楼请各位吃酒!”那些记者听了这话,方才渐渐散去。

  商水花不管屋里其他人,一手挽住金丝眼镜的胳膊,嗲嗲的说:“唐,人家很累了,晚上不要去吃饭。”

  “乖,去敷衍一下,你也知道这些小报记者不能得罪。”唐经理伸手点了一下商水花的鼻子:“明天给你买条链子就是了。”

  商水花小腰一扭,风情万种的到镜子前开始卸妆。

  阿信伯伯这才敢上前去,憨憨的朝唐经理鞠上一躬:“唐经理,我是乡下阳春舞台的,我把两个小姑娘带来了。”

  

 

  唐经理只略一点头,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换一只烟,笑嘻嘻的看着商水花,嘴里却在和阿信说话:“来了,先去做点杂活吧。”

  阿信忙点头,正要说话,却听见门外一声尖笑:“啊哈哈哈哈,水花呢?水花呢?”

  我和春花互看一眼,却不知这人什么来头,竟然如此的放肆。

  唐经理忙站起来,商水花也停下卸妆的手,迎到门边,只见门帘一掀,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富态女人,一身紫红色旗袍,搭着水貂披肩,头发高高盘起,有两缕发很自然的在脸颊边垂落。

  “沈太太!”唐经理说话间象换了一个人,哈皮狗似的窜了上去,一把扶住来人的手,商水花也上前去扶住另一只手,沈太太笑嘻嘻的甩开唐经理,双手抓住商水花的手:“水花啊,你今天唱的真好!嗲的我身上都软了。快去卸妆,外面还有好几个官太太在等着请你吃饭呢!”

  商水花浅浅一笑:“那是沈太太的栽培,我这就卸妆去。”

  唐经理把烟送到沈太太面前,那沈太太也不道谢,抽出一只,唐经理忙点着火,沈太太深吸一口,吐出烟雾,转头看见屋角的我们,手中香烟一指:“那两个是什么人?”

  阿信见问,不待唐经理说话,忙一低腰:“回沈太太话,那是乡下戏班子来的两个姑娘,卖身到这里还债的。”

  “哦?也会唱戏?”沈太太眼角一扫我,春花不自觉的挡在我的面前。

  “回沈太太,学过几年,乡下地方也唱不好。”

  “唱几句来听听。”沈太太低头弹了弹烟灰。

  “快点快点,沈太太要听你们唱,再请沈太太点评一下,只要沈太太说你们能唱戏,你们就能上我这大舞台的舞台上去唱戏了!”唐经理忙接口对我说。

  

 

  “快点快点!”阿信忙接过我们的包袱,一把将我和春花推到屋子中间。

  沈太太站起身来,左右看着我们,点点头:“论相貌,倒是天生唱戏的材料,一个柔软娇美适合唱花旦,一个颇有些英气,好,可以唱小生。唱几句吧。”

  阿信兴奋的对我们说:“快点唱快点唱,唱梁祝。”

  我看了看春花,春花一样也很兴奋,唱戏能领到的包银比做杂工的包银要多出好多,如果真能唱戏,那不要一年我们就能还清债务早点回乡了。

  春花娇羞一笑: “梁兄,书房门前一支梅,枝上喜鹊成双对。”

  我一拱手:“门前喜鹊报喜讯,恭喜贤弟一路平安把家回。”

  一句未完,沈太太已按柰不住站起身来:“好好好!这两个孩子嗓子也好,唱的也好,唐老板,你算是拣到宝了!”

  唐经理一听夸赞,喜的两眼如同见了大洋一般:“客气客气,来,让这两个孩子再唱一段。”

  一听赞扬,我和春花相对看了一眼,彼此眼中都有着喜悦。

  正要开口再唱,只听见啪的一声,商水花将头上凤冠重重甩在桌上:“好了好了,不要再唱了!”刚说完,一扫沈太太不悦的表情,忙笑道:“不要再唱了,沈太太这样的行家只听一遍就能知道好坏了,别累着沈太太。”

  沈太太一听这话,也乐意给大家一个台阶:“还是我们水花知道疼人,我先出去,等等你卸完妆就出来,我在车上等你。”

  说完转身离去,门帘前转身,不经意的回头看我一眼。

  唐经理见沈太太离去,若有所思的看了看我和春花,再看看正在卸妆的商水花,笑了笑,也自离去了。

  商水花不再搭理我们,迅速的洗脸,批上一件大衣,将长发一扎便离去。

  春花有些奇怪的小声问我:“为什么这个商水花那么象前几年逃离阳春舞台的大师姐?”

  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这个商水花好象在哪里见过似的。

  阿信也听见了这句话,忙打断我们:“别胡说!这是越剧皇后,要是乱说乱讲的,小心打断你们的腿!”

  说完,看着商水花离去的背影,阿信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小声说道:“是啊,是有点象。”

  

 



  上海毕竟是上海,每天来戏院子里的大多是一些达官贵人的太太们,看戏只为捧着商水花。我和春花现在只是跑跑龙套,却也学到不少东西,大舞台里常请一些其他班子的名角来演出,我和春花也学到了不少东西。时间就这样慢慢过去,而我更在意的是商水花究竟是不是当年的大师姐,如果是,我真的很想问一问她,为什么要离开阳春舞台,离开那么疼爱他的师傅。

  后台是女人的世界,角永远是角,只要商水花在,后台所有人都会乖乖的做着自己的事情,可她也有不在的时候,女人们便会胡乱说着些什么,我也会听,我想听点线索,好打开我心底的迷团。

  就象现在,商水花不在,两个龙套斜靠在道具箱上聊天,我装做换行头偷偷着听着。

  “要是有一天我能象商水花那样红就好了,吃香喝辣。”

  “就你?”另一个轻蔑的一笑:“你能拉的下脸做那些事情吗?”

  “什么事情?”这个好奇的问

  “你以为她是唱红的?屁!几年前到上海的时候是一个穷乡下人,到了班子里跑龙套,后来不知道怎么搭上了唐经理,还不知道睡过多少次,唐经理才那么捧她。”

  “唐经理是不是想娶她?”

  “才不会!玩玩而已,而且唐经理又不是傻子,他不会得罪沈太太的。”

  “这里面还有沈太太什么事?”

  “我告诉你……”

  话未说完,阿信风风火火的冲过来,开口便骂道:“嚼什么舌头根?叫唐经理听见了小心你们的皮!快走快走!”

  我有些失望,阿信来的太不是时候了,看着阿信,我迟疑着问:“阿信伯伯,沈太太和商水花是?”

  话未说完,阿信一把堵住我的嘴:“别乱说话,在这里只要管好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千万别多嘴。听见了吗?”见我点点头,才放下手:“快走吧,去找春花来,我有事情找她。”

  阿信伯伯自从被唐经理收做跟班以后,派头直升,不过对我和春花还是向以前一般的好。

  春花过来,阿信坐在椅子上看着我们:“我把你们从绍兴乡下带到上海,是希望你们能出人头地,做我们这一行的,要想红就要有机会唱,今天商水花感冒,其他的角都请不到。唐老板临时决定让你们两个人上,戏码也换成梁祝。春花,月红啊,邢师傅死的早,我看着你们长大,我对你们就象自己的孩子一样,你们一定要争口气,把这出戏拿下来,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余下的就看你们自己的了。”

  我们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傻傻的看着阿信伯伯,阿信伯伯笑着拍我一下:“还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化妆,等等就要开锣了。”

  


  我们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傻傻的看着阿信伯伯,阿信伯伯笑着拍我一下:“还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化妆,等等就要开锣了。”

  我们这才反应过来,忙坐在椅子上开始化妆,我的手一直在抖,斜眼看春花,她也好不了多少,化好妆,这才发现身后三三两两站着些人,冷眼看着我们。

  我有些害怕,机会来的太突然,也容易遭人嫉恨,我小声说道:“春花姐,我怕,她们等着看我们出丑呢。”

  春花一笑,拉着我的手,在我耳边小声说道:“那我们就好好演,别让她们看不起。”

  有些人天生就是吃这行饭的,这话阿信伯伯很早就对我们说过。新人登场,台下照例是没有掌声没有叫好声,私下喧哗着找人的要茶水的甩毛巾的,我们上了台,水袖轻甩,便早已忘了自己是谁,也不会在意台下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在台上,我就是梁山伯,她就是我千世的爱人祝英台。

  “梁兄你若是爱牡丹,小弟与你来做媒。”

  “但未知小姐是哪一位?”

  “就是我家小九妹。”春花每唱到这一句,都会有些害羞,低下头不敢看我。

  “九妹与你可相象?”看着春花,不禁有些痴了

  “她品貌就象我英台。”

  一场爱情便这样被预定了下来,全不知以后的日子会有怎样的艰难在等着这两个千年前的有情人,可现在,我能拉着春花的手,我不怕未来,因为我知道,这出戏我们已经成功了,我也知道,将来的路上,我永远是她的梁兄,她永远是我的英台。

  果然,我们成功了,落幕的时候,观众的掌声已然掀起了屋顶。

  后台早早的就有一些太太追了过来,拉着我们的手连声夸赞。

  “好,好!”沈太太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围着我们的人群自动的闪出一条路,沈太太走到我们身边,看着我们:“这两个小姑娘真不错。”

  旁边一个太太忙插话:“难得沈太太看的起,还不如干脆请沈太太收她们做干女儿好了。”

  阿信一边忙挤过来,连声称谢:“多谢沈太太看的起,这两个小姑娘没有见过世面,以后还请沈太太多多调教,还不快谢谢沈太太,快去卸妆吧。”说着,连连将我们推到了侧屋。

  我有些不悦:“阿信伯伯为什么不让沈太太收我们做干女儿,多好的机会啊!”

  “不,我想阿信伯伯这样做肯定有他的道理。”春花看着我,笑着轻拍一下我的脸:“看你气的,听话,阿信伯伯不会害我们的。快卸妆吧。”

  话未说完,就听见外面唐经理一阵尖笑:“沈太太好眼光,这两个丫头可是沈太太亲自挑出来的!”

  又一阵笑声夹杂着拍马屁的声音:“是啊是啊,沈太太眼力就是好!”

  我恨恨的擦着脸上的油彩:“还不是我们自己唱的好!”

  “又闹小孩子脾气了,别说了,快卸妆吧。”春花笑着看我一眼。我也的出来,演出成功春花也很开心。

  唐经理走过来,一拍春花的肩膀,春花忙站起身,略一侧身,不着痕迹的避过唐经理的手。

  唐经理也不在意,嘿嘿笑了两声:“两位小姐,从明天开始两位就正式上台演出了,我请一些记者过来替两位捧一捧,明天开始,戏院门口就挂上邢小姐的二牌竺小姐的三牌!”

  我有些眩晕,这一切都来的太快了些,快的如同梦一般,就一场戏的时间,我们从龙套直接升做了二牌,这就意味着以后剧场外的海报上,我们的名字将紧跟在商水花着三个字的后面。

  “好了,你们准备准备,明天再演一场梁祝。”唐经理看了看我们,摇摇头,自己笑了起来:“有皇后有娘娘,这下大舞台彻底火了!”

  

 



  大舞台确实火了,从那天开始,我们的生活就变了样,唱会有一些记者过来找我们拍照访问,申报上也常常能看见我们的名字。

  演出照旧是在进行着。

  我们的戏学的并不多,在乡下学了约莫四五出,到上海看角们演出,春花偷偷在台下记词,这样也算学了三四出,可这样毕竟不能长久,唐经理倒舍得花钱,请了一位昆曲老师每天来教我们练唱学戏。

  早上学戏下午晚上演出,很忙很累,可我们一直在笑,因为我看见了我的将来,我的越剧皇后梦。

  这天演出结束,在后台卸妆,忽然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门边问着:“请问邢月红小姐在吗?”

  我站起身来,这些小报记者就是讨厌,每天都要来采访。

  正想敷衍两句,却见门外那人十分眼熟,我仔细辨认着那人,他却看出了我,几步上前,笑着:“邢小姐!还记得我吗?”

  “你?”我的脑中突然浮现出万年台边,那个为我顶撞员外老爷的青年。

  “你,是你!你是倪……”我努力想着他的名字

  “倪涛!”他显然很兴奋

  “我在报纸上看见你的名字,就想会不会是你到上海来了,今天一见,果然不错!”

  “月红,这位是?”春花有些不解的问我

  “春花姐,那次在万年台,他为了我们顶撞他叔父,他是好人呢!”我一开心说话便又有了孩子气。

  “我叫倪涛,这位是竺小姐吧?”他朝春花点点头,很斯文的站在一边。

  “别那么客气了,还要谢谢你当初为我们出头。”春花显然对他的印象不错:“就叫我们春花,月红就好了。”

  “你怎么在上海啊?”我拉过倪涛坐在椅子上

  “我在上海念书,毕业后就留了下来,现在我帮一些剧团写剧本。”

  “写剧本?倪涛先生,太好了,我们两人识字不多,先生若是肯帮我们就太好了。”春花笑着倒上一杯水。

  “乐意之极!都是家乡人,难得我们又有缘分,只要我倪涛能帮上忙,就一定不推脱。”倪涛一推眼镜,认真的看着我们。

  “好啊好啊!”我开心的跳起来:“那你怎么帮我们呢?”

  “月红,不要这样说话,太没有礼貌了。”春花小声怪我

  “没有关系,邢小姐,哦,不,月红是直脾气,和我投缘。我想要是你们想唱红的话,就必须要多学。”

  “学?”我不解:“学什么?我们天天在学戏。”

  “不,你们还要学其他剧种的长处,京剧昆曲,甚至话剧,把别人好的东西拿过来变成自己的,才能进步!才能区别于以前的艺人创出自己的牌子!”

  “创出自己的牌子!”春花低声重复着,坐在椅子上想了起来。我却不管那么多,拉住倪涛的手:“倪涛先生,那你一定要带我们去看哦!”

  倪涛的脸微微有些红,忙点头:“一定一定。”

  春花扑一声笑起来:“月红,别胡闹了,倪涛先生是客人。”

  “不,只要两位小姐愿意,倪涛愿效犬马之劳。我还有点事情要先走,明天我就整理一些东西出来给你们先看看。”话未说完,便转身离开,临去之前,回头看看我们,又一红脸:“两位小姐,今天能遇见你们真的很开心。”

  倪涛走后,我哈哈大笑:“春花姐,这书呆子倒真不错,人是傻了一点,可对我们是真心的好,又肯教我们学戏,春花姐,我看就把他许配给你算了。”

  说完,自己倒先楞住了,把春花许配给他?春花就不再是我的英台,不再是我舞台上生死默契的姐姐了。春花也不说话,看着我。

  半晌我拉过春花的手:“春花姐,我不许你嫁给他,我要和你唱一辈子戏。”

  春花笑了起来:“傻妹妹,说的玩笑话。你总是要结婚嫁人的。我们怎么能唱一辈子戏呢。”

  “不,我就要和你唱一辈子!”我认真的看着她

  她不再说话,帮我理了理发角:“只要你不离开,我就和你唱下去。”

  我也笑了,一把搂住春花:“娘子,我们卸妆去吧!”

  春花轻推我:“这戏疯子!”

  我就是疯,就是要和她唱一辈子戏,少一天都不行。

  

 

  

  唱戏的生涯就是这样,人们叫我们戏子,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可他们又怎么能体会到我们的感觉,在台上我们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在台下,我们只是任人宰割的唱戏人。红一天就有一天的人来捧,可人一旦落势了,就不会再重复以前的风光,就象商水花。

  商水花已经十天没有登台了。

  上次演完沈太太便来后台,一脸不悦的对她说:“水花,你今天是怎么回事?扮相愁眉苦脸,嗓子也不开,还唱破了几个音,你要知道我特地请一些官太太来捧你的场,你搞的我很没有面子!”

  商水花的眼泪几乎要落了下来,站在沈太太身边不知要说什么是好。

  沈太太一抬头,见她梨花带雨,一副娇弱的摸样,也不再说什么,叹了口气:“晚上你来我家吧,我给你说说戏,路是自己选的,看你自己怎么走。”

  商水花一脸惊恐,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怎么,不愿意吗?”沈太太阴沉着脸

  “不,不,水花一定早到。”

  “那还差不多。”沈太太站起身,一抖旗袍,转身看见正在候场的我,从眉间开始笑起:“邢小姐,我可等着看你的戏呢!好好演,为我争口气!”

  我笑着点头:“谢谢沈太太捧场,我会好好演的。”

  “邢小姐就是会说话,讨人欢喜!好拉好啦,改天请邢小姐到我家中做客!”说着便转身离开。

  我分明看见商水花身体一颤,再看时,她已坐在椅子上不再说话。

  “商老板,明天晚上演长生殿,唐经理要我们搭档,今天晚上我们能不能先对一下戏?”我走到商水花身边问她。

  她脸一沉,手中梳子啪一声扔在桌上:“有什么好对的!”

  “可是唐经理说明天演出一定要演好。”

  “唐经理唐经理,你不要对我开口闭口唐经理,我告诉你,在这个班子里,我还是越剧皇后,只要有我在一天,你们就别想爬到我头上去!”商水花猛站起来,扔掉头上的珠花:“别以为年轻就那么没脸没皮的,你休想把我从这里推下去,唐是我的,越剧皇后这个称号也是我的!”

  “我,我没有!”我刚要申辩,商水花一指我的鼻子:“少在我面前耍花样,你是什么人我会看不出来,从你来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不会是个省油的灯,少在我面前装可怜,我不吃这套!这长生殿是我的戏,你别以为和我配戏了就有资格对我指手画脚,我商水花还在台上,我有办法把我失去的东西要回来!”

  说完一甩衣袖,怒冲冲的走了出去,留下我怔怔的看着她的背影,眼泪一下流了出来。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生那么大的气,我从没有夺过她什么,我也无意争夺什么,我只想好好演戏,早点还清债,我和春花就能早点回乡下,重建阳春舞台。

  也许就象倪涛说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另一面,商水花也许是在害怕,怕失去她现在的一切,她的名声,她的利益,甚至是她的男人。

  她并不知道,我不想夺走他这些,我有春花,我知道春花会永远在我身边,其他的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我不属于上海,不属于大舞台。

  

 

  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听着舞台上的锣鼓,春花站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我的手上满是汗,从没有这么紧张过。春花捏一下我的手:“别怕,没有事的,我相信水花姐不会害你的。”

  想到昨天商水花怒气冲天的样子,我不由一阵哆嗦。

  “春花姐,我还是怕。”

  春花一笑:“别担心,我相信你。”

  说来奇怪,只要看着春花的眼神,我就会安定下来,几声锣鼓,台上太监一声喊,春花拍了一下我的手:“去吧。”

  我的腿都抖了起来。

  春花轻轻一推我:“我等你。”

  绕过出将门,舞台下一阵叫好,亮相后,微微一看商水花,果然绝色美艳。

  “万岁!”商水花的杨贵妃朝我微一施礼。

  我上前扶起她:“爱妃!”

  “今日中秋月圆,难得万岁还记着我这个妃子,为谢万岁恩宠,我特地备下酒宴,请万岁饮酒赏月,岂不美哉!”

  我有点不知所措,我们演戏虽没有固定的台词,可总是跟着剧情走的,这赏月饮酒却是从没有出现过,无奈,我只得点头:“如此,爱妃请!”

  我看到商水花眼中隐约有一丝笑意。

  “高力士!”我觉得不对,忙喊一声。

  “奴婢在!”身边的龙套也有些不知所措。

  不等我说出摆驾回宫几个字,身边的商水花已娇滴滴的兰花指一摆:“高力士,我与万岁在此饮酒做乐,你先下去吧。”

  “这?”高力士看了看我,商水花脸一沉:“怎么,你敢抗旨?”

  “奴婢不敢,奴婢告退!”高力士转身下去。隐约的我能听见后台在小声说:“快请唐经理过来,要出事了。”

  我还是不懂要出什么事情了?

  商水花浅笑着:“万岁,臣妾敬万岁一杯,望万岁龙体安康,万寿无疆!”

  说完,举起酒樽,在酒杯里倒上一杯。平时戏台上喝酒全是一些动作,并没有酒水出现,可今天却分明倒了出来,商水花将酒杯递到我嘴边:“万岁,还请万岁干了此杯。”

  一阵酒气从杯中传来。我有些惊恐的看着商水花,在戏台上喝酒从没有听说过,我有些害怕,转身想看看后台,商水花将杯子递到我嘴边:“万岁喝啊!”

  辛辣的酒从嘴里一直流到胃里,肚中好似火烧一般。我忍不住要咳嗽,却想着这是戏台,若是我一出丑,今后就别想再唱戏了。

  “万岁好酒量,臣妾再敬一杯,愿臣妾能永随万岁左右。”又一杯酒从嘴边灌下,商水花端起第三杯酒,一甩水袖,大约她是觉得一直这样喝,难免台下会看出不对,示意乐队可以伴奏,她要唱上几句。

  乐队起来,我却听不清楚她在唱什么,大约是劝酒之类的唱词。我手握着椅子扶手,努力站起来,整个舞台都在晃,商水花在我面前变成两道鬼影左右晃动,忽然听见春花的声音在出将帘后小声喊着:“月红月红,快下来!”

  对,我要下去,商水花一笑,上前拉住我的袖子,娇弱的哭泣着,不让我走,我一甩水袖将她甩开,却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在戏台上,只要水袖如我这般的甩动,就是告诉乐队,我要唱了。

  乐队立刻响了起来,我张开口,却发现自己没有声音了,我的嗓子哑了。

  商水花伏在地上,背对着观众,我看见她的脸上泛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我楞在戏台上,我完了,我在台上失去了声音,而台下坐着上海各路记者和官太太们,明天的报纸就会登着:“越剧新秀邢月红吃酒误场!”从明天开始,我将永远的失去舞台,失去我的一切。

  我将万劫不复。

  

 


  商水花的笑脸在我的眼前不断闪耀,我晃动着身体努力稳住自己,可我悲哀的发现,我的脚已战立不住了。我期盼着商水花能站起身来替我解围,可她冷冷的看着我。

  我双眼一闭,我知道,当台下倒彩一起来,我就完了。

  正在这时,只听见后台一声喊:“啊!救命啊!”

  台下一片混乱,又听得一声喊:“有蛇啊!”

  一人冲出布帘,冲到我面前,双手托住我即将倒下的身体。

  我转身看去,春花一脸担心的看着我。我朝她笑了笑,我终于可以放下心来了,我在春花的手臂中沉沉睡去。

  醒来的时候,已然是半夜,我双眼睁开,发现我躺在自己的床上,身边那张床空空的,春花还没有回来,我的头疼的要裂开一般,挣扎着起身,把壶里仅剩的一点水喝掉,这才回忆起下午在戏台边的那一声喊,这声音分明就是春花!

  后台那边灯火通明,我走过去,推开门,不由的呆住了。后台全是人,黑压压的站立着,没有人说话,人群中间的椅子上坐着一脸怒气的唐经理,春花就站在唐经理面前,阿信伯伯搓着双手不敢说话。

  唐经理阴森森的开了口:“春花,我们这大舞台留不得你了。”

  阿信伯伯忙弯腰说道:“唐经理,春花年纪小不懂事,你就饶了她这次吧。”

  “我饶了她?沈太太会饶了我吗?”说着,把手中烟卷朝地下一扔,奋力踩着,一指春花:“你很厉害是不是?你很会打是不是?你把沈太太的古董打坏了一半,你说说看,我饶了你,谁会饶我?说!”

  “这种事情,我不会做。”春花淡漠的看了看唐经理,冷冷的回了一句。

  “你!你!你不过是个戏子,说的不好听,就是一个婊子,做什么贞洁列女!他妈的,老子的生意要全毁在你手上了!”

  我正要上前去,却发现阿信伯伯朝我使了一个眼色,让我先出去。我迟疑一下,轻轻的出了屋。

  不一会,阿信伯伯也出来了,我拉着他的衣袖,急急问他:“出了什么事了?春花怎么了?”

  “怎么了,还不是为了你!你个不让人省心的小囡啊!下午你吃多了酒,眼看就要塌台了,春花故意叫有蛇,冲上台去,台下观众乱了套,戏也唱不起来了,你是能下场了,可春花免不了要被罚,好死不死的,下午沈太太也在看戏,出了事后,到后台一看唐经理正要罚打春花,她就求情接走了春花,可,可是,哎,苦命啊,春花砸了沈太太的东西逃回来,你是不知道,沈太太的夫家是上海滩有名的大亨,得罪了她,只怕春花这次是逃不了了。”

  一时间如闻霹雳一般,这一次,依旧是为了我,春花再次掉进本不该她承受的灾难。

  “有什么办法可以救她吗?”

  阿信伯伯看看我,叹口气:“你也不要进去了,只怕连你也要遭殃,你快替春花收拾收拾吧,只怕这次吃官司坐牢是逃不掉了。”

  说完,摇着头又进了屋。

  我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可现在唯一的希望,就只有沈太太,只要沈太太答应放过春花,春花就一定会没有事。

  我批上外套,悄悄打开了后门,深夜的上海也已入睡。我喊了一辆黄包车,在清冷的街道上向沈太太家快步走去。

  我的影子在昏暗的路灯下渐渐不见,黑夜如同一只野兽,把我一寸一寸的吞噬,我回头看去,早已不见了来时的路,依旧是一片漆黑。

  可我不怕,我知道我是春花唯一的希望。不管夜多黑,我都一定要找到来时的路,我要回来,一定要!



  沈太太的家离大舞台并不算远,至少,在夜还没有到尽头的时候,黄包车就到了。我站在门前,忽然自己渺小的无法言语。黑的夜黑的门,我深吸一口气,扣动门上的铜扣。

  半晌,里面一个男人懒懒的声音响起:“谁啊?这半夜三更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隔着门,我回道:“请通传沈太太,大舞台邢月红有要紧事求见夫人。”

  里面听后沉默了一会,脚步声渐渐远去。

  我抬头,这夜如此的黑,竟全不见月色。

  不一会,门开了半扇,门房探出半个脑袋:“邢小姐,里面请。”

  我道谢侧身进门,天井的另一边显然就是客厅,灯泡在夜里散发出灼热的光芒,突然见到光明,我觉得有些温暖,快步向亮处走去,隐约的听见身后的门房轻声叹了口气。

  不去理会,我要亮光,我怕黑夜。

  沈太太正坐在沙发上,披散着头发,黑发让白色纱裙上显得魔鬼一般的亮,我不知要说些什么,姗姗的站在门边。

  沈太太端起身边的咖啡,喝了一口:“这么晚,邢小姐有事吗?”

  我这才喘过一口气:“我是来求沈太太的,请沈太太看在春花年纪小不懂事的份上,放她一马,月红做牛做马都心甘情愿。”

  沈太太抬起眼,笑了一下:“邢小姐说这样的话就没有意思了。请坐啊。”一指身边的沙发,我谢过,坐了过去。

  沈太太又是一笑,拍拍身边的沙发:“离那么远做什么,坐我旁边来。”

  我低下头,坐到沈太太旁边,沈太太拍了拍我的手:“月红,我们都是做女人的, 我知道你的心,可你们有没有想过我的心啊?丈夫长年不归家,我也是个女人,也要滋润啊!”

  我不知道要怎么接口,只能点点头。

  “春花不给我面子,是她自找的。不过既然你到了我这里,我还是可以考虑一下是不是放过她。”

  我立刻抬起头:“还请沈太太高抬贵手。”

  沈太太笑嘻嘻的看着我:“月红,你真是越来越漂亮,越来越懂事了。”说着,抓住了我的手,轻轻拍着。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只是下意识的知道这并不好,正要推开她的手,却听见里屋有脚步声渐渐过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沈,什么人啊?”

  我抬头看去,只见那人穿着一色的白裙,长发披肩,眉眼如画,正是下午在台上给我不堪的商水花!

  

 

    商水花见我也是脸色顿变:“沈,让她出去!”

  “你叫我什么?”沈太太的脸顿时阴了下来。

  “沈,沈太太。”

  “好了,你也不要装可怜了,下午的事情我知道是你在搞鬼,不过看在你跟了我这许多年,也算听话的份上,我不和你计较。你回去吧。”沈太太眼都不抬的喝了一口咖啡。

  “不,我不走!“商水花的眼中闪过怒火。

  “是吗?你要想清楚,你不走,只怕明天一早你就要回绍兴乡下去唱你的草台班子!”

  “你!”

  “我什么?”沈太太突然一抬头,盯了商水花一眼,商水花立刻低下头。

  “快去换衣服,走吧!”

  商水花走了,连衣服都没有换,在黑夜里只能看见她白色的裙子渐渐消失,如同我来时一般。

  “好了,现在只有我们了。”沈太太看看我:“你也看出来了,商水花是我一手捧出来的,只要你听话,你也会和她一样红遍上海!”

  说着,她的手轻轻抚上我的胸。我触电一般的闪开。

  “不愿意吗?嫌我老了?你和春花那点子事情还当我不知道?我不嫌弃你就是你的福气了。”

  “不,不,沈太太,对不起,我要走了!”我转身想逃。

  “走?你走的掉吗?”沈太太鬼魂一般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春花明天一早就要坐牢了。”

  我的脚步如同坠上千斤巨石,停在门门面。

  “她的命都在你手上呢。”沈太太说着,走上前来,拉住我的手坐上沙发:“来,听我说。你一个乡下女孩,能到上海唱戏,没有后台就算你唱一辈子也只是一个戏子,可只要你有一个后台,你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商水花算什么,今天她是越剧皇后,明天我就可以让她流落街头。你也一样,只要你听我的话,你也一样可以做越剧皇后,到那时候,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情,谁都不敢管着你。这样的日子你有没有想过?”

  我蛊惑一般的看着沈太太。

  “再说,你和春花都互相在意那么多年了,难道你不想让她的日子也好过点吗?”

  “我和春花?互相在意?”我看着沈太太

  沈太太诧异的看着我:“怎么,难道你们没有?”说着,竟如同听见天下最可笑的笑话一般,半天才缓过劲:“真是孩子,真是纯洁的要命。春花如果不是爱着你,她怎么会当你危急的时候冲上台去?你如果不是爱着她,又怎么会在这半夜里到我家来?现在还坐在我的沙发上?”

  “你说,我们爱上了对方?”我呆呆的看着她,她笑着点点头。

  我的脑中顿时出现一个个的画面,春花在雪地的万年台前要做我一辈子的戏迷,春花为了我不顾生死救我水火,春花在寒夜里对我唱梁哥哥我想你……

  “多的话我也不说了,你也看出来了,商水花跟了我很久了,要不要替代她的位置就看你自己愿不愿意了。”

  “我?”我看着她

  “哦,别忘了,还有春花。”沈太太一把搂过我,手指在我的脸上轻轻划过:“真是乖孩子呢。我会让你做新一代的越剧皇后。”

  灯熄了,窗外的猫嘶哑的叫着,宛如被撕裂的疼痛。

  沈太太在我身边沉沉睡去,我蜷缩在床角,呆呆的看着窗外,天,什么时候才能亮?

  

 


  上海的早晨在一片叫卖声中到来,街道上处处是早起的人,叫卖着烧饼油条,豆浆麻花,清晨的风带着早点清香在我耳边掠过,我紧紧抱着自己的胳膊,死人一般的在街道上行走着。

  没有人知道眼前的这个穿着旗袍,看似清纯的女孩才经历过那么肮脏的一件事情,不,是买卖。

  没有演出的大舞台清冷的很,我推开门,阿信伯伯从屋里跑出来,一见是我,小声而又急促的说:“月红,你怎么样?你没有事吧?”

  我笑:“没事,春花呢?”

   “没事就好,春花也没有事了,早上沈太太打来电话,说放过春花了。”

  我点点头,疲惫的笑了笑:“我先去睡了。”

  我想我是吓到阿信伯伯了,我的笑容必定苍白无力。阿信慢慢放开我,我不想说话,走进我的屋子,春花一见我,忙上前抓住我的手:“月红,你去哪里了?快说,你去哪里了?”

  “我?我没有去哪里,我去逛街了。”

  “你别骗我!你是不是找沈太太去了?说啊!”

  我摇头,春花一直摇着我的胳臂,摇的我想吐。或者不是因为她摇,而是因为我自己的脏。

  “说啊!你究竟有没有怎么样?”

  “我想洗澡。”说出这句话后,我再也没有力气了,倒在床上呆呆的看着屋顶。

  春花也不再说话,默默的把澡盆里放满水,向以往一样,转身要出去。

  “别走。”我小声说道:“我怕,你陪陪我。”

  春花把门关好,扶起我,默默的帮我解开旗袍的扣子。我还是一如死人。

  “这是怎么了?”春花看着我的胸口一片一片红紫的淤痕。

  “别问我,我要洗澡。”我突然提高声音,几乎是尖叫着:“我要洗澡!”

  我失控了,挥舞着手臂,不断叫着:“我要洗澡!我要洗澡!”

  春花忙抱住我:“好好好,洗澡洗澡。”

  泡在热水里,我的精神慢慢放送,透过水面,能看见我的身体一点一点的痕迹。我拼命擦着身体,要把皮撕掉一般的擦。

  春花按住我的手,盯着我的眼睛:“是不是她?”

  我不敢看她,低下头,春花低沉而又不容反驳的对我说:“看着我!说,是不是她?”

  我抬头看着春花,春花的眼中仿佛有火在烧,我点点头。

  春花站起身,我拉住她:“你要做什么?”

  “我要杀了她!”

  我身上一阵寒意,春花一直大家闺秀一样的性格,现在却象疯了一般。

  “别去!我们斗不过她!”

  春花不理我,努力要挣脱我的手。

  “如果你再出了什么事,我的罪不是白受了吗?”我喊。

  春花不再动了,回过头看着我,缓缓蹲下,把脸埋在我的手臂上:“我不如去死了好。”

  “不,不死,我们谁都不死。”我抚着春花的发:“我们要好好的活着,活的比谁都好,总有一天,我要把我今天所有的苦难加倍偿还,我要没有任何人敢欺负我们。”

  春花抬起头看着我,我又笑,笑的如狼一般。

  春花突然用唇压住我的唇,柔软又带着点芳香。

  我突然想到沈太太说的话:“春花如果不是爱着你,她怎么会当你危急的时候冲上台去?你如果不是爱着她,又怎么会在这半夜里到我家来?”

  那么说,春花爱着我,而我,也在不自觉中爱上了她?

  我不能再想,怀中的春花如火一般燃烧着我,我搂住她,死死的吻了下去。

  春花在我怀中喃喃的说着:“我不要你再出事了。我们好好的唱戏,唱一辈子戏。”

  我抚着她的脸,不说话,心中却想着:只怕我们要好好唱戏,而有人却不让我们好好唱戏。我不要再这样下去了,我要让别人都怕我,我要保护春花,我要好好的和她在一起,一辈子!

  

 

  那几年学戏的时候,乡下的戏班子几乎都会唱上一两句:年年难唱年年唱,处处无家处处家。

  小的时候总是不知道这两句唱是什么意思,就是觉得那些姐姐们唱起来很辛酸,现在觉得这两句唱词不应该属于自己,我付出的已经很多了。我想拥有更多,拥有足以保护我和春花的一切,可现实往往并不如我想的那般顺利。

  装扮,唱戏,下场,练功,睡觉。生活仿佛一如以前一般的平静,我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在期待着什么不平常的事情发生,每每想到这里,我都会吓出一身冷汗,莫非自己真的在变了。不会的,不管经历过什么样的事情,邢月红依旧是昨天的邢月红,永不会变。

  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看商水花戏的观众少了很多,听说是前街的容升舞台请到了北平的一些大角门来唱戏,戏票早就一周前就已经卖完了,听说京剧的程砚秋老板,裘盛荣老板和梅兰芳老板要来连唱一个月。

  大舞台冷清了许多,唐经理急的整天在后台转悠,看人不顺眼就要责骂上几句,整个后台只要一见唐经理,无不如同见了鬼一般。春花却很开心。

  那天晚上,春花在我枕边说着:“难得京剧的那些角们过来演出,一定要去看几场,多学点东西回来。”

  我却不多说话,有什么用呢?我早看穿了,做戏子的,唱的再好,做的再好,也不过是一个被人玩弄的戏子。真要想出人头地,只有攀上高枝。

  我去找了沈太太。

  沈太太依旧在她的大院子里,悠闲的喝着咖啡,午后的阳光下,她显得越发的雍容华贵。

  “想通了?”沈太太抽了一口烟,继续看着眼前的一盆茉莉花。

  我一楞,忽然想到一周前的那个晚上,一阵尴尬不敢说话。倒是沈太太先笑了,站起来,拉过我的手:“月红啊,要不怎么说我们投缘呢。”说完,把手上的戒指摸了下来,抓住我的手,替我戴了上去:“想开了不就那么回事吗,难得现在我对你好,我捧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呢?这个戒指比你三年的包银还要多,就当是我给你的见面礼了。”

  

   我不想拿,那那戒指已牢牢的套在我的手上,如同一个烙印一般,在手上烁烁发热。

  “说吧,来找我什么事?”

  “我,我”我低着头,用眼角看了一下沈太太:“我想请沈太太帮忙,我想和春花重新排演梁祝。”

  “这个恐怕不好办啊!”沈太太皱着眉。

  我抬起头看着她。

  “最近京剧的角来的太多了,只怕现在排新戏不讨巧啊。”沈太太掐了烟头,又点上一只,不再说话。

  “请沈太太想想办法。”我看着她。我知道,她是我现在唯一的希望了,如果在这个时候能把看京剧的观众拉一些过来,那我和春花就算是真正的在大上海站住角了,从此后,再也没有什么人敢随便欺负我们了。

  “办法不是没有,只是……”沈太太把烟在手上把玩了一会,深深的看了看我,转身走近了屋子。

  我身上一阵寒冷,那阵撕裂的疼痛仿佛又回到了身上。我不想进去,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说:“进去吧,受这点屈辱算什么呢?只要能红,今天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不错,只要能红,只要能不被人欺负,今天的一切又算的了什么呢?

  午后的上海,真冷。

  



  唐经理这两天对我的态度客气了很多,中午饭前,把我的春花叫到了经理室,唐经理眯着眼,抽着烟,靠在椅子上,一指对面的沙发:“坐吧。”

  春花紧挨着我坐下,我们对视一眼,都不知道唐经理要说什么。

  唐经理看着窗外,只顾抽烟,好象心思很重的样子,半晌,一掐烟头,回过身来:“我决定了,这两个月,你们两人挑梁演出,六十天,不许重复。”

  春花一惊:“唐经理,六十出戏,我们两个怕拿不出来。”

  唐经理站起身:“要想在上海滩站住脚,不拿点真功夫出来是不行的。能演,你们就能红,不能演,趁早回乡下去。”

  春花也站起来,正想申辩,我一拉春花的手:“好,六十天,我们演!”

  春花看着我,惊讶的说不出话,我笑笑,对唐经理说道:“唐经理,演六十天可以,但是我也有要求。”

  唐经理也笑:“说说看。”

  “好,这个班子,我要自己组,请什么角来搭戏我也要自己定。”

  唐经理沉吟一下,点点头。

  夜里,小屋中,春花一脸焦急的看着我:“月红,你疯了吗?我们两个至多只能拿起二十出戏,六十天不重复怎么行呢?”

  “春花姐,不要怕,我既然答应,就有办法。”

  “什么办法?”

  “我们先演二十天会的戏,这二十天里再请倪涛把他看过的戏整理一下教给我们。估计会有再二三十出。京剧有一些戏是这次来的角们的拿手好戏,我们从小在乡下就听过也看过,可以偷一些京剧的戏来演。”

  “这样能行吗?”

  “春花,能不能在上海站住脚,就看这一次了。”我握住她的手。

  “我只怕,会临水翻船。”

  我用手堵住她的嘴:“不许胡说,你害怕吗?”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你演,我就和你一起演下去。生,一起生,死,一起死!”

  我笑着,月光从窗外洒进来,我和春花披着月光在桌边久久凝视着。

  

 



  大舞台的招牌已经挂了出来,在上海连演一个月的戏是有的,可连演两个月不重复的戏却是少的很,没有人敢接下这样的活。报纸一登这消息,顿时轰动了半个上海滩,很多人都要来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小丫头敢在上海夸下海口,连演六十天。

  第一天,是全本的梁祝。这戏对我和春花来说,已是熟悉的很了,可我们不敢有一点大意,卯上了全力。演出结束后,掌声如潮。

  后台的姐妹们也开心的很,围着我和春花都在祝贺。只听得一声大笑:“月红,春花!你们今天是给我长了脸了!”

  周围的人都让开一条道,沈太太举着烟杆笑吟吟的看着我们。唐经理如一条哈巴狗一般紧跟着她。

  沈太太走到我们面前,笑着吐了一口烟,春花把脸转了过去。

  “月红,今天唱的真好,明天我要请黄金荣的姨太太来看戏,你也要好好给我争口气。”

  “还不快谢谢沈太太!”唐经理一捅春花。

  “谢谢沈太太。”我和春花低下头。

  “都是自己人,别那么客气,春花啊!”沈太太看了看春花:“论戏,你是一等一的,可做人,你就太不知道滩头深浅了,这点,你要好好向月红学学。”

  春花脸上木无表情。

  唐经理一见,忙插过话来:“沈太太,晚上我做东,月红春花陪客,请你在醉仙楼吃酒。一定要赏光啊!”

  “那我是一定要来的啊!今天你们大舞台很有面子了,风头已经把那边的京剧盖过去了,我再去打一个招呼,明天上海滩所有的报纸上都是这两个小丫头的照片。”

  “月红,春花,你们红了!”唐经理开心的怪叫着。

  我们红了?只一天的时间我们就红了?

  我看着沈太太,再看看唐经理,周围的一切都似乎有些变化,可我不知道究竟哪里变了,我只知道,从明天开始,我和春花就是上海滩上两颗越剧新星,或许,不久的将来,越剧皇后这个称号也将落在我们头上,到那时,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我们,再也没有人敢看不起我们了。

  

  


  要想在上海滩站住脚,就一定要有人捧,还要有活能亮给人家看.这句话,是阿信伯伯告诉我的,我相信,现在有人捧了,可是我的活也亮的差不多了。春花一直笑笑的在我身边,话不多,可永远陪着我。但我知道她急,不愿意说出来,为我担心,为我们担心。

  夜里,春花一直睡不着,不停的翻身。

  我拍了拍她的脸:“想什么呢?”

  “没有什么,我们在戏台上常演人生无常,人无千日红,花无百日鲜,谁知道我们最后是怎么样的收场呢?”

  “别乱想了,我早就有安排了。”我侧过身,看她的眼在月色里闪烁着泪光。

  伸手擦去她眼角的泪光:“我已经约了倪涛明天到后台来了。”

  “倪涛?”春花的眼顿时亮了起来。

  “是,倪涛是一个老师,又是文化人,在文化圈里很吃的开,我想请他帮我们排几出新戏。”

  “那你不早告诉我!”春花笑了起来,犹带着一丝泪光。

  “我就是要看你着急的样子。”春花娇羞一笑,扭头过去不理我,几缕发丝掠过我的脸颊,痒痒的却又带着一丝温暖。我搂着春花,如果可以,我希望这个夜永远不要过去。

  可太阳终于还是出来了,倪涛一早就到了后台等我们,阿信伯伯敲我们的房门,满是不情愿的口气:“那个倪涛来找你们了。”

  春花连连应着,拉我起身。匆忙洗梳一下,赶到后台,倪涛正背对着门,看着墙角挂着的满满的行头,清晨的阳关从他身边洒下,一时间,竟看他身上散发着光芒。

  春花忙打招呼:“倪涛先生,真对不住,让你久等了。”

  倪涛回过身,笑道:“不客气,我也是才到,打扰两位休息了。”

  “倪涛先生,有没有用过早点?”

  “好啦好啦!”眼看着两人要一直客气下去,我忍不住打断话题:“又不是第一次见面,都是熟人了,在乡下,你为我们打过抱不平,在上海,我们为你唱过家乡戏,用不找这么客气。”

  “月红!”春花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看倪涛,想想自己也笑了起来,这一笑,倪涛也跟着笑了出来:“月红小姐到底是唱小生的,就是直脾气。”

  我一把把倪涛按在椅子上:“倪涛先生。”

  “哎!”倪涛打断我的话:“你看,才说我们是熟人,你就先生先生的叫个不停,多见外啊!”

  “那好,你大我几岁,我就叫你涛哥吧。”

  “好!”倪涛欢喜的站起身,一把握住我的手不愿放开。

  我心下冷笑,上海,原来这就是上海,不管男人女人,要的都是占别人的便宜。

  

  倪涛好似见到我的不屑,忙红着脸松开手,憨憨的:“对不起,我忘形了,自从那年在乡下为你们理论以后,家里就和我断了来往,我一个人在上海这些年,没有亲人,看见你们好象见了亲人一样,请月红小姐不要怪罪。”

  我一楞:“怎么?为我们的事情你和家里闹矛盾了?”

  “其实也不算什么,我从小父母双亡,一直寄养在叔父家里,上次的事情我和他闹的很不愉快,不让我回去也好,我也省得烦心。”

  “倪涛先生,真对不起,为我们的事连累你了。”春花深深一躬,倪涛忙伸手拦住:“别这么说,这一步是迟早的事情,不怪你们。”

  两边不再客气,春花请倪涛坐下,和倪涛商量着帮我们排几出戏的事情,我楞楞的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好象和我认识的那些上海人并不一样,只是怎么不一样我也说不出来,正想着,春花拉了一下我的手:“想什么呢?”

  “没有什么。”我忙坐好,举起茶杯掩饰脸上的尴尬,春花夺下我的杯子:“这是倪涛先生的茶!”

  倪涛笑笑的看着我,忙打开话题:“就这样定了,我今天回家就去整理一下剧本,再请我熟悉的几位文坛高手为你们写几个本子。”

  “太麻烦你了。”春花送倪涛到门边。

  我看着倪涛远去的背影,想说什么,却又忍住没有说。

  那天晚上,我梦到了倪涛。

  梦到了在乡下卖身的那一次。

  “我要救春花,我要五十大洋。”我漠然的看着扶起我的倪涛:“给我五十大洋。”虽是梦中,可我知道我的双眼已全无神采,倪涛这个人将是春花最后的希望,我看着他说道:“你给我五十大洋,我把自己给你。”

  倪涛把一包钱塞在我怀里:“快回去吧,别糟蹋了自己!”说完,转身离开了,我在绍兴的阳光里看着倪涛,倪涛回过头,朝我笑了笑,两排洁白的牙在阳光下闪耀着青春的光芒。

  这个梦,我不会说出来,就象当年倪涛给我钱救出春花,我也不会说出来一样,这是我的秘密,我一个人的秘密,值得让我在冷冷的夜里温暖的秘密。

  

 


  倪涛的帮助,沈太太的捧场,唐经理的宣传,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红”这个字,就象是案板上的一条萝卜,就算有四条腿也逃不掉,更何况,它还没有腿。

  三十天,春花病了。每天的高强度演出排练让身体本来就不是很好的她被打挎了。

  唐经理最着急,春花不上,刚刚建立起来的票房眼看又要受到威胁。

  我端着药,仔细的吹了吹,放在春花的唇边,春花无神的睁开眼睛,看了看我。我努力的笑了笑:“乖乖的,把这个吃下去药就好了。”

  春花的脸烫的似火烧一般,干涸的嘴唇没有一丝生气,勉强吞下一口药,却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月红,你看晚上就要演出,这怎么办!”唐经理急的在我身边打转。

  我吹着碗里的汤药,冷冷的说:“现在人已经病成这样了,你说怎么办!”

  唐经理低下身:“春花,春花,竺小姐,我求求你了,你就吃点药,快点起来吧!”

  我把碗朝桌上用力一放:“唐经理,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人已经这样了,你叫她怎么起来唱戏!”

  唐经理看看我,也许是不适应我这样身份的戏子对他发火。他推推眼角的眼镜,看着我:“邢小姐,你也不用这样说话,春花是病了,可这票是早就卖出去的,观众是冲着你们两人来的,如果她上不了,观众退票的话,你们就不要想在上海混下去了。”

  春花在床上轻哼了一声:“月红,扶我起来,我要去扮戏。”

  我把春花的手一按:“扮什么戏!你看看你的样子,能站的住吗!”

  唐经理在身后突然怪叫一声:“有了!”

  我转身看着他,他很兴奋的一甩风衣:“今天晚上的演出换人上场!春花不能上,就换商水花!”

  商水花这三个字如毒蛇在我心里咬了一口,我仿佛又回到那天的舞台上,那几杯足以毁我一生的酒又在胃里翻腾着。

  不等我反对,唐经理转身小跑了出去。

  我把春花的被子盖好,握着她的手,看着她春潮一般火热的脸庞,春花张开嘴,我忙把耳朵凑上去,春花对我说:“月红,和水花姐好好商量一下,她也有她的难处。你们好好演。”

  我无奈的叹口气,把她额头上已滚烫的毛巾拿下来,再换上一副冷的:“春花,你休息吧,我去找商水花。”

  

  她瘦了,就这三十天的时间,她竟然瘦了那么多,原先珠圆玉润的小臂明显小了一圈,躺在榻上,点着一只烟,徐徐的喷着。

  我站在她的面前,不说话。她也不说话,只顾自己抽烟。

  不知道多久,她站起身,转过坐到椅子上,看都不看我的说:“有什么事吗?”

  “春花病了,唐经理想找你和我搭档演出。”我木无表情。

  “是吗?哈哈哈,”她突然笑了起来:“现在才想起我吗?”商水花的眼睛突然瞪了起来,看着我:“我告诉你,上海滩不是谁都能混的,我再落魄,也是越剧皇后,我只是三十天没有登台而已,告诉你,别以为有了沈太太,你就能耀武扬威的,越剧皇后永远是我!”

  “演不演?”我不想听她这些话。

  她显然还没有过瘾,又点了一只烟,指着我鼻子:“你要知道,在这里混,不容易,别以为你们现在小有点名气,就能怎么样了,告诉你,你还嫩点!竺春花病了是她的事情,观众不管,记者也不管,明天报纸一登出来:越剧花旦竺春花借病欺骗观众,你们这一辈子就完了,永远也别想在上海这个码头混下去!”

  我不说话,我知道,她说的都是事实。

  “想我演,容易,晚上后台你给我倒茶下跪认错,我自然会救你这个场,否则,我就是拼着自己不唱,也不会让你顺心的。”她顿了顿,接着说:“当然,还有竺春花。”

  

  后台还是老样子,演员在扮戏,隐约的能听到前台早到的观众在大声招呼熟悉的琴师。平时这些声音是听不到,可是今天,后台一片沉寂,人很多,只是所有人都静静的战立着,商水花坐在屋子中间的镜子前,淡然自若的描着眉毛,她并没有换上行头,依旧穿着红色的旗袍,脸上按耐不住的兴奋。

  我出现在门口,所有人自动的闪出一条路,我缓缓走向商水花,看着镜子里这个轮廓逐渐明显的漂亮女人。

  商水花拿起唇笔,一手托住手臂,在唇上细细的描着,双唇化完,满意的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浅浅一笑,风情万种的转过身,看着我:“邢小姐,不早了,怎么还不化妆啊,观众都等着看你的戏呢!”

  我笑了一下,该来的总是要来,我深吸一口气,拿起旁边桌上的茶壶,倒上一杯茶,递到她面前:“水花姐,以前是我不懂事,还请你喝了这杯茶,原谅我。”

  她挑起眉,看了看我:“就这样吗?”

  我深深看她一眼,她等的是我的一跪。

  我努力忍住眼泪,我告诉自己,这一跪,是为了我和春花的将来。而将来,我必要商水花百倍的付出代价。

  

 

  我战立,可是我摇摇欲坠。

  商水花冲我一笑,娇艳如花:“我可没有逼你啊!不乐意的话就算了。”

  背后一个声音突然如炸雷般响起:“商水花!你不要太过分了!”我转身看去,阿信伯伯从人群中出来,把我挡在身后。

  “你算什么东西?敢和我这样说话!”商水花脸一沉。

  “我不算什么,你不要忘记自己的出处!”阿信也寒着脸。

  周围没有人说话,我能感觉到那股逼人的寒气。

  “我有什么出处!”商水花眼一眯,仔细看着阿信伯伯。

  “你忘记邢师傅了吗?”

  我的目光穿过阿信伯伯的肩膀落到商水花的脸上。商水花脸色一变:“什么邢师傅!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听得懂听不懂都没有关系,我只是告诉你,举头三尺有神明,月红是邢师傅的女儿,你做事要有些分寸。”第一次听见阿信伯伯如此义愤填膺的说话,我几乎有些不认识眼前人就是在乡下见人就陪笑脸,无比懦弱的阿信伯伯。

  商水花身体猛的一晃,忙用手撑在桌上,强镇定的说:“什么邢师傅,我不知道,你们不要骗我,我,我有事,我要回去。”说完,转身跌跌撞撞的就要离开,阿信伯伯一把拉住她:“水花,你这一走,月红和春花就算完了。”

  商水花的眼泪突然流了出来,奋力挣脱阿信伯伯的手,高声喊着:“让我走,让我走!”

  阿信伯伯也喊着:“你不能走,你不能再对不起邢师傅!”

  商水花一下瘫软在地上,蒙着脸抽泣起来。

  “让她走吧。”一个声音弱弱的从门边传来,大家看去,只见春花惨白着脸站在门口摇摇欲坠。

  “春花!”我忙上去扶住她。

  春花拍拍我的手:“让她走吧,有些事是要自己面对的,再说,水花姐情绪不好,只怕也唱不好。”说完,朝我一笑:“刚才出了汗,我好多了,放心,还是我上。”

  说完,走到商水花面前,扶起她,用手帕擦着商水花脸上的眼泪:“水花姐,你去休息吧,这场戏还是我来唱。”

  商水花看着春花,突然推开她:“不要假惺惺!你和她们都是一样的人,都是要我死,都要我死!我偏要唱,我是越剧皇后,牌子已经挂出去了,我一定要唱,谁都不能阻止我!”说完,推开春花,扑到桌前,拿起粉饼,在脸上一阵乱拍。

  

  春花看看我,又看看阿信伯伯,阿信伯伯点点头,朝周围的人厉声说道:“还楞着做什么!快去扮戏!”

  春花走到阿信伯伯身边,小声说道:“阿信伯伯,现在的你又象是一个班主了。”

  阿信听了,嘿嘿一笑,不再说话,转身离开了。

  我扶着春花:“你行吗?”

  春花推开我的手:“快去化妆吧,别误了场。我在台侧看你。”说完,又看看商水花,先说些什么,可轻轻叹了一口气,什么都没说,转身坐在椅子上,看我化妆。

  今天的戏是借红灯,是出老戏,这出戏我从没有和商水花对过,可是很奇怪的是,我觉得今天的商水花特别卖力,在台上甚至连唱了十八个连句,这是越剧舞台上从没有过的。我有些诧异,可我也发现,舞台上沉浸着的商水花很美,真的很美。台下的观众叫好声已经压的我听不见她的唱了,可我却分明被她带到了戏里,不能自拔。偶尔见到台侧的春花也是一脸诧异,又带着点羡慕。

  下了戏,商水花被观众重重包围着,半晌人才退去。商水花在我对面迅速卸完装,一眼都没有看我,换好自己的衣服就往外走,经过我的身边,略停顿了一下,迅速的说了一句:“在台上,你分心了,一个好演员上场了就不应该是自己。”

  我正要说话,她已转过后门,消失在上海的夜里。

  那一夜,我向春花说着商水花的话,春花半天才幽幽的叹口气:“这才是真正的越剧皇后,月红,我们要学的太多了。”

  “就是要学,我也不会向她学,她在台上弄坏我嗓子,在台下欺负你,还要我跪着请她演戏,还有,阿信伯伯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总也想不通。”

  “想不通就别想了,总有一天,或许水花姐想明白了,就会自己来和我们说的。月红,听我一句话,以后别再和水花姐作对了,我总觉得她也是一个可怜人。”

  “可怜人?她怎么欺负我们的你忘记了吗!”

  “别管那些了,都过去了。”春花叹口气,转身过去不再说话。

  我不明白春花想到了些什么,可我觉得今天晚上的春花虽和我睡在一起,却好象隔开了一些似的,可隔在我们之间的究竟是什么,我真的不清楚。

  

 

  六十天终于结束了,噩梦一般的六十场戏耗尽了我的春花的所有元气。而我们的名气也在扶摇直上,俨然已有取代商水花之势。

  阿信伯伯常说,观众是最现实的,一天不再喜欢你,你就永远没有抬头的日子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很不以为然,我知道,现在的我,已经不再是昨天那个毫无名气的乡下女孩了。我的名字已经在大上海被叫响,我是邢月红,即将是下一代的越剧皇后!

  六十天结束的晚上,唐经理竟破天荒的请了我和春花吃饭。

  席上,唐经理春光满面的高举着酒杯:“邢小姐,竺小姐,你们在上海算是唱出来了,红了,有名气了!我唐某人也不是过河拆桥的人,你们的卖身契我今天当着你们的面烧掉,你们自由了,但是饮水不忘挖井人,我也喜欢两位小姐看在我唐某一手把你们扶上越剧明星的宝座上,不要离开我们大舞台。”稍一停顿,又说道:“再说,我唐某混上海滩那么多年,什么风浪没见过,两位小姐若是见利忘义之人,也不要怪唐某不讲情面。”

  说完,从怀里拿出来上海前,阿信伯伯和唐经理签下的卖身约,叮一声点燃打火机,把那张纸点燃,看着那张把我们带下火坑又把我们带红的纸,在我们面前烧毁,蝴蝶一般飞扬在半空中,春花的眼泪出来了,可我,却很奇怪,我并没有太大的感触。

  唐经理接着说:“两位小姐从下月开始就可以领包银了,我会按上海滩最红演员的标准给两位开包银。来,这杯酒敬两位小姐,希望我们以后合作愉快。”

  说着,走近我们,似乎很无意的把手搭在春花肩上,春花忙站起来,不着痕迹的躲开唐经理:“多谢唐经理,只是我们明天还要演出,喝酒会坏了嗓子,您的心意我们领了。”

  唐经理略显尴尬的咳了一声,我见状,总不要太得罪剧场老板,忙举起酒杯:“多谢唐经理,我代春花敬你一杯。”说完,仰头把酒灌了下去,酒从喉咙一直散到肺腑,要烧起一般的难受。

  春花双眉略皱:“月红,不要喝了。”

  唐经理哈哈一笑:“邢小姐果然够爽快!”喝下酒,坐到对面,开始吹嘘他的上海史。春花担忧的看着我,我却看着唐经理,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唐经理今天很不对劲,几杯酒下去以后,一直眯着小眼睛看着春花。

  桌下,春花的手紧紧捏了我一下,多年的合作,我立刻就知道春花想做什么,便喃喃说道:“哎呀,我醉了,不行了。”

  春花立刻起身,对唐经理说道:“月红醉了,对不住,我要送她回去。”

  唐经理显然很不乐意被我们打断他的回忆,却又无可奈何。

  一出酒楼,上了黄包车,我立时笑了起来,对春花说道:“春花,你看见了吗?”

  春花问:“看见什么了?”

  “我们红了,唐经理的态度也不一样了。”

  “那又怎么样?”春花有些奇怪。

  “你傻啊!你没看见你说送我走,唐经理一句二话都没有说吗?我们红了,他不敢得罪我们两个摇钱树了,以后我们就是越剧皇后了,别说唐经理了,只怕其他人见到我们都要客客气气的,没有人敢欺负我们了。”

  春花却不陪我大笑,淡淡的说:“月红,你醉了。我们是唱戏的,要别人怕做什么。”

  一句话顿时把我的笑容打散在脸上:“你真这样想吗?我们到上海以后受了多少罪?以后我只要不开心,就可以撩牌子不唱,唐经理不敢得罪我们的,以后也不会在受罪了。”

  春花不再说话,在黄包车里面无表情的坐着。

  月光从马路边的树隙里洒过来,春花的脸在月光里显得越发的平静。我把头靠在椅背上,我不知道我说错了什么。可我知道,我现在的想法和春花不再是一样的了。

  是她变了,还是我在变?

  

  

 

  这天下午,没有我们的戏,我在屋里闲躺着,春花在屋后练功。有人敲门,我懒懒的问:“谁啊?”

  “阿信。”

  “快进来啊!”对阿信伯伯,我一直很尊敬,忙下床打开门,阿信穿着西装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一个女孩,十五六岁摸样,穿着小旗袍,分明很久前的衣服,只能遮到膝盖,梳两条小辫,脸上脏脏的,却掩饰不住一双大眼乌溜溜的看着我。

  阿信伯伯把女孩领近来,有些为难的说:“月红,我知道,这事也确实难为你,可是,这小囡是从乡下来的,是我的远方侄女,乡下受蝗灾,过不下去了,来投奔我。你也知道我只是唐经理的一个小跟班,说话不顶用,月红,你现在红了,唐经理不会开罪你,你能不能帮我向唐经理说说,让她留下来,做什么都行。”

  我倒上一杯水给阿信伯伯,沉吟着。心里却很美,这么多年,只有我邢月红求人,那里有人会求我!

  忙一笑答应道:“这算什么,我去说一声就是了。这个妹妹怎么称呼?”

  “月红姐,我叫小红。”女孩倒很乖巧的说道。

  “小红,恩,你先洗脸换上我的衣服吧,晚上我带你去和经理说一下。”

  “谢谢月红姐!”小红几乎要磕下头来,我忙拉住她,阿信伯伯也笑着:“那就不打扰你休息了,我带小红先出去,晚上后台见。”说着,把小红带了出去,那边春花也进门了,春花问我:“阿信伯伯带的女孩是谁?”

  “哦,乡下的侄女,带来唱戏的,托我去和唐经理说一下把她留下来。”

  春花点点头:“我们唱戏的总该帮着一点唱戏的,穷不帮穷还指望谁帮呢。”

  我不说话,小红的去留对我来说,根本没有影响,只是我这么些年第一次被人求着办事,心里实在很开心呢。

  晚上演出前,我把小红带到了经理室,向唐经理说明了情况,唐经理却并不如我想象中那么爽快的答应,沉吟片刻:“邢小姐,按理说你的面子我是要买的,但是现在经济不好,大舞台也就是一个戏班子,怎么能留那么多人呢?”

  我脸一沉:“唐经理,她只是一个孩子,又学过戏,台上跑龙套也行啊。”

  “这,我们再商量看看吧,你先去扮戏。”

  我一甩袖子,坐在椅子上:“不,唐经理今天不应了我这件事,我是不会去演戏的。”

  “邢小姐,这是何苦?”

  正要说话,只听见门外一人说道:“今天是吃了什么了?屋子里火辣辣的。”

  听见这人说话的声音,我一惊,忙站起身来,来人果然是一月未见的沈太太。

  沈太太娇笑着进来,坐在唐经理对面,唐经理早送上一只烟,忙沈太太点上:“月红,快给沈太太倒茶。”

  “不用了,我约了黄金荣的姨太太来看月红的戏,先给月红打个招呼,晚上可不要丢我的脸哦。”

  “不敢。”我低下头,这个女人如同一个魔鬼,叫我不敢有丝毫的大意。

  “刚才你们在吵什么呢?”

  “这样的,月红带了一个小姑娘来,想留在大舞台。”

  “是这个吗?”沈太太眯着眼看了看我身后的小红:“过来,让我看看。”小红有点惊恐的慢慢走近,沈太太拉住小红的手仔细看了看:“摸样真不错,是个唱戏的料子,会唱吗?唱几句来听听。”

  小红倒不怯场了,生生的在沈太太面前唱了起来:“书房门前一支梅,树上鸟儿对打对…”

  沈太太哈哈一笑:“唐经理,这又是一个好苗子啊!”

  “好,沈太太一句话,我留下她了!”转身看了看我:“月红,你放心了吧,这小姑娘我留下了。”

  “谢谢唐经理,谢谢沈太太。”小红倒比我干脆的朝两人鞠了个躬。

  我有些恍惚,这究竟是不是几年前的时间?小红是我和春花,而我,则是商水花。

  我一激灵,时间又倒回去了吗?

  

  

  小红终究留了下来,也没有什么事情,就是跟在大家后面收拾箱笼,打扫场地,更多的时候缩在台侧的一个角落默默的看着舞台上的人,沉默寡言的小红在一段时间以后,甚至让我忘记了她的存在。

  而上海,却越发的乱了起来,不断有伤兵进城,看戏不花钱,在戏园子里一不顺心便大吵大闹,唐经理也没有办法,观众想来可又怕来,一时间,局面很是尴尬。阿信伯伯没有什么事情便在后台长吁短叹,时常挠着寸头不知要做什么。春花常笑他年纪越上去反倒越发的显得不稳重了。阿信伯伯总是叹口气,摇摇头晃开去不再说话。

  这天中午,唐经理喜笑颜开的进来:“邢小姐,竺小姐!我有一个好消息!”

  春花依旧不焦不躁的站起身:“唐经理,有什么事请说。”

  “戏园子能恢复正常了!”唐经理笑着坐下来,点上一只烟。

  “是吗!”春花也开心的笑着。

  “我找到沈太太帮忙,沈太太的老公本是军队里的人,她答应请上海滩的一些大亨们吃顿饭,事情谈妥以后,我们大舞台就不许伤兵再进来了!”唐经理笑着连珠炮似的把话说完。

  “太好了!”后台一阵欢乐的呼声。

  只有春花微微锁着眉头,看着唐经理:“唐经理,还有什么话请一起说出来吧。”

  唐经理略有些尴尬的咳嗽了一下,看着我说:“竺小姐真是聪明,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是这顿饭必须要两位一起去。可能还要请两位到几个大亨家里唱唱堂会。”

  我有些担忧的看着春花,春花早就和唐经理说过,她不会去唱堂会去陪大亨们吃饭喝酒,我知道春花说出来的事情就一定能做的到。

  春花没有说话,一会看着唐经理,异常爽快的说:“好,我去!但是就此一次!”

  “好好好!就这一次!”唐经理显然也没有想到春花会第一个答应,省了许多口舌:“我这就打电话给沈太太,请她安排!”说完,怕春花反悔,急着跑了出去。

  后台的人都有些奇怪的看着春花,春花的脾气大家都知道,素来最不喜欢这样的场合,这次却答应的那么爽快!

  春花拍拍我的手:“别乱想了,今天这个局面,我们不去戏就没办法唱下去,戏班子那么多人就都活不下去了。”说完,转身走出后台。

  


  唐经理安排的果然很快,大上海饭店已经定下了三桌。

  我们到的时候,沈太太已经到了,在沙发上,挽着一个男人的手,撒娇似的把身体都腻在男人身上。唐经理上前去:“沈军长,沈太太好!”

  那沈军长眼都不抬,问沈太太:“这就是那个戏园子的老板吗?”唐经理低下腰,无比献媚的说:“是,沈军长真是好眼光。”

  沈军长捏了一下沈太太的下巴,站起身来:“你这个事,只怕是要费点口舌了。”说着,一眼看过来,目光停在春花身上,后面的话都不再说出来。

  春花今天穿着嫩绿色的旗袍,衬的曲线玲珑,长发随意扎在脑后,半低下头,本就娇美的脸庞竟平添几分羞涩。

  “这位是?”沈军长问唐经理,眼光却没有从春花身上离开。

  “这是我们戏园子的红角,竺春花小姐,春花快给沈军长请安!”唐经理这个风月场上打滚过来的人一眼便看出端倪,推着春花上前去。

  春花头也不抬,略弯下腰:“沈军长好。”

  “好好好!”沈军长一阵大笑:“唐老板真是不简单啊!这两位小姐都长的貌似天仙,难怪会红,难怪会红,哈哈哈哈!”

  “等等请两位小姐为沈军长唱上一段。”沈太太也站起身,不着痕迹的把沈军长拉到桌边,沈军长还想说什么,那边堂倌已在喊着:“王老爷到!”沈太太请的客人已陆续进来,不多时间,饭店古色古香的包厢里已满是欢声笑语,耳边上菜,缝里添酒。

  沈军长站起来:“各位各位!今天请大家来一是大家久未聚会,今天借这个机会大家聚一聚,这二吗,有件事情还需告诉各位,大舞台这个戏园子是我沈某人的管辖,从今天开始,所有伤兵和闹事的胆敢进园子闹事,别怪我沈某人不讲情面!黄旅长,最近的伤兵可基本上都是你那队人马,你可要给我沈某一个面子哦!”

  那黄旅长忙站起身:“不敢不敢,沈军长说的话我一定关照下去,以后伤兵路过大舞台一率饶行!”

  “好,爽快!来,我沈某敬你一杯!”沈军长一挥手中酒杯,将酒倒了下去:“唐老板,你的事情我给你解决了,我们喝酒,你得找点乐子给我们啊!”

  唐经理忙点头:“好的好的。”转身吩咐同来的琴师:“快快操琴,春花月红给各位老爷唱段小曲,唱的不好还请各位老爷宽谅!”

  春花木无表情的站起身,琴师已拉起来,春花开口便唱:“梁哥哥,我想你,三餐茶饭无滋味。”我正要接下去唱,沈太太脸已摆了下来:“这象什么话!我们开心喝酒,你唱的这什么丧歌!”

  我看着春花再看看席上,正要说话,席上一人喊起来:“唱段马寡妇开店!”说完,席上一片哄笑。

  春花咬着下唇:“这种曲子,我不会唱。”

  

  席上声音顿时没有了。那人对沈军长说道:“沈军长,这就是你的人吗?一点规矩都没有。”

  沈军长的脸上一阵躁红,一拍桌子:“妈的个巴子!什么东西,一个戏子你敢和我这样说话!”

  唐经理忙上前去,先呼喝住春花:“竺春花!军长叫你唱你还不赶快唱!”

  春花冷着脸:“我是唱戏的,不是卖身的。”

  这话一出,席上顿时翻开了锅,沈太太也沉着脸站起来,正要说话,我见状不好,忙上前朝沈军长深鞠一躬:“沈军长,我们是乡下小地方出来的,上海的戏确实会的不多,要是军长不介意,我们再为军长唱点开心的。”

  沈太太见我出来,脸色顿时放下了一些,甜笑着对沈军长说道:“是啊是啊,你看月红多会说话,今天我们开开心心的来耍乐子,不要生气,来,月红,快敬我们家军长一杯酒!”

  说着,唐经理早将酒塞到我手中,我咬牙笑着:“沈军长,我替春花给你陪不是了。”说完,一仰头将酒倒了进去。

  周围本要看热闹的都在叫着:“好!爽快!”

  沈军长见气氛缓和下来,也愿意自己找一个台阶下:“我是给月红小姐一个面子!”

  这顿饭,我的脚似乎一直在云里雾里踩着,不停有人过来劝酒,我什么时候喝醉的自己都不知道,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春花还没有睡,背对着我看着窗外。

  “春花,怎么还没有睡?”我喃喃的问了声,头疼的如同要裂开一般。

  “我在想,什么时候我们唱戏的能有个尊严呢。”春花头也不回的说道。

  我不说话,心里却在冷笑着,尊严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只怕连我们自己也说不清楚。

  我翻过身,脸朝墙,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听见春花脱衣服上床的声音,那夜,我最后的记忆,是春花在床上长长的叹了口气。

  

 

  沈军长又去了外地,沈太太又变成大舞台的常客。

  唐经理倒是信守诺言,不遗余力的邀请一些记者来拍我和春花,我们的名气越来越响。倪涛和大舞台的关系也越来越好,帮着我们排了很多新戏,这时间,上海唱越剧的越发多了起来,几乎各个剧场都有女子越剧的演出,而我们,因为有了倪涛的新戏,加上我们自己的号召力,倒也不愁没有观众。

  我有一点疑惑,这就是红了吗?

  红了也有点好处,我和春花可以出门去转转,没有任何负担的在大上海看一看。许是很久没有出来了,春花也很开心。霞飞路上人来人往,春花和我含笑漫步,街道上卖梳子的,看西洋景的什么都有,春花驻足在捏糖人的面前,商人很是会凑时机的满脸带笑凑上来:“两位小姐要捏些什么?什么都能捏,大闹天宫的孙大圣,葬花的林黛玉,姑娘想要什么都行,一个铜板一个。”

  春花被说的不好意思了,摸摸口袋中仅剩的几个铜板,笑着摇摇头,拉着我转身要走,那商人在身吆喝着买卖:“捏糖人啦!什么都有,貂禅拜月,梁山伯祝英台,快来看啊!”

  春花停下脚步,回头过去看着那人:“怎么,梁山伯祝英台也有吗?”

  商人见来了生意,忙点头:“有的有的,捏什么象什么!”

  “那好,给我捏一个梁山伯祝英台。”

  我一拉春花的手:“都是小孩子的玩意,怎么还要这个?”

  “好玩吗。钱给你,帮我捏吧。”春花掏出钱塞在商人手中,商人见钱来了精神:“两位姑娘坐一会,马上就好!”

  说话间,开始转动手中的木棍,那些糖在手中不多时间俨然便变成了长袍古人,一个含羞半敛眉,一个傻笑看着。春花接过糖人,递给我梁山伯:“梁兄,这个给你。”

  商人也笑着奇道:“你倒别说,这梁山伯和祝英台的神态倒是和两位姑娘有几分相似。”

  我大笑接过糖人,一拉春花:“快走吧!我还要去前面的百货公司逛一逛。”

  两人笑着进到百货公司,春花在一件红色旗袍前停住了,我也凑头过去看,春花喃喃的说道:“真美。”

  淡红色旗袍上没有一丝褶皱,金线在旗袍下摆若隐若现的点缀着两只蝴蝶。我伸手过去想要摸一下,耳边却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别动!”

  我回过头,一个脸上满不屑的女人晃到我们身前,带着一阵刺鼻的香水味:“弄脏了你们陪的起吗?这件衣服可要十个大洋呢!”

  春花脸一红,拉过我:“我们走吧。”

  转身离去的时候,我隐约的听到那个女人带着耻笑说了一句:“唱绍兴戏的乡下女人也想来这里,瞎了眼了!”

  春花也听见了,却不愿惹事,出了门便问我:“月红,她怎么知道我们是唱绍兴戏的?”

  我冷冷一笑:“满上海,穿着布鞋白袜,旗袍里面还有练功裤的,除了我们这些唱绍兴戏的还有什么人呢。”

  春花却不再说什么,淡淡说道:“我们本来就是唱绍兴戏的,也没有说错,快回去吧,下午还要演出。”

  说完,领头先走。我跟着后面,只觉得身上有千百双眼睛在扎着我,似乎每个人都在笑着我:“你看,那边两个唱绍兴戏的女人!”

  春花脚上那双带着一两个补丁的布鞋,在我眼中越变越大,似乎除了她自己,所有人都会看的到。

  

 


  我家门前有条溪,上辈传下来就叫剡溪,很多时候我会弄不清楚梦里还是醒来,那条溪水流淌声,一直在耳边萦绕。我常趴在春花的耳边告诉她,梦里我又见到了古戏台和那条清澈见底的剡溪,每天都会梦到。

   于是春花告诉我,我们应该要回去祭拜一下父亲,出来上海那么多年,却从没有回去过。我也觉得心里有些难受,如不是春花提起,只怕我已然忘记乡下古戏台上能眺望到的地方,还埋葬着父亲的尸骸。

  可是,我真的不想回去,那里的记忆没有值得我留恋的。而上海,这个虚假到极点的城市,却总一点什么让我留连忘返。

  倪涛最近到戏班子的时间越来越多,常给我和春花带点豆腐干五香豆什么的,班子里的人一见倪涛到来,就会偷偷的笑着,再看着我,我不动声色,虽然我知道倪涛的到来必定是为了我,可是,我有春花,已经有了全世界了。

  “月红,我们明天去外滩走走好吗?”倪涛问我

  我点头,不谙世事一般的纯洁:“好啊,我好久没有去过了,明天我叫春花姐一起去。”

  “我的意思是,”倪涛的脸略有点红:“我的意思是,只有我们两个。”

  我看着倪涛,他显示出从未有过的认真。我低下头,想了想:“好,明天早上八点,你来接我。”

  倪涛兴奋的点头,转身就向外跑,跑了几步有回头,拿起放在桌上的帽子,冲我傻笑一下,再跑出去。我趴在桌上,看他远去的背影,这个人,竟然是什么时候闯进了我的生活,或者说,是我闯进了他的世界?而我们,明明是两个不同的人。

  正想着,背后有人轻拍了一下我:“邢小姐!”

  我回头看去,唐经理眯着眼笑着,露出两颗灿灿的金牙:“邢小姐!”

  “什么事?”我朝门口看看,没有人。

  “没有什么,这个月发包银了,恭喜你,已经能拿包银了!”

  “你说什么?”我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没错,这是你的三万块!”唐经理塞过来一个信封。

  我捏着信封,有些手足无措,长这么大,这是第一次拿到属于自己的钱。我朝唐经理鞠了个躬:“谢谢唐经理!”转身就要去找春花

  “等一等!”唐经理喊道。

  我转过身,有些狐疑的看着他。

  “请邢小姐点点清楚!”唐经理笑的有些奇怪。

  我背过身,总觉得当人面数钞票是一件很不好意思的事情,抽出钱,里面赫然夹着一张支票,写着十万块!我的脑袋一下就大了,转身有些呆呆的看着唐经理,拿着支票:“唐经理,里面还有一张支票!”

  唐经理也笑了:“这是你应得的,不要和我客气了!”

  我的心一下飞了起来,这是我应得的,这竟然是我应得的!我朝唐经理深深一躬:“多谢唐经理!”

  “等等,这个支票,你先不要告诉春花。”

  “为什么?”我不解

  “这个,恩,春花表现的没有你好,就是说,没有你红,所以她只有三万块,这十万块是单独给你的,你一个人的!”

  这是给我一个人的?我迟疑的看着唐经理,他点头:“你想想,你红了,现在有了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不好吗?”

  我的脑中立刻浮现出昨天那个女人的话:“唱绍兴文戏的乡下女人也想来这里,瞎了眼了!”我现在,只想拿钱去买光她所有的东西,再砸在她的脸上,告诉她,瞎了眼的,其实是她自己!

  我捏紧手中的支票,向门口走去,在门边,我回过头看了看唐经理,唐经理还在笑着,两颗金牙在黑暗中依然发着寒光。

  


  倪涛果然一大早就到了后台,我故意让他等了我十分钟。换上一件碎花的小旗袍,只是脚上还是布鞋和布袜,难免有些难看,不过没有关系,从今天开始,我就会拥有所有别人拥有的东西。

  我开门,在清晨的阳光里站在倪涛的面前,我知道,阳光从我旗袍上洒过的时候,必会散出诱人的光芒,果然,倪涛的脸顿时就红了。我大方的对他一笑:“走吧。”

  “现在就去外滩吗?”他问我

  我摇头:“不,今天你陪我去逛逛街。”

  倪涛很开心,立刻迈开步子,我跟在后面,这一天,我们逛遍了霞飞路,我很开心,我尝试到了很多以前不敢尝试的东西,上等的丝质面料扯了两身,丝袜也买了两双,而春花前日看到那件美丽无双的旗袍,我在那香水女人诧异的眼光中毫不犹豫的买了下来,当然,我没有把东西砸在她的脸上,因为那样太浪费了。

  倪涛没有一点怨言的跟在我身后,孩子一般的笑着。我忽然有些不忍,转身过去:“我们去吃点东西吧。”他有些受宠若惊的对我点头,我有些不忍,转身又进了百货公司,不多时,我出来,拿出一管笔递给他:“倪涛先生,这段时间一直承蒙你的照顾,帮我们写了不少戏,这只派克笔我送给你,希望你以后能写出跟好的文章。”

  倪涛接过笔,小心的插在胸口边的口袋上,冲我点点头:“我会好好保留的。”

  我不想再说什么,只怕再说下去,这话就象是早上的太阳一样,收不回来了。

  回到戏班子,春花正在台上练功,两根长绸在手中旋转飞舞出不断的彩虹,我有些迷惑,这样的春花宛如仙子一般,现在台上的是不是我曾经熟悉的春花?她的基本功已经超过我的预料。

  春花停下来,用白毛巾擦汗,我偷偷跑过去捂住她的眼睛,春花笑着:“别闹了,早就知道是你了。”

  我甩开手:“不好玩,每次都被你猜到。”

  春花有些怜惜的帮我擦擦汗:“这么热的天,你去哪里疯了,看这一身汗。”

  我的眼一下瞪开了:“送你的。”说完,从包里拿出那件旗袍,展现在春花面前,春花梦似的摸着旗袍,忽然想到什么:“你哪里来的钱?这可要十个大洋。”

  我瘪一下嘴:“还好吧,也就值几万块而已。”

  “你拿了包银了吧?可是你的包银也不应该有这些啊?”春花突然小声喊了起来:“你是不是拿了唐经理的钱?”

  “什么钱?”我低下头,心里却在打鼓

  “他有没有给你另外的钱?”我知道春花嘴里的他说的是谁,我想告诉她,可是这份钱只有我一个人有,说出来,只怕会伤害到春花。

  “没有拿最好,月红,他不是什么好人,如果他给你钱你一定不能拿。”

  我有些不耐烦,甩开手:“知道了知道了,不拿就是了。”

  我把旗袍塞在春花手里,站身要走,春花在身后喊着:“你去哪里?”

  “我出去转转。”我没好气的回话。

  我不知道春花现在怎么变这样了,为什么属于我的钱我不能拿?

  “快点回来!下午还要上戏。”

  我不再搭理她,我知道今天下午我是一定赶不回来的,黄金荣的姨太太过寿,沈太太早就约了我一起去,少不了要唱唱堂会,这些必定是不能讲给春花听的。

  我觉得,我和春花之间慢慢的展开一道鸿沟,我在这边,可春花早已离我远远的,伸手不可及。

  

 

  今天晚上,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阿信伯伯一直在等着门,见我进来,忙拉过我,小声说道:“月红,你去哪里了!春花等你开戏等了一下午!你没有上场观众都要退票!”

  我带着酒气懒懒的说:“退就退吧,今天退了明天还是会来买票看我的戏。”

  阿信伯伯一楞,接说着:“春花为了不影响戏班子的名声,自己加演了一场。”

  我也楞了一下:“怎么,春花加演了一场?”

  “还在等你呢,你去给她陪个不是。”阿信伯伯有些担心的把我推进房门,春花背对着门坐着。

  “你,还没有睡啊。”我故意轻松的问她。

  她回过身:“你今天去哪里了?”

  “我,恩,我去看别人的戏了。”我不知道撒谎的时候我的脸会不会红。

  “你还在撒谎!”春花的眉竖了起来:“唐经理已经说了,你去唱堂会了?”

  我坐在床上,不说话。

  春花上前一把抓住我的肩:“你怎么能去唱堂会,你忘了我们到上海的时候约定好不去唱堂会吗?你知道这样会让别人看不起我们吗?”

  我甩开她的手:“是, 别人是看不起我们,可是我认识这些上流人士以后,没有人敢再惹我们了,不去唱堂会,只怕到现在我们还在受人欺负!”

  “我们是唱戏的,把戏唱好才是我们要做的事情!”

  “唱戏唱戏又是唱戏,你真打算唱一辈子戏吗!”我喊了起来,突然想到以前的一个夜里,我曾对春花说过:我要和你唱一辈子戏,少一天都不行。

  我瘫坐在床上,眼泪突然出来了:“你以为我愿意处处陪笑脸吗?我也想好好在这里和你唱戏,你以为我真的不想唱戏吗,我受够了,被人欺负够了,我不要再这样下去了!”

  春花缓缓坐在我身边,搂着我,我能感觉到有眼泪滴在我的发上,我把脸埋在春花胸口,第一次在她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春花抚着我的发,不说一句话,直到我哭累后昏昏睡去。

  那夜,我又梦到了家乡,古戏台上,我和春花演着梁祝,没有一点声音,只是做着生离死别的动作,那摸样,就象我带回的两个糖人一样,彼此的眼中有对方,却听不见对方的说话。

  

 

  我和春花这几个月来常常为了一点小事争吵,很多时候我也在想,究竟这些争执是谁的对谁的错?只是任凭我怎么想,也想不出来。

  日子渐渐恢复到正常,每天上戏,和沈太太出去应酬,当然这些我都瞒住了春花,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瞒她,这些是我的生活,没有必要为了她改变我的追求,可是我还是会怕,怕看见她失望的神情。沈太太曾问过我,为什么要那么在乎春花,她不能给我我想追求的任何东西,哪怕只是很小的一点都不能给我。我摇头,她不知道,在经历了生死患难以后,春花已经不仅仅是我的姐姐,她已经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虽然这部分的想法和我完全相左。

  沈太太常劝我,这个世界上只有向上看的道理,和什么样的人混在一起就注定永远只能在那个阶层,一生都不能翻身。和唱戏的在一起,一辈子就只能唱戏。

  她的话其实还是有道理的,就象是最近,我一直在想,我这一辈子究竟要做些什么?唱一辈子的戏吗?等到我再大一些,观众自然会喜新厌旧,那时候我不能再唱戏,那我要做什么呢?

  沈太太很意味深长的对我说过一句话:“看看商水花,你就会知道戏子的可怜。”

  我打了一个冷战,商水花已经很久没有来戏院子了,唐经理慢慢的减少了她的戏,她现在在做什么,在哪里,没有人知道。

  沈太太伸手按住我的肩:“月红,跟我去香港吧。”

  我抬起头,疑惑的看着她。

  “国内的形式越来越不好了,有消息说,日本人很快就要打到上海,子弹是不长眼睛的。”她蹲在我的面前:“跟我去香港吧,我会对你好的。”

  我慌张的站起来:“香港?不,我不去。”

  沈太太站起身:“实话告诉你吧,我已经帮我定好了船票,下星期一就走,他死了,我只能走。”

  我一楞,随即明白过来:“你说沈军长他,死了?”

  沈太太惨白着脸,咯咯笑了两声,象是石头划过玻璃一样的刺耳:“是啊,死了,我一直想他死,可他真的死了,我才发现自己无依无靠了。”她突然冲上来抓住我的手:“月红,和我一起走,我怕。”

  沈太太如同疯了一般的抓住我,我死命的想把她的手拨开。她突然松开手,瘫软在地上,流着眼泪:“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我看着她,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女人,现在象一个孩子一样瘫在地上,这一秒的时候,她老了几十岁。

  她看着我,喃喃的说着:“和我一起走吧。”

  


  我如鬼魅一般的回到大舞台,我没有答复沈太太是不是会和她一起去香港,去了香港我又能做什么呢?

  今天没有我的戏,我第一次坐在舞台下,看着春花和另一个小生在演戏,一举手一投足都魅力十足。

  我知道春花看不见我,在舞台上,她永远不会在意台下的观众,她就是戏中人,她说,这一辈子太短,可是演戏就象是突然多了十世一般,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把一生的遗憾都在舞台上补足。舞台上春花的声音飘来,这声调有些奇怪,是我们常唱的戏,却又比平时来的要好听很多。

  我走到后台,那里已经挤满了后台的人,我站在最后,舞台上的春花明明是把我们唱惯的声调做了修改。

  有人在低声说:“春花真胆大,敢把唱改成这样。”

  “这有什么,那边的几个戏班子都人开始动手改了。”

  “这还是戏吗?”

  我不说话,回到后台,坐在行头中间,无聊的把手套进宽大的戏装里,随手挽出一个花,我突然发现,这一个袖花让我精神很集中,有种快乐,能忘掉所有的事情。 

  春花下场了,看见行头里的我,双眼分明亮了一下:“月红,你回来了!听到刚才的戏了吗?我改了唱法。”

  我看了春花,觉得她有些陌生,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女子,为了戏浑身散发出难以形容的光芒。

  春花拉着我的手:“你说好听吗?”

  我点点头

  “我请了老师来一起研究新唱法,已经有几个唱戏的朋友都想把戏改一改。”

  我不知道怎么接口,只能笑笑点头。

  “月红,明天我们一起去练唱。”

  我松开她的手,有点疼惜的说:“快去卸妆吧,看你热的。”

  看着她卸妆的背影,曾经我以为这一辈子我都会和她一样,为了戏在舞台上固守一生。而现在,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父亲在世的时候,逼我练功时常说:人是逼出来的。如我,在乡下时逼着一遍遍的趟过前世今生,到了上海,结识沈太太虽看的荣华,却是人人都知道的虚假。

  对我好的,我想只有春花,又或者再加上一个心儿半动的倪涛?那男人虽只有半副不知深浅的心肠,却也算得上是半个为我好的人。

  而春花,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我和她,竟已在这个虚假的世界里扮演一对永远不能在一起的恋人,又或者,能在一起的时间只有在舞台上。只是现在这段虚假的时间,也可能随着我的去留而消失。

  春花注意不到我的失落

  “月红,我想排出新戏。”她笑的依旧如花

  “是吗”我看她,月光下美丽非凡

  “是”她点头,无比坚定:“现在改革已经开始了,我说不出什么大话,只是觉得我要和她们一起变。”

  月光下,春花的脸闪出从未有过的坚毅。

  她转过身,突然拉住我的手:“师傅临终时说,要我们互相照应。月红,答应我,不要离开我,我们要在一起唱戏,一起改革越剧!”

  我笑,轻轻抽出手:“不早了,睡吧。”

  她躺在我身边,幽幽叹口气:“我要排一出自己的戏。”她侧过身:“我们一起演。”

  我转过身,背朝她。

  月色如水。

  

 


  到上海以后,其实很少去看上海的景色,总有人说这是一个纸醉金迷的花花世界,这个世界用它的一切极力在诱惑我,或者说诱惑着如我一般的人。

  而香港,那是一个完全不在我所预料的范围之内。

  上海有春花,那香港有什么?沈太太吗?

  “月红,想清楚了没有?”沈太太叼着烟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

  我也坐下,看着她。

  两个穿着粉色旗袍的女人对视着,窗外的阳光进来,能看见空气中浮着浮尘,骚动不安的向窗外飞跃。

  我摇头

  “为什么?”沈太太显然没有想到我会拒绝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站起身,走进阳光里,我有些眩晕,自己就象是灰尘一样,上下漂浮,没有方向。

  “是为了春花吗?”

  “也许吧。”我叹口气,在阳光里试图捕捉浮尘。

  “别傻了,你真想一辈子唱戏吗?”

  “别说了。”我回过头看着她:“我只是觉得我不能离开春花。”

  她掐掉烟,幽幽的说:“可我也不能离开你。”

  我一笑:“至少你没有危险。”

  “危险?”沈太太不解

  我不再说话,今天早上的申报我看过了,上海滩的越剧改革先锋袁雪芬被人泼粪,很多越剧姐妹被威胁不能参与新戏的演出。

  而春花,那个把戏当做命的人,是如论如何也不会停下自己的脚步。

  我忽然一激灵,曾经,把戏当做命的人并不是春花,而是我。

  什么时候我竟然和她换了一个位置。

  我有些慌乱:“沈太太,你还有商水花,你可以带他一起走,我是不能和你一起去的。”

  沈太太又点上一只烟,深深看了我一眼,点点头。

  我弯腰,朝她微微鞠了一躬,转身把门带上,我离开了这间房子,向前走,我头也不回。

  

  大舞台永远是一幅老样子,挂着大大的水牌,我的名字永远排在春花的前面,或许是因为现在唱越剧的都是女人,而我们这些柔弱无力的女人,在舞台上扮演着一个个力拔山兮的英雄壮士,满足了更多柔弱女人的复仇心理,所以越剧的女小生永远要比花旦红。

  我想告诉春花,刚才一念之差,我的名字就不会再出现在水牌之上。

  有人在后台口撞了我一下,我扶墙站稳,正要说话,那人先道歉起来:“月红姐,对不起,我没有看见你。”

  那人正是小红,我细细看她,这乡下女孩不过几个月的光景,竟然出落的如此美丽,一双大眼含羞带怯的看着我。

  我朝她点点头,不再说话,转身去寻春花。

  却听见里面传来喧闹声,这声音听来竟是阿信伯伯和春花

  “我说了不许演就是不许演!”阿信伯伯的嗓门很大

  “不,我要演。”春花的声音不大,却无比坚定

  “好啊,你翅膀硬了,不听我的话了,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我是为你好!”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我答应过师傅,要好好唱戏,眼下这戏是非改不可!”

   我一掀门帘,先笑:“那么大火气,街上都听见了。”

  “月红,你来的正好,你劝劝她,我是气死了快。”阿信伯伯说完,侧身从我身边恨恨的走开。

  “怎么了?”我坐在春花身边,春花一把握住我的手

  “月红,唐经理和阿信伯伯都不让我演新戏,月红,我只有你了!”

  这句话,让我心里一阵酸楚,只有对方的不只是春花一人,我又何尝不是。

  我拍拍她的手:“想演就演吧,我支持你。”

  “月红!”春花的眼突然红了

  我轻轻拍她的肩:“只要你觉得开心,我们就去做,人生一世,总要为自己活一次。”

  我朝她笑笑,我已经为自己活了一次,以后,我只为春花而活。

  

   

【很古早的文了,首发天涯,不清楚同人文作者是谁,仅作分享,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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