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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 前 故 事(一)》

2022-05-26 21:44 作者:荷北豆  | 我要投稿

6.21

“从前,倒霉国有个倒霉王子。”

“他每天都在倒塌的轰鸣声中醒来,那是床榻的一只撑脚忽然断了,整张床斜成一个滑坡,把他从床上抖落,他滑到地上,正脸朝地,摔了个正着。”

“他捂着脸爬了起来,出门的时候又扭坏了门锁,那已经是他扭坏的第一千零七个门锁了,仆人们纷纷上前,老管家从他的手中接过了坏掉的门把手,然后重新换上了新的,虽然就在昨天,就在前天,就在王子成年之后的每一天,他们都已经做过一次又一次一模一样的事情了。”

“倒霉王子走出宫门,骑上了自己的白马。

他的朋友很少,因为他们大都死于各种各样的事故。

有的是为了篡夺他的王位,却在行刺的最后一刻被同伴当众出卖,惨死在了侍卫锋利的宝剑之下。有的是为了拯救他的性命,在被困山野的时候,把口袋里最后的食物留给了他,自己却倒在了半途,再没能看到第二天的太阳。”

“倒霉王子觉得,自己并非倒霉,恰恰相反,他觉得自己非常幸运,但这种幸运却建立在他人的不幸之上。

如果他不和任何人说话,如果他不和任何人来往,如果从今天起,他一个人也不去认识,一个人也不去面对,究竟是否能够避免这种不幸呢?”

“带着这种想法,他回头看了自己的国家最后一眼,轻抚着白马柔顺的鬃毛,竭力挥动手中的缰绳。胯下的宝驹似乎能感受到他的想法,他们一起逃跑,越过山岭,越过河流,深入荒无一人的丛林。”

“于是,他的最后一个朋友也终于死了,他们已经跑到了天的尽头,它最终是累死的。王子亲手埋葬了他,并为他的坟墓献上了身上仅剩的一点水源和食物。他呆呆的站在天的尽头,回头望着,那是他来时的方向,但他没能看见熟悉的城堡与人民。”

“他将宝剑插入大地,打算就此一个人孤独的死去。”


“从前,幸运国有个幸运公主。”

“她每天都在鸟儿的歌唱声中醒来,树上百色的黄鹂们见到她,就吟唱起悦耳的脆鸣,它们衔着华美的衣装来到她身前,而她伸出手,就能套上这来自自然的馈赠。”

“她经过花园,凋谢的花朵会重新开放,她走过喷泉,喷洒着的泉水就在眼前划出一道耀眼的彩虹。她与朋友们载歌载舞,分享喜怒哀乐,于是每天都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度过,不过日子久了,大家开始变得不单单满足于此了。”

“当她祝福病重的父亲,垂垂老矣的国王就真的焕发了生机,当她祈求农田的丰收,到了收获的季节,王国上下就迎来了几十年来绝无仅有的丰年。

年轻的王后将她锁在房间里保护起来,派去专门的守卫。只有在每年的国祭上,她才能获得一时半刻的自由。朴实的百姓颂唱她的名字,虔诚的祭祀在教堂中逢她为神,为她写下新的圣经与教典。”

“她不是不能逃跑,她只是不愿逃跑。”

“幸运公主觉得,自己并不幸运。

她为国家带来了许多本不属于他们的丰硕与富裕,甚至依仗这些上天的恩赐去侵略与掠夺。长年的享乐与放纵已经让人民忘记了痛苦,失去了苦难的磨练,他们开始变得不思进取,甚至遗忘了饥饿究竟是什么滋味。”

“终于有一天,她的幸运再也无法支撑整个国家的糜烂,人们裹挟着不断膨胀的无穷欲望,冲进了宫殿与城堡,他们烧杀抢掠,找寻她的身影,有人说,只要得到了她,就得到了整个世界,也有人说,公主的幸运源于她善良的心,只要将她的心剖开吞下,就能得到她那幸运的能力。

与生俱来的幸运终于变成了所有人的不幸,她趁乱逃跑,却不知道该去向何方。”

她扮成乞丐,躲避盗匪与追捕。她仍然是幸运的,即便整个国家的人都陷入了狂热与欲望之中,她也能依然能够轻而易举的脱身而出……”

“她走了很远很远的路,靠着上天施舍来的幸运,她这一路并没有挨饿,也没有受苦,虽然脚上的鞋子换了一双又一双,但最终,她还是来到了两个人相遇的地方。

幸运公主远远地望着坐在天尽头的那个人,他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但仍旧毅然决然地将手中的剑刃没入土地,然后面对着即将落下的夕阳,独自一个人静坐。”

倒霉王子也见到了那个姑娘,他开始思索这件事。

他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死了,难道还要为一个人带来厄运吗?他必须做这人生中的最后一件好事,他要赶走这个姑娘。

幸运的公主也觉得,自己为人民与国家带来了苦难与折磨,也只有在面对陌生人时,她才能忘记那一切,她决定留下来和他谈谈。他们都觉得对方很奇怪。

“那就是他与她的第一次相遇了。”


“起初的话题究竟是谁发起的,现在已经不得而知,但那一天,再也没有人倒霉,也没有人幸运了。当他们双方都发现了这一令人惊讶的事实之后,他们聊了很多很多,从出生的那一天,到今天的所有遭遇,就像每一个正常人那样,去享受每一句对话与每一个笑容,就像一对恋人一样交谈。

直到那一天的太阳彻底落下,直到两个人在彼此的眼中见到了光芒,直到远处的丛林闪烁起无数晃动着的火焰……”

讲到这里,精灵看向故事的上帝,并询问他故事的最终结局。

……他们最后在一起了吗?精灵如是问。

上帝回答它道,他们或许是机灵的分开了,虽然这是片刻的分离,但他们明白,只要这样做,两个人都能够一直存活下去,王子依靠他的不幸让所有人深陷泥泞,公主依靠她的幸运,让鸟儿为自己指引迷津。

他们还会再次相见,只要王子发现自己不再倒霉,只要公主发现自己不在幸运,他们会克服各种各样的困难,然后,永远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精灵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于是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而在合上故事的书页之后,上帝却吩咐一直立在自己身旁的米迦勒,让他为自己寻来这片土地上最珍贵的两样东西。

他找来了王子的声音和公主的心,并把它们摆放在一起。

 “你的选择对极了。”

上帝说:“在我这天堂的花园里,王子可以永远地放声歌唱,谈论与爱有关的一切,而在我那幽静的城堡之中,公主的心可以尽情地跳动,直至响彻整个云端。”


6.27

他名为替,替代的替。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感受不到生命的乐趣。

身为巡界红尘的生而知者,他已经厌倦了世间的一切。

这世上的确有很多事情使人喜乐,但须臾之光太过短暂,他哪怕不去贪求,也知道拿起什么就必然意味着苦,有生必有老病死苦。

他听说有一种花,可以治愈有心的生命他们心中的所有痛苦,只要看见她的盛开,你就能从这世上彻底地断结解脱,永远地不再回到这个令人痛苦的世界。

再也不回来,再不回来。

为了成为观者,也为了断绝无生乐的苦受,乐受,不苦不乐受,他化作重明,飞上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泽之后,黑水之前。

在西王母的巍峨穴宫前,替平静地询问那高高在上的天志。

“你知道如何使大荒极西之地,昆仑墟天柱山旁的海眷露饮之花永远盛开吗?”

他问得很轻,像是在问一件极重视又极不在乎的事情。

可西王母知道,眼前的这只鸟儿连它自己也并不在乎。

于是思索片刻后,西王母回答他道:

“你应当以自己起念后,心中最真实的第一滴眼泪灌溉它,日复一日,四季不殆,直至有一滴喜极而泣的灌溉,使它种芽窜发,破茧而住。”

她没有说之后替该怎么做,因为她甚至都并不觉得他能够做到这件事。

“……可我每天醒来之后,只有胆颤忧惧,没有丝毫喜乐可言。”替看着渊中静卧的至贵无形之人,平静地问道:“请以出世间法教我,我要怎么做?”

“小华山的萆荔之草,它们状似乌韭,生于石上,赤色的生果使人肝肠寸断,长忍群蚁噬体的髓颤绝痛。只要吃下它,你就可以在一个日月交替的时间中治愈自己的心疾。可因为你的心中还有嫉妒,因为她还缺少沧海的眷顾,因为她没有足以容她扎根的一片土壤,还有最后的,天光运行三千日的温暖,所以她仍然不会开放。”

听到西王母的这些叮嘱,替明白了,他衔起自己的打杆,随后振翅离开。

“也要谨记,千万不要以悲绝之泪灌溉她,她会很快枯萎。更不要在她绽放之前就带她离开,她会直接死去。”

西王母的声音仍在耳边,可替已经飞走了太远太远。


他找到了那朵花,此时此刻,她只是一粒五彩氤氲的石芯镜籽。

深陷雪岭,四季如冬。刀剑风霜,瀑雪迈流,没有一刻停寒停冷。

替时刻痛恨这片绝地天通的死地,心想,凭什么是它遭受这些呢,凭什么是它呢?这样她究竟何时才能够开放呢?自己终有一日是要解决这些问题的。

他每日东迁四千里山海,去衔来萆(bi四声)荔草,再西迁四千里,回到花的旁边。哪怕怜惜无法生根的花籽,可他却总是面无表情,甚至对一切也没有什么反应。

替嚼碎萆荔,千刀万剐的疼痛让他渐渐无法感受自己,他治好了自己的忧惧之心,可也仅仅只有今天一天而已,他心想,自己每天都要这样做,每天都要为此做好准备。


这一日,替飞至轩辕山,山上阴面为铜,阳面却长满了竹子。

他在山中见到了许多黄鸟,可其中有一只,却不断呼喊着一个奇怪的名字。

滑黎,滑黎。

替落在他的身旁,询问那只奇怪的黄鸟。“你能够治愈人心中的嫉妒吗?”

而黄滑黎则点了点头,答道:

“是的,你只要含着我的羽毛,再吃下我的肉,心中就再也没有嫉妒了。”

替又问他:“黄滑黎,我应该拿什么和你交换这些呢?”

“你也看到了,重明,我与其他的黄鸟不同,我天生没有两翼。我想要你的翅膀,真正地在天上飞一次。只要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

替点了点头,随后用喙啄断与身相连的硬骨,撕下自己的双手,他的骨肉幻化成千羽万掷,将眼前的走兽托上天空,黄滑黎喜乐如狂,它煽动着新来的翅膀,行山驶岭,奇越万丈,就像是它自己生长出来的翅膀一般自然。

它从未觉得自己像今天这般自由,强而有力的振翅卷起巽风,将九天的懒云剥开湛蓝。“黄滑黎,你已经不吃不喝地飞了九天九夜,再过一会这双翅膀的时间就要到了。”替提醒它,可这只可怜的禽鸟无知无觉,仍沉浸在这短暂的自由之中。

很快,它的翅膀凋谢,露出其中的泥肉腐骨,连翅膀中的血液都已经飞尽烧干,黄滑黎最终活活摔死在了地上,可眼睛却死死地望向整片天空,并牢牢记住了星空中一切。替没有言语,只是将它的头颅咬断,含羽饮血,再用舌头将它那只灿如星河的眼睛挖出,独自走回到了昆仑墟中。

他不能再以双手触碰那朵海眷露饮之花,但他还可以向她倾诉。

向她讲述天与地,山与海的故事。


第二日,替心想,石芯镜籽还缺少沧海万澜的眷顾,他于是走到鸡山,在黑水发源的出流,再在往南五百里的岸边见到了鱄鱼。

鱄鱼样子丑陋,虽然远看像是鲋鱼,但身上却长满了猪一样的彘毛。可此刻的鱄鱼却在黑水里十分活泼地游动着,像是见到了一件稀罕事似的。

鱄鱼见到替,哼叫两声,开心地问道:

“重明鸟,我看到你每日都在我的头顶上飞过,为什么今天来到我的身边?”

替则答道:“我需要八千万方未被东海流波污染过的江河净祭之水,每日都用它们来灌溉昆仑周遭的百里之地。”

“嗯,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鱄鱼又哼叫了两声:“虽然这对我来说轻而易举。但你能拿什么来报答我呢?”

“你想要什么?”替问他道。

“我要你的声音。”鱄鱼说:“我叫起来太难听了,蠃鱼,黄贝,䱻鱼,甚至颙都以为我其实是一只豚彘,可只要它们听见了我的新声音,就都会来帮我的忙了。”替想了想,随后将自己的声音送给了它。

他变得不能再开口鸣叫,也不能再向任何人讲述故事了。

可鱄鱼开心极了,他当即呼唤朋友,乘河而起,他们一同敛起五千里内所有的腾蒸水汽,将之播撒到遥远昆仑的整片天空之上。

当替走回天柱山时,他发现天上下起了大雨,而石芯镜籽还静静地躺在原地,一如既往。

替心想,虽然不能再向她倾诉,讲述故事,可自己还有一双眼睛能够注视。

他亦有许多不知道,不明白的事,没有了声音,他就不可能和她撒谎,他可以永远都对她诚实,这一定是一件好事。


后一日,替心想,石芯镜籽还缺少用以让它扎根的轻泥软土。

他于是走到泰山,在环水绕过大野泽的湖旁,见到了身居泰山正中的山鬼重狪。

重狪只有一目,可那并非他自己的眼,而是蚩尤的眼睛,凡是眼中的光照射到的地方都会变成泰山的所在,也正是如此,才将他死死地压在了这里。

身高千丈的重狪感觉到有什么活物正爬上自己的脚趾,他不屑地放声大笑:“小小的东西,你是一只什么动物呢?你找我有什么事呢?”

替爬上泰山鬼的脊梁,他走了一整个子时才来到泰山鬼的头顶。

他用自己的打杆敲下蚩尤的目,将黄滑黎的眼睛安在了泰山鬼的额头上,那使整个泰山都绽放出盛大妖异的光芒。可就在他敲下蚩尤之睛的同时,替自己的眼睛也失去了光彩,他的两目有两环瞳珠,因此只是变得连近在咫尺的东西也看不清了而已。

重狪似癫似狂地吼叫着,震死了许多在他身上安家做窝的飞禽走兽。

“我看见了。你是一只没有翅膀的重明。”

他高兴地手舞足蹈,举起那磨盘般的双拳,在泰山上砸下青铜,将其碾成齑粉,在自己的胸前抹上图腾:“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要满足你的一个要求。”

替于是用喙在泰山鬼的身上刻下了自己的要求,他说自己需要多到足以覆盖整个昆仑的山石富壤,用来为整个极西之地再造四时。

泰山鬼豪迈地点了点头:“好,我会为你推开十方大山,将整个昆仑连成一脉。”

说着,他撑起自己那高逾千丈的身躯,仿佛掀倒了一片天地,他用自己那遮天蔽日的大手捞起蚩尤之睛,山石断崖就层层拔高,在他的肩上汇聚起一座新的大山。

泰山鬼大跨步地向着昆仑山奔跑,每跃出一步都足足横迈数十里的距离。可他毫不怜惜周遭的生灵,骇杀震死的飞禽走兽不计其数,整片大地都因他的奔跑而颠簸断裂。

气浪卷来,替被他那豪迈地奔走震碎了耳朵。可他虽然失去了翅膀,又没有了能够远眺千里的天目,几乎变成一个凡人似的东西了,但他还是记得自己的使命。

只是这一次,替走的很慢,因为他已经分不清回去时的道路了。以至于当他回到昆仑墟时,已经有别的什么东西守在了那朵花的身旁。


此时的昆仑,每日都会天降细雨,冲刷雪池。

泰山鬼也在这七个月中如约扛来了一座又一座山峦,他粗暴地将山连根拔地而起,彻底掀翻,随后推倒在昆仑脚下,堆作用来抵挡寒气的基石。

替意识到,自己已经将这处人间绝地变得可供栖息,可石芯镜籽仍然没有开放,此时此刻,花儿一旁的那只相柳上来找他搭话了:

“重明,你知道吗?天下的水系几乎都干涸了。只有昆仑还在下雨,为所有生灵草木降下甘露了。”

替根本没能听见,即便他听见了,他也并不关心这种事,他甚至都并不在乎自己。

“我们跟随着有水的痕迹,一路逃到这里来。这里虽然不如我们来处的家乡,但以后就是我们的栖所了。”替仍然没有回答他,他还在想该怎么去解决最后一件事。

“重明,你的翅膀呢?你是哑巴吗?”

“这是我在扶桑上偷来的芥叶,和你的花很配啊。”

相柳和他讲了很多话,替终于望向了它。

“你为什么指着天上的太阳,你喜欢它吗?”

替摇了摇头,他一遍又一遍地指向太阳,可失去了双手,他的动作看上去相当笨拙。

“啊,我明白了,你想要天上的太阳,是这样吗?”

替又对着他比划了许久,相柳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重明,太好了,如果我们做成了这件事,以后的昆仑就能天天看到太阳了,可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能借给我你的智慧,让我用你的智慧去思考一切吗。”

替于是将自己的智慧给了相柳,他开始没办法记住很多事情,他已经不记得相柳究竟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因为他有时候甚至会忘记自己的名字。

可他仍然记得眼前的种子,仍然记得自己应该留在哪里。


得到智慧的相柳跋涉万里,来到了方山的青树之上,他的心像是被上了一把锁,满脑子想的都是和约定与誓言有关的事。他看到了那颗柜格之松,近在咫尺的热将相柳晒得皮开肉绽,甚至把他的头颅都烤裂了。可相柳仍然记得自己心中的承诺。

它真的见到了太阳,那是十个兄弟中年龄最小的一只三足乌鸟。

“就是你每天为天下带来光明吗?”相柳如是问道。

“是啊,可是我已经厌倦了哥哥们不遵守日出日落,他们每天都只欺负我让我自己出来,他们自己却在汤谷的扶桑神树下沐浴洗澡。”

“你希望怎么做呢?赤乌,你希望你的哥哥们和你一起玩耍吗?”

“如果可以的话那当然很好啊,可是我想先抛开哥哥们,看看他们究竟是否关心我,会不会在我消失之后出来找我。”

相柳点了点头:“没关系的,你只要每天躲到昆仑墟上,晚上再回到这里,就一定能等到你的哥哥们了。”

随后,他轻轻推了推赤乌的背,赤乌则开心地笑着。

天衢捭阖,斗转星移,整个天轨都因为他的任性而偏移。

做完这件事的相柳再也支撑不住,昏死在了柜格松的青玉枝上。他的身体坠下神树,血溅洒天空,像是天空被他撕开了一道伤痕。

摔在地上的相柳并没有死,可他剩下的八颗头颅都被坠成了血肉模糊的烂糜。

流出的血漫遍河土,造出了一大片沼泽和湖泊,那些血液一触即地面,土壤就变得腥臭不堪,所流经的地方都不能再种植五谷了。

年轻的禹,为了治理东夷的旱灾与中洲泛滥的洪水而跋涉于此。他在沼泽的正中见到了只剩一颗头颅的相柳。

相柳临死前对着他说:“未来的禹王,我犯了天大的错误,请你拿走我的智慧还给重明,在我的尸骸上修建帝台,抵御灾祸吧。”

禹没有理会他的言辞,只是用铜尺砸碎了相柳的头颅,随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此地。在这之后,他风餐饮露,和人们一同掘土填埋这块地方,前后总共三次崩塌,他们也填埋了三次。


替看见了赤乌每天都在天柱山上经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花了很久,才想起来自己和相柳的约定,那天上的情形似乎说明,相柳真的遵守了他们两个人的诺言。

石芯镜籽有了沧海的眷顾,有了可以供她扎根的山石土壤,有了来自天光的温暖浸染,它一天天地明亮起来了。昆仑墟上再也没有一寸冻土和一缕风雪,所有的一切都变得生机盎然,四季如春。各式各样的奇牲走禽都来到昆仑,他们都知道了昆仑有一只守着发光石头,一动不动的奇怪重明。

替的心中早已没有了嫉妒,只是每天和她待在一起都令他觉得十分平静。对他来说,这平静是这世上最宝贵的东西,在过去,他的心从来都没有在无穷无尽的动荡中拥有过如此漫长的一刻平息。那是因为他失去了自己的智慧吗?他不清楚,可如果他自己都想不明白,别人就更不会明白。他甚至不再想要从这个世界彻底离开,再也不回来了,因为他的心中有了自己的留恋,那就是他和她眼前的这个世界,这个有阳光,有一切,总是如此温暖的简单世界。


可他仍然隐约记得自己要做的事,石芯镜籽依旧没有开放。

时间又不知过去了多久,不知过去了多少个日夜。

这一天,替再次走上西王母那隐于云雾的巍峨穴宫。面对着无边无际的天顶晴空,再次思考起自己的疑惑,但这一次,天志没有给他回答。

而西王母最后一次地叮嘱他道:重明,如果你想要花开长久,就必须自己想清楚这个问题。石芯镜籽会在明天的第一缕阳光升起时与你同悲同喜,结露以作报答。

说完,西王母拿走了替的眼睛。于是他眼前的一切色彩和光泽都烟消云散了,像是从一开始它们就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哪怕已经失去了眼睛,可他对那条回到她身旁的路早已稔熟于心,没有一步偏离。

他想知道她究竟是为何才迟迟不肯开放,可替已经没办法言谈,更听不见她对自己的回应,作为一个已经失去了很多的哑巴聋子,笨拙的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不断地思考。


炽盛天光,霍然而发,其气大举,其芒履地。

在第二天的第一缕阳光升起时,他们二者的心竟然真的变得同休同憩,他感受到了她的喜悦,她的不安,她的好奇,她的期待。而作为一只已经瞎掉了的重明鸟,替甚至感受到有一滴眼泪正在落下,那正是她为所爱之人结下的第一颗露水。

替心想,这将是她第一次去面对整个世界,这个世界是如此复杂,如此地可怕,如此地让人难以理解,那些事情对她来说也肯定是一样的。

于是,他毫不思索地将自己最后的勇气也送给了石芯镜籽,她一定比自己更需要这些,也一定会变成这个世界上最坚强的存在。

于是在这之后,替就再也没有了勇气去见证她的开放。

他只是姗姗来迟地想起了,西王母曾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可此时此刻的他已经没有了能够流出眼泪的双眼,他只能挖出自己的心脏,那里面饱含着他盈满欣喜的血泪。炙热的鲜血浇灌在石芯镜籽的光晕之上,瞬间就将一切的一切都彻底浇熄浇灭。

替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他明明没有吃薜荔草,可为什么心如此痛呢?那是两种痛,一种是身体上的疼痛,一种是在身体上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找不到的痛。

可他注定找不到答案了,因为在看到石芯镜籽枯萎的那个瞬间,他就再也没有继续存活下去的理由了。

他明明没有了勇气,却或许已经不再畏惧失去。

他死了。


西王母讲完了这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并问起眼前的一颗海棠:

“你现在想要什么呢?”

海棠花只是摇摇头,并问道:“你现在可以让他回来了吗?”

“他可以回来,但你要为此付出的代价会很多。他永远也没办法知道你的名字,也永远都不可能记得这些事了。”

“是的,我正是希望你让他永远都忘了这些事。我希望那些未来盛开的花朵们比我幸运,能离他更近一些。”

海棠花心想,替如果还记得这些事情的话,一定会又一次杀死自己的。她只是希望对方能够一直都陪伴在自己身边而已啊,就是如此简单的愿望。她只是害怕,如果有朝一日她真的开放了,那个守在自己身边的人是否会永远离开她呢?

可她注定没有机会和对方谈论这些了。过则沉沉为负,溢则伤器难容,他们都已经错过了机会。

西王母引来帝江之火,将自己眼前的这朵海眷露饮之花烧成了灰烬。

随后,她起身离开自己的宫殿,周天最重要的三百六十五颗星辰都因她的气概而为之一滞。

她命三青鸟擎起昆仑周遭的群山,将他们重新安置回各自的所在。掷下山峦时,那天轰地崩的沛然伟力震撼寰宇,使无数条江河断流,乾坤倾覆。

随后,她又命胜遇以八千万方湖海浪涛卷起天柱山的神峰,将远在万里之外的太白山脊以此峰砸碎,就仿佛一柄尖锐的剑刺穿了白鹿的脖颈,整个珊延大岭都为之倒塌。天空中的星辰因此种撼天震地的动荡而被击坠,曳尾的流星将肃慎氏的整个国度与十万山民在一瞬间碾成齑粉,喷发的地火贯穿白昼,化作遮天蔽日的灰烬,铸造了千里火铁熔海,千里赤贯死地,千里裂土荒旱,千里灼灼酷炎。

就在这时,西王母将一滴小小的露水掷上天空,人们没有说谎,她真的有治愈所有生命心中的痛苦的能力,土地再次生发,大雨也倾盆而下,持续了数个月的大雨泛滥成灾,却浇灭了绵延在十万大山中的火焰,使长白山顶化作了一盆天池。


绝景之下,百旅其地,名利所在,天下熙攘。

天下的人都为长白山上那雄绝壮丽的盛景折服,可长白山的花期却总是比全天下地花儿都要提前一天。每到这时,总一位沐天而歌的少年,对着长白山上四季回春般的熟悉绝景,询问以千姿万态盛开的每一片花海,每一只花朵。

“你们知道如何使大荒极西之地,昆仑墟天柱山旁的海眷露饮之花永远盛开吗?”

没有任何一朵花知道那问题的答案,他只能挨片去问,挨个去问,那些花儿甚至都被他问烦了,可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奇怪的问题,从不气馁,也从不难过。

可就在这时,就在他仍然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询问时,眼前的一朵海棠花却突然开口说道:“我知道,我知道。”

那牧童上前询问海棠,他觉得她的声音是那样陌生,又是那样熟悉。

“你真的知道如何使大荒极西之地,昆仑墟天柱山旁的海眷露饮之花永远盛开吗?”

海棠说:“是啊,我只会为我所爱的他,永远盛开。”


7.5

无故事王国的王子,为了自己那一见钟情的恋人,决定走遍整片大陆寻找一百个故事。虽然声称是自己的恋人,但那仅仅只是一个与王子有过一面之缘的精灵。

他听说精灵世界有这样一个习俗,只要在她们的酒馆中讲述一百个从未有在任何吟游诗人口中流传过的故事,精灵们就会答应此人的一个请求。

王子一开始碰到的是一只森林妖精,听到了王子的要求,妖精于是严肃起来,为他讲述了一件自己前几天才刚刚遇到的事。那天,妖精在森林的边上看见了一只活泼轻快的鸟儿。鸟儿飞到半途,却突然停了下来,对着她们森林里最枯萎,最疲惫的那颗树说道,大树,我太累了,我需要一个可以歇脚的地方,你能让我在你的心上休息一会吗?

枯树对着那灵活的鸟儿说,好啊,我答应你。

鸟儿于是在大榕树那被人掏空了的树干里睡了一晚,他的树洞早已在长久地伫立中被风干得千疮百孔,但还是给其中的鸟儿留下了美好的梦。

第二天,醒来的鸟儿十分开心,她说,大树,谢谢你,我该怎么报答你呢?

枯树则说,我希望你每天都开开心心的。鸟儿点了点头,随后高兴地飞走了,她在天空和森林里自由自在地飞行了一夜,晚上又变得很疲惫了。

这天晚上,鸟儿又重新回到了大榕树的身边,她说,大树,我的羽翼还不足以让我抵御风寒,你能够为我长出崭新的枝丫和叶片,用来为我遮蔽夜晚的风吗?

枯树对着栖息在自己胸口的鸟儿说,好啊,我答应你。

他长出崭新的枝干和叶片,将自己的胸口前的大洞遮掩起来了。他留下了可供鸟儿出入的入口,鸟儿则高兴地在他的枝头飞来飞去,打量着他胸口那些好看的新芽。

第三天,鸟儿说,大树,你能和我多说一些和自己有关的事情吗?

枯树对着栖息的鸟儿说,好啊,我答应你。

他们那天晚上于是谈论了很多和过去有关的事情,鸟儿向大树描绘森林之外的一切,大树则跟它讲述自己那长久且枯燥的生命。

妖精讲到这里,却突然摇了摇头,并说自己根本理解不了那些无聊的事情究竟有什么有趣的,他们两个怎么能为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笑得那么开心?

第四天,鸟儿说,大树,你愿意为了我结出花朵吗?我想记住你的味道,这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事。

枯树对着栖息在自己枝头的鸟儿说,好,我答应你。

于是翌日的清晨,鸟儿发现大树的枝头挂起了一颗红白相间的花朵,那竟然是一朵蔷薇花,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他们都很喜欢那朵蔷薇花,这一天鸟儿也没有离开,而是守在蔷薇花的身边,与大树的枝干安安静静地靠在一起。

第五天,鸟儿说,大树,我想要和你永永远远都在一起。

枯树对着栖息在那朵蔷薇花旁边的鸟儿说,好,我答应你。

他们许下了永远的诺言,像是每一段故事的结局与童话的开头。

第六日,鸟儿说,大树,今天是我们在一起生活的第一天了。

可这一天,枯树没有再回答鸟儿了,于是鸟儿对着他转了几圈,就独自飞走了。

而王子眼前这个给他讲故事的妖精则捡回了大榕树掉在地上的枝条,并保存了起来。

听完故事的王子带走了那截枯树的枝条,大踏步地前往了下一个地方。

他心想,这只鸟真的是太自私了,它怎么能离开呢?我爱的人可没有她这么自私。虽然王子和那个精灵甚至都没有过一句真正的交流,但他还是这样一厢情愿地相信了。

可就在王子离开森林时,他却看见了一只鸟儿的尸体,那是一只极乐鸟,她们一生只会休息一次,那就是在自己即将死去的时候。

鸟儿的口中衔着一支蔷薇花,那让它的身上都带有了这种气味。

王子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回过头去,将树枝和鸟儿一起埋葬在了森林的中心。


又走了许久,王子走到了矮人们居住的矿洞门口,他被当做人类的间谍,还被安上了脚考脚链,可在经历了种种哭笑不得的误会之后,王子还是找到了矿洞中年纪最大的矮人,并询问他是否知道哪些奇妙的故事。

白胡子比胳膊还长的矮人,于是为王子讲述了一件他年轻时在各地游离冒险时碰上的奇怪事。曾经有一位出神入化的盗贼,他拥有着和动物沟通的能力。利用这种好用的能力,他从来没有失手,也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他拥有这种好用的能力。老鼠喜欢奶酪,猫喜欢老鼠,毒蛇喜欢兔子,而老鹰喜欢毒蛇。盗贼就依靠着这种大自然间的循环为自己藏住踪迹,将失窃案件掩盖为动物之间的调皮捣蛋。

这一日,盗贼早早踩好了点,打算今天就对眼前这座老旧的城堡下手。

他用一块奶酪贿赂老鼠,让老鼠为自己绘制地下水路的地图,他在老鼠的尾巴上系上绳子,并用这种方法找到来时的道路,随后,他把完成了任务的老鼠喂给自己的同伙,一只黑猫,黑猫会在盗贼翻墙的时候去吸引守卫的注意,并用它尖尖的舌头舔舐他们的手掌心,他们已经这样子配合过了无数次,这一次也一如既往地天衣无缝。

翻过城墙的盗贼在城堡中反复翻找,但没能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这里实在是太穷了,简直穷的比自己的口袋还要干净。

可贼不走空,他绝不会允许自己空手而归,每当他找不到有价值的东西,这场盗窃就会变成一场勒索抢劫。他偷偷跟着一位侍女摸到伯爵女儿的房间,并放出养在自己袖口的毒蛇,他打算通过毒蛇吓唬伯爵的女儿,并籍此找领主勒索一大笔赎金。可就在盗贼在打开房门之后,却不由地为眼前的场景大吃一惊,连匕首都差点没能拿稳。

原来毒蛇见到了伯爵的女儿,竟然害羞地低下了头,并腼腆地和对方攀谈起来。

他们两个人一样,都有与动物交谈的能力,她早在第一只老鼠进入自己的房间时就已经知道了一切。可盗贼没有给老鼠吐露情报的机会,就把它喂给了那只最近变得越来越懒的黑猫。

也就在两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继续这个对话时,伯爵的女儿却开口突然问道:

“我现在已经知道你的秘密了,你想要我的命吗?”

“当然不,我是盗贼,不是土匪。干我们这一行的只要钱,很少杀人。”

当然,我们都知道,既然那些因一次盗窃而家破人亡,背上官司,乃至于因为失去了最后一点救命稻草而走投无路的可怜人们,没有在那些官僚和贵族老爷们的心里装着,也自然不可能会在一颗盗贼的良心里装着。

“我从来没有亲自体验过外面的世界,你能为我讲一些外面的事吗?”女孩平静地询问他,可盗贼只是不屑地笑了两声,轻蔑地转起了自己手中的匕首:

“我可不是你的保姆,不要和任何人说起我的事情,否则我会立刻回来杀了你。”

随后,他就轻盈地跃出窗户,消失在了夜色当中。

“那他们之后怎么样了?盗贼没有给那个女孩讲故事吗?”

看着眼前突然停止了讲述的白胡子矮人,王子急切地问道。

“我不知道,这就是那个盗贼在临死之前跟我说的最后一个件事了。他说这是他自己的故事,也是约定好的最后一个故事。那个贼希望我把这个故事带给他最重要的人,但他话太多了,总是不愿意说到重点,我到最后也没能听到地址。”

“什么?那个贼已经死了吗?”不知为何,王子听到这个消息,心里突然有些难受:“可他,可他还有没能实现的誓言啊。”

矮人倒是显得相当无所谓,他只是摸了摸自己的花白胡子,十分憨厚地说道:

“是啊,或许是这样吧,但那也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不是吗?”

王子心想,的确,矮人确实比人类要长寿地多了,要是他自己也有这么长寿就好了,他就可以更长久更长久地陪伴自己所爱的人,更长久地完成自己的诺言了。

临走之前,矮人突然拿出了一把匕首,匕首的尾环上镶嵌着一枚戒指。

“既然你这么喜欢这个故事,那你就拿着它吧。”

闻言,王子怅然若失地拿走了那把匕首,离开了矿洞。


又走了许久,王子在贝壳海的岸边碰见了一只会说话的蝴蝶鱼。

他询问眼前的鱼儿,是否有什么奇奇怪怪的故事能够告诉自己,因为他在听故事之前就直接声称,自己已经不想再听见任何与爱情有关的故事了,五彩斑斓的蝴蝶鱼于是为他讲述了一件没头没尾的事。

曾经,有一个失魂落魄的姑娘想要投海自杀,却被贝壳海岸的一大群蝴蝶鱼给救了下来,它们把女孩重新推上海面,并找来海里最强壮的乌龟,将她一步一步地驼上沙滩。可她还是没能苏醒,蝴蝶鱼们为此交头接耳,并最终找来了大海之中最有魔力的珍珠贝,那是一扇比人还要大上好几倍的黑蝶贝,它的壳里含着一粒可以回答这世上所有问题的奇特珍珠。

蝴蝶鱼们请求大海中贝壳的王者,黑蝶贝于是张开贝扇,将女孩心中的苦楚化解,她于是才得以顺利醒来。

“你真的能够回答这世上的所有问题吗?”醒来的女孩询问道:“我怎么知道你说的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欺骗我?”

蝴蝶鱼们面面相觑,因为在海底的世界里,欺骗是只有在捕食时才会发生的事情。它们又不想吃掉眼前的女孩,当然不会欺骗她啊,否则就根本不会救她了。

得到答案的女孩点了点头,随后又问:“我可以问问题吗?”

而鱼群们交头接耳,似乎在讨论是否应该让眼前的这个人类询问问题,毕竟在以前,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也就在这时,最年长的乌龟打断了所有的喧哗热议,说道:

“你可以问问题啊,人类的女孩,可每一个问题都需要你十年的青春。那是很宝贵的东西,你们人类的生命如此短暂,哪怕一时间得不出答案也没有关系,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时间的魔力的。”乌龟没有说的是,如果想要立刻就得到上一个问题的答案,也可以直接询问下一个问题,黑蝶贝会把答案直接送到对方的脑海里。

“他究竟去哪了?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有回来?”女孩想都没想就直接开口问道。

“等等,等等,这是两个问题!”看着女孩那瞬间变得苍老的面孔,蝴蝶鱼们急得在海里跳来跳去:“别问了,别问了,你不能再问了。”

可女孩对鱼儿们的警告视若无睹,她只是长久地保持着沉默,一边发呆一边流泪,仿佛在一瞬间听到了许多很伤心的事情。

“他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这些呢?”

问出这个问题之后,她又瞬间老了十岁,她的头发变得不再富有光泽,那曾经是某个心口不一的盗贼唯一会称赞她的地方,可女孩已经对这些毫不在乎。

“她究竟是如何看待我的?他对我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吗?他真的爱我吗?”

她的脸上开始出现皱纹,身体也变得佝偻。可在问出这三个问题之后,她的神色却变得平静,她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已经走向了终点,但她还是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我死后,可以和我爱的人永远都在一起吗?”

难道有什么东西比生命更加重要吗?蝴蝶鱼们悲伤地撞来撞去,因为在问完那个问题之后,女孩就消失了。她就像是一个所有人都捕捉不到的幻影,被一阵适时的风吹成了成千上万个七彩泡沫,在天空中滴滴答答,碎得十分好听。

王子听完了整个故事,悲伤地不能自已。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世上明明有这么多互相爱慕,又十分重视对方的人,却不能够一直在一起,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可他只能赶紧离开,因为他还有九十七个故事需要收集,否则他该怎么让自己心爱的女孩嫁给他呢?


又走了许久,王子走到了一座屹立在沼泽中央的小屋前,虽然占地不大,但从外表上看起来,整间屋子都显得十足阴森。王子敲开房门,在里面见到了一位懒散地躺在书堆里打盹的中年女巫。他询问眼前的女巫,是否有什么不那么悲伤难过的开心故事能够告诉自己,女巫于是为他讲述了一件自己年轻时碰见的有趣的事。

曾经,小镇里有一位与人为善的英雄,他帮助小镇中的每个人,帮助他们解决日常生活中的琐事与每个无法解决的问题。

但渐渐地,人们对他的感谢变得越来越敷衍,也越来越少了,可作为一位合格的英雄,他从不对此感到气馁,只是每天继续重复着这种没有回报的义务劳动与帮助,并认为这种行为为整个世界做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贡献。

他禁绝饮酒与享乐,谢绝一切交际与游戏,对食物的唯一要求是,它们必须是这世上最贫穷也最鄙贱的人也能负担得起的食物,对住的地方的唯一要求,则是能够容纳得下他蜷缩起来的身体,好让他能够暂时休息。

一开始时,人们对英雄毕恭毕敬,为他献上小镇中最好的食物与最好的房间,并让镇上最年轻也最漂亮的女孩招待他,英雄当然将这一切都全部谢绝了。

而过了一年之后,人们开始渐渐对他只有口头上的感谢了,但英雄认为,那些感谢还十足真诚,因为他能够从人们脸上真诚的笑容看出来这一点。

可又过了一年,人们连口头上的感谢也渐渐变得敷衍了,直到女巫来到小镇时的这一年,英雄自己已经是整个小镇里最贫穷也最鄙贱的人了,人们总是拿他打趣,说,伟大的英雄啊,现在你想吃什么都可以了。似乎这位英雄对人们来说只是一次性的工具,就像锯子或是斧头。有的时候会变得方便,但没有的时候也全无所谓。

年轻的女巫对此种情况非常恼怒,她十分看不起这些不知好歹的人,于是召唤来饿狼和飞禽,袭击在土地里劳作的农民和那些愚蠢的镇民,人们发现自己抵御不了她的魔法,于是总算想起了还在马棚里每天和稻草马粪为伍的那位英雄。

可此时此刻,英雄已经失去了自己的盔甲和宝剑,他的盔甲送给了人们重新铸造农具,宝剑则为小镇里好几家没有东西吃的可怜人换来了粮食。

女巫每天都来袭击镇子,但却没有任何人因为她的袭击而死去,人们只是时不时地受上一些微不足道的伤,并渐渐凸显出英雄的作用来了。

因为当英雄站出来为所有人在田野里巡逻时,女巫就不会再来袭击任何人了。从那之后,每当人们觉得情况已经变得十分安全,不必再需要英雄出来巡逻时,女巫就会发起新一轮的袭击,而每当人们将英雄重新请回来时,她又停止自己的破坏行径。

女巫就这样每天隔着树林,远远地望向那个行走在田野当中的男人。从日出到日落,从春天到冬天,他们时不时更换衣裳,又时不时地因为玩闹一般的袭击而有所交集。可两个人从来没有真正地见过面,因为每当这种时候,女巫就会化作一只狐狸逃走。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很久,直到有一天,女巫想要配出某种能够让对方无条件的爱上自己的魔药。可她缺少一种十分珍贵的素材,于是她离开了小镇,独自一人前往了遥远的极地。

“那之后怎么样了呢?”

王子听完了故事的前半段,心里感到十分奇怪。

他不由地开始胡思联系,是不是这些讲故事的人都喜欢在故事的半截停下来思考一下,然后再对着自己的听众酝酿情绪,他们就不能一次把所有的事情全部说清楚吗?

可女巫不会理会他的这些想法,她轻笑了两声,然后继续说道:

“在女巫远行时,真正的狼群迁徙至此,杀光了小镇里的大多数人,咬断了每个孩子的喉咙。尖叫与哀嚎将这位伟大的英雄从睡梦中苏醒,绝望的他徒手杀死了小镇中所有的野兽,却因为无法接受眼前这些残酷事实,而最终选择了杀死自己,他在临死前一遍又一遍地诅咒一切,并发了疯似的对着身边每一个幸存的人询问,为什么她变了,为什么她要这样做,可她是谁呢?没有人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讲完了这个故事,女巫将自己配置的药剂送给了王子,可王子只是沉默着走出小屋,说不出哪怕一句安慰的话。

而女巫却还在他身后一遍又一遍地对着空气呓语那些她难以忘怀的事情,像是某种真正的诅咒:“这难道不是十分可笑吗?作为英雄,他竟然天真地以为没有任何人会受伤。他凭什么认为这些是我做的呢?他凭什么不相信我呢?他凭什么就这样如此轻易地结束自己的生命呢?他凭什么这样对待我?”

这些问题,王子一个都没有办法回答,他只能选择离开。


又走了许久,王子走到了一个和无故事王国截然相反的地方,歌唱王国。

王子不由地想起自己在家乡时的场景,在无故事王国,税务官与士兵们向农民与作坊主展示一张写有笑话的卷轴,如果他们发自内心的笑出了声,则会被卷轴视为缴纳了税款,如果他们没有笑,或是假装自己笑的很开心,则会立刻被处以各式各样的刑罚或劳役。无故事王国的国王,他的父亲,每天都放声大笑,整个宫殿都能听到他那一刻不停的笑声,因为国王患有某种罕见的疾病,在悲伤的时候就会无法抑止地狭促尖笑。他必须一刻不停地吸食其他人的欢声笑语,只有这样才能片刻压制自己的痛苦。

这种病症也在王子的身上有所体现,但和他的父亲有所不同的是,他在难过的时候是会对其他人表现出一副自己其实相当开心的样子,而在渴望关怀的时候,又表现出一副对自己的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冷漠,在嫉妒的时候总是憎恨自己,在悲伤的时候又表现出一种绝不希望得救,也绝不希望任何人同情自己的傲慢。

而在歌唱王国之中,人们不再以笑声作为交换物,而是以歌声交换一切了。

因为歌唱王国的公主是一位无声的歌者,她受到一种无法表达自己真实想法的诅咒,总需要拿走别人的歌声,用来唱出自己的心情与想法。可那种歌唱总是不太准确,比如说她渴了,结果却只能唱出和水果有关的歌谣,侍女们于是为她拿来了水果,虽然那样也可以解渴,但到底还是有些错位和奇怪的。

王子来到宫殿见到了公主,但公主却没办法和他正常交谈,无奈之下,王子只能再去见其他的人,国王向年轻的王子讲述了公主身上的诅咒与遭遇,并说,如果有一位真心热爱公主的诚实之人一直陪伴在公主的身边——国王的话还没说完,王子就心想,无非就是那套碰上真正的爱人就能够解除诅咒的说辞和戏码,他可不是什么绝对诚实的人,这件事和他可以说是毫无关系。

结果,国王口中的话让王子大吃一惊,原来国王说的是,如果有一位真心热爱公主的诚实之人一直陪伴在公主的身边,公主身上的诅咒就会一天又一天的加重。全国的青年都十分热爱公主,也颇为诚实,结果公主的歌声和她内心的真实想法却越离越远了,也正因如此,公主每天都十分悲伤,但却依然要唱着幸福快乐的歌谣。

他们需要一位完全爱着公主的毫不诚实之人,只有这样,公主的歌声才有可能被那位完全不诚实的青年所骗过,这诅咒才不会继续恶化下去。

王子将女巫送给自己的药剂留给了他们,并诚实地祝福了他们能够找到这样一位奇怪的人。但王子转念又想,究竟什么是诚实呢?是对着自己所爱的人谈论每一件事叫做对爱诚实呢?还是对着自己所爱之人只谈论那些开心快乐的事情叫做对爱诚实呢?

他听说他们之后找到了一位名叫阿列克谢的青年,而那位青年正是这样一位奇怪的人,公主的诅咒也因此而解除,两人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而王子还要寻找很多故事,还要寻找很多很多个故事,才能和自己所爱的那个精灵在一起。王子心想,等到他真的找到了一百个让自己心满意足的故事时,自己的心一定已经老得不成样子,连感情都磨光了。

而他所爱的那个精灵还是那样年轻,充满活力,一如二人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


7.12

曾经有一个男孩,他每天都对着水面说话。

那是一条距离男孩的家,很远很远的河流,他每天都需要走很远很远的路,才能来到那条河流的岸边,再说上几句自己最想要告诉她的话。

那些话他想了又改,改了又想,最终留下来的或许不是最动人的那些,也或许不是最正确的那些,但那已经是男孩能够做到的极限了。

男孩的草鞋子很破,每天长途的跋涉让他的脚磨出了很多伤口和硬茧,但他还是每天乐此不疲地奔向自己心中的方向,对着河流讲述许多发生在自己,也发生在其他人身上的事情,有些时候是自己的烦恼与忧虑,有些时候是美好的阳光与天空,有些时候是道听途说的奇特故事,也有些时候是失去一切的悲伤与难过。

男孩的心中藏着一个秘密,因为水面下藏着他的恋人。一位从不在陌生人面前现身的精灵,只有在他孤身一人的时候,他才会看到那位精灵。

他用自己手中的笔记录这条河流每天的样子,并将一切都铭记于心。

水面波光粼粼,时不时地因风吹草动而泛起涟漪,每当这种时候,男孩就会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因为他认为那是自己爱的人在回应自己,是自己的诉说得到了河流的认可,只要见到水面打湿自己的脚趾,他就仿佛真的听到了某种回应,开心地似乎整颗心都被完全填满,并一如既往地进行自己每天的劳作了。

而这一天,男孩一如既往地来到河流的身边,却发现这里多了很多人,很多他根本就不认识,也从未见过的人们。有些人对着河流祈祷,有些对着河流嬉笑,也有些人在河里洗衣服,甚至还有些人在河边的上游打水做饭。

男孩对眼前的一切都困惑极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他上前询问一位身形佝偻的老人,而这位有时甚至连话也说不清楚的老人,在说道与河流有关的事情时,却以一种狂热且渴望的骇人语气,兴奋地告诉了他事情的原委。

原来一天前的夜晚,有一位精明的商人发现了这条河流,他当即宣布将这条河流占为己有,并声称这是一条具有魔力, 承受过圣血流淌的河流,每个人想要使用或是接近这条河流的水源,都必须为自己心中的感情缴纳一个金币。

当然,为了保证这个昂贵的价钱能够被贩卖出去,商人也做了很多有理有据的宣传,比如说他声称,这条河流中的水是上帝的恩赐,只要虔诚的人每天怀着真正虔诚的心饮用它,它就可以治愈人身上的绝大部分疾病。河流中的水可以令孩童的智力得到长远的提升与发展,可以使将衰将朽的老人延年益寿,长命百岁,甚至哪怕只是在其中浸泡与受洗,也可以让妇人们的肌肤变得白皙洁净,青春焕发。

人们很快为这奇妙的谎言而发狂发癫,而男孩看着那有些乱七八糟而又生机勃勃的场景,心中感到十分担心。他倒不是担心其他的事情,他只是希望人们在做各种各样的事情时,能够不要打扰自己的私人生活,因为那就已经是他每天赖以生存的全部了。

第一天时,男孩还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人们涌入这里。

第二天,人们则自发地为商人的宣传编造出了各种各样截然不同的版本。

第三天,第四天,直到很多天后,他连看见那条河流都变得困难了,因为开心且疯狂的人们已经将岸边的每一个位置都挤满了。

不再有鸟儿清脆干净的鸣叫,风吹动树叶与草地的响动也开始变得吵闹异常,男孩苦笑着心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他明明以前是那么喜欢这个地方,喜欢这个地方的一切,他喜欢听溪水流过的潺潺轻鸣,喜欢对着水面发上整整一天的呆,因为这里有着他所爱的人,有着他所爱的人与他自己一起分享的每一个秘密。

可现在,这一切都似乎变得不属于他自己了。但男孩转念又想,或许从一开始,这些就从来没有属于过他自己,他只是一厢情愿地相信了某些本不符合真实的妄想。

他于是每天有些落寞地笑着,看人们在太阳底下走来走去,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了这样一场奇怪的活动当中,他们似乎永远都不会疲倦。

留给男孩与她独处的时间越来越短了,有时是几分钟,有时就只有几秒钟,有时是几句话的时间,也有时什么也没有。

男孩无奈地心想,亲爱的,我亲爱的人啊,你救了他们,可谁来救我呢?

可自己难道是一位需要被拯救的软弱存在吗?他并不接受自己会成为爱人的负担这一事实,只是忍耐着,欣喜着,等待着,渴望着,直到过了很久,直到过了很久很久,男孩知道,她已经不在了,她已经永远地离开了这里。

她前往更辽阔,也更宏大的海洋,她可以在那里自由自在地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可以在海洋中和鱼儿玩耍,珊瑚嬉戏,那或许才是使她感到快乐的事情。


于是这一天,长大了的男孩下定决心,要去见她最后一面。

他走了很远,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直到咸腥的海风吹起他耳边的潮起与潮落,天边的海鸥衔着歌远渡一方,他才终于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来到了那个他要去往的地方。

海水渐渐没过男孩的脚掌,男孩的膝盖,他的胸口,他的声音。

他走进大海,就像曾经的自己,走进那条他最为熟悉的河流。那让他魂牵梦绕,每天都洋溢起笑容与幸福的澄澈与宁净。

一切都伴随着甜美的窒息一同下坠,沉溺,声嘶力竭的呼唤与无声的想念,也很快被淹没在那无法传达的深海之中,男孩终于发现,自己其实已经找不到她了,永远都找不到她了,他抬头眺望那绸缎般沉落起伏的海面,有一缕阳光穿透一切,刺入他那双迷茫而又幸福的黑色眼睛。

他不像那些绕着他游来游去的鱼,他没有在海洋里呼吸的能力。

男孩心想,如果自己爱的人听到了自己死去的消息,那么,她在克服与遗忘了种种悲伤之后,一定会比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更加坚强地活下去吧。

可这是一个多么自私且任性的想法啊,自己到底和那些鱼儿是不同的,鱼儿们是多么自由啊,它们一定会在男孩死后吃光他的身体,那么自己所爱的人就一定连他的独自离开这件事也不会知晓了,这一定是一件好事。

心有不甘的男孩,就这样被无情的大海夺走了胸膛中的最后一缕爱意。

他的身体渐渐下沉,恍惚,他不再寒冷,也不再悲伤,不再寂寞,也不再思念。因为在最后一次呼吸之前,他真的见到了另一个崭新的世界,另一种美好到对他们来说,几乎不可思议的可能。在他所见的那个世界里,他和自己所爱的人可以一直,一直都在一起,他们可以一起享受每一天的阳光,每一天的,一起真正地手拉着手,在满是落叶的大地上自由自在的行走,谈论。他们可以直接知道对方的开心与难过,因为他们甚至能够毫无隔阂的彼此注视,彼此拥抱。

他见到自己随手摘下了一片没有枯萎的枫叶,送给了自己身边的女孩。那是多么平凡又多么无可估量的一件事啊,他以前从来都没有过这种机会,因为他不够幸运,他从来没有幸运到,能够每天都触碰到她的背影,去调皮地踩下地面上,她那正开心地躲避着自己的影子。

男孩的思考变得很慢,越来越慢,像是一块即将彻底凝固的冰,触摸起某种令人安心的冰冷与暖意。

他心想,如果有来生,他希望自己也能成为她手里的一片枫叶。

又或者,只是在秋天的时候就随风落下,被人们踩在脚底。



他是整颗大树最顶上的那一片叶子,左边有七条叶脉,右边有五条。又因为他是一片心形的叶子,我们就叫他顶心叶吧。

春天最早最早的时候,他第一个钻破嫩芽,伸展出来,从高到低地看见了光秃秃的整颗大树,以及每一片将生未生的叶子与叶芽。顶心叶心想,嗯,这里很快就会变得热闹起来的,我一定要记住他们说的每一句话。

而等到真的夏天到来的时候,整棵树上都长满了叶子,大家比春天还要更加热闹的吵来吵去,讨论各种各样的事情,像一个乱哄哄的大家庭。

那时候,每片叶子都和顶心叶说话,因为几乎所有的叶子都在每天胡思乱想,他们讨论着与大树有关的每一件事,似乎永远都不会疲惫。只是短短一个夏天,他们就把这个世界上所有能说的事情全都说遍了。

但顶心叶见到了很多落下的叶子。他们有的是因为一阵强劲的风,就被轻易地刮到了地上,也有的是因为已经厌倦了每天这样不厌其烦的讨论,而最终选择了截断叶柄,自己离开。还有一些,他们是些种子,口中讨论着什么和自由与未来有关的事情。

很多叶子都想不明白种子口中的那些事,因为它们知道大树的生命要比叶子坚韧地多,也顽强地多,大树可以承受所有的风吹雨打与雷霆雨露,仿佛永远都是那么勇敢,那么宽容。可对于生长在大树最顶端的顶心叶来说,他总听见回荡在大树身上与枝干里的难过,像流动着的养分与眼泪。

秋天到了,渐渐的,顶心叶周围的叶片都渐渐凋落,消失不见了。

他们都被种子所说服,去享受种子口中,那最宝贵,也最不可思议的自由去了。

顶心叶有时也会想,是啊,自由是这个世界上最奇特的东西,他本就是所有的叶子当中最傲慢,也最任性的一片,他绝不会允许任何东西束缚自己的灵魂。

但同样的,他也会为了自己的所爱而忍耐许多自己从前根本无法忍受的事情,因为大树为了不让他离开,给了他最多,最多的养分,最多,最多的关怀。

这算不算是一种悄悄话呢?这又是否一种爱与重视呢?顶心叶心想,一定是的吧,怎么会不是呢?怎么会不是呢?

可秋天渐渐深了,落下的叶子也越来越多,他越来越枯萎,也越来越搞不清楚那问题的答案了,因为他总是分不清楚,自己和其他的叶子到底有什么区别。

他甚至理解不了大树的伤心,只是每天询问着一个非常可笑的问题。

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飘走呢,大树?我们一起开开心心的飘走吧,种子跟大家说过,飘走了就有了自由,而那是最令他们感到解脱的事情。

大树没有回答它的那个问题。

大树明白,这世界上有一些叶子的确就是这样的,他们坚韧而又脆弱,简单而又危险;他们孤僻地寻找枝干,却又极度渴望被所有的爱意亲吻与认可。

而最有价值也最危险的是,他们虽然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反抗精神,但却又极易被自己所爱的,所重视的人而束缚掌握。大树晃动枝干,又有些姗姗来迟地想到,哦,这些叶子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老得很快,而且注定早夭逝去。

叶子还在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询问,大树,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飘走呢?大树?

大树于是回答说,无知的叶子,笨蛋一样的叶子啊,你离开了我,就会永远失去自己的生命啊,叶子这种东西就是这样啊,一旦离开了自己赖以生存的依靠,就会枯萎,消亡,到最后,连身体的残骸也不会留下,你明明已经无数次地见证过自己同类的死去与败落,为什么还要问我呢?他们临走之前,难道没有用亲身经历告诉你,这是多么可怕,多么虚无的一件事吗?这样可怕的孤独与凋谢,对你来说难道是可以接受的事情吗?

顶心叶只是又一次任性地摇了摇头,回答道:

我知道,我知道啊大树,可我认为有些东西比我的生命更加重要。为了那些遥远而美好的追求,我可以放弃自己的生命,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可顶心叶知道,他不是一粒种子,他是发不了芽的。他也长不成一颗真正的大树,他真的只是一片叶子,一片稍微有些不同的叶子。

终于,终于,天上下起了大雪,地面也被冻结。

冬天到了,凌冽地风撕扯着他们的联系,那性命相连的一体同心。

这已经不是大树第一次度过冬天了,她很清楚,如果自己任性地保留下太多叶子,那么积雪就会压塌自己的枝条,而如果不在春天奋力地向下扎根,克服苦难,那么到明年,自己就再也没有力气长出崭新的叶片,为她所爱的那些叶子们供应养分,传递欢笑了。顶心叶则不会想这么多,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大树的困难与苦衷,又或者,他明明意识到了,但却也不能在乎。

在这一年里,他们真的一同经历了每一次日出,每一次日落,一同沐浴了每一场风雨,每一声雷鸣。可叶子只要想到,有那么多其他的叶子和他们一同经历了这些,他就不再想要活下去了,他不再接受大树的养分,身体也一天天地干枯下去。

他只是笑着对着大树说,大树,大树,对不起啊。

我对你的陪伴似乎就只能到此为止了,你要比我幸运地多啊,大树,因为明年,还会有很多崭新的叶子长出来,它们会一直陪伴着你,就像我陪伴你的那样。

可大树不明白,叶子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们明明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他明明已经对叶子足够好了,是对自己所有的叶子中最好最好的,叶子为什么还不满足呢?叶子明明什么都没有对自己付出,他究竟是凭什么向自己索要更多呢?

大树向着即将离开的叶子询问这个问题,他希望叶子能够自己再好好地想一想,不要因为一时的冲动就选择离开,但却似乎也没有那么希望,没有那么悲伤。

顶心叶只是轻声呢喃着大树的名字,他说,因为我的所有就只是你啊,大树。

原来是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啊,我不是因为失去你才获得了自由啊,大树,我是因为得到了死亡,才终于从一切当中解脱了出来。倒是你,大树,你永远都没有这种机会了吗?你永远都没有因死亡而重获自由的机会了吗?

渐渐地,叶子听不见了,他没有听到大树对自己的回应,但悲伤与分别的难过,却还回荡在他的每一根叶脉,每一点叶芯当中。

他已经飘得太远,飘到没有办法听到任何声音,任何事的地方去了。

叶子终究还是困惑着离开了世界,会不会有一位女孩弯腰,将它捡起,放在自己的书页与记录之间,留作纪念呢?

如果有的话,那真的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吧。


7.18

厨房里有一块曲奇,一块在一开始就被人遗忘了的曲奇。

他被自己那粗心大意的主人给落在洗手台旁,忘记了给自己喜欢的人一起带去了。

不单单是它自己,它的兄弟姐妹们也都是没有被放糖的曲奇,因为它的主人实在是太着急,太焦心了。虽然是给自己心爱的人制作的,最重要的礼物,但却因为是第一次做,主人又太过在意其他的步骤,结果他手忙脚乱地,连要给曲奇们加糖这件最基本的事情,都完全忘记了。

可作为唯一一块因为没有被发现而被落下的曲奇,曲奇饼心想,自己比自己的兄弟姐妹们还是要更加不幸一点的,因为他的兄弟姐妹们虽然都是没有放糖的曲奇,但好歹不是没有人要的,没有人会品尝的曲奇。

毫无疑问,这对曲奇们来说是很重要的事情,因为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被人们吃到肚子里,再得到一句吃掉它们的人,发自内心的由衷赞扬啊。

自己的主人所喜欢的人,是一个话很少的善良女孩,她会小心翼翼地把男孩做的每一块曲奇饼都认认真真地吃下,再和他一起讨论,下一次应该怎么做才能变得更好。

于是曲奇饼变得有些不开心了,它满是埋怨地心想:

我可怜而又粗心的主人啊,你为什么没有在出发之前先尝一尝自己做的饼干呢,你那不得体的味觉已经退化到这种程度,连甜味都没办法分辨出来了吗?是义务教育没有教导你如何谈恋爱,而让你的大脑变得如此不清醒了吗?

你怎么会连尝一尝自己做出来的东西,这种最简单的事情都忘了做呢?

这可不行啊义务教育,再加把劲啊义务教育!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变成了义务教育的问题,但曲奇饼还是重新振作起来了,他心想,既然没有办法让自己主人心爱的那位女孩吃掉自己,那它就一定要为自己寻找一些其他更重要的生存意义。

他于是想都没有想,就直接纵身跳下了厨台,天知道他哪里来的那么大的胆子,幸好垃圾桶接住了他,否则他一定会摔得粉身碎骨的。

曲奇饼冲动且鲁莽地摔进垃圾桶,砸出了一大堆空着的栗子壳,当他从一片又一片乱七八糟的栗子壳山里爬出来的时候,他就看到了那颗躲在角落里的,冷漠地望着自己的完好栗子。

曲奇饼觉得对方似乎对眼前的一切都很不在乎,于是主动上前去搭话了。

“你好,栗子,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栗子没有回答曲奇饼的问题,她只是不屑地看了看眼前的饼干,又背过身去,不再说话了。

明明看出了栗子讨厌自己,但曲奇饼还是主动对着栗子搭话,“哎呀哎呀,你也是被落在这里的吗?”“我明白的,没关系啊栗子,我们一起去找些其他的事情做吧,你肯定会喜欢上各种不同的结局的,不是所有的栗子都要被人剥去外壳,也不是所有的曲奇都要被人品尝啊,你要相信我才行。”

栗子仍然面无表情地蹲在那里,仿佛已经习惯了被人遗弃。曲奇饼尴尬地挠了挠头,并走上前去,主动牵起了她的手,打算开开心心地和栗子一起从垃圾桶里翻出来了。

但栗子却毫不犹豫地甩开了他的手,并说了两个人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

“你能让我知道,我自己的味道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吗?”

曲奇饼闻言,心里开心极了,他心想,这还不简单吗?这里有这么多栗子的壳,我只要随便找一片让她尝一尝不就好了吗?曲奇饼于是很快在垃圾箱里翻出一片栗子的壳,并一口咬了下去,那味道与他想象的有所不同,是让人感到有些难过的奇特味道。

“又苦又咸,很让人不舒服吧。”

栗子又一次开口讲话了,她的声音很奇妙,像是飘散在空气中的蒲公英与云朵,似乎下一秒钟就将分崩离析,于风中销声匿迹。

“才不是这样。”曲奇饼非常努力地摇了摇头。

他很珍惜栗子和自己说的每一句话,但却也不得不承认,那味道真的不像自己的主人所形容的甜味那样,是能够带给人们幸福和欢笑的味道,要知道,曲奇饼从出生以来,还从来没有体会过甜味到底是什么感觉,他对那问题的答案同样感到好奇。

“我会替你找到那问题的答案的。”曲奇饼说:“所以在那之前,你要好好地等着我,这可是非常困难,也没有什么价值的事情,你可以答应我吗?栗子?”

栗子有些不情愿地点了点头,但曲奇饼很快就把那回应当做认可,活蹦乱跳地独自离开,踏上寻找栗子味道的旅途了。

他首先来到了阳台,阳台旁是一台巨大的电风扇,电风扇每天开心地鼓动着扇叶,那巨大的风声让曲奇饼听不到自己说话的声音了。他于是爬上窗帘,来来回回地飘荡起来,并在一个合适的时机将自己甩脱出去,落在了电风扇的开关之上。

曲奇因为那危险的动作而裂成两半,他的半个身子在自己的注视中直直地摔下地面,碎成了好几百份的小小断片。可曲奇并没有难过,他只是开心地对着电风扇大喊大叫,并说:“家用电器,你知道栗子究竟是什么味道吗?”

电风扇则说:“身为一块饼干,你为什么想要知道这么奇怪的事情呢。这本来就不是你应该要关心的事情啊,就像我,我每天就只会关心,今天的扇叶转的究竟是快还是慢,今天吹出来的究竟是热风还是凉风。”

曲奇饼则回答电风扇说:“因为我和一颗栗子约好了啊,我们要一起去她还在等我回去,告诉她答案呢。”

电风扇的扇叶发出咯吱咯吱地笑声,他好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么有意思的事情:“虽然我不知道那问题的答案,但住在蛋糕城堡里的甜甜圈国王一定知道你想问的事情。”

“那我要怎么才能找到蛋糕城堡呢?”曲奇饼问。

“你可以爬到我的头上,再顺着风飘到客厅去,可我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啊,曲奇饼,如果你的身体能再小一点的话,我说不定就能吹的动你,吹到很远很远地地方了。”

曲奇饼点了点头,说:“这太好办了,只要我把自己的身体再吃小一点,你就能吹的动我了。”

他于是一口一口地吃下自己剩下的另一半身体,把自己吃的和那颗栗子一样大了。随后,他就从电风扇的头上高高跃下,并带着一阵惊喜的欢呼与刺激的尖叫,越飘越远,越飞越远了。

栗子已经在垃圾桶旁边等了很久很久,她哭得很伤心,以为曲奇饼已经扔下自己不管了。栗子心想,那个该死的,轻飘飘的曲奇饼干,自己真不应该相信它的谎话。

他只是一块饼干,凭什么能知道自己心里的味道呢,那么多自己的兄弟姐妹都没能告诉她那问题的答案,那块饼干凭什么那么自信,答应自己的请求呢,她可能这辈子都没办法知道那最终的结果,只能在这里默默地度过余生了。

可也正是在栗子失去信心的时候,曲奇饼经历了一阵惊心动魄的飞行,终于来到了客厅的茶几上面。他真的见到了那座雄伟的蛋糕宫殿,足足有三层高,也见到了居住在其中的甜甜圈国王,那是一位比现在的曲奇大上十倍还要多的巨人。

“尊敬的甜甜圈国王啊,你能告诉我栗子是什么味道的吗?”

甜甜圈国王则摇了摇头,说道:“奇怪的曲奇饼,我怎么会知道栗子的味道呢?这里没有栗子做成的东西啊,你应该去问栗子自己才对。”

曲奇饼又一次尴尬地挠了挠头,可他还是问道:“那除了去问栗子自己,我还应该到哪里去知道栗子的味道呢?又或者,你可以让我知道甜味是什么样的吗?”

曲奇饼心想,自己可能要骗一骗栗子了,自己要在口袋里带回甜甜的东西,并跟栗子说,她就是这个味道的,就是这样甜甜的,又让人开心的味道。

甜甜圈国王可不知道曲奇饼心里的想法,他只是开心地挽留曲奇饼,并把它当做了客人招待。“你可以留下来品尝一下我们的味道啊,这里的一切味道都是甜的。”

曲奇饼于是拿出自己的心扔在一旁,并在里面填上了奶油,还有甜甜圈国王的朱古力糖针,他有些好奇地尝了一口,却突然愣在了原地,像是在一瞬间明白了很多事情。

“原来这种味道就是甜味吗?”曲奇饼瞪大了眼睛问道。

甜甜圈国王则点了点头,说道:

“是啊,这里的所有东西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是甜的。”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她的心是甜的。”曲奇饼开心地大叫起来。

甜甜圈国王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给吓了一跳,问道:

“怎么了,曲奇饼?你以前见过其他的栗子吗?”

曲奇则说:“不,我没有见过。可我知道了,我知道栗子的味道了!”

甜甜圈国王一脸茫然,不明所以:“你是怎么知道她的心一定是甜的呢?说不定她的心和她表现出来的一样,又苦又涩呢。”

曲奇则开心地回答道:“因为我就是由栗子做成的啊,我身上的每一个部分,每一个想法,都有栗子的参与和帮助,我本来就是一块没有放糖的曲奇,只要我尝起来是甜的,她的心就一定是甜的啊。”

确实啊,确实。没关系的,不是每一颗栗子都要被剥开才能被明白,以后,曲奇饼只要尝一尝自己的心,就能够明白一切了。他现在,可以把这个很好很好地消息带回去,带给栗子,完成栗子交给他的嘱托与期待了。


今天是世界末日的倒数第三天了。

就在昨天,整片天空的每一颗星辰都熄灭了。

它们一同死于前一天夜晚的黑暗,在无光亮也无思考的天空中隐匿身形,最终结成一片完整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静谧坟墓。

而同样的,就在前一天的前一天,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类都消失了。超过七十八亿的,整个世界上九成九的人们,在一觉醒来后都销声匿迹,不知去向何方,往向何处。但仍有一些人,因为他们自己也不懂得的理由而得以继续在这个世上呼吸,继续清醒。于是仅存下来的人们,自一场宏大而甜美的梦境中苏醒之后,发现自己不单失去了所有的社交与联系,还彻底成为了生活在钢筋水泥的现代都市废墟里的被遗弃者。

时间还在一分一秒地过去,秒针与机括敲打钟盘的声音,像一柄鼓槌一样,在女孩的心上反复叩打。比安卡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能听到情绪起落时的钟盘拨动。

在没有对话的时间里,女孩无时不刻不在忍受着这种不确定性,她不知道对方在做些什么,不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不知道对方和什么人在一起,不知道对方有没有想着和自己有关的事情。

那么,她想,这种时候就需要信任了,只要自己足够信任他,信任那个总是爱着自己的男孩的话,一切都将变得没有关系。

她不会再去胡思乱想,不会再去思考他到底还爱不爱着自己,不会再去思考应该如何回应,因为她相信,那个她所爱的男孩会处理好自己的问题,并带着真正有力量的,有价值的现实来寻找自己,为自己再次创造那个童话与浪漫的美好世界。

对比安卡来说,既然世界末日这种离奇的小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话,那么她要做的就是接受现实,并继续过好自己每一天的生活。


但对年轻的阿列克谢来说,人生却像是一场总在输光一切的赌博。

他已经赌输了很多次,每次都永远失去了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某些东西。

这世上有四件事是他认为自己必须做的,是他自己为自己找来的人生意义。

第一件事,是从这个世上彻底解脱,第二件事,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公正审判,能够为整个世界带来真正的正义与公平,第三件事,是写一个令他自己都感到满意的,超越一切的故事,而第四件事,则是与自己心爱的人永远都在一起。

但在距离世界末日仅剩三天的这个时候,再去谈论这些事情,似乎就显得没有什么意义了。因为现在,他的每一个愿望都已经实现了,虽然是以一种非常奇特且滑稽的方法,一种他从未预想过的形式。

阿列克谢明白,自己要珍惜与她在一起的每分每秒,每时每刻。

可他的心中已经饱饮了遗憾,因为两人的未来已经有了一个确定期限,那个期限就是整片天空的每一颗星星都彻底熄灭后的三天,一个世界的终结与底线。

阿列克谢相当乐观,因为从这个角度来说,这又是相当浪漫且富有诗性的一件事了,他可以和自己所爱的女孩一直思念着对方,注视着彼此,直至整个世界都走向尽头。


就在昨天,他们两个人还在空旷宽敞到足以使每一句话都带起回音的街道上闲逛闲聊,谈论与世界末日有关的一切,谈论自己存活下来的理由与原因。

谈论消失的人们,谈论已经被彻底消解了的,整个现代都市里的一切生活与意义,谈论今天中午应该吃些什么,又该去哪个超市的哪个柜台,买些怎样的东西回来。

其实两人也并不饥饿,因为在三天前,这个世界上的所有动物都彻底消失时,人们得到温饱与饥饿的能力,也被那拨动世界的伟力所一同带走了。

而更糟糕的是,他们养的猫也一起不见了。

两个气急败坏的人,于是就猫消失后究竟会去哪里进行了一番深入且毫无意义的讨论,可无论是去天堂还是去地狱,无论是彻底消失还是猫咪仍然在以某种他们所不理解的形式存在,房间里的猫粮和猫砂都不会再被打翻了。

他们两个仍然会去商业区的中心街闲逛,去挑选比安卡想要的每一件衣服。

仍然会在空无一人的收银台前扔下零钱,一起听着一大堆硬币在玻璃柜台上叮铃作响,跳得到处都是。那对他们来说已经成为了某种有趣的游戏,他们会因为那样一件事而笑的非常开心,因为只要两个人在一起,无论做什么都是幸福且开心的,哪怕是度过世界末日也是一样。无论两个人互相说些什么,都是确定自己一定会得到回应的,哪怕背对着背的某个时刻,彼此都默契地一言不发也是一样。

男孩隔着半个城市的距离,用城市广播大声呼唤女孩的名字,而女孩则打开演出中心的上百个扩音喇叭,在安静到连针尖落地也能听清的寂寞空气中,传递自己的歌声与想念。

某种还未彻底消解的,仍在前进的行为惯性,推动着两人去一同实践,那些身为人应该履行的残存义务。


就在昨天晚上,他们一起看了整整一晚上的星星,结果第二天醒来,天上的每一颗星星就都消失了,像是上帝偷懒时被人撤下了宇宙的背景板,再把整个银河蜷成一团,丢尽了垃圾桶里。不得不说,这是上天为他们开的一个有些黑色幽默的玩笑了。

但不要紧,因为阿列克谢知道,在比安卡的心中,女孩正一笔一划地记录着两人昨夜一同目睹的那整片天空,不单单是昨天,还有前天,大前天,大大前天,每一天的夜晚,而自己则安安静静地倚靠在她的画中,等待着她的画笔,为画中的自己点上最后两颗星星,他的那双眼睛。


在过去,比安卡是公私分明的,是懂得分离自己的私人生活与工作的。这与阿列克谢的那种对生活的粗糙与莽撞看法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

对阿列克谢来说,爱一个人或许就应该让她占据自己生活的一切,让她进入自己的一切生命与活动,而对比安卡来说,她会选择在正确的时候做正确的事,或许有时会稍稍越界,但绝不会令自己从根本上出格。

那种乖巧绝不是顺从,阿列克谢心想,那是一种精致的复仇与炽烈的情感,一种暗流涌动的高贵与坚韧不拔的耐力。

在过去,阿列克谢甚至曾天真地希望,她能永远都只属于自己一个人,但他很快就想明白,不,并非如此,比安卡不属于自己,也不属于人任何人,她就只是她自己而已,她不是任何人的附属,她绝非如她的外表般惹人怜爱,仿佛随时都会在风中熄灭的蜡烛,而是独立的灯塔,总在指点方向,拯救着于大海中倾覆的自己。


而今天是世界末日前的倒数第三天了,他们选择了各自分开,各自分开整整一天。

因为这座城市里,保留着他们回忆的地方实在太多太多了,他们如果一起去每一个地方的话,一定会来不及将每一个地点都记录下来。

所以两个人相互约定,将整座城市一分为二,并各自拿着拍立得相机,去记录下两人曾经的每一个片段,每一段回应。他们会在夜晚重新相逢,并和对方一同讲述,他们过去所经历的一切——这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因为在过去,他们已经在自己的心里无数次地重复与经历过这一过程了,而这一次,也只是为了庆祝世界末日和两人的今天而已,就像节日之前就一定要重新扭动开关,启动自己,只有做一些与平常不一样的事情,才好区分开开日常与纪念,让自己主动地体会到那节日中的微妙气氛。

他们可以安心的短暂分离,因为他们都知道,对方从未离开过,他永远在她的身旁,这对两个人中的任何一方来说都是一样的。


阿列克谢来到河边,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用石头打水漂的经历,那些浮在水面上努力航行的石头,只会在和海面接触的时候才会泛起涟漪,但等到真正失去力量,沉落下去的时候,它们的一切就都找不到了,像是一开始就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小时候的男孩,觉得那实在是太过寂寞的场景了,这和爱情难道不是如出一辙的悲惨结局吗?短暂的泛起涟漪,像是留下了自己存在的证明,结果在失去继续前进的动力之后,又只能在对方的生活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而现在,长大了的男孩不会再这样想了。

他扯下两根坚韧的剑草,并拿起一块石头,对着无边无际的海面再度掷出,一如儿时场景的再演。他想,那块留下涟漪的石头已经走的够远,飘得够快,它已经永远地沉在了海底,绝不会和大海分开了。


而比安卡在路上,则想起自己小时候,和朋友们进行的一场关于超能力的讨论。

安静的女孩长大之后,于是对着她的爱人阿列克谢,坚定地声称道。

如果我有超能力的话,那么我的超能力一定是这辈子都只爱你一个人。

而每当这种时候,那个总对一切都抱有嫉妒心的男孩也会追问。

你是不是对自己喜欢的每一个男孩都这么说呢?

如果女孩希望一种别样的,不同的生活,那么阿列克谢无论何时都会成为她手中的剑,为她开辟前路,斩落荆棘。可如果两个人的生活相隔太远,他就什么也没办法保护,什么也没办法捍卫了,因为值得他捍卫的一切都还未曾落地。

可一种正常的,平凡的,一眼便足以看到尽头的二人生活,能够因为只是拥有了一个所爱的人,就变得完全可以被接受,可以被日复一日地践行,直至一生终结吗?

只是因为她的存在与她的青睐,就可以令每一件日常生活中的琐事,都被完全地赋予爱与意义,信任与爱护吗?只是因为一个片段又一个片段地断续感受到,另一个人对自己的全然交付与真切依靠,就足以令一个人发生彻底的,使人落泪的转变吗?

当然,当然正是如此。

这正是发生在阿列克谢身上的一切,一种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奇迹。


在世界末日倒数第三天的晚上,两个人如约在街灯的光芒下碰头。

女孩对着男孩说:“我想回家。”

男孩于是也笑着回应她说:“……好,我们回家。”

他们回到自己与对方共同的家中,一个由他们两个人一同打造的完整世界与奇妙场所。对比安卡来说,她更喜欢广阔的空间与确定的位置,所以她会选择将自己手中的每一张照片都贴在墙上,钉上钉子。

而阿列克谢则更喜欢近在咫尺的陪伴与包容,所以他选择将照片随性地洒在床上,并换来一阵包含爱意的指责与埋怨。

但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因为无论从这天起再过去多久,他们都没有必要依靠着猜拳的方式来争着决定,究竟谁来主动收拾房间了。

他们谈论家庭与未来,谈论童年与过去。他们幸运地拥有了除父母所给予自己的家庭之外的,第二个崭新的家庭,一个只属于他们自己,也属于未来的完整家庭。

阿列克谢从自己衬衫前的口袋翻出金星草,将它们以非常缓慢且笨拙的速度折成两只戒指。虽然心意的重量是无法估量的,但在这种时候,那些漂亮的碳块石头在褪去商人与爱情吹捧之后,就只剩下好看的价值了。

他的确也从店面里拿回了一双对戒,但那并不是整个五金店里最贵的珠宝,只是他自己觉得最好看的一对,而比安卡则在弹了弹他的额头后,将它们系在气球上放回了天空,那对戒指或许会成为一对崭新的星星,他们两个人都是如此期望的。

这是婚礼吗?阿列克谢心想,或许是吧,他们的婚礼是如此简陋,只有一墙照片,一床回忆,两枚由他自己编织而成的戒指,以及一个自己所爱的人。

他开始思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究竟是一种怎样奇妙的耦合。因果的流转自他的心间留下反复游荡的痕迹,使晦涩的理悟洞穿现世。

那两枚由剑草衔成的戒指,它们的保质期很可能只有短短数月,但两个人都明白,那不会是一段比他们的生命还要短暂的期限,对于如今这条一眼就能看到尽头的时间隧道来说,这世上的一切都显得隽永且耐人寻味。


第二天醒来时,这个绝望的世界又失去了光明。

两个人都以为是自己的视力出现了问题,但等到他们发现对方仍然陪在自己身边,并且出现了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问题时,他们就不再害怕那没有光明的黯淡世界。

因为奇妙且幸运的是,他们都还能听见彼此的声音。

他们就像两台不断向外发射电波的收音机,摸索着对方的所在,一点一滴地靠近着心与心的距离。他们谈论每一件记得与不记得的事情,并询问对方,是否还记得自己身边的照片究竟记录着哪些事情,可有人陪伴的欣喜与害怕失去的惶恐,仍让两人之间的距离一步步的缩短,一种链接彼此的相信,就如此轻而易举地伴随着二人紧握的双手一同升起。

它有时微弱,有时强烈,但从未失去,从未熄灭。

他们呵护自己与对方的心,就像呵护一位刚刚降生的婴儿,使它不必再去害怕与哭泣,不必再去思考与恐惧,没有太阳会升起的昏暗明日。

而时刻你中有我的两颗心,却无论如何也已经无法再继续靠近彼此的距离。

他们已经明白,总是明白,她们已经知道,总是知道。

  

在这漆黑世界的最后一天。

两个人终于连对方的声音和手心也感受不到,聆听不到了。

可他们不再疲惫,也不再难过,不再渴望得到,也不再畏惧失去。

就像童话故事里所说的那样,承担着艰巨使命的使者翻越山脉,迷失于无尽的沼泽,淌过湍急的河水,遭到猛兽的袭击,在绝望情绪和瘟疫的打击下险些丧命,却最终仍然找到了,自己所要寻找的光明与结局。

在那近乎无限的时间与黑暗中,在世界熄灭的前一个瞬间。

他们都为对方许下永恒的承诺。

男孩暗自念道:“在没有她的世界里,一切我拥有的,我弃如敝履。”

女孩则宣誓说:“在他仍在的世界里,一切我获得的,我欲承其重。”

可这个瞬间并不永恒,它就像两人之前相处的每一个瞬间一样,同样的容易逝去,同样的心怀留恋。

只剩下两枚由路边的野草编制而成戒指,在空气中轻飘飘地落下,暗自重叠。

仿佛时间从来就不曾向前流动,重温旧梦式的美好在此刻定格凝固。

一切都恍如昨日。


7.25

月亮王子最近每日都忧心忡忡的。

自打那天,王子和自己的恋人吵了一架后,王子的影子就开始每天对着他说话了。虽然这的确是一件很奇特,不可思议,如噩梦般胡搅蛮缠的事情,但对于见多识广,每天身边怪事不断的王子来说,却也不算是什么,真的让他感到离奇怪异的可怕遭遇。

真正让王子感到无法接受的,是这个影子在说话时,其他人都听不到它的声音。

而王子本人,则有幸每天二十四个小时都享受影子那无休止废话的轮番轰炸,以及那些讲出来就好像使季节进入了冬天,根本没有人会愿意听的影子冷笑话。

白天的时候还好,因为每天的清晨到正午,正是太阳上升的时间。阳光会公平地把这世上的所有影子都挤得很小,仿佛完全消失不见了。

那个唠叨的影子也同样不能避免此种命运,它被挤到王子那巴掌大的鞋底下面去,声音也在这时变得很小,听不清了。每到这种时候,王子就会带上自己木制的耳塞,安稳地睡上一觉,好弥补自己夜晚十分,那使人神经衰弱的可怜经历。

因为一到了晚上,事情就渐渐变得脱离了掌控,只要那个连天接地的影子一开口,它的声音就震碎了王子的一切想法。好像一条完整地商业街集市开设节日庆典,几百个商贩于他的耳边一刻不停地吆喝叫卖。又好像是有一只水平极差的民间乐队,在王子的耳朵里演奏长达数个小时的大交响乐。

那无疑是让人发疯的一种折磨。王子心想,虽然周遭观众的叫骂声一刻不停,但这名躲在自己耳朵里的演奏家想必十分憎恨自己,否则,他断不会如此充分地调动起全身的力量,在自己的鼓膜上如此纵情敲击,演奏出此等致命的旋律的。

 

月亮王子为什么会叫月亮王子呢?因为他是个睡眠很浅的家伙。

在王子出生后的第一天,人们就发现,他必须在晚上月光最明亮的时候才能安然入睡,否则就会把宫殿里的每个人都吵得不得安宁。而现在,那种孩童时期的调皮,似乎也已经到了该由他自己偿还的时候了。

炎炎夏日的影子一如既往的吵闹,可心如秋风的王子却没有带着耳塞,逃避声响,因为他还在思考与自己的恋人,太阳公主有关的事情。

他知道,很多事情并不是思考就能得出答案,也并不是思考就能得到解决。

也就当王子心心念念的一切都没有进展时。与王子本就没有过几次交流的那个影子,却突然开口对王子搭话了。

“别想了,你这笨蛋王子,再过几天你们就会彻底分开了。”

那一闪而过的话像是一道短促的雷霆,映照出一颗看似完整的心,或是其上的种种裂痕。王子局促地哈哈大笑,就仿佛是为了保护自己。

他询问那个黑漆漆的团块道:“怎么?今天的冷笑话里连影子都没有了吗?”

王子的影子则尖锐地嘲笑王子,说道:

“这种时候再自欺欺人还有什么意义?你的心不是已经告诉了你那问题的答案?难不成,你还真的觉得自己和那个女孩还有机会?”

王子却只是耸了耸肩,装作一副不在乎的样子:

“看来我再过两天就要死掉了,否则我怎么可能和她分开呢?”

影子对那无力的辩解不屑一顾,他尖锐地指出了王子的错误:

“只要你摘下自己那对可笑的木头耳塞,好好听听我每天跟你说的话,就会发现里面有多少事情是已经被未来验证过了的精准预言。”

“你的意思是,你会预知未来?”王子生硬地挤出一个吃惊的表情:“原来你还有这种好用的能力?我一直以为你单纯就是上天派来折磨我的而已,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现在才告诉过我?”

但王子说着说着,又转念一想,问道:

“可最开始的那几天,你都只和花丛里的各种植物在聊天啊,我还以为你上辈子是个园艺师,单纯只是喜欢和其他的影子聊些花花草草之类的事情。”

影子则爬上王子的耳边,阴森森地说道:

“你所看不起的那些花花草草,才是这个世界上知道最多秘密的潜行大师。没有人会在说话的时候刻意避开植物,除了那些女巫。”


影子说的或许是真的,因为随后,它就精准的预言了王子今天遇到的每一个人,以及宫殿中的廷尉官,侍卫,财政总管,还有宫廷小丑对王子说的每一句话。

在这铁一般的事实之下,王子于是不得不去面对影子一开始时对自己说的那句话了,对王子来说,那就仿佛一柄比山还重的大锤砸了下来,把他整个人都砸的分不清东南西北,过去未来了。他真是太可悲了,竟然因为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就被打倒了吗?

失魂落魄的王子没有做任何有意义的思考,他只是当即拿起自己的剑,打算立刻去见与自己有过一次争吵的恋人。


太阳公主还躲在书房里不肯出来,她一遍又一遍地翻阅着最古老的神话记载,全然没有顾忌那位被自己锁在门外的侍女,以及书房外那愈发焦急地敲打与呼喊。

她抱着自己怀里的光晕与希望,一颗真正正在孕育明天的太阳。

她依靠着那小巧太阳的照明在书架和页码间寻找自己想要的答案,而今天,她怀里的太阳是浅红色的,那意味着她的心情很糟糕。

太阳公主正是因此而得名,那颗她怀中的太阳,自她出生以来就一直陪伴着她,会随着她的心情而不断转换颜色,发生变化。

此时此刻,公主的心里正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也知道了自己未来将会去向何方,因为再过几个月,她就要去参加最后的祭祀了。

她看见了那个打算闯入宫门的男孩,并命令自己的侍卫狠狠地殴打他,最好将他打的半死,动弹不得。太阳公主心想,这样他总该放弃了吧,这样他总不会再来找自己了吧,男孩和女孩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矛盾,只是公主不希望自己的恋人听到自己死去的消息而已。太阳公主不是为了任何其他人而参加那残酷的祭典,她只是希望自己爱的人能够在这个世界上一直活下去。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女孩必须让每一天的太阳都照常升起。

“可如果没有你,我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呢?”


被打得满头失血的王子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自己的寝宫,并遭到了影子的无情嘲笑。

他并没有选择放弃,王子心想,既然自己进不去公主所在的宫殿,那他就每天给对方写信,自己写上一百封,让信鸽每天去送,总有一封是能被女孩所看到的。

但每当他下定决心,动起笔来的时候,那个讨厌的影子却又在一旁嘲笑他了。

“我的天呐,快看看你自己写的那些话吧,要不是我没有身子,鸡皮疙瘩想必都已经落了一地了。你是怎么把这么肉麻的话重复上这么多次的?”

王子对影子的嘲笑视若无睹,因为他知道,自己说的都是必须被实现的事情。

可一天过去了,几天过去了,九十九天过去了,明天就是他想象中的最后一天了。公主依然没有给他任何回应,王子十分失落地砸了砸自己的头,并堵住耳朵,昏昏沉沉地睡去了。可就在这时,王子的信鸽却飞回来了,男孩惊讶不已,因为他发现信鸽的腿上竟然还绑着第二封信,那只聪明的鸽子飞到他的床边,用尖尖的爪子挠了挠王子的手肘,仿佛就连看不懂字的它都为王子得到回应这件事感到高兴了。

影子这时还在一如既往地说着风凉话。可王子想不了那么多,他兴高采烈地把信件拆开,并一目十行地读了起来,他心想,今天真是自己最幸运的一天,今天真是上天怜悯自己的一天。

可很快,他脸上的笑容就渐渐变得苦涩,并时不时地发出自嘲的笑声了。原来公主的信里并没有写让两人重归于好的内容,而只是说:

不要再写信了,不要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了,那些信没有被任何人打开,也没有被任何人看过,只是很快被侍卫拿走烧成了灰。

公主的信中还写了很多委婉的话,但对男孩来说,那总之是令人绝望的一些内容。

早就预言了一切的影子,则对着失了魂王子哈哈大笑,并嘲笑他道:

“这下你总该相信我了吧?我早就说过了,你们终究是没有机会在一起的,依我看,你不如好好想想明天早上究竟该吃些什么吧,这才是你应该关心注意的事儿呢。”

月亮王子只是苦笑,他心想,自己真是太可悲了,最近一段时间,他被写信这件事给折磨的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可如今看来,那反倒是轻松得很的事情了。

因为现在,他只觉得自己难过的就要死了。

王子于是又砸了砸自己的头,咬了咬牙。

他还不能死,起码现在一定不行。

王子心想,以后,他必须把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来渡过了。

 

在整个王国的最北边,那片最高最高的山峰上,有一座幽深晦暗的圆顶神庙,相传在冬天与春天交接的最后一天,落山时的太阳就会从此经过,将整座神殿照的通亮。

侍卫们早已将这座神殿围得铁桶一般,因为这真的是关乎整个世界生死存亡的大事,距离上次太阳即将熄灭,还只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而已,可即便如今最年长的长者,也只是从自己长辈的口中听到过那种说法,随着时间的渐渐流逝,与人们对于和平的习惯与熟悉,也就理所当然地把太阳熄灭的故事当成了某种神话与传说。

太阳公主走上祭台,并将那颗一直陪伴着自己长大的太阳抱住,搂在怀中。那是能够在这段冬天即将到来前的时间里,给予她温暖,给予她力量的来源。

太阳公主心想,为了维持自己的生命,她很快就要陷入到一次长久地沉睡中了,她会没有痛苦,也没有知觉的死去,因为在冬天与春天交接的最后一天,天上的太阳经过神殿时,那断金熔铁的炽烈与高温,会在接近自己的第一个瞬间就将她彻底烧成灰烬。到那时,她的意识就会回到那颗小小的太阳中去,等待着主动牺牲自己,为天空上真正的太阳献出生命,延续光芒的时刻到来了。

公主当然在思念自己的恋人,她在陷入昏厥的最后一个瞬间,都仍然思考着王子的信件,以及那些信件上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月亮王子不知道自己已经出发了多久,他在这片致命的大雪山里迷路了。

男孩心想,公主一定收到过很多信件,但自己的信才是那些信件里最特别的,因为自己写的最后一封信是由有魔力的墨水写成的,那是一封不必被撕开看到,就会自己把信的内容大声喊出来的,活泼吵闹的信。

他现在正带着那封信翻阅山岭,跋涉雪地,他要把这封信当着公主的面撕开,再亲口对她读上整整一百遍,可冬天的寒冷与大雪,才不会为了他心中的热情而怜惜他的身体,王子的手掌和脚趾都被冻得开裂,连流动着的血液和疤痕都被彻底冻僵麻痹。

他明明已经穿了极厚地衣服,还在马匹上带了足够充足的物资,可这一路上的突发情况仍然远远超出了他最糟糕的想象,如果不是那个可恨的影子依靠着他那预知未来的能力,为王子指点方向,寻找猎物,想必他早就已经死在了寻找公主的路上。

现在看来,那个可恨的影子似乎又变得不是那么可恨了,虽然王子嘴上还是会每天和那个该死的影子拌嘴吵架,可他的心里却十分庆幸,十分庆幸于有这样一位朋友,有这样一位总在帮助自己的口是心非之人,陪伴着自己度过一个又一个孤独的明天。

王子想到这里,不由地开心大笑起来了。

而躺在地上的影子则被这突如其来的神经病举动吓了一跳,立刻跳了起来,狠狠地砸了砸王子的头。

“你在干什么!你这笨蛋王子!还没有找到她你就已经发疯了吗?!”

影子心想,虽然它们的确已经两三天都没有吃过东西了,但也不至于因为这点挫折就把人折磨成这样吧,可这种事情谁能说得准呢,自己和王子毕竟是的同生共死的一体,如果连王子都疯了,那它就只能陪着王子一起死在这片什么也没有的雪地里了。

王子虽然被狠狠地敲了头,但却笑得越来越大声了,他疼得趴在雪地里来回打滚,但还是捂着自己的头开心地说道:

“我现在变成既没有王国,也没有王位可供继承的王子了。不会有哪一位公主喜欢上一个既没有王国,也没有财富的王子的吧?”

影子则回答他道:“醒醒!快醒醒!我们还要一起活着回去呢!现在该往你的右手边走了!”

“想想你身后那批乖巧可爱的狼吧,你要是再疯一会儿,他们就静悄悄地从你的眼前走过来,把乖乖地脖子伸出来让你砍断,好当你今天的午饭了!”

王子已经习惯了影子这种阴阳怪气自己的方式,他只是很开心,开心于自己在这样漫长的旅途里,能有这样一位一直陪他说话,鼓励他,鞭策他的同伴,就像小时候的自己,总是对着自己喜欢的积木和书本说话一样。


太阳公主本以为自己会在梦境中开开心心的度过自己生命旅程最后的这段时间。

可结果,她却做了一个天大的噩梦。公主心想,或许自己的确不擅长做梦吧,竟然连自己生命中最后的一个梦都做成了噩梦。

她梦见自己被各种各样的人指责,梦见自己被许多人所讨厌,梦见自己最亲密也最重要的人,指责她没有承担起自己的责任,梦见太阳熄灭,梦见自己那拯救世界,也拯救他的努力,最终也宣告失败。

一开始时,公主还对一切都感到自责,害怕,可在梦里待了这么久,她早就已经习惯了,只是每次听到那些伤人的话时,还是会面无表情地在心里默默流泪。

女孩心想,如果这个时候他在这里,在自己的身边该多好呢?他会安慰自己吗?还是会和自己一起去承担一切呢?他会和自己说哪些话,又会希望自己做哪些事呢?

公主的思考还没有得出答案,可她却发现宫殿外面的侍卫竟然和人争吵起来。

这可真是一件稀罕的事了,因为除了她自己,谁还会和自己梦里的侍卫吵架呢?

王子拔出宝剑,他的手脚在这甜美的梦境里都变的完好无损,灵活如初,他大声的嘲笑每一个人,并撕开怀里的信件,那阅读文字的巨大声响,瞬间吸引了梦境里每一个元素的注意,使那些千奇百怪的人和事,都离开公主,朝着王子的方向跑去了。

“我不允许!你们都不准去她的梦里!这应该是一个美梦才对!”

王子发出如是的宣言,但很快,他就被各式各样的人物给追上,围在中间,让熟悉或是陌生的人们给打的满头是包,满脸是血了。

可即便如此,王子还是开心的哈哈大笑起来。

比起之前在现实里被侍卫打断了腿的经历,这一次,他明明被打得更惨,连一句完整的话都快说不出来了,可是心里却开心的不得了,怎么也停不下笑。

王子在公主的梦境里待了很长时间,每一次他身上的伤好了,他就把梦境里的所有人都用嘲笑和讥讽拉走,再陪所有人跑上整整一天的时间,最后挨上一顿狠狠地揍。可王子很开心,因为他总算能分担女孩的难过和不开心了,他应该笑的再大声一点,让整个世界的人都听见自己的笑声。


公主最终还是醒了过来,可她并没有在神殿里看见男孩的身影。

而远在神殿脚下的王子也吃了一惊,因为他发现影子正在一遍又一遍地扇着自己的耳光,嘴里还振振有词:“你这该死的蠢货!今天的月光是很亮,可你怎么能在雪地里睡着!你要是想死的话就给我继续睡下去吧!快醒醒!快给我醒醒!”

醒来的王子只觉得脸疼,可他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真的像个傻瓜一样。就连一贯尖酸刻薄的影子都看呆了,只是嫌弃地叹了口气,嘴里嘟囔着些有的没的的牢骚。

今天已经是冬天和春天相交的最后一天了,太阳很快就会下山,献祭的时间就要到了,而王子面前还有一道一千米高的悬崖,他们是从神殿的后山找过来的,这里没有侍卫,因为悬崖的正上方就是公主所在的祭台。

月亮王子看了看自己裂开的指甲和骨头都冻僵了的手指,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

影子则狠狠撇了他一眼,说道: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帮你就是了!赶紧把你这些乱七八糟的行李都给我扔了!还有你身上那些没吃完的生肉!你还指望拿上去给别人吃不成?!”

可公主没有想那么多,女孩只是听到了后山的声响,也远远地见到了那个悬崖底下,几乎已经面目全非的男孩,她于是想都没有想,就直接跳下了悬崖。


公主心想,男孩已经为自己付出了很多了,所以她也要回报对方才行,她要结束自己的生命,让明天的太阳能够照常升起,她要牺牲自己,而还给对方一个完整的,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奇特未来与不可思议的可能性的,有明天的世界。

只是这个世界里不会有自己而已,可比起一整个世界,自己又算得了什么呢。

公主心想,在她死后,自己那乐观的爱人在克服与遗忘了种种悲伤之后,一定会比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更加坚强地活下去吧。


可王子却不这么想。

如果这个世界需要牺牲我爱的人才能够得到拯救,那么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就一文不值。因为我的太阳,她每天都已经在照常升起了啊,虽然总是会无法见到,总是会不可触碰,有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也只能升起很短的一段时间,又有时,所有的一切都变得糟糕,就像夜幕来临。

但那又怎么样呢?

哪怕思念与忍耐是如此令人痛苦,但那又怎么样呢? 

只要克服就好了,只要前进就好了,只要继续再往前走就好了。

人们都知道,月亮的光只是来自于太阳的余晖,而男孩也很清楚,这样一份力量,正是自己的爱人所给予他的啊。

如果太阳终有一日会宣告熄灭,那么在那之前,月亮就一定要尽自己所有的力量,为她创造一个仍有光亮的世界,为所有人的未来撑起希望。

他不是孤身一人,就像他曾经安慰女孩所说的那样,现在轮到他自己来安慰自己了。

哪里还有别的世界呢?我眼前的她就已经是我的整个世界。

我会努力承担起所有的责任,所有的错误。所以你不必再为其他任何一个人发光发热,只要为我一个人做这些就可以了。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太阳,那就让她每天都只为我一个人升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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