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短篇】秋山图 - 芥川龙之介 {人民文学出版社 蜂鸟文丛 高慧勤译 侵删}
秋山图
“……提起黄大痴,可曾见过他那幅《秋山图》?”
一个秋夜,王石谷走访瓯香阁,与主人恽南田品茗之间,问起这话。
“哦,没见过。您见过?”
大痴老人黄公望,同梅花道人、黄鹤山樵,乃元画中之圣手。恽南田一边答,一边想起曾见过的《沙碛图》和《富春卷》[1],仿佛如在眼前。
“唉,那究竟算不算见过,我都有些茫然。”
“算不算见过?”
恽南田疑惑地望着王石谷的面孔。
“难道见的是摹本吗?”
“不,不是摹本。倒确是真迹。而且,见到的还不止我一人。说起这幅《秋山图》,烟客先生(王时敏)和廉州先生(王鉴),与此画都有过一段因缘。”
王石谷又呷了一口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要是不嫌啰嗦,我就讲讲?”
“请请!”
恽南田将铜灯上的火挑亮,殷勤地催促客人。
那时元宰先生(董其昌)还在世。有一年秋天,先生同烟客翁论画,忽然问及,见没见过黄一峰的《秋山图》。您知道,烟客翁在画事上,一向师从大痴。大痴的画,只要留存于世的,不妨说,他全都见过。惟独那幅《秋山图》,却始终无缘得见。
“没有,非但没见过,甚至连名儿都未曾得闻。”
烟客翁这样回答,不知怎么的,觉得有些难为情。
“倘有机会,务必请一睹为快。同《夏山图》和《浮岚图》相比,那画更见出色。依我看,恐怕是大痴老人画中的极品了。”
“竟有这样的杰作?那可非看不可。这画现在谁手里?”
“在润州张氏家中。去金山寺的时候,可登门求见。我给您写封荐书。”
烟客翁得了元宰先生的手简,当即动身去润州。张氏既然家藏如此绝妙好画,此去,除黄一峰的画外,必定还能看到许多历代精品。——想到这里,烟客翁在他西园的书房里,便心急如火,一刻也待不住了。
可是到了润州,高高兴兴奔到张家一看,房子果然挺大,却是一片荒芜。墙上爬着藤蔓,院里长满杂草。鸡鸭跑来跑去,好不稀奇地看着来客。也难怪烟客翁,一时怀疑起元宰先生的话:这种人家,真会收藏大痴的名画么?但既然来了,总不能过门不入,这当然不是他的初衷。于是,向出来应客的小厮说明来意,为一睹黄一峰的《秋山图》,特地远道而来,并递上思白先生的荐书。
不大会工夫,烟客翁给请进厅堂。厅里摆着的红木桌椅倒也整洁,却透着一股灰尘味儿,显得冷冷清清——青砖地上,好似泛起一缕荒凉之气。幸而出来待客的主人,虽然一脸病容,却不像是坏人。苍白的脸色,纤巧的手势,显出高贵的气质。烟客翁同主人寒暄过后,随即提出求观黄一峰的名画。据说,烟客翁当时也不知为什么,有些迷信,觉得要是不马上看,那画似乎就会烟消云散。
主人很爽快,当即答应。原来厅堂里光秃秃的墙上,便挂着一幅画。
“这就是您要看的《秋山图》。”
烟客翁抬眼看去,不由得一声惊叹。
画面设色青绿。溪水蜿蜒而流,星布着几椽茅屋和小桥……背后,主峰突起,半山腰上,秋云悠悠,蛤粉或浓或淡,渲染得层次分明;层峦叠嶂,或高或低,点描出新雨初霁的翠黛;其间点点朱红,映出丛林处处的红叶,美得简直无法形容。这画看似华丽多彩,却布局宏伟,笔墨浑厚——在绚烂的色彩中,自是蕴含着空灵淡荡的古趣。
烟客翁看得出了神,简直入了迷。越看越觉得神奇。
“如何?还中意吗?”
主人望着翁的侧脸,含笑问道。
“神品!元宰先生曾赞不绝口,实不过分,或可说,尚嫌不足。迄今所见众多名画,与此件相比,都要甘拜下风了。”
烟客翁即使说话的工夫,眼睛也没离开《秋山图》。
“是么?果真是如此杰作?”
烟客翁不由得吃了一惊,目光转向主人。
“怎么?我的话,您不信?”
“不,不是不信,其实……”
主人疑惑的脸上,像少女似的红了起来。随后寂寞地微微一笑,怯生生地望着墙上的画,接着说道:
“其实,每次看这画,都觉得像睁眼做梦一样。不错,《秋山图》甚美。但这美,是不是只有我才觉得呢?在别人眼里,会不会只是一幅平庸之作?不知为什么,这疑团始终缠着我。难道是我疑心太重,抑或是这画实在太美的缘故?我不知道哪个原因。总之,觉得很奇妙,所以,听您称赞,才叮问了一句。”
不过,当时烟客翁对主人的辩解,没大留意。不仅因为看画看得入迷,也因为烟客翁认为主人完全不懂得鉴赏,故作内行,随便说说而已。
过了一会儿,便告别这座荒宅一般的张家。
但那令人眼目一醒的《秋山图》,却怎么也不能忘怀。实际上,烟客翁师承大痴法灯,对他来说,什么都可以舍弃,惟独这幅《秋山图》,一心想要弄到手。再说,翁是收藏家。家藏的墨宝中,那幅李营丘的《山阴泛雪图》,据说花了二十镒黄金才求得,但较之《秋山图》的神趣,就不免相形见绌。所以,烟客翁身为收藏家,看到黄一峰这幅稀世之作,就志在必得。
为此,翁在润州逗留期间,几次托人去同张氏商量,望能出让那幅《秋山图》。但张氏无论如何也不肯答应。听所托的人讲,那位脸色苍白的主人说:“既然先生那么中意这幅画,可以借予,但要出让,碍难从命。”这让心高气傲的烟客翁多少有些郁郁不快。此何言哉,现在且不找你借,总有一天,定入我掌中。翁心里这样盘算着,终于没去借《秋山图》,便离开了润州。
过了一年,烟客翁又去润州,重访张家。墙上的藤蔓和院里的青草,都一如往昔。可是,听应客的小厮说,主人不在家。翁说,不见主人也行,只求再看一眼那幅《秋山图》。求了几次,小厮一味以主人不在挡驾,不让进院,最后竟关上大门,理都不理了。翁也无可奈何,心里只管想着藏在这荒宅中的名画,怅然而回。
后来又见到元宰先生,先生对翁说,张家不仅有大痴的《秋山图》,还藏有沈石田的《雨夜止宿图》《自寿图》等杰作。
“上次忘了告诉你,这两幅同《秋山图》一样,可谓画苑的奇观。我再写封荐书,务必前去一观。”
烟客翁当即差人赶到张家。去的人除了带上元宰先生的手札,还带了一笔求购名画用的款子。但张氏同前次一样,惟有黄一峰这幅画,无论如何不肯脱手。至此,翁对《秋山图》,惟有断念,实别无良策。
说到此处,王石谷停了停,又说:
“上面这些,是我听烟客先生说的。”
“那么,只有烟客先生,是见过《秋山图》的了?”
恽南田一面抚弄胡子,一面瞅着王石谷叮问道。
“先生说他见过。是不是真见过,那就谁都不清楚了。”
“但照方才的话……”
“还是先听我往下讲吧。等听到后来,或许会另有高见。”
王石谷连茶都没顾上呷一口,便娓娓地继续说道。
烟客翁同我提起这事,距他第一次见《秋山图》,已相隔近五十年的星霜了。其时,元宰先生早已物故,张家也不知不觉传到了第三代。所以,那幅《秋山图》如今藏在谁家,是否完好如初?亦无从知道。烟客翁讲起《秋山图》的神韵,如数家珍,然后不无遗憾地说:
“这黄一峰的《秋山图》,好比公孙大娘的剑。有笔墨,而不着痕迹。惟有一股莫可名状的神韵,直逼你的心头……如同看神龙驾雾,人剑合一而两不见。”
一个月后,春风乍起时节,我告诉烟客翁,将独自南下一游。翁说:
“这正是好机会,可打听一下《秋山图》的下落。倘能再度出世,实画苑之大幸。”
我当然也这么希望,当下便请翁修书一封。上路之后,拟游之地颇多,一时还无暇径去润州张家。直到子规声啼,我仍揣着翁的荐书,没去打听《秋山图》的下落。
这期间,偶然听说,那幅《秋山图》已落入贵戚王氏手中。想来,我游历途中,曾把翁的荐书示人,其中便有认识王氏者。大概王氏从那人处,得知《秋山图》现藏张氏家中。按坊间说法,张氏之孙一见来使,立即献上大痴的《秋山图》,连同传家的彝鼎和法书。据说,王氏大喜,将张氏孙奉为上宾,设盛宴款待,搬出家中歌姬舞娘,张乐助兴,还礼赠千金。我听后,兴奋之极。这《秋山图》历经沧桑五十载,依旧安然无恙。而且,落入相识的王氏手中。想当年,烟客翁煞费苦心,想重睹这《秋山图》,也许为神鬼所不容,终究事与愿违。而今,王氏得来全不费工夫,这画竟如同海市蜃楼一般,自然而然,横空出世。这只能说是天意。我当下火速赶到金阊王氏府,以一睹《秋山图》为快。
现在还记得很清楚,那是初夏的午后,纹风不动,王府院里的牡丹,正在玉栏边盛开。一见到王氏,不等作完揖,就笑不自抑。
“《秋山图》已是贵府之宝物。烟客先生为此画曾煞费苦心,这回该可以放心了。如此想来,真是不胜快慰。”
王氏也面带得色,说:
“今天,烟客先生,廉州先生,都要到舍下来。不过,先到者为尊,请先观赏吧。”
王氏马上命人把《秋山图》挂到侧面墙上。坐落溪边的红叶村舍,笼罩山谷的朵朵白云,远近屏立的青山翠岭——大痴老人笔造的这方小天地,比天地更加灵秀,立刻展现在眼前。我心里不禁怦怦直跳,凝神看着墙上的画。
这云烟丘壑,毫无疑问,确是黄一峰的手笔,加上如许的皴点,越发看出用墨之妙——设色如此浓重,笔锋却不收敛,除却痴翁,无人能及。可是——可是这幅《秋山图》,同烟客翁往日在张家一度见过的那幅,的确不是同一黄一峰的手笔。比起那幅,这恐怕是等而下之的黄一峰了。
王氏和一座食客,都在周边注意我的脸色。须得小心,脸上绝不能露出丝毫失望的神情。尽管我十分小心,不屑的表情,不知不觉还是流露了出来。过了一会儿,王氏不免有些惴惴,问道:
“觉得如何?”
我连忙回答:
“神品。果然是神品。难怪烟客先生大为倾倒。”
王氏的脸色略有缓和。但眉宇之间,对我的赞赏,似有些意犹未尽。
这时,向我描述过《秋山图》神韵的烟客先生恰巧到来。翁与王氏寒暄时,露出高兴的笑容。
“想我五十年前,看这幅《秋山图》,是在荒凉的张家,今天,得与此画重逢,却在华贵的尊府,真是意外的缘分。”
烟客翁说着,便举头去看墙上的大痴。这幅《秋山图》,究竟是不是曾经见过的那幅,烟客翁心里当然比谁都清楚。所以,我也和王氏一样,注意端详翁看画时的表情。果然,他脸上渐渐笼上一道阴影。
沉默有顷,王氏越发不安了,怯生生地问翁:
“觉得如何?方才石谷先生大加赞赏……”
我怕正直的翁说出实在的话来,心里不禁感到一丝寒意。毕竟翁也不忍心让王氏失望吧,看完了画,郑重回答王氏道:
“能得此画,真是好大的福气。给府上的珍藏,可谓锦上添花。”
可王氏听了这话,忧虑的神色反倒更重了。
要不是廉州先生这时迟迟赶到,我们准会尴尬得很。正当烟客先生期期艾艾,不知如何措辞时,幸而有廉州先生快活地加入进来。
“这就是提到的那幅《秋山图》吗?”
先生顺口打过招呼,就去看黄一峰的画。一时没有作声,只管咬他的胡子。
“听说,烟客先生五十年前就见过此画。”
王氏更加忐忑不安了,便又添上一句。廉州先生从没听烟客翁说过《秋山图》神韵缥缈。
“照您的鉴赏,意下如何?”
先生只是嘘了口气,仍然看着画。
“不必客气,尽请直说……”
王氏勉强笑着,一再催问先生。
“这幅画吗?这幅画……”
廉州先生又闭上嘴了。
“这幅画,怎么样?”
“当是痴翁首屈一指的名作……请看,这云烟的浓淡,气势多磅礴!林木的设色,堪称浑然天成。瞧见了吧,远处有一峰突起?整个布局,因此而显得那么灵动!”
一直没开口的廉州先生,回头向王氏一一指出画的妙处,同时还发出大大的赞叹之声。不消说,王氏听了,神情渐渐开朗。
这工夫,我悄悄与烟客先生碰头,小声问:
“先生,这是那幅《秋山图》吗?”
翁摇摇头,奇怪地眨了眨眼。
“一切恍如梦中。那张家的主人,兴许就是狐仙之流吧?”
“《秋山图》的故事,就是这些。”
王石谷说完,慢慢饮了一杯茶。
“这故事果然离奇。”
恽南田凝视着铜灯台上的火焰。
“后来,听说王氏还热心地问了许多话。除了《秋山图》,痴翁还有什么画,听说连张氏也不知道。所以,烟客先生从前见到的那幅,要么是藏在别处,要么是先生记错了。究竟怎么回事,我也不明白。总不至于先生到张家看《秋山图》,压根儿就是一场梦吧……”
“可是,那幅奇妙的《秋山图》,不是明明留在烟客先生的心里吗?而且,你心里也……”
“青绿的山石,朱红的红叶,即使现在,也历历如在眼前。”
“那么,即使没有《秋山图》,又有何可遗憾的呢?”
恽王两大家,不禁拊掌一笑。
(一九二○年十二月)
高慧勤 译
[1]均为黄公望之杰作。《富春卷》一幅,全名应是《富春山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