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柳(三)
又过半来个月,一连十数日的倾盆暴雨降下来,厚重乌云笼着高邮城方圆千里的土地,阴郁蒙在每一个人心上,在那个狂风大作的清早,堤决口了。
洪水猛兽涌入家园,肆意破坏,不过几日,高邮已是一片泽国,两个小人物的命运在这天灾人祸面前显得何其的苍白无力。
城中驿亭,大半都已崩塌,仅存的也消逝于洪流中,两艘船擦身而过,秦少游随着家人向北而去,楼东玉挤在兵士之中,南下扬州。
“待你从良,婉儿,我必回来娶你,”秦少游站在船头,冲着她大吼道,楼东玉钻进人群里,已是泪流满面:终究还是只有他懂她。她紧揪着衣襟,掌心死死拽着那块玉佩,用尽了全身力气,手指头竟比那玉还要白上几分,她心中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做回……“东玉小姐,通判大人房内有请。”
不过咫尺,却甚天涯。
风雨过后,在这高邮安宁街上,一个妙龄女子每日如约而至,静静望着那驿亭,守着那株杨柳,杨柳命贱却也坚,滔天那般的洪水,依旧存活了下来,她从花信之年待至半老徐娘,等到花容都已凋落,柳叶枯了落了,黄了又绿了,她还是要等他回来,只是在驿亭,永远等不来一艘船。
……
子衿长舒一口气,回到现实中,收下安魂铃,天地复归如初,她进了院子,推开那扇曾令她畏惧不已的门,一股阴冷之气扑面而来,只当看清屋里,她已是目瞪口呆,满屋子的肖像画,都是秦少游,笑着的,生气着的,躺着的,站着的,睡着的,奔跑着的……
妇人的尸体俯身扑在案桌上,鲜血浸红胸前的画纸,是一幅水墨,画上有一株杨柳,垂着秋千,两个小儿跪在秋千下的沙地里捏着泥人,女童的发髻散开了,男童脸上被女童画的泥印一道一道的,只是妇人的血将纯白画面染的甚是可怖。
“风轻轻,草摇摇……你造一个马,我捏一颗梅,”子衿不由地吟唱出来,唱着唱着,泪便如珠子一串串往下落,拭了又流。她替妇人一幅一幅收拾着画,三千五百三十九幅,加上今天的那一幅,恰好整整十年,她便是借此来捱过每一个难眠的夜,妇人一辈子就活在那些画里,命比纸薄,奈何情比金坚。
多情总被薄情累,痴心偏逢负心人,子衿真是有些不甘心,为何女人总是如此苦命,难道就因为是女人吗,她没有答案,只是静静走出院子,来到驿亭前,妇人的魂魄就当真是守着那株最茂盛的柳树,哎!
“子衿姑娘。”
子衿没有言语,只是静静看着她,从她的眼神里,她的诉求,子衿是看的清清楚楚,当真是令人感恻:我只求再看他一眼,看他胖了,瘦了。
又过数日,子衿没想到焦蹈来了,而且还带来了秦少游,准切地说是一年之后的他,一年后,秦少游考中了进士,荣归故里。
就在驿亭前,一个温暖的日子里,楼东玉与秦少游相遇了,子衿助她恢复了秦少游离她而去时的容颜,说不上倾国倾城,只是那般气质是人间绝无仅有的,子衿虽在那虚幻境里见过,但真真切切地见了,仍是震惊不已,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大抵说的就是她吧。
秦少游看着十几年未曾变过的往昔恋人,有些发怔,欲言又止,眼里满是愧疚。
“这…些年未见,你可否安…,”秦少游下了马车,颤抖着说出这些话,想到往昔,那最后一个字便再也说不出了。
楼东玉点点头,静静端详着他,十年未见了,他身子发福了,脸上的皱纹多了,也蓄起了胡须,头戴一顶紫金冠,头发很整齐地束在里面,看来这么多年他终于学会照顾自己了,她不由会心一笑,想到过去,他束发时总会将头发弄散,她就一边打趣着边替他拾掇,想不到这一别就是十年。
“你如今可否…婚配,”秦少游小心谨慎地问出这句话。
楼东玉不解地看着他,她等了他十年,好不容易盼到他回来娶她,可他为何会这般说呀。
“官人,外面是何人啊?”一位缠着蓝色包头巾的朴实妇人撩开马车的帘子,探出头来,眼纹很深,鬓发也灰了些许。
这一声官人,可是将楼东玉的心都叫碎了,她掏出手巾拭拭发涩的眼眶,颔首对着秦少游微微一笑,“不早了,我家老爷和观儿还等着我呢。”
此时,一个锦衣中年男子牵着一个稚气小儿走了过来,“东玉,我们回家吧。”
“娘亲,观儿饿了,”小儿握住妇人的手,如同握着一根冬日里干冷的枯藤,绝望而毫无生机,子衿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答应焦蹈来演这出戏,难道就因为那句话吗:这是场梦,是他们的梦,我们除了配合,别无它法,即使你要叫醒她也办不到,她可就依仗着这梦活了,也因为这梦而死,但她很明白一点,梦终究是梦,醒了,也就该忘了。
秦少游上上下下打量了焦蹈与子衿假扮的二人几眼,冲着楼东玉点头微笑,,“那就好,那就好!我们就不作打扰,先行告辞了,”他上了马车又回头看了两人一眼。
楼东玉目送着马车远去,“爹爹,我也饿了,”这时车里一个**稚嫩女童扯着秦少游的衣角,声音嗲嗲地。
楼东玉听着这一声爹爹,哈哈大笑,推开子衿的手,蹒跚走向路旁的柳树,好似一根没了倚靠的枯藤,她端正跪坐在那株最茂盛的柳树旁,兀自喃喃:“风轻轻,草摇摇……”直至成为一抹泡影,消失于柳树下陆离的璀璨光斑里。
车里的秦少游是双眼通红,心道:你终究还是骗不过我啊。东玉、观儿……他蓦然失神,口里一遍一遍呢喃着,只这又有何用呢,罢了,他搂着女儿,轻声温柔道;“婉儿,我带你去吃你最爱的双黄盐鸭蛋,好不好?”
……
“焦蹈,她等了十年,见了一面,就这么心甘情愿地走了,换作是我,定是难以释怀,我不指着那秦少游鼻子大骂薄情寡义都是轻的,也更想知道,我到底是哪里不如这个秦夫人,”子衿愤愤看着马车消失在烟柳道的尽头。
“你看过秦夫人的手吗?”
“老茧纵横,粗糙树皮似的,定是日夜操劳家务……”子衿说到这却是打住了,满脸羞愧,她不由想起先前楼东玉的手了。
“秦少游已经不是当年人了,风花雪月早已过了去,所谓的风流不过是年少轻狂自负罢了,如今的他需要的是安稳舒心的生活,所以秦夫人这般的女子最是适合了,那楼东玉看见她的第一眼就知道自己彻彻底底输了,
照理说,此时她是花容月貌的大才之女,又从了良,又加上十年的等待,可谓一个痴情佳人,换作是谁也不会放弃的,却偏生敌不过一个乡村妇人,这其中缘由,我想她清楚,那秦夫人也清楚,我想你也清楚了吧。”
子衿点点头,有些崇拜地看着身旁这个弱冠书生,不过比自己长四五岁,可说出来的话偏生好似一个久经沧桑的耄耋老者。
“秦少游早已将楼东玉之事告予了秦夫人,她回了一句话:若是时间能够换回真心,那这世间就不会有这么多痴男怨女了,”焦蹈被子衿看的有些不自在,径直走到她身前,望着驿亭,里有一个老吏正愁眉苦脸地打扫着地上的马粪,动作很熟练,看来干了很久,或许是一辈子也说不定。
“其实楼东玉并不是那般喜欢秦少游,”他回过头望着子衿。
子衿听着这话摇摇头,抚着身旁那株柳树,一株青藤绕干而生,痴痴缠缠一辈子,都勒进了柳皮里,一阵微风袭来,柳条晃着,青藤静静附着枝干,阳光映着它们金黄金黄,隐约间,可以看见两个小童相拥着一起荡着秋千,哼着那首属于他们的童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