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片夜空 第二十七章 一决胜负
等我夺回对身体的控制权,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对准兰迎琛的眉心,或者下颚,或者随便什么部位,狠狠来上一拳。不管她到底是不是个行走的活电源,也无所谓什么男生打女生有失教养。
如果不是因为视觉恢复后首先看到的是徐冬漪的脸,这种毫无意义的冲动很可能会无从抑制。
“丢不丢人啊,两个男生?”兰迎琛的语气在冷漠中夹杂着嘲弄,“稍微开个玩笑,你们就像跛脚的鸭子一样东倒西歪了?”
很少有人能像她这般,令我在心中反复咒骂四五遍仍不解气。徐冬漪将我和龙景俞依次搀扶起身,双手分别搭在我们两人肩上。她的眼睛好像正死死盯着光秃秃的墙壁,又好像正凝视着某个并不存在的场所。
“规则我已想好,随时可以开始。”尽管她语调并无波澜,可擦过我耳边的气流分明已变得滚烫。
“那就麻烦你详细讲述。”兰迎琛皮笑肉不笑地应道,“如果公平,我必定奉陪到底。”
徐冬漪收回手臂,走到房间中央的圆桌旁,与兰迎琛对向而立。捂着隐隐作痛的肚子,我也拉着龙景俞围了上去。只见徐冬漪端起桌上的小纸盒,深吸一口气。紧接着我便听见她的声音在脑中响起:
“看着吧,我会把她狠狠教训一顿的。”

“扑克——”兰迎琛望着陆续洒向桌面的纸牌,撩起了额顶的刘海,“的确是最适合用来故弄玄虚的东西。”
五十四张牌尽数取出,徐冬漪轻弹指尖,空盒随即在划过一道锋利的曲线后落于地面。她将双手埋进牌堆,让十指在其间飞速舞动。几秒后,一张画面绯红的卡牌被夹于右手食指与中指之间,举到高过头顶之处。
“我不是魔术师,也不是赌徒。”那张牌正是张牙舞爪的大王,“这场比试中,需要用到的扑克仅此一张。”
“有趣。”
“此外,还需要用到这三个铁盒。”桌上的三个方形铁盒围出了一个等边三角形,徐冬漪松开手指,将扑克置于其正中心,“规则就是,我用这些道具出一个谜题,由你来尝试解开。当然,假如你想另选道具,由你来出题、我来解,那也悉听尊便。”
“不了,我更期待将你的小聪明戳破时的快感——那必定是种绝佳的享受。”兰迎琛扬起嘴角,“无需啰嗦,谜题具体是什么?”
“我会将这张牌放入某个铁盒内,然后将所有盒子随机排列,由你来找出它在哪。可以把盒子拿起来,也可以把盒子扔出去,除了打开以外,随你怎么处理。谜题总共有五局,每局思考时间以三分钟为限,选好就不能反悔,只要你成功三次便算你赢。接不接受?”
“出人意表的朴实无华。”兰迎琛装模作样地拍了两下手掌,“正合我意,我完全接受。”
“还有,比试过程中禁止使用异能。你我都一样。”
兰迎琛略微皱了皱眉头。龙景俞连忙接话道:“这是理所应当的吧?整个房间都处于你的控制下,谁知道你会不会用异能作弊?”
“不,龙班,我的顾虑并不在此。”徐冬漪笑道,“她再有能耐,也没法凭空调换卡牌的位置。我并不惧怕她的能力,反倒是担忧我自己,担忧我的能力会破坏比试的公正性——毕竟,在这方面我的潜力远超过她。禁用异能,是为了把我拉回与她相同的起跑线,好让她输得心服口服。”
话音刚落,只见兰迎琛脸色骤然大变:“少在这装腔作势!你以为我没听到,现在你的能力无异于风中残烛?凭借着一个残次品,你怎么敢说出‘远超过我’这种大话?”
“那我修改规则,允许我们两人都使用异能?”
“不,修改成允许你单方面使用异能就好。”兰迎琛握紧拳头,在木桌上敲出一声闷响,“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打算耍什么花招。”
“那就请你背过身去,我要开始准备了。”说着,徐冬漪又向一旁的我和龙景俞挥了挥手,“你们也是一样。一方面帮我监督兰迎琛,别让她偷瞄;另一方面,不提前知道答案,就不会给她看你们脸色行事的机会。”
趁她们说话时,多余的扑克已被我收拾完毕,只是没找着原先装牌的纸盒。我索性将牌堆塞进衣服口袋,赶紧顺应了她的要求。过了不到十秒,期间只有一阵咣咣当当的声响,而后便听见她叫我们回头。
比试正式开始。看上去像是再平常不过的猜谜游戏,可承载着的却是无比严肃、沉重的东西,一想到这巨大的反差,我便感觉呼吸彻底乱了节奏。房间内充斥着与世隔绝的寂静,不仅是自己胸腔里浑浊的声音,就连其他人的心跳也依稀在耳。
望着面前由远及近排成直线的三个铁盒,兰迎琛伸出右手,将离自己最近的盒子紧紧抓住。一动不动良久,直到手背上的青筋都变了颜色,她终于慢吞吞地开口说道: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徐冬漪?不知道为何,方才从我脑海中闪过的一幕幕,全是你那标志性的笑容。自信、精致,自信得令人胆战心惊,精致得——”
“精致得令人想一拳揍上去?你已经说过一次了。”徐冬漪微笑着打断了她,“顾左右而言他,是不是可以视作心虚的表现?”
“闭嘴!谁给了你插话的权利?”兰迎琛的吼叫既高亢又沙哑,大概嗓子已经破损,“原本我十分不解,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出这样一个毫无意义的谜题。可刚刚那一瞬间我忽然释怀了——既然已知道解题方法,何必还去费神揣摩出题人的意图?”
她举起铁盒,抬至齐眉处摇了摇。一丝微弱的声音随之传入耳蜗,那是空气与铁皮相撞发出的脆响。
“既然拿起盒子被规则允许,那么摇晃盒子也该是一样吧?”她将第一个铁盒放回原处,把手伸向第二个铁盒,“的确,一张小小的纸牌能算得上什么?又轻又薄,重量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如果仅仅是把盒子捧在手里,我肯定只能对着它干瞪眼。”
这次摇晃发出的声音与上次别无二致——事实上,就连她的动作和表情也是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是,我的心跳已提速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可我要告诉你,牌是死的,人是活的。”紧接着轮到了最远的盒子,“刚才的声响都听到了吧?在别的地方或许难以觉察,可这里没有任何杂音,因而再小的细节也能被耳朵轻易捕捉。”
不妙。强烈的预感在胸口迅速淤积,而随着最后一个盒子的摇晃声撞向鼓膜,这种预感便变成了某种堵塞咽喉的实体。那略显沉闷的声响与前两次相差甚远,显然盒内装有一个约卡牌大小之物——
或者说,装着的正是那张鲜艳的大王,是她们之间不容更改的赌注。
“我已经给出答案,要不要开盒检查?”兰迎琛将盒子递给徐冬漪,嘴角得意的弧度已无从掩藏。
“不用了。现在比分是一比零,你暂时领先一分。”徐冬漪板着脸回答道,“请你转身,第二局马上开始。”
兰迎琛冷笑一声,朝身后的墙角走去。平心而论,这一局远远称不上是难题——甚至可以说,简直是送分题,只要稍微动动脑,就连我也能轻松赢下来。如果下一局不能及时改变对策,结果已经可以预见。
冬漪,你究竟在谋划什么?我很想上前这样问她,是萦绕在耳边的那句“充分信任”把我定在了原地。
沉默如铅水般灌进身体,不由分说地填满了下肢、肠胃,再到胸腔。第二局以出乎意料的速度降临,摆在眼前的仍是那三个铁盒,连布局也没有丝毫改变。上一局的方法仍然适用,这次几乎未花费兰迎琛任何思考时间,只见她的嘴角扬得愈加放肆。
“折腾了半天,原来你根本就是在虚张声势。”由近及远逐个测试后,兰迎琛将响声不一样的铁盒倒扣在桌上,“这样下去实在是索然无味,不如更改规则好了,允许你在其他盒子里放入别的东西——至少,你得给我的胜利稍微制造一点挑战性吧?”
徐冬漪仅仅回答了一句“二比零”,随后便示意第三局开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尖叫已酝酿完毕,但嘴唇却似被胶水粘住般无力张开,这种感觉像极了恐怖片长镜头带给我的生理反应。只是片中恶鬼再厉害,也不过是隔着屏幕龇牙咧嘴;可我们不同、她不同——荣誉,乃至性命,还有守护的东西,一概危在旦夕。
第三局看上去一切照旧。如果再让兰迎琛拿下这一分,我们就彻底前功尽弃了。我捏紧拳头,做好了在她发表胜利宣言时冲上去打一架的准备——尽管听上去愚蠢至极,但这样一来我也算反抗过了,就算真的被当场电死,至少心中已无甚怨悔。
面对毫无变数的局面,兰迎琛自然也选择故技重施。我死死盯着她的右手,紧跟着五指的移动,仿佛视觉此时也已成为听觉的一部分。最近的盒子,空的;第二个盒子,空的——
可令我大为不解的一幕发生了——兰迎琛竟然成竹在胸般宣布,第二个盒子就是答案。
“确定?”徐冬漪偏着脑袋问道。
“说什么都没法改变结果!我已经赢了!”
徐冬漪接过铁盒,二话不说便掀开了盒盖。我匆忙望向盒内,超负荷的心跳终于平息下来——那里果然空无一物。压抑许久的尖叫在此刻得以释放,只不过它的内核已由绝望变成狂喜。
“为什么?你动了什么手脚?——不,不是你,是程子康!”兰迎琛立即暴跳如雷,发狂般朝我伸出食指,“一定是你偷偷用了异能!这是场外犯规!”
“我的能力只能用来观察,与你的低级失误半点关系都没有。”虽然话回得底气十足,可看她来势汹汹,我仍然本能地后撤了好几米。
“别想耍赖。子康什么都没做,是我。要我证明给你看?”徐冬漪蓦地捉住她的手腕,在空气中缓缓画出一道圆弧,最后将它扳回原位。松开手时,那张脸上的恼怒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瞠目结舌的窘态。
“这……你是怎么办到的?”
“我拥有传声能力这件事,对你应该不是秘密了吧?所谓传声,有谁规定只能传递自己的声音?”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兰迎琛之所以判断出错,是因为接收到了假信号,也就是徐冬漪向她的灵魂传输的,扑克牌在铁盒内跳动的声音。
这样一来,徐冬漪前两局的行为也能解释得通了。一方面,是为了多听听自己将要模拟的声响,力求熟悉得足以以假乱真;另一方面,则是为了确定兰迎琛所习惯的拿盒子顺序,从而方便接下来的安排。
可想到这一步,疑惑又接踵而至:让出宝贵的两分,却只换来一分,还把自己逼到了退无可退的境地,这种计划真的合理?还有,她往常从未这样使用过自己的传声能力——至少据我所知是没有——那么,她是如何不加练习就熟练掌握方法技巧的?
“过了一个月,你还是没什么长进。”徐冬漪一边打开剩下的铁盒一边说,“想知道那天面试组的学长学姐对你的评价吗?‘挺有想法,可是沉不住气,太爱自我表现。’”
“真是个诲人不倦的好老师!”兰迎琛已气得咬牙切齿,“赶快开始下一局,这次绝不会再让你钻空子了!”
没错,本局的疏忽大意已令她尝到失利的苦果,下一局若施加相同的干扰恐怕是不再行得通。转眼间第四局已经开始。三个铁盒仍旧一字排开,却莫名平添了几分神秘又危险的气息,犹如三捆随时可能爆开的烈性炸药。静立半晌,兰迎琛终于抬起右手,径直伸向最远处的盒子。
她改变了惯常的顺序!没等我想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脑海忽地被一道怪声所占据,听上去像是车轮碾过铁轨,又像是电锯切开钢筋。房间里的四双眼神霎时间迎来交汇,三张脸上挂着惊愕,另一张脸无比从容。我顿时理解了现在的状况——这回徐冬漪的战术,便是用强音盖过盒子的声响,直接剥夺听音辨物的可能性。并且,她对我和龙景俞也赋予了相同的待遇,看来是不想让除自己以外的人知道谜底,坚决不给兰迎琛以任何机会。
“你没忘记有时限这回事吧?秒表我可一直都开着。”徐冬漪将手机举到兰迎琛面前,“拖延是没有用的,我这一招耗费的体力比说话还要少,坚持三分钟完全不成问题。”
兰迎琛垂下头颅,默不作声地用老办法继续试验。每当她触碰到铁皮,那道嘶鸣便会再度响起。重复了好几次,直到徐冬漪开始倒数最后十秒钟,她才颤巍巍地托起其中一个铁盒,宣布这就是答案。
“徐冬漪,我是一个感官健全的智慧生物,听觉只不过是我无数武器中的区区一种。”那盒子如同在沸水中摆荡颠簸,“我需要做的,便是彻底忽略听觉,以超乎常人的专注,寻找触觉的那一丝异样。有即是有,无即是无,再微小的存在也不容抹杀;一旦心无旁骛,连轻如鸿毛的重量也会变得清晰无比!”
“那就请你亲自打开看看吧。”徐冬漪耸了耸肩。
兰迎琛仰头大笑几声,以一个夸张的动作掰开了盒盖。望向盒内的一瞬间,她的脸色骤然大变——迎接她的根本不是什么扑克,而是那个原本用来装扑克的纸盒。
太精彩了!消失许久、乃至令人遗忘的牌盒,竟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赛场。一个纸盒和一张纸牌的重量当然不可同日而语,摇动时的手感自然也是迥异,难怪她会觉得“清晰无比”了。我盯着纸盒上的小丑图案,只觉那滑稽的表情充满讥讽。眼看她即将大发雷霆,徐冬漪轻按两下手机屏幕,手机随即以震耳欲聋的音量循环播放道:
“不如更改规则好了,允许你在其他盒子里放入别的东西……不如更改规则好了,允许你在其他盒子里放入别的东西……”
“铁证如山,面对自己制定的规则,你还想撒泼?”徐冬漪打开正确的铁盒,向她展示里面的扑克,“顺便告诉你,‘得意忘形’,也是学长学姐对你的评价之一。”
兰迎琛戴上帽子,低声念叨了一句“暂停”。
“什么?”
“暂停!我说暂停,中场休息!”她一把推开角落的暗门,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房门发出一声痛苦的悲鸣,随后四周又重回一片死寂。
“放心吧,她还会回来的。”徐冬漪笑道,“这么要强的人可不会甘心认输。”
说完,我们三人都长舒了一口气。此刻的我已囤积太多言语,多到不知从何说起。徐冬漪走近前来,调皮地朝我眨了眨眼:“你想问我,新的异能使用方式是从何而来的,对吗?”
“看来你真的拥有读心术。”我不由得连连点头。
“其实,在对她使出这招之前,我已经拿龙班练习好半天了。此外,我还拜托龙班替我保管了一会儿牌盒。”说着,她拍了拍龙景俞的肩,“辛苦啦,龙班,我们配合得很默契哦。”
龙景俞略显羞涩地挠了挠头。徐冬漪又转过身来,对我做了个合十的手势:“抱歉啦,子康,因为你的脸上藏不住事,为了保险起见,我才决定暂时瞒着你的。”
“别这么说,你的决策完全正确。”我赶忙摆摆手,“刚才你的表现实在是出神入化,我的钦佩已经无以言表了。”
“这一切还得多亏有你呢。要不是你的提醒,我恐怕根本无从记起这弃置多年的小技巧。”
“弃置多年?也就是说……”
“没错。很久以前,当我还是个熊孩子时,我曾拿异能干过不少令人头疼的事。”她合上双眼,仿佛正尝试与过去的自己心神交汇,“自从习惯于装作大人,那些记忆也都被逐渐尘封了。感谢你,子康,你让我重拾了一回从前的乐趣。”
我望着她的脸,努力想象她幼时的模样,想象她与江枫、江桐、何霜一同纵情奔跑、四处捣蛋的场景,结果却连一笔轮廓也勾勒不出。那个她,真的存在过吗?
碎成飞絮的思绪最终被一道粗暴的砸门声彻底击散。扭头一看,兰迎琛已回到房内。她脱下了那件浮夸的外衣,换上了一套简约的装束,眼眶红肿得像是流血,脸颊上分明留有未干的泪痕。
“以前的故事,以后再慢慢讲。”徐冬漪收起笑容,回到桌边,“现在,先让我与她一决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