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绕(29)
41.
“唐家这比烂账,还得从二十六年前说起,那一年我父亲也是二十六岁,在族里的安排下终于不得不成了亲。但他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对那个联姻的女人也不感兴趣,于是之后不久,便离开了唐家。
“天地广阔,冰封北国,烟雨江南,旖旎南疆,这许多的景色都已看过,正不知该往何处去时,不知哪里传来吟诗声,带着熏熏酒气飞过醉月楼头,正是李太白的那句——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
于是,第二天一早,他便向西而行。
我父亲是个潇洒的人,又爱管闲事,在江湖上朋友很多,仇人更多,他出关的消息传出去之后,西域黑市上立马有人出千金买他的人头,一路上来杀他的刺客多不胜数——我母亲便是其中一个。
那天夜里,父亲夜宿在楼兰城外洺河边的一片芦苇荡中,清凉的夜风里除了蝉鸣蛙叫,还有一阵阵若有若无的丝弦声,他总说那个夏夜的星月,是他见过最明亮的,让他忍不住伸手去摘,然而就在他刚要碰到的那个刹那,一道白光闪过,电光之间,父亲翻身飞退,堪堪避过几枚淬了毒的暗器。
一击不成,那人立刻从芦苇丛中闪身飞出,手持双刀,快地如同离弦之箭,不过一呼吸间,已经携凌厉杀意再度逼杀而至,父亲袖剑弹出,挡住致命一击,这才看清对方是个女杀手,穿着红衣红裙,脸藏在兜帽的之下——这便是我娘。
我娘是明教的专司暗杀的刺客,刀法在教中并不算高,失了一招毙命的先手,数招之内便落了下风。
失手的刺客,下场只有死,无外乎是死在对方手上,或是自尽免受折磨。我娘虽是女子,骨子里的傲气却从来不输男人,被擒之后只是直勾勾瞪着我爹——‘在你杀死我之前,我会牢牢记着你这张脸,带到来世,下辈子叫你也死在我手上’。
我爹听了,不怒反笑:‘在我们中原,入了轮回就要喝孟婆汤,过奈何桥,你这么用心记着我的脸,说不定下辈子会爱上我。’
爹放了娘亲,却提出一个条件:‘我不杀你,我初来乍到西域,人生地不熟,需要一个向导,你陪我一个月,带我去看这里最美的风景,最烈的美酒,和最美的女人——当然,你要是想,随时都可以来杀我,如何?’
后来我娘对我说,或许是那个晚上的月光太盛,落在爹脸上眼中,某个瞬间竟与圣殿里那座明尊像的影子重叠起来,让她鬼使神差般答应了。
后来的一个月,他们一起去了许多地方,西域最美的地方是大漠里的不老泉和三生树,最烈的酒藏在碎叶城城主的地窖里,最美的女子当数楼兰国尚未出阁的公主,二人之间的关系也从最初的剑拔弩张变成了一起躲避各路追兵,交付后背。
最后那天晚上,他们来到了楼兰都城脚下,打算潜进王宫,一睹楼兰公主的芳容,据说所有见过公主容貌的男子无一不深陷爱河,向她臣服。我爹背上的伤口却不知为何突然裂开了,只得先找了间客栈包扎。
娘将药买回来的时候,发现他已经趴在床上睡着了,他睡得很沉,连娘亲走到了他面前都未曾发觉。
娘亲说,她在灯下看了他很久,发现原来那张总是一副落拓不羁模样的脸不笑了之后,看起来那么落寞。她缓缓拔出了匕首,贴近了他的侧颈,只要再稍稍用力,便能取下唐门少主的首级——为了圣教,为了自己,为了当年在枫华谷一战中死去的祖辈,她本不该有丝毫犹豫。
但到临了那一刻,她却发现自己始终下不了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不再是一把无知无觉的刀。
她叹了一口气,任由匕首掉落在地,惊醒了爹。
我爹睁开眼睛,也轻叹了一声,就这样彼此对视了片刻,他突然从床上一跃而起,抓了她的手便往外走。
‘去哪里?’
‘带你去我觉得天底下最美的地方。’
他带着她在无人的长街上一路狂奔,跃过檐瓦城门,穿过荒野沙漠,最后在月亮爬到最高时分,来到他们初遇的那片芦苇荡。
‘天底下最美的地方,因为明尊让我在这里遇上你。’
‘不去见楼兰公主了吗?’
‘不必了,天下最美丽的女子就在我眼前。’
父亲轻轻握住娘的双肩,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靠近她:‘现在我想品尝世上最甜的美酒。’”
“老头子真是有一套。”陆洺说到这里,停下来打趣了他爹一句,“我要是有他一半不要脸,说不定早就与阿宁你修成正果了。”
“……”还沉浸在他爹娘的过往中,我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想起他曾经的轻薄举动,忍不住道:“在这方面你也不遑多让。。”
被我拆台他也不恼,只咧嘴一笑。
我追问道:“后来呢?”
陆洺没有马上开口,只是张开了手掌,似飞蛾扑火般凑近了跳动的火焰,直到相隔不过一指宽才停下来,过了一会,他才接着道:“我爹原本就是江湖里来去的人物,我娘又是明教刺客,他们不知经历了多少阻挠才算是安稳地在一起了,有了我之后,更是不想再沾染江湖争斗,便在西域和中原交界的一个小城里隐姓埋名住了下来。说是城,其实比村落寨子大不了多少,家家户户都认识,哪家宰了羊,都要请左邻右舍吃上一顿。城北有一眼泉,城里所有人都赖着它而活,我记得每天早上爹都会带我去挑水,去的时候把我放在桶里,回来的时候我就坐他肩上,他还说要再给我生个妹妹,到时候一个桶放一个,原本我也要有个妹妹的,却被那个女人……”
他声音蓦地一顿,没有继续往下说,任由那火苗舔舐上手掌,发出一阵刺鼻的焦味。
我连忙将他拦下,却不知该怎么开口安慰他,末了只道:“有些事情,你若不想再想起可以不用说的。”
“没什么不能说的。”他将我的手包入掌心,再转过头来时,又是那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模样。
“我在那个小城里长到五岁,我爹白天去镇上的讲武堂帮工,娘如同所有的普通村妇般在家做活,我一直以为自己就是武师的儿子。
直到不知哪一天开始,父亲开始不见人影,起初是十天半个月,后来甚至半年才回来一次,待上几天又出门去了。娘跟我说爹是去关内做生意,很快就会回来。可我总觉得,自从爹开始往返关内之后,整个人都变了,脸上再也没有往日爽朗的笑容,话也少了,有时候,爹和娘会一起在屋顶看太阳落山,两个人就那样看着,一句话也不说。”
“伯父并非是回关内做生意吧?”
陆洺道:“你说的没错,他其实是回唐家去了,那段时间祖父病危,不顾长老们反对,也要差人来寻父亲回去接管唐家,想来,我爹对他也是有愧的。
我那时真是被宠坏了,见不到爹便整天对着我娘耍脾气,不是故意打翻家里的水缸就是把娘种的一小片兰花弄得乱七八糟,惹得我娘第一次下狠手揍了我。
娘看着嚎啕大哭的我,终于还是不忍心,将我抱入怀中:‘洺儿是不是很想爹爹?’
我点点头。
她又指着城外的方向对我说:‘你知道城外面有什么吗?’
我摇头。
‘那是明尊庇佑不到地方,有数不清邪神和猛兽,爹爹就在那里,即使是这样,你也不怕吗。’
我立马蹦起来嚷道:‘我要去救爹爹!’
娘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叹息着紧紧搂住了我。
过了几天之后,爹回来了,脸色依旧不好。那天晚上,我被噩梦惊醒,醒来却发现爹娘都不在房里,只听到屋外传来刻意压低的争吵声。
娘说:‘我不是你们中原女人,我不在乎什么名分,为了跟你在一起,圣教我回不去了,哥哥也不认我了,现在我只有你跟洺儿了,你说的那些我都不在乎。’
爹无奈叹了一声,却是丝毫不让:‘现在唐家局势错综复杂,你们跟我回去难保不会出什么意外,断然不行。’
‘你以为留在这里就安全了么?他们既然能找到你,就不知道我和洺儿么?这几天已经来了三拨不同的人了。’娘亲的声音放软了些:‘唐循,我太久没有握刀了,再这样下去,我怕我连自己是谁都忘了,让我跟你回去,让我和洺儿站在你身边。’
过了许久,爹都没有说话。
我扒着门框,夜风吹得脸生疼,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马上要从黑暗里飞出来将我抓走,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
爹看到我,立马快步过来将我抱起,包进外衣里,摸着我的脸和手道:‘洺儿怎么醒了,做噩梦了吗?’
我回忆起梦里骇人的画面:‘我梦见爹不要我了,有一只拍着翅膀露着獠牙,比房子还高的怪兽要把我抓走。’
‘爹怎么会不要你,梦境都是反的。’进了屋,爹用棉被将我严严实实裹了起来,笑道:‘小调皮蛋,爹恨不得把你包起来,走到哪揣到哪哩。’
不知为何,那时还年幼的我,竟无端从他话中听出一丝离别的意味,鼻头一酸,哇地一声便哭了出来,弄得父亲手忙脚乱:‘祖宗诶,怎么又哭了?’
我只记得那天晚上我哭了很久,好像只要我一直哭闹下去,爹娘就会一直在身边哄着我,直到天边泛白,才挂着涕泪迷迷糊糊睡去。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在马背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