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那家伙合租房》 特别篇:踏上旅途
各位读者好,自从我们汉化组宣布刊载此小说的中文翻译版,到昨天公开最终话连同短篇集在内的数十话,转眼间两个月就过去,来到了2021年年底。
两个月时间并不算长,但有在追小说的人来说或许会觉得很漫长也说不定吧。
虽然应该不用我们提醒,但日文小说终究是某只鸽子的额外兴趣;我们汉化组始终是致力于英文VN的汉化,以后没有意外应该也不会再做跟日文小说相关的内容。
对日文小说有兴趣的朋友我们再度推荐嘉宾宣传委员黑泽诚的专栏。
小说本篇以相当圆满的结局画下了句点,但对于某些读者,想必仍然还有很多没有点缀到的遗憾在吧。
之前也有提过,虽然本篇已经结束,但他们的故事仍会在作者的Fanbox上以后日谈性质的番外短篇刊载:<https://hinaga.fanbox.cc>
由于是付费内容,恕我们汉化组不能公开翻译版本;还请有兴趣的小伙伴们踊跃支持作者(只要100日元就能看到所有篇章啰,超划算der~)。
当然,今天我们并不是只为说上面这段话发文的。
日前作者在P网上公开了以大家最喜欢的梓马为主角的特别篇,讲述了本篇最终话后一段时间的故事,甚至可以看作是真正的本篇完结。
汉化组今天就给大家带来了这一篇章的翻译版,并预祝大家新年快乐,我们2022年再见!

原作:日永 <https://twitter.com/hi_na_ga>
角色设计:アモウ <https://twitter.com/tukae_nai>

特别篇 踏上旅途
(一)
「跟你也是……这就是最后一次做了吧」
白虎惋惜地说道。我背着从窗户照进的晨曦,轻柔地捏着尾巴。
「真不像学长你耶,居然这么温情」
「那当然得温情啊,我们两个,身体可是最合拍的嘛」
学长下了床,把只穿一条内裤的肉体自豪地秀给我看。明明因为研究之类的事情忙得很,竟然还能维持这种质量的体格。看腻了他的肉体美后,我走近他,摇了摇头。
「你在说什么啊学长,梓马君我『跟谁都是』最合拍的啊」
被我这么一说,这下换他一脸楞着。白虎苦笑着说「这倒也是啊」,卷起略显干燥的尾巴走向洗脸台。双人床边,学长的手机通知络绎不绝。
「你还是个大忙人呢」
「还行啦」
「现在有几个人来着?」
「一个都没有喔」
「……没有?」
「嗯啊」
白虎懒洋洋地应答,返回这边。从他沙沙地搔着后脑杓的样子看来,大概是毛发分岔了吧。我本来想把柜子上的发腊丢给他,他却拿起浴巾,准备去冲澡。
「虽然不知这问题适不适合,但是为什么没有呢?」
「也没啥,只是跟水地分手的时候,也跟其他人谈过了」
学长把脱下的内裤抛向这边,娓娓道来:
「我也知道自己的恋爱关系很特殊,就想说其他人会不会也跟水地一样,有什么不满之类的」
啊啊,就是这个。这只白虎就是因为这样才受欢迎。看上去豪迈而不拘小节,但又确实懂得为他人着想。不过这一点适得其反,害得他被人误解的情况也有不少就是了。
「然后,这样谈下来,结果就是跟所有人都分手了」
「还挺一乾二净的嘛」
「还用你说,价值观不同的话,只会搞得大家都不愉快而已」
「也就是说,学长你没有得到他们的谅解吗?」
「……就是这样。自从交往以来,就被他们说了想要一对一的关系」
「…………」
复数恋爱――所谓多重伴侣的生活方式,必须要得到恋爱对象的同意才得以成立。在大众不明不白的情况下,会将其视为出轨也是人之常情。真要说也算是难以生存的一种。
「真是没脸见人了。一开始还想说一定能被他们理解我的,看来是我太一厢情愿了」
把浴巾披在肩上的白虎站在原地,以歪斜的笑容自嘲己身的不成熟。他这一脸辛酸的样子,对梓马君我来说可难受了。
「嘛,反正学长你这么受欢迎,用不着这么消沉吧」
「嘿……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白虎扭着脖子,叹了口气。我猜传来他手机的诸多讯息,大概都是跟「邀约」有关的那类;其中,真正理解坂东莲介这个人物的家伙又能有多少呢?
我随兴看向脚边,发现影子的轮廓已经变得清晰。差不多是时候check-out了。学长口中的『最后的时间』,也已经所剩无几。
「啊,对了,要来一起洗吗,宗谷?」
移动到浴室前的学长,用不逊于某人的奸笑脸如此邀请我。我几乎就要答应了,却又跟他一样扬起嘴角,摇了摇头。虽然是很有魅力的邀约,但在刚才认真的话题之后实在没有这种心思。
「是吗,你不来啊……」
「就算你这么说,我们也没有要再来一发的气氛了吧」
「这个嘛,是没错啦」
学长卷起了他的花尾巴来装可爱;可爱这点我是承认,只可惜对梓马君没什么效果。
「话说啊,你到最后都没跟谁在一起过吧」
「那还用说~,梓马君是大家的东西嘛」
「少装了,你的本命那家伙怎么样了?」
「本命」——这东西究竟有没有存在过,我至今仍然不得而知。「对于无法得到的存在焦躁痴狂也该有个限度吧」——如果能这样一笑置之那倒好说。
「谁知道呢。现在这时候,他搞不好正坐在某个混蛋的腿上吧?」
「……哼嗯。也就是说,你难得动了真心却被甩了是吧」
斑纹大汉兴致盎然地大笑,愉快地甩着粗尾巴。
「连宗谷你这等级的都被甩了,我也不好再闷闷不乐了呢」
「就是就是。成天垂头丧气就太糟蹋你这个好男人啰,学长」
「哈哈,说的也是啊。就当你是在夸我了」
白虎大笑着一脚踏往浴室的方向,却又倏然停下。他振奋的背影有种微妙的距离感,以自嘲性的口吻道:
「我们,离幸福还远得很啊」
「……喀哈。这可不幽默啊,学长」
看着吐槽的我,白虎满意地走进浴室。留下来的狼听着远处的淋浴声,盘腿坐在床的正中央。
「幸福」——这词语陌生得有如从天而降。追寻着这种暧昧不明的概念,实在是蠢得可以;还不如将其搁置一旁,只为明确的事物而活。
对「我」而言的幸福,「梓马君」究竟是否理解了呢?我会思考这种事情……恐怕——
从窗外照进的光,随着时钟的指针声增强。我像是被吸引般弯过脖子,便因比意料中还刺眼而瞇起眼睛。
(二)
食堂角落设置了数个单人座位,简直像是把设计上空出的空间强行塞满似的。我在这卑微的地点吃着有点迟来的早饭时,有只朝气满满的豹从稀疏的人群中走来。
「哟,梓马」
「怎么啦,泰泰,你怎么会来这种偏僻的地方?」
「哎呀,只是刚好看到你在这里啦」
豹随手把以难喝闻名的某间店的咖啡放在桌上,坐到隔壁空位。这家伙还是一样不擅长蒙混啊;这地点这么里面,怎么可能碰巧看见。
「你是有意在找梓马君我吧?」
「……果然被你发现了啊」
他的表情凝结了一下,然后因难为情而腼腆一笑。没什么能比这瞬间更令人享受了——当初处心积虑寻找自己容身之处的他,已经能如此自然地开怀大笑了。
「这也是拜那家伙所赐吧」
「咦?」
「没事,自言自语而已」
泰泰曾戴上面具、掂起脚以不熟悉的步伐摸索自己的价值。现在他终于找到了能普通地站立的位置了。没想到居然是在那只纯粹而别扭的马身边啊;就是因为这样人生才有趣。
仔细一想,悟也成长了不少——埋头于读之不尽的书山,并以此为壁默默隔绝一切、愤世嫉俗的黑马,早已消失无踪;作为无处可归的避风港的那间图书室,早就不再需要。
「你快走了吧,梓马」
泰泰随意拿起咖啡杯,若无其事地发出微风般的提问。果然是这个话题啊;大家消息都还挺灵通的嘛。
「打算默默离开也太不近人情了吧,说真的」
「果然生气了吗?」
「说不上生气啦,但一般来说会想要你至少说一声嘛」
「嘿欸,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要是听说朋友就要走了,当然会很在意啊」
「……喀哈」
豹毫不犹豫地把我这只性格乖僻的狼称作「朋友」,让我不禁笑了出来。虽然我刚才的问题就连自己都觉得有点坏心,但被他这样直球回答,我也是无地自容了。
「啊、你在笑什么啦!」
「你说呢?」
我虽然打算敷衍过去,却藏不住脸上的窃笑。泰泰一看到我的表情,也「嘿」地笑了起来。
「话说你还真是吓到我了,突然就把书店的打工给辞了」
「反正本来就没多投入啦」
「那你为什么选了书店?你去居酒屋还是补习班什么的都行吧?」
「喔,这个啊」
「就想说好像还没问过你这件事」
「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啦」
听我如此回答,豹意外地睁大双眼。面对这彷佛在说「你怎么可能会这样!?」的眼神,我只好以莫可奈何的表情迎击。
「有必要这么惊讶吗?」
「不是啊,名震天下的梓马你怎么可能毫无理由?」
「你不服气啊?」
「也不是啦……只是很意外你也有这种漫无计划做事的时候」
豹说罢,便不好意思地啜起咖啡。虽说我当初的决定不能用「漫无计划做事」概括,但个中理由也没大到能拿来反驳他。我无奈地嗤之以鼻,把目光转向桌上数量不少的数据。
「这些是留学要用的吗?」
「算是吧。光是要看的部分就够多了,连要填的部分也超多的」
「……你是真的要走对吧?」
背后突然传来平静的声音,我不假思索地低下视线。这下头痛了,真的。梓马君最不擅长应对这种气氛了。
「老实说,听善人提到的时候我还半信半疑的。还想说『反正是梓马,他一定又……嗯,正打算给大家什么惊喜』之类的」
我回头,看到他的脸。上面浮现的,是与语气不相应的笑容。我一面感受着略带冰凉的数据手感,一面听着朋友吐露心事。
「想说……『剩下的一年能够开心度过,即使被毕业论文压得喘不过气也不时出去玩,然后大家一起毕业』」
「…………」
「我一直想着,虽然部门不同,但到最后都能在一起」
随着他的话语,豹脸上的笑容逐渐崩解——严肃、老实、倦怠。我无法旁观他这难以形容的表情,把嘴凑近他萎靡不振的吻部。
「别摆出这种表情嘛,泰泰」
「啊……」
「你们怎么尽摆出这种一脸难受的表情呢,难不成是觉得梓马君我会想要你们这样吗?」
「……抱歉,是我太小题大作了。对你来说是一段新生活嘛」
豹面带歉意地看着我,然后生硬地笑了起来。嘛,「新生活」这个说法是有点夸张了,不过也没有特别指正的必要性。要去国外的理由怎样都好……对谁来说都没差。
「就是就是。让人笑着欢送,才是梓马君我希望的啦」
「……说的也是」
「你想想啊,你心爱的黑马君不是也说过,泰泰你还是跟笑容比较相配吗」
「嘿、啊不是……啊~」
他眼神明显游移,而且看上去像是回想起了特定场景,绷紧的双颊一下就缓和下来。虽然这下是让刚才的捉弄值回票价了,但同时也让人担忧起他这么好搞定,会不会被什么坏人占便宜。
「看你这样,是打算『毕业后也请多关照』了吧?」
「虽然你那个请多关照……指的是什么我不太清楚,但我跟悟偶尔会谈起毕业后的打算」
「嘿欸,怎样的打算?」
「还能怎样,当然是找工作或生活之类的各种事啊」
「也就是说,那啥,要同居吗?」
「啊~……嘛,应该就会那样吧」
豹缩起脖子,难为情地搔着后脑杓。他乍看之下好像没有反对,但刚才的回答也不算干脆。看来果然不只是为了跟我道别才特意来见我的。
「不安吗?」
「咦?」
「你对两个男人一起生活这件事很在意吧?」
豹的嘴闭成一字形,本来垂下的尾巴开始彷徨不定。考虑到泰泰的性格,不难想象这种程度的事;连心灵感应都不需要。
「泰泰你在这种方面格外认真呢。明明放松享受就行了」
「话是这样说啦~」
泰泰苦笑着,开始把玩咖啡杯底部残留的部分。他用看着远方的表情眺望那层黑色液体,侧脸却老实地被光芒笼罩。
「但果然还是想了不少。毕竟我也知道,悟跟善人还有你都是一路辛苦过来的」
「嘿,瞧你这话说得真像回事」
「怎么说呢,感觉还没对这种生活方式做好心理准备」
「也不能怪你。对泰泰你来说,这差不多是突然闯入的生活嘛」
「……不过说实在,虽然说是不安,但也不是坏的方向」
他这一嘟嚷,让我本来鸡婆的舌头停住了。我是没打算动用心灵感应,但这发言还是有点出乎我意料之外。
「刚进大学的时候啊,我是想着要是能普通地融入周围过活就好了」
泰利边说边用手拭过脸颊;本应作为他标志的两条红线已经剥落,只留下了依稀的轮廓。好像是听他提过那会妨碍找工作。
「但遇见了很多人、发生了很多事情、知道了很多事物——也理解到无法普通过活,也不是什么特别的问题」
「…………」
「虽然说不上很顺利……可我现在,感觉自己站在很厉害的世界的入口哦」
他「嘻」一声笑着的表情,究竟散发着何等光辉呢?一想到往后能够一直见证其价值的,是那只曾经不懂风雅为何物的黑马,梓马君就止不住笑容。
「啊,你这家伙,为什么又在笑啦!」
「你说呢?」
我正打着哈哈,食堂的钟声就响彻周围。泰泰立刻「啊」了一声,抄起喝光的咖啡杯,顺势站起身。
「你等会有研讨?」
「还有一点时间,不过要先让研究生学长帮忙看一下发表内容就是了」
「你们也挺忙的嘛。梓马君我可是把这推迟了一年哟」
「…………」
泰泰一瞬间无话可说,紧握手中的空杯,然后再度正眼俯视这边。那么,他要说的话,恐怕就是——。面对他这温柔至极的眼神,我这次用「真拿你没辄」的表情迎接。
「谢谢你啦,梓马」
「…………」
「下大雨的那天,麻烦你送我到机场了。我一生都不会忘的」
「……哎呀,不用客气」
我得意洋洋地仰望对方,他正摆着不太完美的笑容。食堂被高升的太阳照得灿烂,光芒的面积正在扩大,抵达了在普通与特别间摇摆不定的人们脚边。
「可是梓马,你为什么会做到那种地步?」
泰利把纸杯扔进附近的垃圾桶,正面询问我。
「我一直都想不通啊。就算说是跟悟交往过的义理……也有点奇怪」
「喔,这个啊」
我感觉自己不久前也说过差不多的话,继续说道: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啊。梓马君我啊,意外地做事很没计划性哟」
「这是怎样啊?」
「是你自己说过的吧,泰泰」
我说罢就窃笑起来,对方也同样地笑了。我目送说了「再见啦」便离去的泰利背影,不禁想起了过去的日子。
啊啊,也没什么重大的理由。只是我想做而已,就只是这样——我只是不想对耀眼的光芒将白白堕入黑闇这件事视而不见罢了。
「…………」
有朝一日,那些家伙会抵达「梓马君」所无法到见证的光景。到那时,只要那些家伙心底深处——那怕只有一点——还能留有行事古怪的狼的一席之地的话——
……那我想,就算是我这种人,也必定能见到相同的景色吧。
(三)
小鬼时的我,那是越活越嚣张。
从小时候开始,我就不可思议地能明白其他人在想什么;嘛,正确地说,是擅自察觉才对。表情、语气、声调、肢体动作、稍许的视线变化、乃至微弱的呼吸细节,都会让我不自觉地动起脑筋。
其结果,便是得以理解——对方的所望所求;该如何以言语及行动应对;令其满足、开心、心情欢悦的方法。
他人的喜怒哀乐,尽在我脑中打转。以脑中描绘出的盘面策画周旋,并在准备好的最佳时机点燃引信。然后,恶劣的狼就会在一旁观望意料之中的事态,暗自窃笑。
这便是我的兴趣和娱乐。
简单的说,宗谷梓马这个存在,在乘人之危方面极为得心应手。只要勾起他人的注意跟感情,就能在一定程度上恣意操纵。彷佛是在玩模拟游戏一般,做出符合自身利益的舞台,并对结果感到愉悦。
早在这时开始,幸福对我而言就来自于他人。得到他人评价、被他人感谢、在他人记忆中占据一席之地——这既是我自身的喜悦,也是人生的一切。
这除了「嚣张」,还能怎么形容呢。总而言之,当时的我摆显著天身受眷的才能,浪度青春。现在回首一顾,还真是充满邪气的所作所为啊。
这是悲剧还是喜剧?是幸还是不幸?是天命还是神的恶作剧呢?。狂妄自大的狼,居然还配备着其他能够诓骗他人的才能。
初体验,好像是还在初中的时候吧。
说得直接点,就是跟坏坏的大人玩。在平日傍晚的超市厕所里做,这种事要当作回忆也太不浪漫、太不值得一提了。
我很能诱惑被欲望驱使的家伙们。以乖僻小鬼头的打发时间来说,那是太过优秀、太过……有魅力了。
老实说真的很爽。越是能掌握他人内心,自身的万能感越是强烈。尤其是把性欲这种令人难以抗拒的玩具展示给他人这点,对于要满足思春期没有营养的支配欲来说,已经具有过火的威力了。
表面上是金声玉振的优等生,私底下却是玩弄雄性性冲动的花花公子。活用自身与生俱来的才能来推动世界是多么有趣。「人生不只要活着,更要活得精采」的精髓,秉持着玩乐心态、年轻气盛的梓马少年早已食髓知味。
只不过,那是目中无人的傲慢。在那雨雾弥漫的夜晚,我体会到了那苟且残存的童心。
(四)
那天,继姊哭丧着脸回到家来。我一看见对我不理不睬、径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继姊,就马上明白了——啊啊,是跟那个男的分手了吧。
让继姊盲目的恋爱黑魔法,效果差不多也告终了。虽然不知道确切是发生了什么,但实际上根本用不着打听。我为了安慰继姊而走上楼梯,前往继姊位在深处的房间。
「…………」
隔着一扇门都能感到她沉闷的气息。外头天气像是呼应着继姊的心情般,沉重的水滴络绎不绝地落在地上。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开口道:
「老姊」
「…………」
没有回答。作为替代,门被碰地捶了一拳的声音传来。我则像平常一样,靠着火眼金睛跟嗅觉,思考起最好的安慰方式。
「你还好吧?」
「……少烦我」
透过门缝依稀可闻细微的哭声。也不能就这样置若罔闻。双亲都有工作,中古的独栋房子里就只有我跟继姊独处。虽说性格扭曲,但身为继弟的我也不忍放着这刺耳的抽泣声不管。
我们家是双方各自带着孩子再婚的,所以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姻亲。即便如此,我还是自觉有把收到的手环戴在脚踝上的程度的关系。也才会有接下来的行动:
「欸,老姊」
「……别跟我说话」
虽说哭泣声是停了,但房内接着传来的是明确的拒绝。换作现在,我就会在这里抽身,但当时自信过度、人小鬼大的少年,却是贸然踏进了继姊的领域。
「别这么说嘛,我也是在担心妳啊」
我边说边回想那个甩了继姊的男人。他是潇洒地走在继姊身旁、又高身材又好的鹿。虽说与他只有一面之缘,但外貌姣好的他,在我看来却不是什么好货。
在知道他是脚踏好几条船的那种人时,甚至离我第一次见他都没过几天。嘛,虽然目击重要的继姊所心爱的男朋友跟别的女人从宾馆走出来时,我也怀疑自己眼睛是不是出问题了。
「那种人又不值得你哭」
「……怎么,你还想鼓励我不成?」
「我是……是这么个打算」
不过,我也是能理解她的心情。对于一直是「碌碌无为的那一侧」的继姊来说,令人称羡的男友正是无以取代的名牌。
说穿了,就是不想面对——一旦对自己是可悲的小丑这点有了自觉,就会感到无与伦比的憎恶。
「老姊你也发现了不是吗?最近都感觉妳在勉强自己」
「…………」
继姊从前就在还疑自己的存在意义。颜值不好不坏、成绩中等、运动神经比人差、也没什么特技或兴趣可言。
虽说国高中都在篮球部哩,但实力上来说大概也就介于常驻跟板凳队员之前;朋友是有那么几个,却也没感情特好的;她一般都是各种团体中最无关轻重的那个,只能附和着她不清楚的小圈圈内部话题过日。
简单的说――虽然这样评价义理上的姊姊不太好――就是可有可无的存在。缺少了也不会出岔子;消失了也不会有困扰。
继姊她,打从心底讨厌自己。
然后,继姊的自卑感与疏外感的矛头,自然而然地指向了家人。
具体而言,是我。
――「你还真好啊」
这就是继姊的口头禅。多半是对与她反差极大的我的嫉妒跟羡慕的体现吧。对于只能靠依存他人来确立自己的义姊来说,一副彷佛自己是世界中心的义弟这个存在,除了碍眼还是碍眼。
不管什么事都会被拿来比较,然后被投以怜悯的眼神。问题不在于他人实际上是否有拿来比较,而是只要有我在,继姊就一直都会这么想。光是这点,就足够让继姊对继弟抱持阴暗的感情了。
这样的继姊,有唯一能让他人回首的招数。
那便是恋爱。
更详细的说,就是邂逅美好的对象、经过美好的交往后、美好地结婚、建起美好的家庭。这笼统的未来是继姊的唯一支柱、乃其生存价值也。
然而,这种价值观反而缩窄了继姊的目光。她倾心倾力苟且死守的城池,就在当天土崩瓦解了。
当时的我,心想要是早点采取对策就好了。现在想来,就算不想承认,也知道那正是人小鬼大的臭小子的自傲。
「不过,我倒觉得这样很好啊。跟最差劲的男人分手了」
「……根本一点都不好啊」
「唉呀对老姊妳来说,那家伙身旁的地位或许的确是没了啦」
「…………」
「但比他好的男人,要多少有多少不是?」
这对当时还是中学生的我来说,已经是十分有力的鼓励话语了。事实上,假设是要对某位失恋的同学说的,一定不失为一剂强心针。
「……唉、唉」
然而,我的骄傲自大,让我没能正视最重要的部分——
「真的是喔……唉」
这句模范般的鼓励言词……不该由我说出口的。
「……真不爽」
继姊生气的声音含着明确的敌意。意料之外的事态,让我不由得绷紧脸颊。
「你啊,真的很令人毛骨悚然耶」
「……诶?」
「凭什么随便踏进别人心中啊」
话音刚落,门突然开了。站在那里的继姊,意外地全身湿答答的。从衣衫褴褛毛发紊乱的事实来看,不难想象那个男的最后对继姊做了什么。她俯视着我的眼神之犀利,令我不禁缩起身子。
「好玩吗?你每次都是这样站在高处看低我吧」
「我怎么会看低妳」
「你还真好啊。什么都做得到、要什么有什么,就算少了一两块肉也不痛不痒吧」
「老、老姊……?」
「可是我不一样,我不一样啊,对吧」
再没有比这更明了的恶意了。现在才感到恐惧已经为时已晚,我的身体早被继姊一把拉进房间,顺着惯性倒在里头。门被粗暴地甩上,昏暗的室内充斥着继姊释放的怒气。
「你啊,是明白我的心情后还这么做的吧?」
「妳先冷静嘛」
「你一个中学小鬼就少来这种半调子的同情了,懂不懂啊」
「我不是这个意……」
「唉唉,真的是喔,不爽到极点耶……」
继姊的音色又在阴暗的大楼上更进一步。我渐渐感受到肉体上的危险,预感这才开始运作——自不必说,是往坏的方向。
「……啊,对了,想到一件好事」
被自卑感笼罩的继姊,想到了一手能向看不顺眼的继弟雪耻的方法。
「要真同情我的话,就来慰安我啊」
那就是,给我留下无法抹灭的伤痕。
「……唔」
我发不出声音。继姊身子虽然凌乱不堪,却正严肃地接近我。这种状况连当成是在开玩笑都没门。哪怕想要抵抗,中学生跟大学生的力量差距,也不是男女之别可以弥补。更何况对手还是没有什么能再失去的「无敌之人」。
「这又没什么;反正没有血缘关系嘛」
「…………」
「你那是什么表情?这是你自找的吧」
我只是想安慰她的。但毫无疑问,做得太过了。即使脑中正交替着后悔跟反省,也无法颠覆如此失态。
仔细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因为亲人再婚而突然出现的义弟,却比自己优秀得多。会让人感到自卑的存在,肯定会觉得厌烦到不行。更别提是在对方用一副好像什么都懂的口吻来安慰自己的那一天了。
「好了啦,快给我脱――」
――在这之后,我除了雨声外什么也不记得了。然而,这就是原本万能的「宗谷梓马」殒落的全貌;这是一直烙印于心、永日不得遣散的,失败的记忆。
(五)
「嗯……」
时间……从时钟上看来,是晚上九点多。我从大学回家后,随便吃了点晚餐,连电灯都没关就睡了。因为枕头滚到了地板上,肩膀周围微妙地沉重。虽然从来没有落枕到这个地步就是了。
「…………」
我环顾经过整理而有点空旷的房间,「嘿」地一声摇了摇尾巴。没有理由这么多愁善感的啊。从某方面来说,这也是身体诚实的体现吧。
所谓的感情,真是越嚼越有味。明明没有留恋才好离开这里的。
雨声作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的?感觉好像睡前就在下了,却也有刚刚才开始下的感觉;彷佛一切都正被打湿,却也像一切都早就沉浸其中似的。这感觉真奇妙。
敲在窗上的雨声令我格外口渴。嘛,毕竟是刚起床。我站起身走向水槽,途中看见一旁的垃圾箱有个被随意丢弃的茶色信封,才终于从睡意中清醒。
啊对喔。因为丢得太过自然顺手,就把它忘得一乾二净了。
这是义姊所下、至今仍然持续束缚着我的诅咒。她也该注意到这种东西才没有效果了吧。但果然没有要停手的打算是吗。
自己可是对于「宗谷梓马」这个完美无缺的存在的唯一伤疤——正是因为居于这个位置,那个人才能成就当今的自我。
我倒不是同情她。只有种对于在眼帘中飞来飞去的小飞虫感到的烦闷感情,在我头上盘旋不去。
不过嘛,就算我再怎么不当回事,感觉没法逃离现况也是件事实。虽然还不至于被称为留恋这么夸张,但我也不会自甘堕落到放着腐烂发臭的厨余不管。
「…………」
沉默蔓延。不了了之的那一天,事到如今仍然从远处拉着我的尾巴。我知道世上多得是没法解决、不能抚平的事。毕竟自己就是背负着那其中一种,不想理解都不行。
话虽如此啊。假设就这样放任那人暴走,跑到遥远的异国好了。一想象回家的瞬间,就看到邮箱被禁忌的信封给塞爆的样子,纵然是我梓马君都感到一阵恶寒流过后背。
「…………」
果然,不做不行啊。虽然压根没有想出手的心情,但即将出发的狼也是不想留下烂摊子不收的。我叹着气走向抽屉,拿出准备好的裁缝针。
那个人,会极力避免使用这种颜色。因为她觉得这跟土气又阴暗的自己不搭调、不合身。
她一直都想着这些借口。实际上,明明就比谁都还要憧憬所谓理想的自己。
这样的义姊,唯独有一件物品会穿戴在身上。那便是昔日的狼少年所编的、桃色及棣棠色的手环。是因为这种程度没问题吗,还是由于收到可爱义弟所送的天真礼物而开心所致呢?虽然现在无法得知她的真心,但那人确实在手腕上戴了好一阵子。至少,有到我上中学为止。
「…………」
我在苦涩感浸透全身之前,再度把涌上的感伤扫出心外。虽然肯定不会再碰到了,但黏在心脏内侧的脏污,怕是一时半会还不会剥落。
如今我只是淡然而庄重地手持桃色及棣棠色两种颜色的丝线,巨细靡遗地,编入跟那时不可同日而语的感情。
如果被执迷不悟所囚的义姊,兴高采烈地跑来放茶色信封而打开邮箱的瞬间——
看见了那边放着义弟准备好的手环(礼物)的话。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诅咒就该,还以诅咒。对于希望能一直睥睨义弟的义姊来说,这种程度就足以令她惊惶失措了吧。
然后明白,就连恶心人的手段也是义弟魔高一丈。
虽然有可能会被抱着无处发泄的郁闷的那人上门报复,但那时我人早就不在此处了。也就是说,这是教训她的绝佳机会。
最重要的是,义姊现在在明面上是幸福的。她有丈夫也有孩子;有个在普世价值观下体面而温暖的家庭。所以不惜破坏那些也要对我使尽浑身解数之类的事,胆小的那个人是做不出来的。
那份幸福,毕竟是不惜践踏义弟的尊严也想努力编织的矜持。没可能这么容易就背叛。
我不禁在冷空气中苦笑。明明早早把我忘了,远远自顾自幸福生活就好了。比起在毫无血缘关系的陌生人身上寻求优越感,实在地抓稳飞在空中的耀眼青鸟,才是好上几倍的人生吧。
虽然关于这点,我确实也没什么资格说别人就是了。
「…………」
我边想着有的没的,边用手来去缝织。记忆中最后一次编织是在小学时期,但身体貌似意外还记得手感。莫约做到一半的时候,门铃声在寂静的室内回荡。
现在是晚上十点多。以推销员跟送货员来说,这时间也太晚了;也没有预定有访客要来;说到底,知道我家在哪的人,就只有那么几个。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假装不在,门铃却三番两次被按响。这来访者还真烦人耶。我不爽地走到玄关前,透过猫眼洞察外头,不由得嗤之以鼻。
啊啊,真是的,这混蛋到最后的最后都这么不正常啊。能够如此超乎我的意料范畴,让人怎么都难以忽视。看在你凛然打破夜晚静谧的那张蠢脸面子上,就给你开个门吧。
「唷,小狗狗」
「……我有话要说」
黑狗抛出这毫无脉络的话,以不同平日的眼神看着我。「我真搞不懂你耶」这句话被我吞回肚里,以一如既往的表情取而代之。
「突然在大半夜的跑来,还真没礼貌啊」
「我才不想被你说没礼貌呢」
「我想也是」
「…………」
「说真的,我被你一直瞪着也腻了。有事,就快说吧」
我催着他并踏出房门,走过更加不悦的大个子旁,来到公寓旁边的马路上。要是正当的客人我就会请君入房了,但不巧我的城堡没有能给这蠢脸小狗待的空间。
「光愿意听你就该感激了。梓马君我啊,可是忙得很」
「……你,要离开了吧」
黑狗不知不觉来到我身后,以格外小声的音量说道。
「我听小善说的。留学的事,还有明天要出发的事」
「…………」
「所以,我才会来你这边」
「……嘿欸,是为什么特地跑来的?」
我嗤之以鼻地回首,就看到那只狗比平常认真的表情放话:
「是为了,要跟你好好谈一谈」
(六)
都呆站在这多久了呢。少说也是过了好几辆车通过后方街道的时间了吧。
「…………」
「…………」
面对我的沉默,黑狗亦是以无言回应。我本想在这期间从那家伙的神情举止看出端倪,但我果然就是跟这狗子合不来。完全搞不懂他在想什么。说什么想好好谈谈啊?
「……莫名其妙——」
脑中闪过的疑问还是冒出喉头了。至今为止我明明也没采取过几次武断的行动,但怎么一遇上这种摆着蠢脸的对象就控制不了自己了呢?连我自己都觉得神奇又无言。
「我还是改变主意了。你快滚啦,家里不是还有小猫在等着吗」
「……小善的话,已经睡了」
「是喔。那不就更该」
「你,笑了吧」
「蛤?」
「我背着小善离开的那个时候……笑出来了吧,你」
「……哈」
差点就佩服起他了。在那么窘迫的状况下,居然还有余裕注意我的表情啊。或者也有可能,是我的嘴角上扬到了连以迟钝闻名的这家伙都会察觉到的地步吧。
「为什么啊?」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那样……」
我不禁嗤之以鼻。为什么我非得在出发前夕,观看臭狗一脸复杂的表情不可啊?。我边以手指拨弄口袋里的绳线,边半无语地低下目光。
「一直戏弄小善、搞得我们团团转」
「…………」
「现在都快毕业了,又突然要离开……根本就莫名其妙」
「…………」
「你到底想做什么,我完全就」
「无法理解,是吗?」
我摆着一如既往的奸笑脸插他的话,他就露出显然在诉说着不明白的表情,抬起了本来压低视线的脸。还是一样让人败兴。
「也没有理解的必要吧。我也没有想说明的意思」
我干脆地说道,黑狗便换了张「果不其然」的脸来回应。这让我感到更加不快,差点都要嘟起嘴尖了。
「所以,怎样?算我求你了,可别说什么你过来只是为了问这件事之类的蠢话喔」
「…………」
从他默默皱起了脸来看,是有被我说中了吧。但以这家伙为对象,无法屏除会在我预料中的地点遭到回马枪的可能性,所以才棘手。
「我还以为你有很多话,结果来保持沉默这招吗?越来越搞不懂你是来干啥的了」
「还不都是你不说」
「那必须的,我可是不做无用功主义嘛」
「……意思是说,跟我们混熟不算无用功是吗?」
「怎么说呢,就随你怎么解释啰」
……从自己没老实回答这问题来看,我果然看这只狗子相当不顺眼吧。嘛,个中原因不单单是合不来就是了。
「……没差,怎样都好」
「喔,是喔」
「我也没打算要理解你。现在也是,说穿了我觉得你要走就快走好了」
「我想也是」
「可是……我也觉得,必须确实对你说出口才行」
「嘿欸,要说什么?」
我虽然轻快地应答了,但一瞬间看到了黑狗一脸别扭的样子,让我胸中涌起不妙的预感。这家伙接下来要讲的台词,比我的超能力还早地,从那可恨的嘴冒了出来。
「我很感谢你」
「…………」
从我把差点痉挛的脸颊瞬间重整好来看,我的冷静真令自己作呕。虽然我心想索性放任冲动给他一拳搞不好都会被原谅,但揍了没有恶意的蠢蛋也只会白白弄痛自己拳头罢了。
没有错,关于刚才的发言能愚弄我到什么地步这种事,这只黑狗肯定连想都完全没想过。没有什么人能比对自己纯真而棘手的性质毫无自觉的天然呆更可怕了。
只懂得耿直诚实。就因为这么想;就因为如此感觉;就因为相信该这么做——所以就这么做,只是这样而已……我在理性上是能理解啦。
「唉」
「…………」
「被他人感谢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这还是第一次啊」
狗子彷佛没有听见我的牢骚,只是稍稍把眉头皱得更紧了点。唉呀唉呀,虽然我寻思他这么迟钝到底怎么活到今天的,但也可能正是因为这份迟钝才能活到今天也说不准。无言到叹不出气了。
「给我把刚才的话收回,该滚去哪去哪。事情都办完了吧」
「…………」
「要是带着你的感谢上了飞机,肯定会触霉头而坠落的」
「……是喔。随你怎么说」
黑狗好像预料到了我的响应般,以别扭的表情答道。看着他那态度,我的头脑逐渐上火。被嘴会不爽,恐怕也就只有对这家伙才会这样觉得吧。
「真不敢想象那迟钝感的未来啊」
「啊?」
「是想保持这样到什么时候啊你?」
对一直绷着脸盯着这里的狗,我换上了比较正经的表情。不摆着一副奸笑脸的狼好像总算出乎黑狗意料,令他稍露怯色。
「你该不会有告白了就结束了这种温吞的想法吧?」
「你在说什么」
「我是在说,你不是打算要一直玩轻松温馨情侣的扮家家酒吧?」
「……」
黑狗的表情,哪怕是在黑暗中也显然变了貌。虽然看起来是有思考过这件事,但从他萎靡的尾巴看来,貌似还没得出结论。气势汹汹的,却还是要人照顾啊。
「……我是不知道你所抱持的事物有多重要啦。但既然都要回去了,不好好处理的话我可是会困扰的」
「困扰……是指?」
「你有跟好色小猫咪交往的自觉吧。不也该是时候做出决定了吗?」
「…………」
被我淡然告知,黑狗就陷入沉默。虽然我这话说得有点肉麻,但不抒情到这地步这木头就不会懂。尽管我毫无为了这家伙做到这地步的道义,但就是要走到Happy End才有价值啊。
「……嘛,就当这是亲切的狼最后的关照吧。乖乖收下就是了」
「……多管闲事」
略为闪烁的路灯,照出了两人歪斜的身影。在无星无月的天空下、一片昏暗之中,我们互相盯着对方,一来一往:
「掰啰,小狗狗」
「……掰啦,臭狼」
我用侧脸接下狗的瞪视,走进自家。途中,我以「啊,对了」为首,头也不回地说道:
「下不为例啰,蠢货」
「……我知道啦」
对他气势汹汹的回答,我只回了声「嘿」便回到家中。虽然到最后都是个让人喜欢不起来的混蛋,但这种出发前夕对混账狼倒还挺般配。虽然因室外寒冷而受冻的手指而感到不快,我还是再度编起方才的手环。
(七)
「用不着这么费心来送行也没关系啊」
「那怎么行啊」
在耸立于机场大厅中央的巨大时钟旁的沙发上,坐着狼与猫。不高兴的猫细长的尾巴左摇右摆,稍稍害羞地嘟着嘴。
「故且,受你关照……了嘛」
我把硕大的旅行背包放到旁边的空位,不禁「嘿」地笑出了一声。我望向在各种各样的人们行色匆匆的大厅中略显坐立难安的猫,便因窗外照进的光而瞇起眼。
「我是很开心啦,但这样好吗?」
「什么好不好?」
「小狗狗不会有好脸色吧」
「啊啊,大智喔。别说没事了,还说着『你要去的吧』,一路送我到玄关耶」
「嘿欸,是喔」
我回想起臭狗昨晚的表情,不让邻人注意到地吐出舌头。还以为他好歹会皱起眉头之类的,看来是还没幼稚到那份上啊。
――「我很感谢你」 (本话)
……还是说,这算是他顾虑人的方式呢。结果到最后的最后都没能读懂那东西的思考回路,再多想也只是徒劳无功。
「嘛,我自己也是觉得该好好送行啦」
「…………」
我在猫注意到前,迅速把舌头缩回。嘛啊,黑狗的想法已经无所谓了;我可没有心怀杂念的闲暇。现在这样也是我自己所希望的状况嘛。
「泰利跟悟姑且也是感谢你的哦。只是因为有打工来不了而已」
「嘿欸。虽然是姑且但还是被感谢了,梓马君备感光荣啊」
「其他人不是不知道日期,就是因为有就业跟社团之类的事物缠身」
「哎~呀呀,那就没办法了」
「……是故意的吧,你」
「哎唷」
我对这指控先佯装出惊讶的样子,然后以一如既往的奸笑脸响应直面我的猫。哪怕是别离之时,我的举止也不会改变。更加不服的猫,稍显别扭地继续追问:
「少装蒜了。大家就偏偏刚好都只在这天有事,很奇怪吧」
「不好说吧。是碰巧啦、碰巧」
「不对,该说是有蹊跷吗,有种被设计好的感觉啊」
「你想太多了啦」
「……就因为是你才可疑啊」
被他无语地吐槽,我差点就笑出来了。我望向对着我的小鼻头,这次换我反过来质问。前倾的猫身体稍稍后仰了。
「那,如果说是必然,你又该怎么办?」
「蛤、蛤啊?」
「如果真像小善人你所说,是我一手安排的话呢?」
「…………」
陷入沉默的猫,视线徐徐上飘。唉呀唉呀,明明都抛出质问了,却没先考虑后果的样子啊。虽然我是想尽可能多玩味一下他困扰的脸色,但太欺负愿意特地来送行的人就不识好歹了。
「嘛,这种事怎样都好吧。能跟小善人在机场约会我就满足了」
「……我说你啊」
「嘻嘻」
我笑着蒙混,不疾不徐地从沙发站起身。根据时钟,离登机还早得很。在我提议稍微逛逛便迈步时,猫虽然叹着气却也乖乖跟上了。
机场内有着感觉很贵的餐厅、品味很好的精品店、书店跟超商一类的连锁店、甚至连足汤和按摩店这种休憩设施都有。我们随意到处看看,然后外带吃茶店的饮料,来到通风良好的室外。
这里是建在机场二楼、以玻璃隔开的展望用露台。我们穿越满是旅行前雀跃的家庭与看起来要出差的上班族之流的热闹区域,靠在人比较少的地方的栏杆前。
「这天气还真不错啊」
「对啊」
猫随意应答,啜着咖啡拿铁。在他身旁、看腻天空的我,也跟猫一样靠在大栏杆上,喝了一口香气四溢的咖啡。
「很难喝对吧,小卖部的」
「还行啦,感觉是会令人上瘾的难喝」
「我还在想你怎么常喝,居然还上瘾了。你口味也太怪了吧」
「真过分啊,小善人。好男人就是要来者不拒才痛快啊」
「……是在说咖啡吧,这话」
「算是吧」
我一脸奸笑,又喝了口咖啡。无关紧要的对话、惹人发懒的天候、柔和的春日阳光,以及好似要将之遮蔽、分割蓝天的白云。
一架喷射机随着响声横跨在其空隙形成斑点的天空。不开心的猫则仰望着它。
一阵风吹过。他那莫名威风的侧脸便随之毛发摇曳。前额些许被阳光所照,飘动的毛发闪闪发光。就在我不自觉看得入迷的瞬间,他张嘴道:
「为什么要离开啊,你?」
他双眸慢慢转向这边,在晃动的光芒中,映出了表情缓和的狼。这只猫,此时此刻肯定也对这只狼是个旁若无人、飘忽不定的骗徒这点深信不疑吧。
「大家也隐约察觉到啰。在这种时间点留学,不对劲」
「…………」
「只是想去其他地方的话,等毕业再说不就好了」
被他真挚的眼光看中的瞬间,我——
「明明是这样,你为什么……」
也变得比平时稍微率直一点了。
「喀哈」
看着突然发笑的我,猫诧异地皱起眉头。因为这怎么想都不是该笑的场合,所以猫的反应是再正确不过了。我寻思以笑个不停来响应也太过荒唐,一面改变姿势,背靠围栏仰望天空。
「唉~呀,果然还是被发现了吗」
「…………」
「其实不是留学,单纯就想休学去海外走走啦」
猫一脸不解地望着语气始终飘然的狼。嘛,实际上我自己也没想到我会抱有这种感情。人生就是因为如此才无法止步啊。
「你在意吗,理由?」
「那还用说」
「告诉你也行,但可别笑我喔,小善人」
「在笑的是你吧……」
这一语中的的回答,让我嘴角更加扬起。我旁观着一脸讶异的猫,换了口气后把准备好的真心话从心底搬出:
「我想看看」
「看什么?」
「想看看好风景啊,我」
「…………」
阵风,吹过。放晴到了可恨程度的天空,与乖僻的狼的起程未免也太不搭调,令我又笑了起来。身旁的猫也一样,只回了句「这样啊」便笑出了声。
「嘛,你也不是现在才开始做莫名其妙的事了」
「真敢说啊」
猫缓缓地转成跟狼一样的姿势,一同仰望天空。而狼便满足地将还剩了一半左右的咖啡一饮而尽。
「你这人还真像场风暴;擅自缠上人,把大家搞得一团乱」
「你想说『然后又擅自拍拍屁股走人』是吧?」
「是啦,不过,果然……嗯」
猫欲言又止,也把口就着杯子,瞇起貌似不高兴的眼角眺望着另一架飞过的飞机。
身后传来了儿童的声音;确认了时间的上班族匆忙地飞奔而去;提着土特产的女生团体雀跃地来到围栏旁,以天空为背景拍了照后又离开了。
「…………」
「…………」
在此期间――说是这样但其实也没过几分钟――猫跟狼之间流淌着沉默。这既不是尴尬也不是空虚,而是十分必要的寂静。只闻风声与远处的喧嚣,沐浴在柔和的阳光中。
在周遭人气逐渐消退之时,宣告登机时刻的广播响起。已经到了该走的时候吗。说不惜别是骗人的……但是呢,天公都准备了这么适合出走的天空了,岂有不走的道理。
「是时候了吧」
猫如此出生搭话,我随之提起旅行包。随后,我为了看手表而低头,便与猫四目相交。不由得破颜而笑。
「……还能再见到吧,梓马」
「嘿,那当然。为了小善人你随时都能跑来唷」
「我说你啊,都到最后了还这个样子喔」
「哎呀,我还挺认真的耶」
「好好好~」
猫已习以为常的方式应对着嚣张的狼。明明一开始的时候,我光是凑近他就会皱眉露出一副羞涩的样子的说。成长后的态度莫名惹人怜爱呢。
「登机口好像在反方向吧。不赶紧点没问题吗?」
「啊啊,嘛,也是啊。考虑到还有手续之类的,确实不走不行」
「啊,那就」
「不用啦,到这就行了。已经让你陪够久啦」
我随兴出言制止打算一路跟去登机处的善人。说句真心话,他表示愿意送我到那边这件事本身是让我很开心啦。但登机门那边人实在是太多了嘛。
「善人」
「嗯?」
我用空着的右手突袭抱住了猫。在不由分说地来回抚摸猫的头后,隔着自己的手吻了他的前额。而这些细腻的举动,丝毫没被其他人注意到。
「等、你、你搞什么啊!?」
受惊的猫,身体脱离了我的手臂。猫抚平着被弄乱的毛发,半茫然地瞪着我。我则嘻嘻笑出了声。
「抱歉抱歉,只是想说最后再玩味一下」
「……真是的,你这家伙」
看着一如既往的奸笑脸,猫也笑了出来。这份温柔的时光,早已让我心满意足了——对耍小聪明、奸诈狡猾、我行我素、自由自在的狼来说,甚至算得上是奢侈。
「掰啦,梓马」
「哦」
我挥着手,在太阳下悠然迈出步伐——被大量的光芒祝福着,走向了「梓马君」所未知的景色。
直到,有朝一日——我能用自身双眼,看到与你们所见相同的景色为止。
就此,暂时别过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