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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颅》-第二部分-第十五章

2023-04-05 17:37 作者:泰拉围城翻译庭  | 我要投稿

译者:Graur

统稿:斯派尔



为了更美好的世界的应许

噩兆印章

炼狱

            

帝国皇宫

            它发端于西部城墙,东半球区和山脊堡垒之间的一段。这段区域是一片浇筑混凝岩和粗金属板组成的弯道,层层覆盖在仿佛牙齿一般从平原上隆起的天然花岗岩石台上。它被分配的名称是251火炮集群,但士兵们管它叫树桩。它的上层散布着诸多炮位,有磁驱迫击炮、环形投石机以及吞食战舰用炮弹的重炮。每一门都足以灭杀整团士兵,摧毁巨硕引擎。自从统一战争的最后一场战斗以来,它们就再没发射过,直到被赋予新的目标。它们已然陈旧,渐趋锈蚀破败,直到被人从存放的仓库和战利品地库里拖出来,安放在城墙上。扎格列欧斯·凯恩的新机械修会派出技术神甫重启它们的机能,唤醒它们的机魂。大一统之前铸造的弹药从遥远北方的剑刃坟场运来喂养它们。当夜幕在西部城墙上愈发深邃时,每门炮都已经连续开火五个小时。流光从炮管中喷涌而起,爆炸在城墙之外星星点点。攀爬与滑动的机器一寸寸向前蠕行,躲藏在能量护罩下,每一次轰击都在护盾上迸射出电光。轰鸣不绝于耳,连绵的不规则鼓点在空气中震慑筋骨。

            在火炮平台的最下层,尤利乌斯·坎-雷短暂地闭上眼睛,晃晃悠悠。他的耳朵在淌血。围城伊始他就驻守在城墙上。一开始他觉得这是幸运,远离下方战线的位置,高高在上,位于神盾范围内,被层层虚空盾覆盖,简直是战争中能找到的最安全的地方。接着敌人来袭,火炮开始发射。起初这些声音的震撼和力量让他涕泪交加,接着他的听力丧失了。这倒无关紧要,他是个测距员,不需要聆听也能目测炮弹的落点模式。他的耳朵一直在流血,耳聋对此毫无帮助,火炮的巨响依旧能透过血肉和筋骨传来,每一次发射都会冲击他。在另一些时候,愈加短暂的轮换睡眠时间里,他一次次醒来,饱受折磨的肌肉和骨头在痛楚中烧灼。跨年之初,他还很年轻,而现在他步履蹒跚,一瘸一拐,在每一次火炮的呼吸中晃动、颤抖,仿佛它们正在把他撕开。那些火炮如同旧夜故事里爬出的怪物,而他是它们的猎物,戏耍逗弄,直到成为食物。

            火炮的闪光照亮皮肤时,尤利乌斯眼睑下的黑暗闪烁成红色。血管凸出,仿佛一道道猩红的闪电。

            闪光……

            他必须尽快睁开眼睛。

            闪光……

            他必须睁开眼睛,盯着喷薄的火焰,输入测距较准,然后回去睡觉、哭泣……

            闪光……

            会结束吗?这就是现在的生活吗?除了永恒的战争和渐渐分崩离析的世界,就没有别的了吗?

            另一道闪光仿佛是在回答他的思绪。但……但这道光芒不是红色的,而是黄色,非常明亮,如同耀眼的阳光。它没有消褪。光芒越来越亮,直到他想转身避开视线。他无法避开视线。他无法眨眼。光芒燃烧之时他无法尖叫……

            接着,就在火炮闪光般的瞬间,他能看见了。不是墙外大地的景象,也不是等离子的溅射和爆炸,而是某种其他东西,某种清晰得让他一瞬间不敢置信的东西。

            宽阔的灰色岩石平台从他的脚下伸向湛蓝的天空。三轮镰月高悬在幽蓝之中。藤蔓悬垂的树木在平台下摇曳,被锦簇的花团压弯。他能闻到花粉和芬芳。一定是花朵盛开的时节。这些花朵即将结为果实。昆虫在枝桠间忙碌,在花瓣间轻盈地纷飞。艾拉吉奥斯……这是艾拉吉奥斯,是果园小屋的平台。家,真正的家。是的……他一定是睡得太沉,陷入一场绵延直至拂晓的噩梦。

            是的……一场噩梦。一场噩梦……

            但噩梦已经过去了,他回家了。他还是二十岁的青葱年华,那场陷入远方世界战争的梦境已经无影无踪……无影无踪……只是过分丰盛的食物和当季蜜酿孕育出的遐思。是的……就是这样。他望向平台外的大地,绿叶与橙花汇成一片摇曳的海洋。他马上就会下到树林里,走向平台边缘,跳下去,在林中漫步。在太阳升上天顶前还有时间远足,然后他会回来,会有美食佳肴在等着他,也许他的姐妹和父亲也会回来,从……从他们在的地方回来。

            “尤利乌斯……”声音从身后响起。他没有回头,也不需要回头。那是未婚妻的声音,而她就会站在那儿,明艳动人。在他的梦中,肺部腐烂夺走了她,而他加入新帝国的军队以逃离她灰败的皮肤皱缩在骨头上的景象……只是一场噩梦。她就在那儿,在他身后。

            他感觉到她的手滑入自己的手中。一瞬间他犹豫了,但接着他忆起,当然,她手指的触感本就应该如同一块弯曲的甲壳。就应该是这样。这就是他想要的一切。此地,此刻。

            “来,宝贝。”她的声音浑厚,挟带低沉的呼噜声。完美无瑕。“来,我们去树林里散步,你和我。”

            他点头,微笑,却依然没有转身看她。他的一部分,非常遥远的一部分,知道他不应该看,否则某些东西将会破碎。

            “我们能走多久?”他问道。

            “永远,宝贝。”她的声音回答道,“来,为我指路吧。”

            他点点头,开始迈步。在他周围,暖风向空中搅起树木的芬芳,和煦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

            尤利乌斯·坎-雷走下火炮平台边缘。他坠落下去,没有睁开双眼。紧随他的脚步,十米外的另一个人也走出平台。然后是一个接一个,掉落层层平台,穿过城墙。有些人在行走,有些人在奔跑,有些人的眼中闪着乐园的光芒,纵身一跃。一些人试图阻止他们,抓住他们。军官和战友大声呼喊,冲上去试图把他们拉回来。他们没有成功。身躯如同扫下桌面的谷粒般从西部城墙坠落,翻滚、撞击、炸开。

            炮火开始顿挫。从弹药库中吊起炮弹的动作停滞。命令与指挥响应中断。炮组下方的一处等离子中继站里,一名高级军官将管路设为过载。其他监督员早已死去。她流着泪,微笑着输入最后的指令。火焰从热井喷涌而出,吹入逐渐黯淡的天空。在监督员被气化的前一瞬间,她看见一道远方的光芒,知道现在自己再也不用生活在梦境的怀抱之外了。

            在皇宫护盾上方的高处,死去的帝皇幻梦号焚起的烈焰从耀眼的白光凝为黑色。群星的色彩变为污浊的赭色和斑驳的殷红。触摸泰拉的阳光蒙上阴影。猩红的极光幕天席地,吞没了阳光,仿佛太阳是一盏宇宙之灯,如今正透过鲜血淋漓的玻璃闪耀。

            高墙之下,逃亡如同风中的气息般扩散。它同时触碰高墙内外的人,仿佛水流渗入断裂的岩石,乐园的魅惑找到了每一处缝隙和裂纹。它找上那些对它的旋律产生共鸣的人。如今声音和呼唤化为刺耳的喧嚣。人们在歌声中醒来,双手早已染满鲜血。

            那些在它掌握之外的人也感受到了。在他的房间里,在战争的来来往往间难得的独处时刻,马尔卡多感到他的双肩沉重无比,心神的疲惫令他阖上双眼,思量起一个未来尚存的时代。

            在避难所的深处,人们在睡梦中哭喊。

            有些人醒来,开始啜泣,只因他们不再能忆起的美好应许消失在触不可及的远方。

            独自一人,一名坦克指挥官点上最后一根烟,任由掉落的火星引燃他脚下的钷素池。

            看着桌上四散堆积的文件,基里尔·辛德曼发现自己注意到了一本布包小册子的标题,那本书想必存放在协会仅剩的几个书架上。伊格内斯·卡尔卡斯,书脊上印着如是字样,致帝国之梦。他发现自己想起了旧日的时光,那些似乎更加单纯的时光,那些如今看来何等脆弱而弥足珍贵的时光。他发现自己哭得不能自已。

            它越过城墙,沿着城墙蔓延,如同思想的燎原之火,恍若神明的吐息。

            在圣域和欧罗巴,有些已经屹立了数个月的男男女女径直躺下,此时他们头顶的护盾在燃烧,他们的战友在呼喊,敌人的炮火照亮了天空。

            在机械修会的洞穴中,杰隆修斯-奇-拉姆达锁上通往个人强化间的门。此前正在进行的因果预测数据悬置在他的数据缓冲区中,熠熠生辉,一如他曾目睹的神圣真理般明晰。无可避免。一个毫无误差余地的确定性。他缓缓爬进主处理座篮,吟诵祷言。锯子开始旋转启动,激光切割器点亮。他开始逐个区域关闭自己的认知,但当机器肢解他的金属和血肉时,一部分的他依然意识清醒。

            而在水星之墙方圆上百公里的范围内,成百上千的人只是开始走向地平线。他们是士兵、技术神甫、劳工、军官、仆役、老兵和文书等等。他们在行走,无视炼狱的火光和燃烧的神机引擎。他们的一切所见所闻都是一个能够逃离绝望的应许。一个只要他们伸出手就能触及的应许。在倒下的那一刻,他们依然能看见它,沉默不语,直到最后。

                                                                                                             

 帝国圣域皇庭区,巴布要塞,大北极战略所           

            通向房间的大门紧闭。封印和门锁在一阵力场发生器与精密齿轮的响声中启动。一刻间,罗格·多恩一动不动,只是望着大门,脸上的阴霾愈加深邃。他眨了一下眼睛,但还是没有动。此时此刻,几乎独自一人,他就是一尊动作凝滞的雕像。

            “你忧心忡忡。”一个声音从房间中央桌上的通讯器传出。即便透过刺耳的失真爆音,这个声音依旧悦耳。

            “情势不容其他反应。”多恩说道。

            “然而你看见了胜利。”圣吉列斯说道,“你知道我们必将胜利。”

            “胜利不是命运。它是意志的行动。”

            “也许,我的兄弟。但也许两者皆是。”

            “皆是?”多恩呼了口气,转过身。他拉出桌前的其中一把石椅坐下。盔甲上的金属和陶钢在大理石和花岗岩上碰撞出脆响。他伸手抚过下颚,然后把下巴撑在指节上,双眼凝视着抛光的石头桌面上星星点点的水晶和矿物。他沉默不语。通讯器吐出噼啪的声响。

            “我马上要走了,兄弟。”圣吉列斯说道,“他们派出大军进犯欧罗巴外围的阿尔戈斯板块。”

            “浪潮从四面八方袭来。”多恩说道。

            “过去如是,未来亦然。”圣吉列斯说道,“你就是抵挡惊涛骇浪的高墙,兄弟。”

            “我当真能与它匹敌吗?”

            “一个你从未问过的问题,亦非你现在该问的问题。”

            

            “有人来见禁卫官,阿坎姆斯大人。”

            阿坎姆斯从手中数据板滚动的数据中抬起头。高级指挥副官正在两步外立正。卡利斯,这是那个男人的名字。新人,一个替换海蕾的生面孔。男人看起来惴惴不安。

            “此刻禁卫官没空。如果事关重大,他们可以见我。”

            他低头继续去看数据反馈。半数来自城墙的战略态势反馈是灰色的:丢失或数据不完整。仿佛一个人正在一块块失去视觉。

            他的思绪飘向留在议事厅里独处的禁卫官。战争议会的其他成员在一小时前已经离开了。大多数都以失真的全息影像,或是通过岌岌可危的通讯连接用嘈杂的声音与会。阿坎姆斯一直陪同禁卫官到最后,但与圣吉列斯大人的连接被切断了。光这一点就几乎足够明确了。此前他们在讨论现状细节,接着,在这个微妙的解散信号下,阿坎姆斯留下主上一人与他的兄弟谈话。大门关闭时,坐在桌边的多恩脸上阴云密布。阿坎姆斯希望自己没有回头一瞥,望见这一幕。

            “大人……”副官开口,声音拖长。阿坎姆斯听见他在紧张地吞咽。

            “什么事?”

            “我……我不认为这一位会……我相信他们必须见到禁卫官。”

            阿坎姆斯关闭数据流,抬眼望去。现在他看到了男人皮肤上的冷汗,身躯的颤抖。他被吓坏了。不……这不仅仅是恐惧。这是一种致命的逃跑反应,是远古时代逃离黑暗与捕食者目光的原始驱动力。这个人想逃,但不是逃离阿坎姆斯。

            “是谁?”阿坎姆斯问道。

            男人没有回答,而是退开一步,抬手指向站在前厅尽头的一个身影。

            阿坎姆斯抬头望去,他看见……

            他看见一个黑衣人。

            漆黑的双眸从爬满脖颈、面颊和头皮的网状纹身中回望他。炭黑色的半人马、野兽和星辰在伫立、咆哮和旋转。男子双手背在身后,灰黑色的制服没有任何标记,只有一枚狮首徽章别在高耸的衣领上。阿坎姆斯感到一种移开视线的本能攫取了自己,脑袋开始转动,双眼猛眨。他定睛望向男子,对方回以几不可见的颔首。

            副官在阿坎姆斯身边不知所措。

            “大人,我不知道该怎么——”

            “你可以走了,卡利斯副官。”说话间,阿坎姆斯的双眼依然紧盯男子。

            “是……我……谢谢您。”副官匆匆离开。阿坎姆斯依旧纹丝不动。

            “我不认识你。”他最后说道。

            “我是奥兰姆,第四家族的首席长官。”

            “禁卫官正在忙。”

            “他会见我。”奥兰姆说道,“他必须。”

            阿坎姆斯仍然没有动作。

            “你为什么在这里?噩兆修会的泰坦并不归属禁卫官的指挥。”

            “就是这个。”奥兰姆举起一只手。一束金光从手上的戒指射出。光芒中浮现一道符号,一头狮子与一只雄鹰彼此环绕对峙,一个在咆哮,另一个展翅尖啸。这是个极少使用的符号,但阿坎姆斯知道它,也知道它意味着什么。而它只意味着一件事。

            光束消失了。

            “我会见他。”奥兰姆说道。

            阿坎姆斯缓缓点了点头,转身走向房门。

            

            罗格·多恩在寂静的房间里沉默许久。也许在他的目光背后,过去和未来的战斗正围绕他的思绪盘旋。也许有一瞬,他感到永恒的大潮正在拍打他亲手建起的要塞。

            “为什么我们的父亲不和我说话?”最后他说道。

            “我们在这场战斗中搏杀,而祂还有一场更大的战斗。”圣吉列斯说道。远处的爆炸声如惊雷般响彻,盖过通讯器的杂音。“你知道的。你知道祂对你的信任超过其他所有人,罗格。”

            “黑暗已经兵临城下,地平线上却没有援军的迹象,莱昂和罗伯特杳无音讯。然而我们的父亲依旧沉默。”

            “绝望的力量在以太领域步步进逼,我的兄弟。你知道的,你听过马尔卡多说的。浩瀚之洋在我们周身涌动、破碎。我们现在宛如海中的礁石,要么击碎浪涛,要么被它粉碎。我们是它的一部分。这就是我们。相信自己,兄弟,就像我们的父亲那样。祂了解你,也知道我们正面对什么,而祂将你置于墙上面对它。这一举动难道还不足以说明吗?”

            多恩默不做声,而后抬起头,望向通讯器在幽暗中噼啪作响的方向。

            “我看不见它。我感觉不到它的本质。而如果这些问题来自亚空间,那么它们本身就是一种攻击,一种我能察觉,却看不见刀锋斩落的攻击。我不知道这场战斗能不能……”

            “说出来。”圣吉列斯说道,“真相就是利剑与坚盾。”

            “这场战斗我会奋战到底,但我不知道能不能赢。”他脸上的轮廓如同刀劈斧凿的大理石,“业已付出的一切牺牲,以存续之名做出的所有行径,而现在形势急转直下。这样的战争结束后还会剩下什么?还能剩下什么?”

            通讯器中又是一阵杂音,还有气流呼啸而过,说明圣吉列斯正在飞升,当他与兄弟交谈时,周遭正响起战场炮火的喧嚣。

            “我们的父亲要说什么才能逆转这些呢?”听见他兄弟话语中的强调时,多恩扬起头,“未来还会有更多的牺牲。终焉即将来临,兄弟。这场战争,如同万事万物一样,都会终结,而即便失败,许多东西也会坚韧地存续下去。”

            “我相信。”多恩说道,“从祂口中说出的必然成真。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害怕输掉这场战斗,兄弟,确定性。”

            通讯再次嘈杂,仿佛圣吉列斯正在思索如何回答。

            通向外间的门锁松动。超驰警报响起。

            

            金属叶片缩进岩石门框。多恩抬头,看见阿坎姆斯正走进来。禁卫官坐在会议桌边,双手交叠架在颚下,脸部的线条上密布阴霾。桌上的通讯器噼啪作响,在空气中爆出静电声。

            “发生何事,兄弟?”圣吉列斯的声音传来。

            在多恩的凝视下,阿坎姆斯无需询问就会开口。

            “主上,一名噩兆修会的长官来了。他带着帝皇意志的徽记。”

            一瞬间,阿坎姆斯觉得他看见主上黑暗的眼眸中闪过一道光芒。

            “让他进来。”罗格·多恩说道。

            奥兰姆长官没有敬礼或鞠躬。身为凡人,站在原体面前的体验可能会压垮他们,抑或让他们兴高采烈。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心如止水。即便是多恩和他亲眷的近侍也必须适应,学习如何让意志凌驾于身体和心灵面对此等造物的本能反应。除了奥兰姆。他原地肃立,神情冷漠。阿坎姆斯能听见这个人的心率,它甚至连一拍都没有加快。

            他是一名不可接触者,一个极致的空白。所有噩兆修会的军官皆是如此,帝皇的终极爪牙。思绪从他们身上滑走,目光和心神从他们身上移开,不愿望向某些外表和动作貌似人类但其实并非的东西。他们空空如也,是拥有活物形状的现实空洞。

            罗格·多恩望向奥兰姆的双眼。

            “我的父亲,”他说道,“祂派你来。”

            奥兰姆点头。

            “祂对你说话了?”眼睑在奥兰姆苍白的眸子上眨了一下。

            “我受命前来。”他举起左手。掌心上躺着一块圆形的石制印章,如同黑曜石的黑色,但更加黑暗,光滑的表面下深不见底,仿若无尽的渊薮。起初阿坎姆斯在它的表面什么都看不出来。随即他看见狮首的线条和弧度,鬃毛抖擞,獠牙狰狞。“我将此物交予你,禁卫官大人。”奥兰姆说道。

            罗格·多恩盯着印章。

            “为什么?”多恩问道。

            “因为祂的意志和命令如此。”

            “现在?”

            “现在。”奥兰姆说着点了点头,然后将印章放在桌上。

            “预备力量已经投入战斗,敌军瓦解,止步于城墙之下,我的兄弟正在赶来,平衡系于我们。”多恩的手伸过石桌,随即停下。他望着印章,仿佛在试图看到它的背后,透过一扇漆黑的窗户望向包围他的世界的高墙以外的所在。“然而祂现在派你来此。”

            他抬头望向奥兰姆。长官的双眸迎上禁卫官,脸上野兽和战士图样的电子纹身变幻莫测,如同星座在夜空中游移。

            “现在时机已至。已然写就。”

            多恩的手微微撤回,从印章和它的意义面前收缩。

            “这是什么意思?”阿坎姆斯问道。

            多恩沉默不语,随即抬眼看向他的哈斯卡尔统领,表情凝重,尽管依旧不动声色,但在双眼的深邃中出现了某种东西,一道裂隙,而裂隙的背后并非愤怒或狂暴的火焰,而是一种空虚,一种坠入其中便永远无法触底的虚无黑暗。

            “这就意味着事情不是我看到的那样。这就意味着我的父亲开口了。这就意味着我们比我期望的更加接近灾难。现在没有哪种武器是不能或不应使用的,也不必再期盼胜利会有何意义了。”罗格·多恩瞥了一眼通讯器,仿佛他的兄弟就在那儿,就坐在桌子对面,“我得到了我要的答案。”

            “兄弟……”

            “这是我们活下去的唯一方法。最后的牺牲。毕竟,这不就是我们与生俱来的目的吗?”

            多恩伸出手,张开五指握住印章。阿坎姆斯感到心中涌起一股本能,想要伸手把印章扫下桌面。他感到它超越了思考的层面。从此,一切都将不复以往。这个印章和它的意义是个阿坎姆斯从未听闻过的问题的答案。

            “主上……”

            “这是必然,阿坎姆斯。”多恩说道,“我的父亲已经颁下意旨,所以我必须行所当行。”

            他的手在印章上合拢,拿起它。

            “噩兆修会之印归你所有,由此我们同样供你差遣。”奥兰姆开口,随即屈膝跪下,“修会的泰坦将听从你的号令行走。”

            罗格·多恩望向阿坎姆斯。

            “传令扎格列欧斯·凯恩和城墙指挥官。打开预备武器库。所有。”他回首望向跪在地上的噩兆修会长官。

            “起身。”他说道,“听我号令,行走。”

                                                                                                             

水星-欢欣杀伤区,卡拉利亚之墓

            光束从天而降,洞穿缠结的梁架引发爆炸。锈蚀的金属化为红热的气浪与液态金属喷雾四散飞溅。它们击中一架战犬泰坦已然力不从心的护盾,穿透进去,将泰坦撞得向身侧趔趄了几步。引擎震颤。受损的肢体关节发出刺耳的尖叫。半公里外,一枚宏炮炮弹击中山丘高处,轰然爆炸。火球直冲天际,膨胀扩散开来。

            <引擎锁定!>迪维希娅发来讯息,<右侧二十度。复数返回信号。复数激活武器。接近中!>

            <武器充能中。>卡索发送道,<如果再多抽调一点,我们将没有足够能量保持移动。>

            <第四分队,应答。> 特拉考隆在广域连接中呼叫。失真和瓦解的感觉怒吼着扑面而返。白炽之炎已是一团橙色和黄白色的暴乱漩涡。标识状态的曼陀罗符文呼呼作响,目标和距离数据在各自的几何图形中飞旋。而外部大地上的汹汹烈焰是黑色的,铺天盖地的一片碳黑,最为酷热的中心部分更是漆黑如夜。他的剩余战力的轮廓是橙色和红色的雕像,周身萦绕指挥数据的光环。界面崩溃在白炽之炎中翻滚,在半成型的数字漩涡中沸腾。特拉考隆能在舌尖尝到废代码、灰烬和胆汁的味道。它在整个世界中翻涌、流淌,在烈焰引擎身上悸动。狂怒女王能感觉到它。战将退开一步,浑身剧震。代码崩坏在特拉考隆的视野中央绽放出星辰碎裂的光辉。他听见自己在大口喘息。

            他们身处纷乱的卡拉利亚之墓,虬结的梁架和半毁的金属残桩曾是新兴的卡拉利亚巢都的根基。多恩的平整工程无法移除巢都的其余部分赖以攀附滋长的巨大结构,所以它们被遗留在此,在杀伤区的地面上扭曲、变形、折叠。这里对任何战斗而言都是恶劣的地势,被高地包围,正处于水星之墙上直射武器的死角中央。这是一块死地。

            战线从沃斯湖岸边延展。成百上千的敌军泰坦分布在战场上。

            成百上千。

            此前,烈焰军团行走以迎战敌军,随即由第一个交战点展开一条横跨十五公里的战线。交火持续不断,反应堆工作近乎过载,引擎循环参战,并在各自向心脏积蓄新的火焰时交替掩护。城墙火力曾维持住战场平衡。他们一直在向前,向敌军的进攻方向全力推进。此后城墙炮火变得稀疏,天空被爆炸的火焰和闪光照亮:一次轨道爆炸,规模极大,数艘战舰死亡。残骸开始坠落,划过天际。推进已经停滞,演变为跨越数十公里的缠斗,烈焰引擎与死亡引擎用炮火的轨迹雕凿空气。他们联系不上城墙,尝试的唯一回复只有静电的咯咯声,仿佛临终的喘息。特拉考隆的战斗群,军团中第一批踏入炼狱的部队,受命返回城墙。五十五架泰坦中有四十架在城墙外行走。它们全都伤痕累累,其中许多受损,没有一架还剩余动能弹药。所以他们准备撤回水星之墙去充能,补充弹药,然后重回战斗。

            轨道炮火开始时他们正退离主战线十公里。能量射线穿透云层,漫天弹雨轰然落下,钻入地表,将土壤和火焰掀入空中。地下震波在泰坦脚下撕开裂缝。在最大功率时,他们的虚空盾能够抵挡轨道轰炸。只要虚空盾融合,武器和反应堆输出同步,就能在做到这一点的同时赢得一场战斗群级别的胜利。但此刻他们在快速移动,炮火骤然袭来,他们措手不及。

            他们被困在绝地。动弹不得。坐困牢笼。

            又一道光束落入空地,将地面熔为一滩发光的玻璃。

            <前方引擎返回信号丢失。>迪维希娅发送道,<没有回应。机器真理在上,他们到底去哪了?>

            <所有单位,最高警戒。>

            <引擎锁定!>迪维希娅喊道,<右翼八十五度!>特拉考隆能感觉到她的疑惑,它怎么会在那里,在他们的侧翼?

            战斗群中的其他分队和引擎也看见它了,警报和瞄准信号在白炽之炎中升腾。特拉考隆将狂怒女王的视线转向新的威胁方向。橙红色世界中的一道阴影,一幅碳黑色凌乱地涂抹在猩红底色上的图样。

            <我无法锁定它。>卡索发送道。

            <它怎么会在那里?它是怎么穿过军团战线的?>迪维希娅发送道。

            <专注。>他心念一动,感觉自己的冷静透过连接在蔓延。

            特拉考隆眨眼间,敌方引擎已经靠近,近在咫尺,仿佛时空的连续体被切下一段。迪维希娅是对的,这架引擎不应该在那里。军团的主要战线足有三公里远,武器的火光将云层底部照得亮如白昼。

            <武器充能完毕。>

            热量在他的脊柱中激荡。右拳在灼烧。他能尝到闪电的味道。

            <护盾充能动力下降。>

            葬火色涂抹出的巨像与他、他的亲眷、他的烈焰与钢铁的同胞一同转身。

            <所有单位,传动与能量武器。>

            废代码模糊了白炽之炎,如同飓风卷起的烟尘一般翻滚。阴影就在那里,越来越近,一动不动,如同一个切入真实的污点,不应被直视。能量充盈武器引擎时,泰坦机组的声音逐渐模糊,融为一体,他们的灵魂在延烧。

            <武器准备开火,大范围饱和攻击。>

            <怎么回事?>

            <武器锁定失败。>

            <切换至目视瞄准。>

            现在他能听到和感觉到一股韵律,在废代码风暴的嗡鸣和刮擦声中有一道搏动。

            <我……>是克莱门蒂亚的声音,从半公里外传来,断断续续,失真扭曲,<你能看见多少目标?>

            白炽之炎中的图像在流转,一层层数据跃动、消失,距离和范围变得紊乱。一片污浊的黑暗,拥有腿脚和佝偻的脊背……两个,然后是三个,然后又变成一个。

            <所有单位……>

            又一次眨眼,它就在那里。比它应该在的地方更近。比它应该在的地方近得多。一声战争号角轰然响起,翻滚、回荡,然后又是一声,再一声。敌人的引擎就在那里,矗立在卡拉利亚之墓破碎桁架之上的山丘顶端,比抬头仰望它的战斗泰坦和侦察泰坦都要高大。它的皮肤黝黑,覆满烟灰,增生的骨质和干枯的血肉从背部突起,大团白色昆虫从躯干的孔洞中喷吐而出。它曾是一架帝皇级泰坦,同类中最伟大的一架,诸城的屠戮者,万军的毁灭者。如今它已改头换面,成为某种更为宏大,早已堕落的东西。绝望与求死充斥那些望着它的心灵。物质在它的踏足之下崩解腐朽。在它的身后和身侧是七架引擎,每一架都曾是战斗泰坦,如今却已成为在亚空间中充盈嘶吼的能量的躯壳,每一架都是扭曲金属构成的恐怖。液体从皴裂的金属中流淌,长出眼睛、挥动柔软的半成型手臂的邪物在锈蚀金属鼓起的水泡中蠕动。其中一架用锁链拖拽一枚死去引擎的头颅,当它踏步向前时在地上挖出一道沟壑。另一架仿佛在跛行,它的头上原本是金属的地方已经化为大片的枯骨。它凄厉地吟诵出冗长的数字,在喧嚣声中清晰可闻,仿佛就在听者耳边低语。它们追随它们邪恶的君王迈步向前,地表的尘霾在足下汹涌延烧。

            在白炽之炎中,特拉考隆望着帝皇级泰坦,知道它是什么,也知道它的名字。

            神怒之日,审判之刻,身披钢铁登上王座的死神。

            死亡军团已经突破主战线。他不需要试图联系塞顿或其他军团成员就能知道。它们没有被挡住。它们正在推进。

            一刻间,白炽之炎静如止水。特拉考隆能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出汗。他能听见断裂数据连接的嗡鸣,尝到恐惧的酸涩灼烧,这是人类肉体面对死亡的古老反应。然而,他并非人类。他是一道接口,连接了一个恐惧与血肉的世界,和一位钢铁与狂怒的神明。

            <所有单位,>他心中默念,<开火。>

            敌军距离城墙:九十一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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