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梦境,我的妻子切换成了另一个人(下) | 科幻小说

公元1世纪,普鲁塔克提出一个问题:如果忒修斯之船的木头被逐渐替换,直到所有的木头都不是原来的木头,那这艘船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吗?人体细胞每隔6至7年会完成一次大更新,那么七年后的你还会是七年前的你吗?但我所说的却不是这种哲学问题。
我说的是我们的日常。我眼前永恒不变的这个庄心妍所不能理解的日常。
曾几何时,有一个学派曾说,人的脑神经细胞是永不更新的,神经元决定意识,只要意识不灭,人体无论更新换代多少次,都不过是换了身皮囊。但这些人却忽略了一个问题,那也是我们的日常存在的合理性:大脑的意识来自于每个外界细胞的感受,所有信息传递的始端如果在更新,那么意识的侵蚀就必将产生。
举个简单的例子,我小时候十分痛恨吃胡萝卜,我觉得它难以下咽,味道令人恶心。可现在,几乎每道菜里我都会切几片胡萝卜做以色彩点缀,算不上爱吃,但也会主动尝一尝。味蕾的更新周期是十天一次。只要它潜移默化地让自己传递到大脑的信息改变,意识根本无法察觉。多数时候,我们也不会察觉,但并不代表没有人会察觉,不然也不会有逐渐变得陌生的人际关系和遍地存在的心理疗养院了。
有人把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也就是多重人格视为这种周期性变化的人格滞留现象,而另外一些人则确信,阿尔兹海默症就是这种周期性变化留下的演化史痕迹,一个被拉长的转变缓冲期,横亘在生死之间——人总在变,就算与死亡连接的那一刻。人,都会变。这种变化是主动发生的,同时也是不可控的。这便是我们这个世界的日常,每个人都时刻在适应的日常,有时候和缓,有时候剧烈,先熟悉后陌生。
庄心妍还算聪明,只用了几天就明白了这个真相,虽然是以完全另一种概念。
做戏要做全套,我对她说:“这不是忒修斯之船的身份更替悖论,我更愿意称这种现象为蒙骗大脑计划。人,都会变。而且这种变化不是主动发生的。这种变化本身是不可控的。”
意料之中地,她问了我一个预设的问题,“如果大脑被蒙骗,你又是如何得知这些东西的?”
我估计她是在等我的说法自相矛盾,来证明我所说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让她把那个真正的庄心妍换回来。如实相告可能是个更直接的方式,但缺乏震慑力,于是我继续自己准备好的说辞。
“我醒来了。”我说。
她狐疑的问我:“什么叫你醒来了?”
我说:“刚刚的新闻你也听到了,神经元细胞可以更新。人类的历史已经上万年了,再谨慎的计划也会露出端倪。大脑不愿成为牺牲品,于是它展开了反抗。”
庄心妍的脸色越来越不好,“我所属的那个世界,就是大脑反抗成功的结果?所以我们的大脑防御机制为了阻断部分身体骗局,也把自己隔离起来,中断了与环境的相互作用,所以我们才能干扰退相干从而看到你们的世界?你们的世界在未来,或许会变得和我的世界一模一样?”
我点点头,“若想建立新秩序,就必须要摧毁一切旧秩序。”
但庄心妍却慢慢看着我笑了,“但你们是不会有那一天的。”
我又喝了口水,眼神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她说:“我能通过梦境窥探到你们的一切生活,但你们却不能。而且我们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睡眠,而你们却醒着。你就没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我要假装心跳漏了一拍的感觉,假装不想听到她接下来要讲的话,可她却没给我这个机会,她说:“如果在我的世界里,大脑已经反抗完成,它甚至不惜以中断与环境的相互作用为代价,那你觉得,我们的大脑会允许另一个世界的自己反抗完成吗?”
她忽然笑了一声,“我说为什么这个世界总给我一种不真实感,其实不是因为你所说的细胞在蒙骗大脑,而是因为,这个世界本来就是我们的大脑根据进化记忆产生的梦境。它为了让我们在缺失环境作用的情况下有个参照模板,可以按照它的构想完成生长,所以才创造了你们。但构想一个可以联结的梦境世界却并不容易,所以精神体每天都需要花费大量时间休眠来进行恢复。所以,这里果然只是我的梦境!虚假梦境!”
我想,大概每一个世界的存在者都不愿意相信自己只是一个“备份”,只是为了给别的生物充当对照体的存在。每一个生物都愿意相信自己的存在才是主角,而不是一场虚假的幻境。
但我不得不承认,也许她说的话也确有道理。
现在,我们陷入了僵局。我们都深陷入了我们为对方布置的逻辑迷宫中。
我们立场不同,各执一词,并且都不愿意信服彼此。但很快,我们便听到了从女儿卧室方向传来的哭声。
我和她对视一眼,一起默契地往女儿卧室跑去。我把灯打开,女儿便坐在床中间大声哭喊,庄心妍立马将她搂在怀里,拍着她的背问:“怎么了怎么了?怎么哭了?是哪儿磕到了吗?”
我也坐在床尾,十分担心的等着女儿的回答。
女儿啜泣着问:“爸爸妈妈,你们是在吵架吗?”
我和庄心妍尴尬地看了对方一眼,我说:“没有,我和妈妈只是在讨论工作。声音太大,吵到你了?”
女儿很委屈地摇摇头,“爸爸妈妈不要吵架,爸爸妈妈要好好的!”
庄心妍连连点头,应承道:“好,爸爸妈妈好好的,你快睡吧。”
女儿醒来不久,再入睡是很容易的。
我们从女儿房间出来后,庄心妍突然小声对我说:“我决定了,我要把她换回来。”
“嗯?”我不可置信地看了庄心妍一眼。这不是我预想的剧情反转设计。
“我们得联合起来,想出一个对策。哪怕这里是梦境世界,我也不能让大脑神经元一味地控制我们。”她说。所以,我确实不知道,到底是因为母爱,让她发生了第一次变化,还是她确实如我所愿,在她的梦我的现实里陷得越来越深?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的妻子已经穿上了她曾经最爱的白裙子,做好了早餐。味道十分清淡爽口,只是我又需要重新接受。女儿对这样的转变好像很适应,她笑着说:“妈妈,你回来了!”
庄心妍流出泪来,她红着眼眶不住点头,“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把女儿送去学校,我接到了来自心理医生的电话,他约我见一面。我开车到心理疗养院,却发现庄心妍也在。她好像刚从催眠治疗中醒来,看到我来便一把抱住我,语气里难掩喜悦,“谢谢老公!谢谢你对她编造的一切故事,我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
我笑着对她点点头,心里莫名地失落。心理医生问她:“你一开始是怎么发现那个世界的?”
心妍后怕地说:“有时候睡得熟了就能看到,一开始还没在意,以为是在做梦,后来那些场景出现得很频繁,而且很固定,我就觉得有些奇怪。慢慢地我就尝试和梦境里的自己说话……结果,真的能和那另一个自己沟通!”
医生又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说:“很小的时候就能看见,后来几年一直断断续续地做着差不多的梦,跟连续剧似的。工作之后才开始能和那边儿沟通。”
医生点点头,我却开口道:“你不害怕吗?为什么不告诉我?”
心妍靠在我怀里,小鸟依人,“其实是有点害怕的,但是我不敢说,我害怕你不信,然后笑话我,而且我一直认为那就只是个梦,或者只是我的幻想。”
我摸着妻子依旧柔顺的短发,但感觉毕竟不同了,“你为什么答应和她交换你们的世界?”
妻子声音软绵绵的,“第一次和她交换是在婚礼的前两天,说来也特别不好意思,她可能也是第一次经历结婚的仪式,结婚的前一天晚上她没睡着,我也就没来得及和她换回来。其实婚礼那天和你举行仪式的人,是她。”
我心里猛然一惊,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我为人治病,却给自己下了剂猛药。
妻子又说:“第二次是我生慕庄的时候,我怕疼,也怕我体力坚持不住,但是婆婆一直想让我顺产,我就在预计生产日期的前一天晚上和她换了一下。”
我十分震惊,有些结巴地问:“生……生慕庄的人也是她?”
妻子点点头,声音里带着哭腔,“对不起,是我太懦弱了。”
不……不,是我太天真了。
我和心理医生对视一眼,他却对我摇了摇头。
妻子啜泣两声,继续温顺地说着:“其实前两次我都可以主动换回来,所以第三次她说自己想歇一歇,不想在她那个混乱的世界待着了,我就抱着让她散散心的想法和她互换了,可那一次,我却发现自己不能主动换回来了。而且慢慢地,我就不能和她说话了。我变得越来越恐慌,每天都在睡觉的时候看着她代替我和你们生活在一起,我好希望你们发现我和她之间的不同,好希望你发现我早已经消失不见了,终于,我的祈祷被听到了,你把我救出来了!”
我努力将自己拉回来。我回过神来,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
心理医生咳了一声,打断了我们,他笑着对庄心妍说:“我让医护人员带你去做个脑部CT,没有大碍的话,你就可以离开了。”
庄心妍温婉地笑着,给那心理医生微微鞠了个躬,小声道:“谢谢。”说完,她望向我,对我微微一笑,便跟着门外的一个医护人员走了。
我坐在医生对面,问:“她的妄想症治好了?”
医生点点头,“虽然方式有些离奇,但用故事的方式来摆脱故事,是最温和的了。”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时,心理医生突然在我面前打了个响指,问我:“她的病好了,那你的呢?”
我的脑袋“嗡”地一声,陷入了碎片式的浩瀚记忆重组之中。
我的计划……我的计划……
等缓过那股劲后,我摇了摇脑袋,再次看向医生,他和周围的景致却都没有什么变化。我一脸疑惑地问:“怎么了?”
身边传来一个柔柔的声音,“你醒来了?”
我一扭头,才发现是本来应该去做脑部CT的我的妻子,此刻正满眼担忧地看着我。我很费力地回想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却发现什么都想不起来。但我想,我大概被他们合起来摆了一道——和我同谋的医生显然有他自己认为更为巧妙的计划。
只见心理医生继续发问,语气听着不怀好意,“关于你的忒修斯之船理论,还有什么见解?”
我皱着眉,不顾在场的妻子,不顾当心穿帮,小心反问:“那个不是我们说好了骗庄心妍的故事吗?你问我那个干嘛?”
心理医生笑着对坐在我身边的庄心妍点点头,随后和我们两个人都握了手,“恭喜你们,治疗成功!”
做完后续检查后,在我们开车回家的路上,我往嘴里叼了根烟,让庄心妍帮忙点上。
她问:“你不是没有烟瘾吗?”
我含混不清地说:“为了保持清醒,点一根解解乏。”
她从车兜里取出打火机帮我点着,我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把烟夹着抽了一口。我们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却突然开始默契地大笑起来。
庄心妍语气轻蔑地说,“我和她约好了,只要那个世界中的大脑一旦开始对你产生认知干扰,我就会和她互换一次来提醒你。她说,我们中必须有一方保持清醒,直至新的神经元产生。”
说实话,我是没想到梦境世界的庄心妍会为了另一个世界的女儿而放弃自己的处境。当然,这份伟大的母爱却让我觉得可笑。她没有发觉自己已经被这个世界同化了,她为了不让我们的生命被梦境世界的大脑构造出的环境影响,而遵循着某个被指定的轨迹,也为了不让这个世界的我们沦落到成为模具的下场,而开始反抗她原来所在的世界。
但这,这一切究竟是这个世界对她的改变,还是她的世界预设好的圈套?
我缓缓吐出一个烟圈,看着烟雾慢慢消散在我的眼前,我的唇角勾起一抹笑容。坐在我旁边的这个,是我的妻子。可我们都变了。也许打心底,我还是更怀念以前的那个庄心妍。不过,我们都已经回不去了。
她紧紧握住我的右手,用力捏了两下。我抽出,反手拍了拍她的膝盖。我冲她笑了笑,但我却清楚地从她眼睛里看到另一个她,正在最深处窥探着我,而我对身旁的这个人的任何一次触摸,任何一次嗅觉,任何一次听觉,任何一眼,都有可能改变现在这个我的意识。
(完)
编者按:人是群居生物,还是独居生物?夫妻关系是一个常见的文学主题,这种关系就像是一个关于人类群居还是独居议题的最小单元缩影。迷野在小说《消失的恋人们》中,通过构建这么一个意识船的世界来异化人际关系,探讨人际的对立与磨合,并在最后颇为纯文学质感的试探中,戛然而止。就像艾略特在《空心人》中所描述的,“世界就是这样终结的,并不是一声巨响,而是一声叹息”,但这声叹息会让读者持续去当心王子与公主在童话之后的真正生活,让故事在故事之外得到延伸。
上海果阅文化创意有限公司已获得本篇权利人的授权(独家授权/一般授权),可通过旗下媒体发表本作,包括但不限于“不存在科幻”微信公众号、“不存在新闻”微博账号,以及“未来局科幻办”微博账号等
责编 | 郭亮
题图 | 电影《梦》截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