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雾:雾中有盗
8月3日,8月3日。这一年的八月三日。索弗瑞记着这个日子呢,这该是那位曾在贫民窟中相识的孩子出狱的时候了。
他体格健壮,因为不知自己年龄所以也不知大索弗瑞几岁。总之是有点小偷小摸的习惯,那也是在所难免。
不是谁都能被当奴隶使唤着当极廉价劳动力的,因为老板们知道穿着破破烂烂的孩童没有什么谈判余地,要么干临时重活拿上几个小钱然后走人,要么就饿死。
“你不干?你不干行!滚!有多远滚多远!你这个该死的小混蛋……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正联想间,在街口雾旋花下倚着围墙站住的索弗瑞将身子离开了墙面。他看到对面棺材铺的老板在打骂一些和自己一样的贫民窟孤儿。他不觉得这个事实的称呼难听,因为事实如此。
可这就是监狱门口,他不能做什么过激事。只是……准备走过去将早上菲特带给自己的两块面包交给他们。也没等走到那些孩子跟前,他们中的一个就跟店老板扭打在了一起。
“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咬。这就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冰从墙后的那条街上走了出来。也正如她所说的,警察立刻赶到也只是将这些孩子驱散了。毕竟被抓起来他们还要供应出相应的房间和面包,并为他们的安全负责。那得多少钱多少心思啊。
“在散步吗?”
“啊,没错。先走了。”
简单两句对答,这也就是熟人间的寒暄了。索弗瑞继续倚着墙面站着,看向街对面的店老板和那些警卫。
老板先是很气愤的样子,后来又平和了下来。大概是接受了“抓回去还要包吃住,干脆放掉”的惩罚方式了吧。
说来自己那朋友,要不是胆大到偷了轮船上的许多金属部件导致沉船,他也不会被抓了去。也真是那艘船的沉沦不知对哪个大人物有益处了,知恩图报的大人物给他求了情。这才好放出来。
停泊在港口的船上并没有人,也没有伤亡。如果是真的造成了重大事故那索弗瑞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位旧友了,但现今他觉得这位朋友还可以回头。
等到多年未见的旧友孤身一人,当然也没有半点行李的走出大门时。索弗瑞一眼就认出他了。
小麦色的皮肤,高高的鼻梁,圆脸阔唇,打扮起来还是一个纯黑色的衬衫。
“迪斯普!迪斯普!”
他喊道,并冲着迪斯普招手。当对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时候。索弗瑞觉得那目光里不同从前的,有些生疏感。好在不一会儿,迪斯普就笑着朝他走了过来。
“小家伙,没我罩着你现在也没人敢欺负你了吧?我最近听说有个假面神偷!那个人可真是威风啊!”
“哈哈……啊,那个,咱们先找个地方吃些东西吧。你也好久没吃过泡芙了吧?”
“你还记得我喜欢吃什么啊。”
简单几句过后,索弗瑞转过身去走在前面,迪斯普走在后面。两人朝着面包房的方向走去,他们以前常去的那家。
“额,今天天气不错啊。”
“嗯。”
一段沉默过后再忍不住尴尬气氛时换迪斯普开口了。
“那家面包房的老板还好吗?”
“他,一直是吝啬鬼的样子。哈……”
这样无话可说的不妙氛围充斥在空气里,其实索弗瑞是怎么也没有想到过有一天会和这样的朋友之间出现这样的气氛并存在这样的隔阂。
“那个啊,你今后准备怎么办?”
“我准备干票大的,就像那个假面神偷一样。既能赚到大钱,又能成为传说。很有趣很酷不是?”如此不暇思索的平淡语气回道,却透着一丝认真。
“好幼稚……”
“什么?”
“没什么。那个,你听说了吗?假面神偷已经被枪毙了,不会再有假面神偷了,永远不会再有他的消息了。”
“是吗?可是那个消息有不确定性,我的意思是,兴许我可以接过这个名号来个假面神偷再现。这更传奇了。”
“不,你可不能这样。还有,把我的钱包还来。”
“哦,看来你在贫民窟里成长了。我甚至没注意到你居然穿着干净的衣服呢。”
索弗瑞叹了口气,手伸向后方接过了那个黑色皮革制的上方绣有猫嘴和六条白色直线的小包。他想这大概是个玩笑吧,毕竟迪斯普一直都不怎么正经。
明明隔了很远又有大雾遮盖,但面包店的老板还是喊道,“这不是脏手嘛!快把面包都盖上布!快!这个家伙好久没来了,每次一来都是一按一个黑手印,坏透了!”
“您还认得我啊!”
“我太认识你了!哎,这不是佩尔菲特先生的小跟班吗?你怎么跟他在一块儿?”
“小跟班?原来你有那位大魔术师罩着了啊。怪不得。”
“你别跟着起哄。”虽然在心里第一时间狠狠否定了“跟班”这个词,但索弗瑞觉得这种说出来也没有什么用处的反驳不如不说倒省些力气。
“拿两袋子泡芙吧,我付钱。”
“啊呀,不愧是大人物的小跟班啊。气质就是和这个脏手不一样,可以的话问你家先生要个签名,我女儿很迷他的。”
“看不出来你还在外面挣到钱了?”
“哈哈……”
索弗瑞的脸上不自觉得浮出了一个苦笑,同时脑海里回荡着菲特的声音,“你还是去偷吧,不偷也不会挣钱的话……没钱就只能跟我当学徒出力气了。一天一个铜南利。我对你好吧,哈哈哈——”
“哈哈哈……”
“没事吧,脸上写满了怨念的样子?”
“没事。”
“给,价钱是六个铜南利。”
“多少!?”
“六个啊,你会缺钱吗?”
在走往贫民窟的路上,索弗瑞看着手里的钱包叹了口气。他感觉今天值得自己叹气的事很多。但将钱包放进口袋里吃上一口泡芙的时候,他才刚想起来今天是个好日子啊。
“你不是不喜欢吃甜的吗?怎么还买两包?”
“非要我说明吗?我不吃你怎么会好意思吃独食啊。”
正走着,迪斯普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一个肉松面包递给了索弗瑞。索弗瑞接了过去,像很久之前一样,可吃了一口后才后知后觉。
“迪斯普。你不能再偷东西了知道吗?”
“为什么?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你身形高大、有手有脚的。我知道你可能很不屑,但,我们堂堂正正去打工吧。可以吗?”
“打工?”迪斯普突然停下了脚,“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那些城北的家伙,你让我去给那些家伙打工?”
索弗瑞闭紧了嘴,之后又迅速松开。他在提醒自己冷静下来尽快给出合适的答复,“偷的话,你不觉得不对吗?而且时时刻刻要担心警察,认识你的人也都会躲得离你远远的,总之,偷的话。你永远也离开不了这里。”
两人朝着周围望了一圈。难闻得早已习惯了的臭气,狭窄的小巷中透入的阳光,因丁达尔效应而显现出的大量尘灰,留在地面上五彩斑斓的不知是何的液体,骨瘦嶙峋的孤儿和几乎每人都有刀伤的黑帮成员。这里就像是废弃物的存积地一样,因为这里的存在,城北显得更加光彩夺目。
“离开这儿?为什么要离开这儿?表面上是这样,那城北里有好人吗?他们压根不管我们死活,还老好脸面,做起事来当面一套背地一套、下流手段也不比我们差。这样的人偷就偷了,而且去城北……不是和他们同流合污了吗?”
“同流合污?他们卑鄙,他们狡诈。但你去偷他们、骗他们……你和他们有什么区别?”
迪斯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片刻之后继续反驳道,“他们做得为什么我们做不得?再说了,你是为什么离开这里?你就那么不喜欢这个你生活过的地方?……我知道,你以前也会偷来不少吃的分给咱们这样的人,你现在去了城北就对他们不管了吗?觉得自己换了身衣服就和他们不一样了高人一等了吗?”
“离开贫民窟不是为了不和他们一样,而是为了有一天让他们和我一样离开贫民窟。”
迪斯普熟练得将被背靠在了身后长满雾旋花的潮湿墙壁上,“所以,你想让我走出这里?”
“对,我想让你走出这里。”
索弗瑞知道,迪斯普并不是一个好面子的人。
“那,你说的兴许有道理。我们走吧。”
“在那之前,我希望你将钱包还给开书摊的那位先生,还有一个卖布匹的,还有监狱对面棺材铺的伙计。”
“你都看到了!?你真的进步不小啊,但是……我把钱还回去,尤其是棺材铺。我不就……”
“你再进去的话,我会等你的。”
“索弗瑞,我希望你相信我一次。这是最后一次了,钱就不还了之后我也不会再偷了好吗!?”
情绪是能传染的,索弗瑞感受得到友人身上所传来的热诚。他没有骗自己。索弗瑞明白,他是真心想要改好了。
“好。我相信你。那么,我们去找个扫大街的差事吧。”
“扫大街?去城北扫大街?”
“不愿意吗?我也和你一起扫。”
“当然愿意,我们走啊。”
索弗瑞难得的真正笑了一回,虽然也就一瞬,动作也说不上大。但也是难得的由心的笑。
虽然说是扫大街的职务,但也没那么好做。每每到傍晚就会有不算少数的人聚集在城北与贫民窟交界的贝克街东,那里的大多是孩童和少有的能被一眼发现的高个。
高个子在普遍印象中意味着更能干,于是扫帚被交在了他们手里。剩下的孩子们总要有些能证明自己可以胜任扫大街这项职务的能力才可。例如……
“等明天结工钱的时候,先生。我可以给您三个铜南利。”
“那我可以给五个!”
类似这样的攀比声又出现了,索弗瑞不知道一无所有的人为什么还要透支着本就不多的利益来慷慨解囊。衣着干净的人倒在某种意义上和下方的孩子们换了立场。
“你不是跟大魔术师混得风生水起吗?为什么不推荐我也去呢?”
“我想他大概会笑着说‘不好意思,我已经有一个徒弟了’来拒绝人的。而且他穷,养不起太多人。”
“阿嚏!”正在擦拭着酒杯的菲特重新将酒杯和手帕放到了水龙头下面。
“他怎么还会穷?”
“你是不知道他花钱有多厉害。不,我们现在说他没用。不,也有点用。”
索弗瑞将脚腕蹬紧,轻轻一跃就踩在了前方人的肩膀上。还没等那里反应就又是几个相近的动作飞速冲到了扫帚堆前拿起了两把,扭头看向了派发扫帚的两人,“你们应该认识我吧?佩尔菲特先生对下周的表演需要灵感,因此让我这个徒弟来扫大街积累心得了。你们不会阻碍吧?”
“当然,这位小先生。大魔术师的行为还真是难以揣摩啊,难道他能骑着扫帚飞起来?”
“嘿,你可不能这么说,咱们还是得……嘿,本以为能再讹点的。没想到和菲特一样机灵。”
“菲特?你跟他很熟吗?”
“之前在酒馆见过几面吧。”
索弗瑞并没有理会第二个人的声音,眨眼间就又回到了迪斯普的身边,他的手掌向外一松,将一只扫帚扔给了他。
“那,我们一天能挣几银南利?”
“你还真敢想。”
“我偷过那么多钱包,几乎每个都是银花花一片夹着油菜花的。他们那么富,我们总该有口汤吧?”
“一银南利,十铜南利。”
“那不才两银南利吗?真是……”
“你理解错了,我的意思是我们一人只有十铜南利。”
“什么?”
“别抱怨了,去朝圣路吧。不定时会有人检查的。”
晚霞的红光和蓝色的雾掺和在一起,隐隐有些紫粉的颜色,可也不完全混淆。
扫帚在地上发出的声音就像是铅笔写在试卷上一样,规律而单调的有些枯燥。在这种重复声音中,也没有人说话。雾越来越浓,颜色也过度到了深蓝。路灯也在眼睛快要一片漆黑的时候打开了。
从傍晚到凌晨,他们会一直扫下去。
浓雾之中的衣服也会被打湿,皮肤也会在冷的同时变得黏黏的。
就在这样的环境下,在一片灯光的边缘处。迪斯普的身边经过了一位戴着黑色礼帽围着黑色面巾,穿着黑色呢子大衣的标准绅士。他的左手拿着手杖似乎是左撇子,而右手迎着风正在扶着帽子,那本该被右手遮盖住的口袋就……
在雾中,除两人之外不会有人参合进来的局面。
一个刚出狱不过一天的小偷还有……只有一个鼓鼓囊囊的口袋。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