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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想世界】城春草木深

2020-12-15 12:00 作者:Gats  | 我要投稿


  春阳照暖,落诸于身,灿灿辉芒若是一层细薄金甲,镀在来人身上,便打散不少心中郁气。

  老者却也像凭空生出气劲,沉肩发力,自井下搅起半桶清水,捧一汪淋在面上,就好似尽数濯去昨夜风尘劳顿,惬意清爽的滋味恣然而生,让他叫出一声好来。

  “老押官,何事如此畅快?”有人在背后言语,听上去熟悉,带了几分谄媚,又有数分嬉笑,剩下的,年迈的士卒也说不分明,只在心内于茫茫混沌里隐有所觉,到底不通透。

  他转过身子,便见一面目含笑的男子,带了青色的方巾,作商贾打扮,正牵了一个半大小子,站在行营外面。

  “是你呀。”押官认出面前的男人来,不知名姓,是个来去无踪的云游客,同自己有过几次买卖,“有些时日不曾见到了,此番来寻我,可是又有生意要谈?”

  “然也。”那客商宽额大鼻,笑起来就显得和气,他把身后扭捏的孩子拉到身前来,“路上见到在讨食吃,问了一问,父母下落不知,生死未明,也没别的亲人,看着可怜,就想送到营里来。”

  “你当军营是如何的地方?哪是什么落难子都可以收下来?”押官眉头一皱,语带薄怒。

  “自是知道的。”男人作过一揖,“所以才专门挑给认识的押官说。”他上前几步,附在老人耳边:“我带上他,行走不方便,若是押官不收,就只能卖给肉贩子了。”

  “送与营里来也不见得好多少……”押官还是吹胡子瞪眼的扮相,语气却软不少,他好生打量了一番那个面色凄凄的少年人,许是饿了不少时日,脸颊凹陷,把颧骨衬得高耸,显得穷凶。眉毛寡淡,双目无神,配上黑瘦细弱的身子,只透出刻薄惨然的废颓,半分讨喜的模样也没有。

  但押官还是细细看过许久,才叹口气,伸手拉住弃儿,道:“便收下了。”

  “哎!”客商叫起来,把老人的手按住,语调惶急:“情谊归情谊,生意是生意,老押官总不能白拿吧?”

  “晦气!”他低声骂几句,向着男人道:“你要多少。”

  商人手笼在袖里,复归笑眯眯的和善模样:“您看着给。”

  押官把手探进怀里,取出一把方孔钱,点了几个,扔给男人。

  “对面的钱?”男人挑挑眉,第一次露出惊异的神色,“不好用的东西,押官不多给些?”

  老人忙把余下的圆钱塞回去,语气切切,说得咬牙切齿:“谁说不好用?”

  客商顿了一顿,才拉长语调,意味深长:“老押官可也另有生意?”

  “快些走吧,将军回来撞见你,我俩都讨不了好。”他挥手逐客,那人听过也不多话,再笑笑,行了一礼,捏着新得的银钱去了。

   “便随我走吧。”押官牵住少年,却提拉不动,却见弃子神色愚痴,眼目呆傻,愣然而无彩。

   “莫不是个心智有缺的苦儿?”老士卒正以为商贾奸猾,塞给自己一个痴童骗钱,哪知少年驻留片刻后,便像是重活过来,褚色的眼瞳里翻涌上一股强劲的,蛮横的浩荡生气。

  “爷爷!”他抱住押官臂膀,老人正是错愕之际,少年再开口,脆生生的,敞亮高亢:“我从军了!”

  “这是作甚!”押官忙把少年拨弄开,“军有法纪尊卑,可不能胡乱称呼,我乃大营押官,平日里唤我押官便好。”

  “押官……”少年把两个字咀嚼够了,又问:“那我作何称呼?”

  老人敲在他脑门上,打得少年痛呼一句,方才板正脸庞,语气严肃:“新兵蛋子要什么名谓?先从青头做起!”

  “青头?”少年摇摇头,“不雅致。”

  押官被气笑了,他扭着少年脖颈软肉,把呲牙咧嘴的新兵提起几寸,“那你同我说说,什么叫雅致?”

  “青头好,青头好!”少年于半空中张牙舞爪地讨饶,押官还是提着他走了近百步,掐出青紫颜色,才收手放下来。

  “我见你欣然从军,全无抵触,是觉着行伍好?”老人待青头匀过气后,便装作不经意问。

  “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青头念得铿锵,“当兵乃幸事,便要壮志饥餐,收拾旧河山。”

  “大话可不少。”押官喉头鼓动几下,终是压下胸间垦辞,转问道:“可饿了?”

  少年点头若捣蒜。

  “干完活计再去!”老人把水桶丢过去。


  “押官,你说我入营已有月余,怎连将军也未曾见过。”青头抱了柴禾跟在老人身后。此间已是仲春良辰,便是北疆亦生出盈盈绿意,正有新柳吐芽,随煦风温润,挂在少年眉头。

  “我如何知道?”押官领着他走在城墙上巡防,路过一处半塌圆台,腿酸脚软,生出困乏,便停下来歇脚。

  “押官可有见过他?”少年被暖风吹得神醉,生出惫懒来,就放下怀中木枝,也学老人坐下。

  “干活干痴了?”押官瞥了他一眼,“你日日随着我,自是知道我也未曾见过的。”

  “稀奇……”少年喃喃一句,像想到什么,又道:“还有更稀奇的,大营里除却押官,好似还没人发觉多出我这一个兵。”

  “这可不稀奇。”老人睡眼朦胧,但应青头的话还说得规整,“本朝在北疆驻有数十个戍边行营,每逢战乱,都要收归流民作散兵。便是无有战事,也总有流离的农人过活不了,来投军混一口饭吃。戍边不是好差事,多几分力总是好的。人数一多,也就不分彼此,到底都是讨生的苦人罢了。”

  “怎能说是讨生呢……”青头垂首,语气忧闷,“马革裹尸,当是壮事一件。”

  押官头也不抬,吐出一句:“那是将官之壮事。”

  “况且……”他特意撑开一条眼缝,以少年难明的淡漠冷然道:“执剑冲杀之步卒,不知名姓者尚不计其数,费尽心力维系的友朋亲族,或是第二日就死在泥里,垒石埋土,连尸首都寻不回来。”

  “何不干脆互相当个不熟识的生人,反倒取巧些,也少掉些泪。”

  这番论辩好似一记自天庭而下的煌煌惊雷炸响在少年耳畔,字字句句若是交戈之鸣金戳心穿肺,几乎让青头呕出一口难受的郁血。

  他自是知晓押官字字属实,而正是由了这番过于严酷之真实,更让少年人神智昏乱,几乎要被压晕过去。

  老人见状,摇头唏嘘,他如何不知新兵胸怀赤子热血丹心,可空余壮胆的蛮勇之兵虽乃豪情,在沙场搏杀之中却往往十死无生。押官从军戍边十数载,积下一身见识,更学得几分油滑痞性,便想早些用言辞打喝醒这虎头虎脑,懵懂无知之青头新卒,好让他学机灵点,也能多活一些时日。

  押官言语仍未说尽,他直起身子,另起话头:“后生,先不论将军何处,这旬月来,可见到操劳过?”

  少年强撑着辩驳:“营中除我皆为熟士,怎可为一人操练?”

  “荒谬!“押官像知道青头会如此开脱,舌绽春雷,若有钟鸣,“军阵演武乃是须磨通透的杀人技,哪有废弛松懈的道理!”

  “押官究竟是何意……”少年被几度喝问后,已要说出不话。

  “我见你谈吐像读过几年书,才同你说这些。”押官正要说到真正的窍穴,眉目一肃,眸光沉凝,是极郑重的姿态,“戍边卫疆非是诗词歌赋里好看的华章美句,只见浮丽轻巧,或是慨然长歌;更非是依凭一腔勇血,鲁莽行事可成。本朝积弱已久,又逢经年攻伐,败多胜少,再勇烈的奋迅也丢了泰半,又如何同辞章里那般光鲜。”

  “便是如此,也不该虚度时日,荒废技艺……”少年差些听不清自己细弱的回应。

  “敌兵勇壮,操练与否,都逃不过一败。”押官嗤笑出声,若是自嘲,又若是庆幸,“这几年打得少了,大家也情愿过得轻松如意些。”

  青头兀得站起身子,抱上木柴,走到押官身侧。

  “歇息够了?”老人也施施然立起,好似方才那番可判奸言攻讦,非议谤毁的诛心之论也若春风无痕习动,润达入心,而翕忽轻散。

  “歇够了。”少年眼眶发红,但他犹自忍着,没让泪掉下来,只悬悬然挂于眼角。

  押官见了,跺跺脚,指着脚下圆台开口道:“此处原是南烽火台,以铜盆所铸,累有良柴,高三丈有余。若目察危情,便引油入盆,顷刻火起,乃知敌犯。”

  “台子呢?”少年见押官说半截就停下,便知道他是要强逼自己追问。

  “不知也。”老人耸耸肩,“何时不见的,去了何处都不知晓。”他一面说,一面引着青头自墙边阶梯走下去。

  “便不管了?”

  “管是要钱的,饷粮都吃紧,哪里分得出来理会这些?”押官教训着,复看到少年咬住牙根硬撑的样子,也知晓敲打够了,再多说便是过犹不及,心下一软,也就老实补上一句:“大营前的城口却有一座还立着,倒也不算是全数坏毁。”

  少年闻言,停下步子来,容色戚戚,眉存悲切。

  押官见状,却不知哪句又惹到新兵,就伸过手想敲青头颅顶,却被躲开了。

  ”如何,是还习惯不了?军中纪规散漫,废弛无序的可还有不少。我听军头说过,名扬四海的西军步弓,发弓一轮,便要讨一轮赏钱,否则按弓不动……”老人还欲絮絮而言,却被新兵轻声打断。

  “不是的,我还在想押官最开始的话。”少年抬头,静眸含水,若有春波一池,碧透清冷,“押官不告诉青头自己的名字,也不愿知道青头的名字,便也是怕麻烦吗?”

  正有疾风骤起,吹落飞花柳絮,飘零散离,盖住押官瞠目哑然。


  有蹄声达达,正自林间葱茏而来。

  押官才被青头问得无措张皇,自城上下来,领着满腔委屈的少年顺墙而行。此处离营盘已远,渐入深林,四野静谧,途中二者各有心思,皆默然不语,听闻异响,新兵犹自埋头不理,老人打眼一望,吓得亡魂直冒,匆忙里只得低喝一句。

  “待会儿别说话,将军骑马过来了!”

  少年一激灵,差些咬到舌头,连气都忘了生,忙把柴禾高举起挡住脸,缩在押官后面。

  草木掩映里当先迈出的便是前蹄,足有碗口方圆,望上而去,胸腹雄健,稀鬃少尾。脖颈形如刀螂,尖耳而方首,吐吸升浮动间若有鼓缶沉鸣。眼含明光,正似璨星生茫,炯然有灵。皮薄毛细,仿有素雪缀身,秋霜切玉

  “龙脊贴连钱,银蹄白踏烟,实是雄武。”便是眼下余光窥到半点,青头也看痴了。他自这骁壮之奇马身上见到天作般的难言瑰丽,几欲失却心神,竟欲迈步上前,抚而颂之。

  白马确乎有镶金刻凤的雕画美鞍一座,缰绳也作浓艳朱料,在宽厚的马额前结出如意的饰样,扣住一块翡玉圆润,便从矫然风姿里透出文弱贵气。

  “见过将军。”押官双手交绕,供于身前,低首垂目。

  鞍上的男人未着戎服,而是选了靛青的绸缝制一件斜领交裙的文人服,纹了流云飞鸟,隐在袖袍翻动间。许是天暖,鹤羽的穿袖裘衣搭在左手,在策马时随风而动,便好似如真之禽鸟,正振翅而云游。

  华衣锦带,好马良辰,远望过去,倒真像是远出郊野,流觞赴宴的浊世佳公子。

  “老押官,是在巡防?”将军按住马,语气轻淡,听不出喜怒。

  “是,今次轮到我,才把西边探完,南边刚走过一半。”老人回得恭敬,咸汗从额上落下,渗进嘴里,涩人得紧。

  “贼番好些年不走此处过去了,倒不用绷这么紧。”将军生得俊俏,皎如翠墨眉若剑直,薄唇似叶削。肩宽而体健,肤白而玉质。以懒调言语,全无武官悍气,到像是骚客以顿挫作对吟诗爽朗清举,彬彬有礼度。

  “不敢。”押官再埋头,几欲把腰身折断。

  “也好,押官巡完,记得早些歇息就是。”将军刺马,白驹希律一声,就小跑起来,经过青头身侧,他抽出别于腰际的竹笛一只,敲在少年头上。

  新兵哎哟一声叫出来,然后马上住了嘴。

  “老押官,又捡了一个回来?”将军没回头。

  “是那日从……”老人开口说了半句,将军就挥手示意停下来。

  “可是还未入军籍?找个好日子去寻副都头批进册里,也多少讨个名分。”将军嘱咐得仔细。

  “领命。”押官又是感动,又是羞怯,到底挤出一句。

  “山风吹空林,飒飒如有人。”将军没在意,倚在鞍上,另起话头,“押官,你以为如何?”

  “将军妙手偶得,写得极妙!”押官默念几次,就高声赞道:“简练质朴,隽永有味。”

  “拍错马屁了。”将军嘴角一扯,又把笛子打在押官头上,“是别人写的。”

  老人正不知如何作答,将军道一声别,扬鞭纵马,数息间就去远了。

  “好俊的将军啊,像书里来的谦君高士。”少年嘀咕。

  “你以为将军纵马入林是在营里闲极无聊了?许是又去寻文思佳情,想要弄墨赋章一篇。”押官语气夸耀。

  “是雅将啊……那写得如何?”少年心思无暇,也就问得直接。

  老人面皮抽了抽,从熏黄的牙缝里挤出一句:“尚可一读。”

  “扑哧!”青头没忍住,畅笑出来,差些把柴禾抖下去。

  “好小子!”押官像是生气了,举手作势要打,少年又问一句:“营里堪堪不过百人,当是都头辖领,缘何押官要称呼将军。”

  “自是讨将军欢心……”老人语气低落下去,“而营里兵卒,不论大小官职,也愿意以将军相称。”

  “何解?”青头更生惊疑。

  “将军是有官身在的,从九品的陪戎校尉,当统一县兵事。是将军自己请命,愿往戍边营里来做都头领军……”

  “将军同我,原是一类人呀。”少年听过押官言语,心下了然,眸子里再有火光撩动。

  “那是从前了……”押官说到此处,竟有些泪落沾襟,他不愿细言旧事,只好挤出几分假怒道:“你倒是好意思给自己贴金!”

  青头却不怵,还直勾勾盯着老人,神色有异。

  “如何还在笑!”押官被盯得发虚。

  “我听将军说,押官从前还捡过几个娃娃兵带?”

  押官不回话,而是径直转过身子,朝林子里走。

  “莫要走急了!野径崎岖,我还抱着东西哩!”少年也不问破。

  “那闭紧嘴巴,好生跟着,今日还有大事等着你!”老人骂骂咧咧。

  青头洒然一笑,不再多话,屁颠颠跟着去了。


  复行三四里,于层林间得见空地,依势建有瓦屋一座。就地取了木料,用干草混上河泥混抹于墙。砌房的是个巧人,刷得规整,也就不觉多粗粝。

  押官没主动解释,青头便也懂事,就随在后面。老人扣了扣门,发觉无人应声,就盘腿坐下来,吩咐道:“看来正在忙,小子,先把柴火堆在后面去。”

  “好。”青头今日显得乖巧,也不犟嘴,老老实实扛到柴房堆放齐整,回来见到押官还坐着,也就在旁边立好。

  老人瞥了少年一眼,又闭过眼睛养神去了。

  盏茶功夫,瓦屋木门一摇,就走出来个满面红光的兵卒来,押官见了,起身凑上去。

  “玩好了?”他没压声音,青头也听得分明。

  “好了。”那兵卒额有浮汗,说话也喘着,但目有流连醉色,神色畅快,是极开心的模样。

  “快些回去吧。”押官拍拍兵卒肩膀。

  “好嘞。”那兵卒感激地点点头,自腰间内袋里摸出几块碎银子,递到老人手里。

  青头正以为古怪,兵卒前脚刚走,后脚屋内就出来一个妇人。她着一身方便的窄袖,但许是穿急了,衣襟还未理好,就露出些许胸前光景来,正随着步履上下轻摇。 女人身姿本就丰润动人,露在少年眼内的软肉更是盈亮透白,水波滚滚,晃眼得紧,羞得青头脑门冒烟,捂住眼睛就提腿要跑。

  押官见怪不怪,提住新兵衣领就拽住他。

  女人慢条斯理把裙衣理好,又把散发拢到耳后去,才向老人开口:“怎么有空过来?”

  “送些柴火来。”押官把青头放下,“可有人找麻烦?”

  “这倒没有。”妇人眼波流转,虽不施粉黛,顾盼之间却自有妖娆风情,“劳你费心了。”

  “也是想带这小子来看看。”押官把少年拉到身前,新兵脑子还麻着,更不敢看女人,瑟缩着身子,便像只无毛的鹌鹑。

  “又拐了个青头?”妇人娇笑一声,探手捏了捏少年面颊几下,大胆热烈,全无半分羞怯。

  “就少逗弄他。”押官倒先无奈起来,“这事总也要知道的,又不能一直瞒着他。”

  “知晓了。”妇人听完,笑眯眯打量过青头两眼,俏目一转,有些犹疑着开口:“我这里也有事要同你商量。”

  “但说无妨。”老人却也好奇,妇人孑然一身过活,行事便不似寻常女子优柔,反倒有了军中利落果决的姿容,少见她这般感惑。

  “那边来生意了,只说今次要多来几个。”妇人也不遮掩,三两言语说尽来由。

  押官沉吟片刻,才疑声道:“可有诈?”

  “都是熟客,凑一起了,也方便些。”妇人撇嘴,“他们如此解释,我思索不通透这些,便只好问问你。”

  “敌朝虽常年进犯,往往西绕取路,可长驱直入,少有觊觎我北疆坚城者。”老人思虑片刻,就下了决断,“却也不可戏然轻视,便由我去会他们,恰巧也带上青头一齐。若真是来做生意,你便辛苦些,若是别有所图……”

  押官捏紧腰侧长刀,语气森森:“便也不惧是也。”

  妇人帮他理了理衣冠,“我辛苦些没什么,生意做好,能挣钱就是幸事。”

  “就先去了。”押官向妇人告辞,青头才听了个囫囵,就又被拉走,在林子里快跑起来。他也好似终于回过魂头,张嘴第一句便是:“你失心疯了?在行营外蓄养娼妓,开窑供兵士取乐,是要杀脑袋的!”

  少年说得又气又急,连押官也不喊了。

  “你懂个屁!”老人忧心他事,说起话来便也不客气,“皮肉买卖可是边疆军镇最红火,最值当的大生意,多少人挤破脑袋都挤不进行当里,你倒还嫌弃起来了,是嫌银子不香,油水不足吗?”

  “有钱赚便是好么?”少年顶回去。

  “那你说说,什么才是好?”押官也不惯他,“若是忧国恤民的心绪能剖出来当饭吃,那我第一个划肚子。”

  “妇人可是自愿?”新兵还不罢休。

  “夫婿早亡,乱世弃妇,卖身前绝食守寡,差些死过去,救活后便也不羞做了。”押官寥寥带过,末了,还是嗟嘘一句,显得语重心长:“我这般年纪,许过再过几年将军就要遣散回乡,你一个人在军中,这窑子你开也好,不开也罢,总还留了人能照看你。”

  “我同押官一起走便是!”青头也来了脾气。

  “胡闹!将军才把你批录入籍,就开口想着逃,真当军营是来去自如的地界?起先壮志报国的豪情何处去了?全丢了?”押官闻言差些气得背过去,心焦气燥里说得怒火腾腾。

  少年闭住嘴巴,他自知失言荒唐,但又被老人一股脑塞给自己的纷杂世事搅得头昏脑胀,只觉似有几分道理,却又尽显可鄙市侩,神海交思良久,还未琢磨清楚,就已随老人奔行到城墙边下。

  押官轻车熟路,走到墙侧,勾手一扯,便拿下一块蒙了土色的油布来。青头这才发觉墙上或是炮石投击,又或单单是年久失修,破出一道细窄的缝隙,宽不过半丈,堪堪能挤过一人。平日里有那油布遮住,不定神细视,倒还见不明晰。

  “这是……”连番惊变之下,青头对眼前之事竟未生出太大震动。

  “我开的妓馆是北疆边出了名头的。”押官说,却没有几分得意,“对面馋这滋味的兵也不少。”

  青头没回话,他早不知道是非曲直间,哪方才是正道所在。

  “我明白此举不磊落,也不地道。”老人站在墙边候着,坦然承认,“但总归赚了对面的钱,我常这么说服自己,夜里也就睡得好些。”

  “我不会再继续开窑。”青头别过头去,说得坚定。

  “反正是要交给你的生意,日后如何处置,你随心就好。”押官倚着石墙,手掌住刀柄,也不多争辩,“但要记得待会儿见到来人,便机灵些,别多说话,也别冲动。”

  “知晓了。”新兵应了一句。

  两人等到昏时过后,暮色浅淡,墙后才有悉索之音传来,片刻后就挤进来一个精瘦汉子,见到两人,眼目一亮,就打起招呼来:“老押官!怎么亲自过来了!”

  老人见到对方面貌,确是往日熟识,也就放下不少戒备,寒暄几句,便又多挤过来三两个。

  “没了?”押官粗略点了点,一共来了四个,倒还不算多。

  “没了。”接话的是个年轻人,他官话说得正,吐字干脆,中音饱满,若是君子之声。

  押官一奇,就眯眼看过去,是个未曾见过的生面孔,面貌寻常,穿得兵服宽松了些,显得不合身。他见到老人目视过来,也就含着笑意,垂首轻点几下,算是问候。

  糟了。

  霎时间押官心内只剩下此二字激荡不止,浩大无边的惊惧若是顷天之山崩,滚涌之浪啸压向年迈士卒,一呼一吸里押官连想要掩饰几番的思虑都抛在脑后,汗出如浆,淋淋沥沥,浸透过衣襟,就染出不详的暗色。

  面净无须,鬓发仪整,乃是贵相。初入敌国禁地,而从容不迫,拿捏有度,又是勇志。二者相连,近乎把其人是将门公子,一军之领的身份写在面上。

  胡服左衽的公子眼神狠辣,他见押官目生迟疑,面有异色,心念一转,便知多少败露了底细,便轻叹一句,显得颇为惋惜:“早知百战老兵眼色若此了得,也不会自作聪明,以如此拙相惹人笑话。”

  他朝押官抱拳,“老兵士,得罪了。左卫,右卫,拿下他们。”

  押官正欲拔刀,公子身后左卫便伸臂将老人两手攥住,发力扭腕,押官吃痛,弃刀握拳,直奔面门。那人以掌格拳,再打在押官下颚,老人顿觉天旋地转,软倒在地。

  “公子意欲何为?”押官吐一口血,恨恨问。

  “如何要费力气问呢?”公子居高临下,睥睨而视,“莫非会为游兴而来?”

  离得远些的青头见押官被擒住,另一人也迈步过来,顾不得老人先前耳咐,脚底发力,扬起一捧沙尘障人眼目,转身欲奔。

  “不要!”押官叫得凄厉。

  右卫解下腰刀,马步半蹲,纳气旋腰,掷兵而去,电光火石间,长刀没入青头后背,自心间透出。


    押官不再挣动了,他起先若离水活鱼般弓起身子,摇身摆腿,想要脱出左卫束缚,被抽了两个巴掌,脸颊高肿起也没停,青头伏地不动后,就静下来。

  “是认识的兵?”公子见了,问得关切,“他不逃还好,便也能像你苟下一条命来。”

  “他不是逃。”押官瞪得眼角都要呲裂,像是要把面前胡人的容貌纤毫毕现,半点不落地印刻在眼眸上。

  “老押官,你说不逃,便不算逃。”公子笑一声,“遂你的意。”

  “公子认得我?”

  “久仰盛名。”公子蹲下来,重重握住老人粗糙的手,“押官春窑的艳名我听过无数次了,手下人起先私传可以溜进来偷腥我还不尽信,现在才明白不是虚言。”

  “公子亲自进来,是要来查情报?”押官仗着被俘,说话也全无顾忌。

  “不。”公子笑得眼睛眯起,老人这才发现他生了一双凤眼,眼尾高翘起,弯折若轴中曲匕,就生出险凶的冷意,“是来玩的。”

  “玩?”

  “告诉押官一个秘密。”公子倾过身子,也不作嫌,贴在老人脸侧,颇为亲昵地附耳低语道:“这些时日里来给押官送银子的客人里,掺了不少我军神眼斥候。几番下来,早把城中布防,巡制,要害探得彻底,说不得比你们将军还要清楚呢。”

  “已是功成之际,不免快意,一时兴起,就想探探这处窄道,也好当面谢过押官,算是不枉此行。”

  “听公子的意思,是要攻城了?”押官周身一震,又强压下去,虽面色灰败,但还强撑着问。

  “就在今晚。”公子摇头晃脑,意气扬扬,“父亲说我资历上军功不显,但学别人南下劫掠没甚意思,就想讨个城,回禀上去,也是不大不小功绩一件。

  “说起来,真是要感谢押官大人。”公子面容一肃,郑重地施过一礼,“若不是押官重小利而舍大义,此番破城,说不得还要多折损些人手。”

  押官没吭声,他快把牙关压碎,嘴角有血淌出来。

  “莫气了。”公子痛呼一声作孽,卷起衣袖,细细给老人擦抹干净了。他神色认真,像真在侍奉尊上,而后再吩咐左卫松手,亲自把人扶站起来。

  “公子不杀我?”押官把公子手甩开,啐一口唾沫,混着浊血,吐在他脚下。

  “押官想寻死?”公子咯咯笑起,他抚过老人脸侧,把勾连于上草籽污尘拂掸干净,凤眼微微睁开,漏出的眸光在初暮月色下映出诡雅妖异,“彼之曲径通幽,吾之康庄大道,有押官高赠暗道之明义,却哪里会舍得杀掉押官,更要重重赏赐于你。”

  言毕,公子自怀里掏出一把票卷,塞进押官掌中。

 “是抢来的钱票,押官爱财,我这边商贸不盛,固不好用,就送还押官手里。”

  老人接过来,是蚕丝的布,柔得很,他原先摸过几次。

  忽有炮鸣阵阵,又有战鼓擂动,杀声高响,公子抚掌而笑,朝押官道:“当是打起来了,便不多耽搁。此间事了,你我再叙,说不得也要押官带我共游妓馆,尝尝姑娘润好。”随即拱手作别,携人疾步赶往大营。

  押官等人走远了,才自肺腑里挤出一声怆然哀鸣,音调枯涩,到半途就哑了,含着浓痰咳出几股污血,泼到地上,四下横流。

  他头朝后偏了偏,到底连青头尸身也不敢看,把钱票胡乱塞进怀里,抹了一把脸,便朝来处瓦屋回奔过去。

  妇人甫一开门,再见押官,只见其人神色有异,但还算沉稳镇静,见到她,便匆匆道:“快收拾东西!”

  “怎么了?”妇人不解其意。

  “对面打进来了!”押官走进屋里,掀起床板,摸出一个长有半臂的木盒,用蓝布裹住,“这里面是积存下来的财货,营那边还有些不少,来不及拿了,你先带着这些,往中原逃,越远越好。”

  妇人见青头不在,却不敢问,再见押官神色庄肃,又面含死郁,便已知事态紧急到了如何的地步,也不费口舌,麻利地打包起行囊来。

  她收拾过半,停下来,顿了顿,大着胆开口:“押官,你同我一起走吧。”

  “不能走。”老人摇头,说得干脆。

  “因为将军?”

  “倒也不全是。”押官一笑,便滚珠子似的掏心说起来,“之前的押官在我入军第一天就私下知会过,说在万里疆线上做皮肉生意最是生钱。起先我还不信,但是转念想想,都是年轻后生,困在臭烘烘营房里,难得回一次家,经年累月见不到女人,裤裆里的鸟不得憋坏了?这才起了念头,寻到你,又叫人暗暗把消息放出去。”押官说到此处,看过妇人一眼,目含歉意,“这群兵平日里也用不上银钱,给得那叫一个大方,便是没钱的也把传家的值钱物什给当了,做了几月就赚得盆满钵满,甚至声名传到对面去,勾了不少熟客,却也算是闯出名堂来。可安逸日子没过多久,这又打起来,我舍不得这生意,更舍不得一次打仗就把基业丢了,便想守在这边,免得不识趣的把房子烧了。”

  妇人笑笑,捏了捏押官鼻子:“今次怎连谎话也编排不好了?说得磕绊,不似平日牙尖嘴利。”

  老人摸摸脑袋,就呵呵傻笑着。

  “我不劝你了,你大可安心些,收拾好我即刻就会走,总也逃过几次难,能照看好自己。”妇人走近几步,朱唇在押官面上轻碰一下。她新抹了胭脂,就印了道浅粉的花色横亘,看上去又是旖旎,又是可稽。

  “跑快些,跑远些。”押官帮她理好盘髻,又取了灰巾环在妇人面上遮风挡尘,再望一眼,就阖门出去了。


  大营静沉,近无人声。押官自小路匿迹回来,藏在营帐阴影下巡视几番,才见了城上立有胡服兵士,方知战事已毕,将军或是弃城,或是举降,行营已被公子拿下。

  他猜想敌兵许是正忙于劫夺之事,看管不严,就偷溜上城门去,刚走到烽火台旁,就见了有人在旁边候着。

  “什么人!”那人提刀出鞘,借着头顶烛火一看,竟收回兵刃,“是老押官?你还没走?”

  押官差些拔刀要劈,听了对面的话,仔细审看,才认出是对面的一位妓馆熟客,来过三四次,两人还同桌吃过酒。

  “我才从外面回来。”押官佯装不解,“你们这是……打进来了?”

  “是了。”那兵还有些赧颜,“你们将军降了,早早把兵将悉数遣散,就没打起来。”

  “都走了?”押官问得急。

  “将军没走,特意留下来等公子。”

  “在何处?”

  “同公子一齐在主帐里。”兵卒或是觉得大局已定,便也交代得痛快。他回答完,见四下无人,就鬼祟祟走到老人旁边,压了声音,语调急切:“押官,那妇人在林里……可还好?”

  “馋啦?”押官笑骂一句,招手叫人过来,等离近了,藏在手后的短刀直刺而出,剁进心窝里。

  那人瞪大双目,挣腿几下,就没了生息。

  押官把尸首拖远,从内衬里取出火折,拿掉遮风的盖子,正欲点起烽火,发觉铜盆里少了引火的刨木屑,环望几圈,想起怀里银票,就拿出来作信子燃起,生起一丛明焰,掷入盆内。

  烽火渐起,但柴木久置在外,沾了不少水汽,也就燃得不大。押官望见,偏偏就想起从前饿殍遍地的困苦日子,他在沟里捡到一截还算新鲜的断臂,兴冲冲打算烤了吃。好容易生起一团火,明晃晃灼在皮脂上,滴出油汁,哧噗出声落在炭里。火势卷扬,激起几缕青烟,就带着香气飘远了。

  老人便羡艳起清风来,无形无迹,又全无牵挂,心之所向,便可悠然往去。

  “长风几万里……”押官心知自己年老体衰,但多少还榨得些油来,便合身一跃,入盆投火。

  “吹度玉门关。”


  “快些给将军松绑。”公子坐于主座,斜睨着五花大绑被跪按在地上的将军。左右卫闻言,便把浸过水的油绳拉开,又取了一盏新椅,让将军在公子对面坐妥当。

  “是个俊人儿啊,如何要做吃苦差的武夫,便是入官家要个外宠当,也比这值当。”公子细细看过将军姿容,就捂住心口,怪叫出声,语调里满是痛惜。

  “公子可有门路?”将军闻言,轻轻一笑,也就还一句。

  “将军不战而降,却是起了这般心思?”公子拍案而起,“何不早同我商量,我也好把将军呈上去。”

  “公子能暗潜入营,里应外合,我便已经输了,再战不过戕害兵士性命,终不过一败。”将军说得轻淡。

  “啧……”公子凤眼一眯,“倒也磊落。”

  “只是……”他突然压向将军,“遇战先怯,解兵散卒,将军不怕杀头?”

  “公子可会放过我?”将军盯住公子眼睛,问得认真,“若是公子放过我,我尚有闲心忧虑此事。”

  “将军可是怕死?”公子若是见了如何不置信的奇事。

  “怕。”将军颌首,也答得简短,“何人不怕?公子不怕?”

  “怕!”公子一拍大腿,显得极痛快,“好呀!将军居然是个妙人!我倒舍不得杀你了。”

  “我也舍不得死。”将军随着公子笑。

  公子手下武官见了,也附和着干笑几声,帐里登时溢满欢声乐语,好似宾主尽欢的光景。适逢此刻走进来个兵士,兴高采烈地牵了高头大马,毛色素白,进献到公子手中。

  公子眼目一亮,显然是识马之人,夸赞道:“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当真雄马是也!”

  白马见到将军,鸣啼一声,把脑袋凑过去。将军摸了摸,埋怨一句:“如何没跟着副都头走?”

  “是将军的马啊,难怪……”公子见状,还欲打趣几句,牵马的兵上前耳语几句,他便丢了缰绳,撩起衣袍就噔噔跑出帐外,边跑边喝:“将军,快随我出来看!”

  等将军也走出去,才发现城头烽火燃得正旺,柴木烧得噼啪作响,焰火如舞如扬,好似一碗赤诚薪血浇铸的豪烈心火,凌然怒放,灼在乱世脊骨之上,腾起滚滚烟尘,遮天而蔽日。

  公子并不慌乱,还朝将军问:“看到烽火,可有援军会来?”

  “不知。”将军说得含混,“或许有,或许无。”

  “你倒机灵。”公子闻言,全不在意,反用手肘戳戳将军,“看,火里还有个人!”

  将军敛神细望,果然见到烽火中有个皮穿肉烂的焦黑人影,他还未咽气,倒伏于铜盆上,胸口仍在起伏。

  “以人油为引,投火成炬,其势恣然奔放,累日不灭。”公子娓娓道来,显得熟稔,“我在书里读到过,早想试试,没想到能在将军这里见到,真是双喜临门!”

  “许是我手下晚归的兵。”将军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将军手下,竟也不缺义人忠士。”公子只笑着,他好似见到了如何稀奇的盛景,凤眼在火色映照下隐有欣然快意。

  将军忽地抱拳,半跪而下,“公子,请赐步弓一副,箭矢一支。”

  公子撇过头,深深望了将军几眼,语气玩味:“自无不可,但只给将军一支箭,便要射准些。”

  “谢公子。”将军接过弓,弹弦试劲,就把箭搭上去,指向城上焦影。

  “将……”公子正欲开口,但见将军调转身子,松手放矢,箭锋无影,若风雷含啸,激越振声,正中公子面门。



  非常感谢各位读者能够花费时间读完这篇有些过于冗长的作品。

  本文的背景其实选择了架空历史,是因为作者靠粗浅查阅得来的历史知识近乎定然会在诸多细节上出错,也多有杜撰想象之处,于是采用了取巧的做法。因而大可不必深究是否合理,能自圆其说即可,也好让行文顺畅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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