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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面

2020-10-13 14:25 作者:Gats  | 我要投稿

  外婆是37年生人,祖籍山东,适逢日本侵华,举家逃难到蜀地,嫁给外公。外公为族中独子,又为末子,受尽宠溺,脾气乖戾,行事急躁,外婆也不恼,只是受着他。

  两人都有读书的天资,大学毕业不久,皆入了农业科技所,研究作物,以高粱为旨。上山下乡开始,受运动影响,两人再被外派到甘肃,在此地居住生活几年,留下不少回忆。

  此次要写的,便是一次饭后,外婆偶然想起的一件琐碎小事。

  晌午了,该是吃饭的时辰。

  日头很辣,明晃晃打下来,灼得人脊背生疼。她捧着碗,屋檐下有几处阴影,便提了小板凳找过去。

  她的饭菜说不上好,白生生的米饭蒸得饱满,有几块盐煮的土豆伴着。就算如此,不远地方几个赤着上身,晒得通体黝黑的农人还是投过来混杂着好奇与羡艳的眼目。

  她不知晓那些寡言的男人是在打量她,或是她手中的热腾腾的饭菜,只是到底还不习惯这显然的注目。

  已来了有些时日,她尚且耐不住风沙磨砺,更妄论陌生疏离的人情风俗。

  旁家的大门开了,她转过头去,是隔壁的妇人推门出来,她记不清名字,只是点头笑笑。那妇人脸颊红彤彤的,看到她也笑着打上一声招呼。

  妇人体态瘦削,几缕泛灰的头发从帽缝里漏出来。她不知道那是操劳的痕迹,还是单单染了尘土。那女人肩上搭着一条浸透了水的毛巾,迈过自家的门槛,便半蹲下来,把门沿前那块灰扑扑的青石板擦得水光剔亮,随后直起身子,大声朝外面呼喝着。

  她不知道那些小孩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似乎下一秒他们就如同作戏法般从巷子窄街里变将出来,脸蛋晒得发红,手脚也脏兮兮的,大呼小叫着,小脚迈得飞快,像是一团低地掠过的翻滚着的卷积云,隆隆然奔到妇人身前。

  妇人笑呵呵地把这五六个小子挨个提起,用那毛巾把十几只手囫囵抹拭干净,又回过身子,搬出一个搪瓷大盆来。

  她不解其意,一边吃着饭,一边偷偷用眸光窥探,看到那盆里是用白水煮过的面条,心下了然,知道是孩子们的吃食。却见了妇人把盆身一转,一锅水面便稀溜溜倾倒下来,落在石板上。妇人用手倒弄几下,把面均匀铺开,朝孩子点点头。

  又是一声欣然呼喝,便像是拉开序幕,孩子们蹲在石板旁,用手抓了面条塞到嘴里,啪嗒啪嗒嚼起来,吃得津然有味。有一个身强力壮的,仗着手脚灵便,把弟妹们扫开,霸占了一隅,吃得快活,被那妇人见了,在脑门中间敲几下,便提起来丢到一边去了。那孩子不哭也不闹,捂住脑袋又跑回来,只是这次老实了,缩在一旁小口小口抓着吃。

  她大张了嘴巴,被眼前未曾见过的粗狂景象惊得哑口无言。

  筋道面条摔在石板上的清脆响动,手指交叉穿绕时带着汤水的粘稠颤音,恣意畅快的声声吞咽,还有稚儿间少不了的打闹嬉笑,此间种种纷杂扰动皆入她耳,却似另生出苍凉高远的叹歌一曲,萦绕回荡于畔,于烈风高瑟之下,让她有了复杂难言的感怀。

  孩子们不多时又跑远了,她看过去,石板上已没有多少面条了。那可是如此大的一锅面条,她料想自己同丈夫许是吃上三天三夜也吃不完那么多,可在孩子们七手八脚的扒拉下,那山一般的面条几下就消失在他们口中,几欲让她觉得不真切。

  那妇人把粘连在石板上的残余扣下来,汇成小小一团,颇为珍惜地塞到口中吃掉了。她这时候才知道剩下的一点余面方是母亲的,心里有些不忍,正欲开口,那妇人已收了盆子关门回屋了。

  她望着碗里的饭,忽觉没了胃口。

  诚然,她此前从未见过如此粗野大胆的喂食,刚开始的奇异惊诧过后,却一度让她想起家乡圈养的畜物,心内隐隐带了不适。

  不,她摇摇头,又想起妇人和孩子们的面容,黝黑肌肤下,猛烈的强劲的血液喷涌出的润泽鲜艳的气色是最旺盛,也最纯粹的生趣。

  他们日子苦吗?她不知道,他们开心吗?她亦不知道。

  她只觉一股随性豁达,自由通透的生气从体内冒出来,让她想要高唱,想要舞蹈。

  那是方才令她震撼的喂面情景最末留下的旷达回韵。

  “午好啊!”她朝那几个太阳底下汗流浃背的农人打招呼。

  “午好!”农人回应。

  她于是抱起碗,大口吃起来。

  她只愿自己也如孩子们那般,吃得唇齿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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