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故事·谐铎(十二)
53,梦中梦
有位姓曾的孝廉要进京参加进士考试,带着一位老仆,收拾了行李北上。一天傍晚,来到一座庙前。天色已晚,便解鞍投宿到庙中歇息。晚上曾孝廉在庙门外散步,只见一条溪流,两岸长着垂杨,长板红桥架在春水之上。桥旁有几十棵杏树,鲜花怒放,树上翠鸟鸣叫。曾孝廉过了木桥,看见一家园门大开,便漫步走了进去。里面绣阁参差,雕着花纹的窗户小巧可爱。顺着曲折的回廊,直走到内室。里面有数重珠帘,玉钩斜挂。水晶屏风后面,摆着一个珊瑚床,大红帐子半启半垂。角枕锦被,洋溢着麝香兰花的气息。左边横放一个梳妆小几,镜匣未收,粉奁半开。花瓶里的碧桃花小瓣,正落在胭脂盒旁。忽然传来一阵琐碎的脚步声,曾孝廉慌忙藏进夹幕中间,一看,来的竟是自己的夫人!他连忙上前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夫人笑道:“这里是郎君新买的别墅,你怎么竟忘了?”曾孝廉也就不再追忆。夫妻二人同坐谈笑,忽听得外面马腾人沸。曾孝廉起身出去询问,原来是朝廷派人来接新殿试中选的贵人到杏园赴宴。曾孝廉即刻骑上马,跟随着来迎接的人一同去。只见十里花尘,万家楼阁;又见自己手中金鞭玉勒,看来看去,越发得意洋洋。酒宴结束后,曾孝廉又回到别墅,夫人在门中迎接。进屋后焚香燃烛,夫妻二人回忆起当年寒窗下深夜苦读,不胜欢喜。
到了晚上,上床就寝。曾孝廉私下里寻思道:夫人年龄已大,现在自己如此富贵,为何不多找些年轻漂亮女子?刚躺下睡觉,忽然有人递进名帖求见。来人自称是某富家想结交新权贵,特意用十斛珍珠购得四名美女,前来献給曾孝廉。曾孝廉听了大喜,立即吩咐将美女召入。不一会儿,四个女子就立在面前,相貌身材,个个佳妙。曾孝廉怕夫人妒嫉,便将四个美女领到别院,询问她们的名字。原来,身材丰滿的叫”娟娟”,长相文弱的叫”楚楚”,面目娇好的叫”倩桃”,发髻别致的叫”春柳”。于是曾孝廉让娟娟铺床,楚楚抱被,倩桃排枕头,春柳侍候自己脱衣。他自己先脱了衣服进到了帐中,娟娟等四人也随后上了床来。曾孝廉于是心神荡漾,好像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正快乐时,忽听脚后夫人高声呼唤,曾孝廉顿时醒来。原来,与娟娟等四人欢会只是做了个梦。曾孝廉在梦中呓语,被夫人听到,夫人便叫醒了他。曾孝廉被搅了春梦,很生气,叱责夫人说:“你吵什么?再有点空,我就进入温柔乡了!”夫人也生气地吵嚷,曾孝廉气愤地说:“我当年贫贱时,你总是約束我。如今我富贵了,汉家朝廷自有制度,难道还用你妇道人家来教训我?”夫人听了这话,起身穿了衣服,面向墙壁哭道:“没良心的,还记得吗?当初你丢了教书的差事,一天到晚连一顿粥都喝不上,是拔了我头上的压鬓钗当钱换了一斗米;如今你忽然得志,动不动就拿白眼对我,结发的情分在哪里?”曾孝廉正以新贵自居,听到夫人揭他往日的短,越发恼怒,拍枕大呼道:“你有什么脸面当诰命夫人!”正吵着,忽听耳边有笑声,还有人说:“相公做恶梦了吗?”曾孝廉扭回头一看,只见自己的老仆人正在灯下掀开衣襟捉虱子。他迷糊了半天才明白,自己刚才只是做了一个梦而已,想着想着,忍不住大笑起来,弄得那老仆人都莫名其妙。
铎说:人在春梦醒来之后,没有不失声发笑的,这时候往往以为自己已经醒了,其实依然身处梦中。只有至人不会做梦,因为至人没有富贵之心;只有愚人也不会做梦,因为他们没有富贵命。
54,身外身
太史某公,尚未及第之前,听说灵隐寺老僧法瓒,悟得禅门真经宗旨,于是投身法瓒座下,乞求他收为弟子。老僧取来“庚甲”【卜算工具】仔细布算了许久,说:“你的骨相是佛门种子,没错,可命里还该享有富贵,如今不可急躁剃度。”公苦苦哀求他,他笑说:“这干老僧啥事?你且先去领取十二年的红尘富贵之后,再来吧。”可公涕泣不肯离去,老僧就用手中的神杖丢掷他、驱逐他。公急忙起身避开,下台阶时不小心倾跌于地,随即爬起离开。归家以后,公的状态依然似呆若痴,白日就读书,夜里就像依在老僧座下一样,奉诵经书听讲禅道。因而再次进诣法瓒,老僧闭门不接纳,说:“你想向此处讨回你的真面目,必须归还我的神杖来。”听到这话,公一脸茫然。
后来某公参加乡闱传捷报,仍然去见他,老僧照样闭门如故。乙未年,公参与南宫殿试报佳音,官位翰林,继而又主持湖北科试。进入之处都是玉阶堂屋的官署,出门则有车舆代步、绛帐遮阳,可是那心中向往的蒲团和佛火,未曾一日不浮显于梦寐之中。光阴荏冉,十二年一晃即逝,公屈指算算,履行旧约的时日已到,于是向朝廷乞求退休、荣归故里。接着星夜飞驰于驿站之间,不到一个月,已抵达浙江省界。这一夜,住宿于蒯家旅店,计算一下,此去灵隐寺,不过十五里路。可他当晚,反而辗转反侧、睁眼伏枕,内心急的无法入眠。
当某公正拥著被褥、神思焦虑时,忽然觉的只是随意一伸脚,就整个身躯急速往下坠,赶紧起来一看,则身处灵隐寺中的方丈室里。四周一龛灯火,荧荧佛座;自己身上是百衲禅衣,左边缝补右边破结。摸摸自个儿头顶,光光滑滑绝无一丝纤发。公大惊失色,急忙跑去老僧座下找答案,可老僧闭目垂眉,正当入定。等了约两个多小时,老僧才出定。公伏拜于地下,乞求他慧眼指点。老僧微笑说:“你剃度在此已经十二年啦,怎么到今日还在喋喋不休的饶舌呀?”公立刻顿悟。
隔天,蒯家旅店不见公起身,揭开被褥一瞅,只见一根禅杖,大骇之下,遍寻不着。后来听说公与老僧有约,于是跟踪至灵隐寺,见公穿戴着破衣垢帽,居然一副老衲模样,问他原因,答说:“昨晚恐怕惊扰你们这些人,所以一个人偷偷的来到此寺。麻烦你们传话给我的眷属,切勿对我念念不忘。”接着那些人又以禅杖呈献给公。公笑说:“痴拐儿!十二年富贵,幸亏依赖你替我完成。自今而后,你得谨守禅门,足不出户,千万别再跳入尘寰之中啦。”旅店的仆从们都不知他在说啥,通通摇头叹息而去。
55,香粉地狱
河南杨世纶是官宦人家子弟,从小与舅父的女儿订婚。适逢舅父升迁,调任江南为郡守。不久,世纶奉母命前往舅父家与表妹完婚。他在途中偶感风寒,卧于旅店之中。当他发烧昏迷时,恍惚被鬼役拘捕,带到阴曹地府。阎王对他审讯,发觉姓名不符,叱责鬼役道:“命你拘捕湖南王士纶,为何抓来一个河南杨世纶?办事竟如此胡涂!”叱罢,传令将鬼役打了数十大板,又命将杨世纶送回阳世。
杨世纶感到庆幸,刚回身下殿,便遇到了已经去世的故友殷仲琦,殷生问他为何来到这阴曹地府?杨世纶如实相告,殷生道:“祝贺贤弟能返回阳世。愚兄现在楚江王殿下当录事,今日有暇,愿送贤弟还阳。”世纶大喜道:“有劳兄长,小弟感激不尽。”二友相伴,大约走了三里多路,看见一个地方文窗绣阁,房舍鳞次栉比。门外有三三五五擦脂抹粉、长袖艳饰的女人在嬉戏。她们看见有生人到来也不畏避,反而一个个笑盈盈地上前迎接。杨世纶惊讶地询问这是什么地方,殷仲琦告诉他:“此处名唤香粉地狱。”杨世纶又问:“这些女子是什么人?”殷仲琦道:“阳世官场凡犯有贪赃枉法之罪和滥施酷刑者,有的遭到国法惩办,但也有逃脱法网的,阎王爷为了惩罚这些坏人,就将他们的幼媳爱女,打入地狱青楼以偿孽债。现在贤弟看到的这些倚门卖笑的女子,都是闺阁中的红粉佳人。”杨世纶听了,嗟叹不已。
此时,左边门开着,出来一位老奶奶,她与殷仲琦很熟悉,笑道:“贵人久不至此,今天好风送来,难道竟过门不入么?”说罢强拉殷仲琦衣袖不放,执意请他进去。殷仲琦不得己,招呼世纶并肩而入。刚进门,便有两个粉头,笑迎出来,娇声寒喧。杨世纶问她们的名字,殷仲琦代答道:“她们一个名翠娟,一个唤赛奴,都是青楼中的佼佼者,才貌俱佳。”过了一会儿,老奶奶端酒肴置于桌上,殷、杨二人和二粉头围桌而坐。酒过三巡,殷仲琦命翠娟敬酒,翠娟转推赛奴,赛奴生气道:“你仗恃父亲当过县尉,欺压我这个典史的女儿么?你可知道:阳世虽有官大官小,上司下属之别,可阴间只行姊妹之礼,为什么我要受你驱使呢!”翠娟见赛奴不满,顿时面红耳赤,不再多言,便手拨翠弦,按着节拍唱起了《阳台梦》,欲缓和席上不欢快的气氛。但赛奴却余气未消,挑剔道:“琴弦音节不准,音调不谐,一点也不好听。”她的话使翠娟难以忍受,便反唇相讥道:“我生长名门,本来就不习惯这些里巷小曲,哪里像你父亲那样的山东贩枣汉子,买得起两根尖角翅【官帽】,小人得志,把小曲儿挂在口头上,瞎哼哼。”赛奴一听翠娟揭了她父亲花钱买官的痛处,一时间找不到话来回敬,便拂袖欲起,准备退席。殷仲琦急忙两边劝解,二人才各自就坐。
忽然门外大声喧哗,鬼役奉阎王之命,押来一个女子,将她打入青楼。此女披头散发,泪流满面,痛苦极了。杨世纶仔细端详,不看则已,一看大吃一惊:来的那姑娘竟是舅父的女儿,自己的未婚妻。他情不自禁地上前询问缘由。姑娘答道:“因为父亲收受盗贼賄八百两银子,贪赃枉法,所以奴家被罚到阴司,打入青楼卖身,以偿还赃款。郎君今既为香粉地狱座上之客,能眼看奴家落难而不助一臂之力么?”畅世纶眼见未婚妻沦为娼妓,十分心急,连忙求助于殷仲琦,但殷仲琦道:“阴间与阳世不同,不是用贿赂可以打通关节的,愚兄无能为力。”杨世纶惊愣绝望。
正在此时,忽传九幽殿三舍人光临,老奶奶连忙恭敬地迎接,殷、杨二人皆暂避他室。只听三舍人对老奶奶笑道:“听说这里新添了一棵摇钱树,特地准备了缠头,前来与新人合欢过,老奶奶再三称谢,忙命姑娘入室流妆打扮。姑娘窘迫,无言以对,倒地痛哭。杨世纶在隔壁门缝中窥见此情景,愤焰中烧,没奈何只好哀求殷仲琦请老奶奶暂缓此事,殷仲琦即请老奶奶入内,告诉她此女是杨公子的未婚妻,要她暂缓。老奶奶面有难色,不敢答应。杨世纶答应多送银两,她才出去与三舍人耳语一阵,不知说了些什么,三舍人才悻然离去。殷仲琦催杨世纶快走,杨世纶难舍未婚妻,连声道:“表妹不幸,遭此大辱,小弟哪有脸面再回到阳世去!”姑娘在一旁也哀啼不己,十分凄楚。此情此景,殷仲琦亦深受感动,便道;“贤弟不到阴司来,怎么能与未婚妻相见,如今相会,也属巧合,这是缘分!既然这样,不如请二位暂以青楼作洞房,先有夫妇之实,岂不好么!”于是,老奶奶命下人打扫东厢楼房,让姑娘与杨世纶喜结连理。殷仲琦则与翠娟、赛奴在西厢楼房安歇,作通宵之欢.次日,忽然来了位黑衣官吏,手持生死道:“有位郡守捐银八百两,兴办六所义学,知罪悔改,阎王得城隍申报,传命让他的女儿还阳。”杨世纶闻讯喜出望外,对未婚妻连声称贺。老奶奶遵命用车子将姑娘送上还阳之路。殷仲琦高兴地对杨世纶道:“弟媳夫人已去了,贤弟赶快回家吧!”说着,便拉住世纶出了香粉地狱,到旅店才依依惜别。
杨世纶恍如梦醒。在旅店调养了十来天,然后整装奔赴舅父衙门。他关切地回及义学之事。舅父答道:“老夫得到这笔银两,尚未安排用场,刚有兴办义学的念头,贤甥怎么得知呢?”杨世纶遂把途中病在旅店,恍然入了阴司的前后经过说了一遍,舅父听罢惊愣万状,身上不禁冒出冷汗。过了几天,舅父择吉为外甥和女儿举行婚礼。花烛之夜,杨世纶向妻子戏述在阴间已经合卺之事,可妻子坚决不承认道:“官人为妖梦迷惑,为妻那曾有过这等荒唐之事!”杨世纶不再追问,但春风一度之后,却发觉妻子已经没有落红了。
56,面目轮回
京江的赵生,名曾翼,才华高超、文笔秀美,平日一向被艺林所器重。可他引镜自照,总惭愧自己外形的不够俊逸,因此题诗于壁上,曰:“投笺我欲问阎君,面目庐山恐未真。若说左思多陋相,道旁掷果又何人?”(我投书想问阎王爷一件事儿,我今生的容貌恐怕弄错了,倘若说左思面相奇丑的话,那么在路旁丢掷果子的又是谁呢?)题完之后,抱着一肚子气愤上床而卧,一转眼间,瞥见自己已至一处,类似王者的宫殿,旁有三间房屋,上头悬挂着金字匾额,题曰:“面目轮回。”赵正错愕间,一个书生,头戴高冠、身穿道服,携带两册书,从里头缓步而出。一看,原来是旧友康锡侯。
康本是浙中的名士,以善画丹青,经常应邀作诸侯的贵宾,为他们画像,赵曾和他缔结杵臼交【杵臼交:择交朋友不分贵贱】。两人相见他就询问赵的近况,赵也诘问他的踪迹。康说:“赵兄你不知道吗?弟过世已久了!因为生前颇为善长绘画,被转轮王征作幕下门客,是凡一切众生,要先画他的耳目口鼻,然后再降生人世。”说着就把手中所拿的那两册书展示于他,说:“赵兄你看看,就知道小弟独运匠心之苦了。”
赵先观第一册,上头签着“贵者相”:状貌相类似,都是丑陋、笨拙样;稍微次级的,面目也是麻、胡、黑、胖。继续看第二册,题曰“贱者相”:面貌姣好,如妇人女子一般,眉目之间,虽然缺乏秀气,可却有一种“顾影自怜”之姿态。赵因此怫然不悦,说:“康兄你手操丹青造化之权柄,为何贵贱易形、美恶倒置到这般地步?”康微笑说:“赵兄你的见识未免太低级了吧?现今当朝佐政的诸位抚台、阁员、公卿,内心境界之美一定颇有可观,何必非藉着外貌来谋图尊贵和显赫?只有少数贫贱之流的人,困乏时不能自立,假使得到一副好面目,上可以沐浴贵人的荣光与宠爱,下也可以插身于粉黛场中,窃得些断袖分桃之爱。这是我济人救世的一番婆心,长于绘画造形的善术了!而且我看赵兄你的面相,贵不可言。假若修整容颜、修饰面貌只为了取悦于目前,恐怕也只是长期处于贫贱困境罢了!怎么能发挥所长,在词坛上拔得头筹,在科第上赢取功名呢?”
赵说:“你的言论太过分了,自古以来,安仁花县【晋朝美男潘安】,叔宝羊车【三国美男卫玠】,留侯【张良】面貌姣好如女子,这些难道都是长期贫贱者吗?”康答:“安仁(潘安)、山公(山涛)酌酒交恶之事,真是遗臭千古;卫叔宝(卫玠)因长相俊美,被道旁人围观而劳累过度致死,后世称为‘看杀’;留侯(张良)如果不是后来随从赤松子学道,我想当时恐怕也会死于刘邦的所谓‘钟室之祸’哪!总之,万事求十全十美的,必定会招惹来老天造物的禁忌,漫长人生之旅,还不如姑且留些缺陷,为往后一生享有些福祉不好吗?”赵听了,默默不语。康说:“如果你愿意减损自己的福泽以增美容貌,小弟还有这点能耐,为赵兄用笔削减。”赵大喜,向他求教。康取出一枝案头笔,向赵的面目之间,略略加些勾抹,然后说:“可以啦!”赵还不满足,再次请他笔削一次。康说:“小弟与赵兄十年交情,实在不忍心把兄的面目笔削成最终饿死之相!”
正谈论间,忽然听到远处呵斥上殿之声传来,赵仓皇之间急速窜出,接着也从梦中惊醒。自此之后,面目容貌渐长渐佳,可是文思却渐次递减;参加科考场次三十余年,最后仍是以诸生身分终老。
铎说:莽莽红尘,衮衮诸公,其面相已与命运相配合,只是人人无法辨识如何才是富者之相而已。
57,能诗贼
长洲顾兰畹先生,居住在毛氏废园中,闭门谢客,独自一人吟诗自娱。一天晚上,他稍稍饮了些酒,便躺下睡觉。睡梦中,忽听有很响的敲桌声。他睁眼一看,见一人正在灯下翻阅自己的诗稿。此人吟咏再三,拍案而起,说道:“太好了!真是青莲、浣花的遗音啊。”顾先生赶紧下床,向来者行礼,并洵问其来历。那人说:“实不相瞒,我是城北的小偷。只因家境贫寒,父母年迈,无力供奉他们。我来先生家中,希望能有所收获。正巧见到桌上有诗稿,触动了我的嗜好,不知不觉竟狂吟起来,所以惊动了您。”顾先生又说:“你既然对诗作感兴趣,肯定有指教之处。”那人就拿起诗稿评论起来:“总观先生全部诗作,具有盛唐风格。只是《春兴》律诗中的‘杏花寒食终朝雨,杨柳人家尽日风’一句,透出了晚唐诗坛卑调。”又指着《题长恨歌后》中“如何私语无人觉,却被鸿都道士知”一句,说道:“这一句诗也感到有些轻薄,有伤忠厚。李商隐的‘薛王沉醉寿王醒’一句,可谓意境深且新,然而最终品味,还是失去诗人敦厚的诗风。”
顾先生问道:“你评论诗作已使我领略到一些才华,但不知你是否有佳作可以赐教?”那人说:“自从家中遭难,所作诗稿全部付之一炬。现在实在推辞不得,就为先生吟诗一首吧。”随即拍手而吟道:索米金门路渺茫,空空妙手少年场。凭君莫赋《高轩过》,防却明珠失锦曩。
顾先生又问道:“你即有如此诗才,为何落到此种地步?”那人叹息道:“我如不能赋诗,也不至于落魄至此。所以请先生您还应当自勉。”两人谈话之间,不知不觉天已破晓。顾先生拿来一斗米送给他,说:“十分幸运与您有了诗交,希望您留下姓名。”那人忙说;“不必了!不必了!今后如再相遇,您就叫我‘能诗贼’,就可以了。”说完,他背着米径直而去。
铎说:《庄子》一书中曾提到“诗礼发冢”这件事,读到“青青之麦”这一章时,居然有《诗三百》的遗风,可见小偷和诗,历来都有渊源,可称为小偷诗派,而本文中的这个贼,可以说是小偷诗派的后裔,而顾兰畹先生横塘夜出,和戴若思、石崇差不多,同时又具有绝世的才情,而那个小偷仅仅是会作诗而已,所以,才会成为小偷。
58,识字犬
我在孩提的时候,家里曾养了一只狗,起名进宝,后来,我进书塾学习,也一定要抱着它一起去。有一次,我把它放在案头,它见我读书,就注目凝思,好像有所收获。我感到很奇怪,便开玩笑写下“进宝不许入塾”六个字,并贴在各个座位上。小狗审视了许久,垂头丧气走出书墊,竟三五天不敢再进来,直到我叫它,才又开始进入书塾。因此我更加奇怪,又给小狗增加了个名字,叫“慧儿”。小狗摇尾跳跃,作出感恩的样子,就好像名士喜欢别人称呼他的表字那样。
小狗自识字以后,越来越重品格,进食必定要选择用具,睡觉也要选择地方。偶而带他到街市出游,也竟然不屑于与那些普通的狗往来,如有残羹剩饭扔给它吃,它就怒目圆睁,连看都不看一眼,便离开了。邻居中有一位周孝廉听说以后,也感到很惊奇,给它配了一只母狗,可“慧儿”却终年不与它同食同宿。此狗一无所好,只喜欢卧在书墊里,为我守护架上的书。
后来,我随家父去淮甸上任,将此狗留在家里。偶而有老仆被派回家,此狗必定要叼着他的衣角,仿佛在问询什么似的。等到老仆拿出报告平安的家信给它看,它才欢蹦乱跳而去。就这样过了二十年,听说小狗忽然染上狂疾,看见衣衫蓝缕的人,就欢迎憨跳:而遇到衣衫华丽的人,必定狂吠不己。我因此而叹息道:“积怪成癖,这和人一样,但它一反常态,恐怕因此要拍灾惹祸了!”不到半年,它不幸被东边邻居家的儿子用竹弓击毙.家里的人因为此狗是我喂养大的,所以就将它埋在桑树之下,并立了一块石碑,上书“识字犬”三个字。继而又听说那只母狗终日吼叫,也撞墙而死。我为此而写家信,让家里人将它们合葬,成全它们的心志。
铎说:这只狗,前生大概是因为才华太高了,被上天所忌,因此今生把它降入畜生道中,谁知它作了狗之后,依然恃才傲物,违反狗的媚上欺下、嫌贫爱富的本性,因而招致杀身之祸。我对狗的死因的这番分析,可以说是醒世人的一翻言语。但识字狗因为疯狂而招来杀身之祸,谁知死了以后,它的妻子却为它守节而死,上天对识字狗也算不错了,这大概是因为上天对这类有狷介本性的人或狗,只是在他们活着时,才忌讳他们,而他们一旦死亡,也就用不着忌讳了。
谐铎(乾隆五十六年刊本)·卷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