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铅笔

他恨不得把那一只铅笔削到没了芯。

“差不多就得了，都削得手指秃噜皮了。”一旁的老张许久没有出声，一时出个响儿，把正在削铅笔的人生生地从铅笔芯里抽出魂来。

梁玉猛地抬起头来，翻过手面儿，一看，大拇指指甲缝划出了道痕。

梁玉丢下了短了半截的铅笔，抱着自己的一叠画就往展览协会门口冲，步子跑得跟被追杀的鸡仔一样。

“朗会长，你看这张……”一堆素描里抽出一张井子街的街景。

朗会长抬头轻飘飘地瞥了一眼，回看自己的文件，定论：“排线过草。”

梁玉从其中继续翻找，拿出一张梁家院子的素描，举给他看。

朗会长睨着眼看，起身，要出门，再次定论：“线条过硬。”

梁玉干着急：“那啥，等等我再找找……”

朗会长一把夺过那一堆素描，放在办公桌上，心平气和地问道：“梁老头，你说你都近花甲了，你还不歇歇消停会儿？那张家人跟你儿辈过命的交情，你咋的还能怕他们能把你一脚踹喽？”

梁玉挠挠脑袋，半会儿才憋通红了脸：“我不是怕这个……”

朗会长气得头顶冒气：“那不就得了？”

他没再理梁玉，兀自出门去了

梁玉又回到了张家大院里去削铅笔。

他怕的是，如果他儿子看不到他的画，回来就找不到回梁家大院的路了，得挂展览里去，才能让儿子看见。

他父子俩早商量好的。十几年，井子街变化太大了，儿子怕自己找不到回家的路。

削了一个下午，铅笔只剩下了他一个小指那么长。

“梁叔，过来吃饭！”

喊话的是老张的儿子，年纪轻轻，学习成绩顶好，还获了市里的不少奖。因此他格外爱和老张儿子聊天唠嗑，把他当自己亲儿子一样对待。

桌子上摆着一桌珍馐，梁玉没敢先动筷。

老张儿子夹了一只花甲放他碗里，自己嘴里还叼着一只，一边嘬着壳里的花甲肉一边招呼：“叔，吃啊，这都我哥从南方那边捞来的，八百年都吃不了一回嘞。”

梁玉愣了愣，起了筷，夹起来就往嘴里塞。老张见着忙把他嘴边的花甲用筷子敲下来。

老张闷闷地说道：“不是那么吃的。要把里面的肉挑起来。”

梁玉依言照做，将肉从壳里扒拉了下来。

老张媳妇用白瓷杯盛了几盅酒，递到各位爷们面前。

梁玉吃着吃着突然蹦出一句：“为啥今个儿吃这么好？”

老张媳妇夹了只蟹腿，道：“酉儿这次拿了市里第一，他哥请客。”

酉儿便是那张家儿子。

梁玉放下筷，猛然想起他的儿子也在南方：“那他哥见着我家申儿没？”

申儿便是梁家独苗。

全家突然寂静，空气仿佛跟结了霜一样。

过了好一会儿，老张才慢吞吞说道：“没见着，一个在海上漂，一个在画馆里哪见得着？”

吃饱了，各人会各自屋里。

梁玉回去找了一只铅笔继续削。

他想画一张而儿子的画像，可始终想不起来他长什么模样。

他只记得他儿子爱画画，等他把铅笔削好了，他儿子就能回来了。

张家老俩口回到屋里，媳妇先发了声：

“他这个样，是不是快要得病了？”

老张叹了口气：“好像已经得了。”

“那咋办，总不能把人送精神病院吧？咱儿子的命还是他儿子救的，人和梁家大院都没了，咱……”

老张顿时怒火冲天：“我说不养他了么？咱欠人家一条命，咱就得养人家一辈子！”

老张媳妇顿时没了声，回里屋织毛衣去了。

老张往炕上一倒，不知不觉口里哼出个不知名的曲儿。

“火焰烧光了大院，血溅残阳人命还，偏偏存个长念想，不见棺材怎肯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