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4.05
回忆里的清明节,天气都很好。
——所谓的天气好,并非万里无云,当然也不是淫雨霏霏;而是介于晴朗与阴晦之间,太阳很亮,却好像没有什么温度,大朵大朵的云浮在天上,白的刺眼。等天上的太阳、天空的云和地上的人处在一条直线上时,周遭的氛围会忽地冷下来,隐隐约约有雨错觉似的落在裸露的皮肤上。然风一吹,一切又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样的天气我好像已经好久没遇见过;也许遇到了,只是我再认不出来。在后来的天气里,阴天烦躁,雨天伤心,倘若遇着晴天,我就会穿上一身黑衣服在操场上慢慢地遛圈儿。几圈之后,仿佛整个世界都变得暖洋洋的。
只有人是冷的。
那时候父亲会带我去扫墓,墓地不算远,父亲在前面骑车,我坐在后座上拎着铁锨——我记不清了,也许是父亲单手掌把提着铁锨。我那时还没有思考过什么是死亡,扫墓于我而言不过是一次可以玩火的春游;大人们也并未用相关的禁忌与规则呵责当时还是小孩子的我。
我兴高采烈地在墓地里穿行,等到了地方,父亲点燃纸钱,念叨着什么,我没仔细听,一心等着烧杂草。那些草干巴巴的带着刺,好像早就枯死了,可每年都能长出一大片,父亲用铁锨把一大团干草往火上一压,火就一下子窜起老高,和我一样高。一起点着的还有一株红柳,我抢先捡出一条半米来长的枝杈,生的笔直。我爱不释手,一直把它拎回家,搁在楼道里,上学放学都不忘看一眼,后来终究还是不知所踪。
玩累的时候我蹲在坟边,问,爸爸,这里面是谁呀?父亲杵着铁锨,看着基本烧完的杂草,说,我爷爷,嗯,就是你太爷爷,还有你太奶奶。
我没见过我太爷爷,也没见过太奶奶,在父亲讲的太爷爷的事中令我印象深刻只有打死老鹰一件,那时我觉得老鹰很厉害,所以能打死老鹰的人一定更厉害。想到那个那么厉害的人是自己的太爷爷,我就感到与有荣焉。
但其实我算不上认识自己的太爷爷,太爷爷更是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我蹲在那里,对老人而言也许不过是一个很小的小孩子;而对小孩子而言,他是一位很老的老爷爷。
至于彼时杵着铁锨站在一旁、还算年轻的中年人,我称呼他为父亲。
有时我会想,父亲母亲生我养我,只是因为我称呼他们为父亲母亲么?抑或我喊他们爸爸妈妈,只是因为被他们生育供养?
我不知道。那些血缘关系、民族国家、社会阶级、意识形态终会被死亡消弭,只有活人才会用它们自娱自乐自欺欺人;但也许会有那么一种东西,在物质的积累下,超越精神,贯通生死。
就像许多年前相见的,不是太爷爷与重孙子,而是一个老人和一个小孩子。
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我不知死,亦不知生。
当我把“活着”作为一个抽象的概念来看时,我发现它是一场没有终点的长跑——没有终点还要跑,是因为有东西在后面追。
那些把我追的上蹿下跳连滚带爬的东西,密密麻麻,无边无际。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它们有的莫名其妙,有的荒诞无稽,当然也有的合情合理天经地义,而在它们的最后,就是死亡。
我在做某件印象里很重要事的之前会先洗个手顺带抹把脸,准备动手忽觉得肚子不适,拿着手机从卫生间出来又发现桌面图标的排列不够整齐,待把手机软件分门别类地按轴对称形式摆好之后想起前天买的面包好像快过期了,于是将之摆放在比较显眼的位置提醒自己明早起早一点好把它当早饭吃了。
我长吁了一口气,好像已经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工作,随机又有些犹疑:我想起另一件事情,从某种程度上说,似乎比手头的这件更紧急。
我仿佛听见除我之外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响起一声心烦意乱的叹息,我忽然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只能习惯性地摆出一副胸有成竹无所屌谓的表情,来掩饰心里的兵荒马乱草木皆兵。
于是我回头,越过追逐我的重重叠叠的空虚与荒诞,看向死亡。
我不知道什么是死亡,我只知道,如果站着死亡的视角,好多活着搞不明白的东西会忽地豁然开朗。
只是对于死亡而言,活着的许多事情根本不值得它抬头。
我只是借助死亡,获得片刻安详。
可能死亡与活着的距离不该像我曾想象的那么近,两者之间隔着那些还未追上我的,恰好和梦与现实一样远。
也许人这一辈子,如果没有梦在前面牵着,就只能靠死亡在后面推了。
梦是我再也回不去的恋人,死亡则是不能相见的母亲。
我回到记忆中的清明节,那时我还不懂为什么应该表现出悲伤。
所有因为死亡而产生的哀痛,都是生命对自己的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