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衣

“来,喝口热乎的。”老兵抖了抖钢盔上的灰,拧开水壶,朝钢盔里倒出了浑黄的凉水,然后把钢盔放到了墙角的一个火堆上。
一个穿着破旧军装的男子蹲在墙根,土烟的火光一闪一闪的。
“你小子倒活的巴适”老兵撇了他一眼,自顾自的拨动着火堆。
“抽完咯!”男子狠狠把烟头往地上一甩,大笑了几声,“路上卷的全抽完咯!”
“你小子”老兵笑着摇了摇头。
“班长,老赵遭不住咯。”一个声音起伴随着刺耳的呻吟声在黑暗的角落里响起。
“遭不住?遭不住放这娃早走咯!”老兵依然没有抬头。
一声清脆的枪响,木梁上,飞下了几缕灰尘。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戏台上,琵琶扬琴,戏台下,烟雾缭绕,不时响起男人们粗旷的笑声。
“咳咳”她咳嗽了几声,掸了掸自己的黑发,似乎上面沾染了一些灰尘。
早上,炮声已经在城郊响起来了,似乎与现在城里的氛围格格不入。
这个戏班已经唱了三个钟头了,唱完戏曲唱流行,咿咿呀呀,似乎永远都唱不完的样子。
“碰!”
剧院的房子抖动了两下,台上娇媚的女声戛然而止。
“这般重樱鬼子这时候来扫我的兴,真他娘的会挑时候”
台下最前面的一个男人站起了身,“走了!”
她站起身来,拿起了靠在桌边的一把油布伞,那个男人朝她这边看过来,嘴角微微挑起,她厌恶的蹙了蹙黛眉,轻飘飘的出了门。
“大帅,您看什么呢?”一个军官一脸谄媚的凑了过来,“还是她吗?”
“老子请她来看戏,她倒在后面窝了整整三个钟头,不领情就算了,规矩都没有。”那个男人冷哼了一声,嘴唇上的胡子不停的颤抖着。
“诶,您别生气。卑职都调查清楚了”那个军官凑到那个男人耳边,耳语了一阵。
“哦?”那个男人饶有兴致的摸了摸下巴,“有这等事?”
她撑着那把油纸伞,独自一个人在街上走着,城的那一头,不时亮起黑黄色的火光,期间还点缀着星星点点的机枪声。
“已经这么近了吗?”她理了理额前的乱发,加快了脚步。
她推开了那扇熟悉的木门,房子里面透出一点昏黄的烛光,她脸上的寒冰渐渐化开了,她知道,她等的人到了。
“指挥官?”她轻声问道。
“逸仙?你回来了?”一个男人的身影从一旁的屏风后露了出来,逸仙难以掩饰心中的欣喜,紧赶两步,一把抱住了指挥官,红色的眸子里波光流转。
“怎么?他又来骚扰你了?”指挥官反抱住了逸仙,看着怀中的那张熟悉的面庞,他的脸上也绽开了笑颜。
“没什么事...我只是,有点心慌罢了?”逸仙抽了一下鼻子,轻声说道。
“谁能不心慌啊...”指挥官抬起了头,叹了口气,“年年打仗,年年打败,年年后撤。百姓饿殍遍野,苦不堪言,军官将不知兵,捞钱一把好手,打仗一群怂狗。”
“我这次从内地回来,看到的东西太多了....”
逸仙松开了指挥官的身子,无力的坐到了椅子上,“听说你这次回来,什么都没带来。”
“当然,那帮人怎么可能放掉自己手里的家当。”指挥官伸了个懒腰,“只能靠我们自己咯。”
“我们自己...可能守的住这座城吗?”逸仙两眼无神的看着前方,“海军部那里已经连出航的油钱都快出不起了。”
“那是你们的油都变成了他们肚子里的油....他们每人少抽一根吕宋烟,估计都够你出航一次了。”指挥官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根土烟,点着了,狠狠吸了两口。
“那我也总不能老是呆在这里啊...海军部的防守命令已经下来了,我得,不,我们得赶紧走了...”逸仙的眉头又蹙在了一起。
“谁叫他们不开门的..咳!咳咳!”指挥官狠狠吸了一口,被呛到了,俯下身剧烈的咳嗽着。
逸仙赶紧站起身来,倒了一杯水,然后帮他顺着气。
“您没事吧。”
指挥官喘了两口,摆了摆手,“我没事,主要是被气的。”
他直起了身子,“我今天用剩下的盘缠搞定了个门卫,明天一批家眷要出门,我们可以混出去。”
翌日
大帅听了师爷的汇报,猛的牵住了马头,怒目圆睁,“你说什么?他们混在三姨太的车子里面出城了?”
“他妈的,骑兵排,跟我来!”
城外
逸仙坐在一个穿着华贵的女人旁边,她正在细细碎碎的叨叨着闲话。
突然,车子一个急停,那个太太的脑袋一下磕到了前座椅的靠背上。
“要死啊,赤佬!”
“少奶奶,是大帅啊。”
“开车!”坐在前排的一直一言不发的的指挥官突然说话了,“我叫你开车!”
“长官,我...”
“开!”指挥官抽出一把手枪,顶在司机的脑袋上。
“好好好,开开开。”
“不好意思,请您下车吧。”指挥官面无表情的看向那个贵妇,那个贵妇明显是被吓着了,骂骂咧咧的打开了车门下去了。
“油门踩到底!”
“给我开枪!打死那个龟孙!”
怒吼回响,很快,便被更猛烈的炮火声盖过了。

“海军部有令,所有舰船,死守江阴防线,不可放敌舰进入长江水道一步!”
“终于出港了....”指挥官站在船头,几日的奔波,他的军服已经变得老旧不堪,“真她娘的憋屈!”
“呜—”一架飞机低空飞过了甲板,是宁海号上的水上飞机,它将为舰队提供关键的位置信息。
逸仙的撑着油纸伞,望着远处的海平线,背后,隐隐的炮声已经响了一天了。
“全舰队注意!敌舰来袭!!!”
天空中,几个黑点越来越大,发出令人烦躁的巨大的嗡嗡声。
“指挥官,你先去船舱躲一躲吧”
逸仙操控着甲板上的主炮与为数不多的几门防空炮,寻找着歼灭敌机的机会,天空上弥漫着黑云,那些翅膀上画着大太阳的飞机在黑云中左右腾挪着,海面上,不断有巨大的水柱冲天而起。
“啊!”一枚炸弹落在逸仙的舷边,船体受到的伤害穿过了逸仙身上,她吃痛的捂住了一只手臂。
“逸仙!”指挥官冲出了船舱。
“别过来!”逸仙咬着牙,伸出了一只手。
就在这分神的一霎那,一架敌机快速降低高度,一枚炸弹带着尖利的呼啸直扑逸仙而来。
惊天动地的爆炸,指挥官紧紧闭上了眼睛。
“咳!”一声痛苦的咳嗽声,指挥官张开了双眼,逸仙正捂着嘴,指缝里面流出了暗红色的鲜血。
海面上,到处都是燃烧的舰体
逸仙甲板上的一个大洞冒着黑烟,舰体正在已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沉。
“逸仙....你伤的好重,我们快点撤吧。”指挥官扶住了逸仙,替她抹去了嘴角的鲜血。
逸仙的黑发散乱着,居然笑了,“指挥官,这里是什么地方。”
“江阴啊”指挥官感觉莫名其妙。
“死守江阴防线...唯有这一途...一旦他们进入内河,正在转移的无数百姓怎么办?”
“渤海我走了,黄海我走了,这次,我不走了....”
逸仙的声音已经几乎细不可闻,却又无比坚定。
“好!好!”指挥官泪流满面,“那我就陪着你,一直在这陪着你!”
“不...”逸仙摆了摆手,放下了一只小艇,“走...走...记得...千万记得...等一切都结束以后...像上次一样...来这里找我啊....”
“逸仙!”指挥官吼了出来,“让我陪着你,这是命令!”
“指挥官大人,这次,逸仙,恕难从命!”逸仙突然直起了身,重重的推了一把指挥官。
“喂!”指挥官直接跌进了小艇里,小艇重重的砸到海面,向着后方驶去。
“逸仙!你这个....!”
“发现敌舰释放小艇,立即予以消灭!”
天空中,数架敌机啊开始朝小艇俯冲下来。
“怎么可能...允许你们伤害他...”海面上蓝光一闪,逸仙穿上了舰装,瞄准了正在俯冲的机群。
一架敌机直接被主炮击中,瞬间炸成了零件,其他的飞机纷纷改变了方向,向逸仙俯冲而来。
“朝着我来了吗?....好啊....”
....
青花瓷般的旗袍上,红色弥漫了开来,变得犹如出嫁时大红的嫁衣一般。
逸仙看着小艇远离的方向,抬起手,轻轻划过鲜红的嘴唇。
“夫君,江阴没守住,对不起。”
“假如您能活下去,逸仙泉下有知,终归会宽慰几分。”
她的耳边,突然响起了那日戏台上,一个老旦凄厉的唱腔。
“凤冠霞帔戴红妆,
举杯交酒长相望,
火红蜡烛两头烧,
亲问良人奈何往!!!”
“真遗憾,最终没能为您穿上嫁衣行十里红妆呢...”
她笑了,鲜血从嘴角淌下,滴进墨黑的海水,再也看不见了。

“喂!娃儿,想啥子呢!”老兵推了推他。
他晃了晃脑袋,站起身来,理了理破旧的海军军装。
“这里...还有多少人啊...”
“不多咯...40个不到吧。”老兵说道,“娃儿你要走的话,快点要得,不然,那狗日的又打上来咯。”
“你们这,有送信的吗?”他突然转头问道。
“有的,小杨,过来一哈。”老兵招呼着,一个稚气未脱的士兵跑了过来。
他打量了一下他,点了点头,拿出一封信,塞到他手上。
“替我送出去,能等一切都结束的话,麻烦帮我送到江阴,送不到的话,就扔到长江里吧。”
“你这是干啥子嘞!”老兵一把握住小杨去接信的手。
“干啥子?”他噗嗤一笑,“不走咯,再也不走咯。”
“说啥子呢,你不是要去重庆?”老兵问道。
“如果哪都走的话,重庆也总有一天守不住的”
“我们这人够咯,反正都是拼光,多你一个干啥子哦。”
“干嘛?”他仰起了头,哈哈大笑。
“抗日!!!”
他的眼前,出现了一道打着油纸伞的倩影
逸仙...我答应过你的...我来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