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石坠落

我把肘放在舞台边缘，

想象着刚刚的石榴果实去了哪里。

作 蛮天丸

 

那时才意识到，石板上被压碎成奇怪形状的石榴果实。干燥的暗淡颜色与琉璃色的暧昧的分界线，由此而想起的，流血，以及同时发生在无法回去的境界的那一边的事故。

莲子被幽灵吃掉，死了。她告诉我快逃，然后境界便被术式封印了。我勉强逃出时，她已经被按在地上，咬破了喉咙。这些全部发生在我面前。

闻到了夏末的味道。接近青色的天空中飘着柔软的积雨云。浓绿的树木仿佛在配合着微笑。违和的是，地面上的石榴。这不自然的光景仿佛在强调着她的死去，意识到时，我的膝盖已经塌了下去。莲子。莲子。莲子——。连流泪与否都感觉不到。我不停叫着她的名字，然后，每一次都只能确认她不会再回来了。

 

注意到时，周围的风景被染成了淡橙色。喉咙干透了，头中恍恍惚惚的，眩晕着站了起来，步伐不稳地离开了墓场。到达的不是我家，而是她家。用备用钥匙进去，里面是空的。安静且单调地，深红的家具只是一件件地摆放着。微微的莲子的味道。迈步向厨房，煮起了她经常抱怨的速溶咖啡。等待时，在桌子中，抽屉中，电脑中，我寻找着莲子自身的痕迹。虽然很明显，莲子已经不在了。等到真正有实感之时，咖啡已经变冷发酸了。

之后还去了附近的图书馆。因为莲子经常在那里查古文献。再次挖掘出和那个古墓场相关的资料。胡须绮丽的的老人，或是什么人从我的后面走过。已经可以流利地读难辨的字了。远处小孩子的声音几度飞来飞去。那个墓场的由来，是某位上人坠楼而亡。最终我自己也开始无意识地哼着『萤之光』，意识到这样的事并没有用。

既然莲子去了境界的另一侧，那么我再次前往另一侧就好了。我到处寻找着京都市内的境界碎片。重新望去，旧都到处都是妖异漂浮着的碎片，我全部轻轻地地伸出手去看过。然后，我无法拒绝这劝诱。那时，我陷在世界的死胡同里找不到出处，尽管如此，下一次我还是会在浓浓的失望和淡淡的失望上下回环往复。

就这样一直寻找着莲子。没有去学校的理由。但是早晚有一天，从莲子的家到莲子的形象都会消失，这已经变得让我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了。微弱的意识中，我到达了自己的家，伏倒在床上。

莲子。

已经流不出泪，躺下的同时便坠向了梦中。

 

黑暗中火光朦胧摇动，倒影映入眼中。眷恋而渴望的感觉刺进了我的胸中。想要那团火。即使它把我弄坏成奇怪的样子。不管手已经溃烂，用双手抓住，塞进喉中。瞬间，感觉到世界的壳一下子毁掉了。黑暗变得更浓了，片刻身体的感觉也消退了。

接着感觉到的是，严肃的声音。

「梅莉」

意识到之后睁开了眼睛，面前的是，莲子。假的，吗，为什么，我不认为会有这样的事。只是，莲子在我面前。她栗色的瞳孔确实映出了我。唯一的事实是，我的全部唐突地一下子融化，然后凝固，尽情地破裂开。并不是以语言出现，而是变成我以为已经干枯的泪水，从我的眼中随意洒落。意识中已没有周围的景色，尽管早已认识，视线却挪不开莲子，从服装到发型。

「对不起」

莲子虽然困惑，但还是温柔地抱住我。我紧贴着莲子，只管哭泣。即便只在梦中，我和莲子见面了。莲子很可怜。由她消失而来的悲伤，不管怎样，都无能为力。

 

终于停止哭泣后，我静静地坐了下来，莲子也在我旁边坐下。不知不觉，我们已经在小山丘上。流星描着短弧线，滑过天空。

「梅莉，我想好好告诉你」

莲子把我的右手叠到自己的左手上，说。

「我已经，死了」

这样啊，如此想着。能看穿境界的眼睛从最开始便告诉我了。即便如此，我握着她的手，告诉她没关系。「那么」，莲子说。「我不需要担心了，是吗？那个术式也不需要了呢」

那之后，莲子和我在夜空下，沉浸在回忆之中。那也包括莲子已经死了的事。尽管心中微微作痛，但是莲子就在我旁边。不久之后，星空渐渐泛白。「早上了」，莲子轻声说。

「梅莉，你必须回去了」

我点头。虽然现在要离开莲子，离开这里很难，但我一定会再次回到这里。只要我的眼睛还在。

 

睁开眼睛最初的想法，头发是非常恶心的东西。利落地动着身体，把浴室扫除干净，久违地洗了澡。浴缸温柔地包着我，热量从脚趾开始把我身体的冷意全部融掉。去学校吧。浴室里的钟表是上午八时十五分。从我睡下开始已经过去了两日。

走进研究班的教室，班上的人相继向我跑来。你朋友宇佐见小姐还好吗？在可怕的事故中死了吗？因为朋友是这样说的。不要太难过哦。尽管有些累，我还是笑着。嗯，没事的。因为我已经整理好心绪。那不是骗人或者什么的，是实话。

但是，很久没上的课变得无聊。各个组交流着关于精神分析与客观性的议论，各自只说着自己感兴趣的话。有个男人说。「真实不存在，这个世界不过是一个个精神所形成的」。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想。现在，这个无聊议论中的你们，只不过是我想象的产物。把自己定义为那样，吹一下就会消散的，蜡烛的火焰一样的事物吗？最后教授的评论，也只是随意选出的课题，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教室被没有呼吸的灰墙覆盖着。

在食堂吃了意大利面作午餐后，同班的男子在我旁边坐下，说，「宇佐见小姐的事，真是遗憾」。他隐隐约约在隐秘地用色情的眼神看我。我也侧目观察了他一下。纯黑的头发和纯黑的瞳。和那不是很搭的纯白衬衫与灰色卡其裤，黑靴子。不知何故让人想起莲子的穿搭。「你表现得很平静。我觉得你很坚强哦」。我并没有那样，作了回答后便继续吃饭。「不，不是那样的。我也想要像你和她一样坚强，正直地生活」。他继续着，随意地插进我与莲子中。我一边小心地把肉酱送入口中，一边适当地附和着。这个食堂的意面里番茄的甜味很弱，并不美味。食堂的喧骚也给我的鼓膜沾染上令人不快的声音。我吃完了意面，喝着餐后的红茶，听他问我「明天再一起说话吗」。没关系，这样告诉他。尽管不知道你对我期待着什么。但我对你没有任何期待，没有说出这样的话。

晚上。坐在沙发上，课题可以适当地总结为科尔萨科夫氏症候群。觉得LED过于晃眼，我决定快速去睡觉。洗淋浴也是，感觉有些麻烦。躺在床上，想起了莲子。下腹部隐约作痛。和莲子发生关系之后，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快三周。莲子渴望着，渴望着，强求地把她的指头伸进身体中，把自己弄得失去意识。

「你又来了」

刚刚睡着，细小的火块便用她的声音这样说。

「其实我很高兴的」

之后那团火变成了莲子的样子。我讲着今日在学校的事。每个人都很关心莲子。今天的课照常很无聊。如果莲子在的话，每次都能听到莲子对咖啡的有趣评价。我对她说了这些。莲子默默地听着，最后突然低声说。

「但是，和什么都没有的这里比起来，一定要更好吧」

听到这样的话时，我还在仰望着天空。和昨日相同的风景。流星描出弧形，静止着。月亮维持着满月，在天顶打呼噜。森林中黑色的寂静偶尔像在呼吸一样，时间永远停止了。但是，对我来说。这个世界远比我所在的世界更加绮丽。莲子聚精会神，凝视着满月的样子，并不回我的话。只是，用指头静静地追着运动的流星。

对莲子，我想说。想要说。莲子看向我。那双眼中明亮地含着天空的苍青。「那是，很悲伤的」

不在乎，我回答。这不是安慰，而是我自身的欲望，我想要你。莲子短暂地沉默，然后徐徐把我推倒在柔软的草上。草的气味预示着这之后的行为。

梦结束的大致同时，我也到达了顶点。

 

于是我的生活继续旋转着。尽管莲子死去了，这个世界——我醒来所在的世界中，无事发生的时间不断流逝着。据实而言，现实是残酷的。或者是，如果世界是我的精神创造的产物，便更糟糕了。自己最重要的人，被我自身所杀，尽管如此，为什么尚还过着悠然自在的生活。

 

「梅莉」。梦中，莲子问我。「最近，和我见面的时间变长了呢」。在草坪上穿着衣服，我肯定着这个问题。然后， 燥热的身体被一个吻抚平时，我讲了那天被「他」告白的事。「所以，那就是想见我的理由？」

毫无疑问，是的。因为，我不需要「他」。我这样，我之所以这样的理由是，莲子，只是因为你。

「只有在梦中才能和我见面，这样的时间越来越长会显得很奇怪哦」。莲子交换着吻，面向我。解开的领带很晃眼。「万一呢」

我否定她的推测。与其让我肯定，不如从裙子的口袋里取出装药片的瓶子。它被月与星的光照着，妖异而美丽地闪烁着。「不行，那样做过头了哦」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和你在睡梦中的世界相见。

「要说的话，我是已经死了的人」莲子的眼神一丝不苟，抓着我的肩膀。「梅莉，这里的月与星，并不能告诉我时间或者场所。不是因为这里的天空是假的，而是我已经死了。请理解这个现实」

莲子所说的，我不太明白。莲子已经死了，为什么是我不该来这里的理由，在脑中并没有这种关联。这有什么不对吗？为了你而活着的我，来这里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谁也没有阻止的权利。

「不是的哦。不是在否定你想和我见面的心情。但是，这样的处理方法是不对的。虽然你说你是为我而活着，你只是为了等待死亡而活着」

或许是这样。最近，应该没有吃得很好。平时眼前总是变得朦胧，变得难以看到境界了。

「也许是我的错」，莲子把我的脸包起来，低声说。「我一定把梅莉死死束缚住了」。我没有肯定，也不能否定。无论怎样，我都无所谓。「事实上早就应该，让你离开了。果然，保险是必要的」莲子，可以吗，我——。

只说了这么多，话便被突然终止了。莲子把我的唇夺走了。莲子的眼睛也，把我的视界填满了。她的眼中没有星也没有月，仅仅映出了我。涂上碧色与金色的，仿佛人偶一样的我。她栗色的瞳渐渐地，洇出泪水。那双眼，向上，向下，横着，斜着地一边描着圆，一边刻画着复杂的运动。我看着那眼睛的动作，想着。

啊啊。我爱的莲子。如果什么都不用担心就好了。

「我是梅莉生下的，亡灵」。唇分开，莲子在耳旁轻语。

「我从那个世界离开了，但是真的很遗憾啊」。莲子不在的世界，我没有存在的意义。

「因为梅莉你活着，所以要活下去」

我也只是静静地，从我的世界离开。

 

醒来时，枕旁落下了白色的信封。早晨的阳光中。那个信封看起来非常地刺眼。莲子留下来的东西吗。梦中发生的事，与现实的联系，我没有任何疑问地确信。这样想着，突然指尖变得很冷，细微的震动袭向身体。莲子，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小心地用剪刀剪掉信封边缘，取出内容。但是，里面不是莲子的话。里面的只是，不可思议的几何学模型而已。不过，那看起来很熟悉——在哪里，在某个令人怀念的地方仔细地盯着它，有这样的记忆。

那里，想起来了。莲子最后面对着我时，她的眼中刻画出来的模型——！

瞬间，咔嚓，眼睛深处响起声音。这是在宣告某个开关在我体内打开了，我想。

为什么，我会拿到这样的信封呢。拿着连是「谁」的东西也不知道的纸张的自己，突然很害怕，把它扔到了垃圾箱里。纸发出了干得可怕的声音，在垃圾箱里咽气了。

在空旷的房间中回首扫视。与一个月前相比，已经连有人居住的味道都没了。虽然，这是我的房间。不过，我甚至没有感到违和。我拿起大衣和围巾，穿上方便走路的靴子，向外走去。

清水寺挤满了比平时多的人。即使在半山腰也全是人。青色的天空下，他们的呼吸高涨。大口吃着法兰克福香肠时，黑发的少女从旁走过。尽管已经不能再看清通向不思议的世界的境界，但还有一件我可以清楚看到的。

这个世界，和我。

爬到山顶，无意间从高处往下看，石榴的果实落下。被谁踏过了，内容物飞出去的样子稍微有些怪异。稍稍犹豫了一下，我还是蹲下来用左手捡起它。我的头隐隐作痛。可是，我并不明白这样做的理由。我不明白留在这个世界的理由。

走过了许多山坡与台阶后，终于来到了清水的舞台。视界的上半分是碧蓝的天空。然后，下半分是被红叶染成鲜红的广阔海洋。红叶中的几片，来到了舞台的正下方。仿佛像是要吞噬我们的一团火。

石榴的果实，被扔下舞台。在地上滚动，鲜红的颗粒舞动着飞散的同时，消失在火中。除此之外还有京都的大文字。还有星与月。还有花香。

咕唧地，什么被压碎的声音。我把肘放在舞台边缘，想象着刚刚的石榴果实去了哪里。然后，我在那之后也回头去找一下吧，思考着这样的事。

 

【火行】发出光芒的火炎的基础，表示像火一样灼烧的性质。

——「夏」「红」等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