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漫长的陪伴
1
李凤文死了。从得知这个消息开始,伍芝就有种不好的想法,她这次一定逃不过了。她坐在那里的时候,突然心脏紧了一下,一种久违的熟悉感。她下意识捂紧胸口,脑子里却搜寻着一根救命稻草。什么呢?也许是一本书、一个理由、一个忙碌的下午、或是一句安慰,李凤文死了,伍芝再也找不到安慰了。
李凤文和伍芝是同学,一般年纪,今年都是42岁,正是精神矍铄的时候。起初只是一次感冒,渐渐成了肺炎,之后变得严重起来,送去了医院。伍芝日夜陪伴在医院,李凤文昏迷后,她就不敢走进李凤文的病房了。她狠了狠心雇了一名护工,每日300,她时不时在病房外观望。几天过去,都是老样子,伍芝这时已经有几次症状了,她甚至不敢去病房探望。这当中有那么一两天,医生几乎宣布了转机:“今天手上有点动静,看起来有好转。”可也就是这么一两天,李凤文的病床又恢复了老样子,医生来来去去、护士来来去去、护工前前后后,唯有李凤文,静静地躺在那里,如躺在坟中一样。
“你是李凤文的家属吗?”直到一天,当班的病房医生问道。
“对,对,我是。”伍芝刚想打瞌睡时,医生向她宣布了结果。她的心脏紧了一下,那之后,便是第二下、第三下、第无数下,她的C型焦虑症复发了。当她看向李凤文最后一眼的时候,她不确定自己当时内心的感受,到底是悲伤多一些,还是无助绝望多一些。
那天晚上,症状彻底释放,如开闸泄出的洪水,莫名的恐慌袭遍全身,即便十几年不曾感受了。伍芝甚至提前准备了氯硝西泮,她知道没用,C型焦虑症没有有效的药,氯硝西泮不行,阿普唑仑也不行。她在床上坐了一夜,她害怕睡不着,而每当快要睡着的时候,这种害怕和偶发的心悸会使她惊醒,几轮下来,她索性不睡了。伍芝不敢睡觉的另一个原因,是害怕梦见李凤文,她知道自己需要李凤文,但又不敢在梦中见到她。
第二天一早,她没有洗漱,没准备早点。直接将李凤文书柜中的书全都翻了出来,认知行为疗法,她脑海中全是这几个字眼。朱迪斯·贝克的《认知疗法基础与应用》、萨拉·埃德尔曼的《思维改变生活》、法布里奇奥·迪唐纳的《正念疗法》,最终,她的目光落在克莱尔·威克斯的《精神焦虑症的自救》。她将书桌上的杂物一把抹开,来不及坐下,快速翻找着,直到标注着“三大法宝”的那一章,她才感受到一丝松弛。这一天,她哪也没去,将这本书由前到后由里及外地看了一遍。认知行为疗法虽然有很多流派,但核心思想大同小异,可能是这本书标题中的“自救”两字,引起了她的共鸣,这也是李凤文推荐给她的。虽然日后她一再挫败,这本书的光环逐渐暗淡,取而代之的是李凤文的回忆浸入疗法。这么多年后,当她失去帮助的时候,她第一个想到的还是这本书。
也许是行为疗法的效果,也是心理的自我暗示,或者仅仅是安慰剂效果,她这一晚睡着了,躺下后几经挣扎,她还是睡着了。梦也来了,她走回到玉林西路的深处,青石墙上的粉刷画,八十年代风格的老楼宇,偶见斑驳油渍地石板人行道。她看见了前方那个她最不想见的人,背对着她。十四年了,她在浸入疗法的帮助下,一次次从脑海中撇掉这个身影,也是在浸入疗法的帮助下,她再也没在梦中见过他。这一次不同了,他模糊的背影渐渐明晰,她的老公任原转过身来,迎着她走来。就在他双手握住她的一瞬间,他就哭了,大哭,泪水和鼻涕四溢,有星星点点溅到了伍芝身上。当看到他背影时,她就想转身跑掉,但她的腿脚仿佛没了血肉,定定站住,直到被任原抓住。此时看到他的样子,她的心脏又紧了起来。
“救救我。”任原说话时,滴下的泪水被嘴唇打得四散。
“你已经死了,我没有办法。”
“不是死,我不怕死。”他的脸拉出了很多条褶子,“我困在这里了,一天天地重复,总是这样,我沿着这条街,一次次走,没有尽头。每天的这个时刻,走在这里,我甚至过不完完整的一天,我都没能和你吵上一架,老婆,救救我。”
“是因为我吗?”
“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感觉过了好多年,一开始我想记下日子,虽然过不了完整的一天,但我知道,每走一次,就是一天。我只能走一条线,找不到东西可用,我给衬衣撕口子来记数,可再走一次,就恢复如初。我知道,一定过了很多年了,这条路从未停过,带我走吧求你了。”
就在说话间,他仍向前走着,五米,十米,他向后转着头,满是无奈的表情。一个花盆无声地落在他的头上,他才转过头去,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血汩汩地从贴地的头发中冒出,沿着地砖的接缝,汇入路缘石上,淌进沥青之中。正当伍芝分辨那熟悉的花盆时,一个人从她身后挤过,她转头一看,又是任原。
“救救我。”他嘟囔了一声,继续向前走。
伍芝再看向花盆,倒在地上的任原和碎花盆全都不见了,只剩下刚刚错身而过的任原的背影,兀自走向花盆的落点……
起床后,伍芝撕掉了那本《精神焦虑症的自救》,破碎的书页撒满了卧室、过道和客厅。其它几本在早餐后遇难。她没有一丝食欲,却强迫自己走进厨房。李凤文最喜欢夸奖伍芝的厨艺,每次伍芝精心备饭后,工作归来的李凤文都会用韩剧对话般夸张的语气长吁短叹,配上一双瞪圆的眼睛。她得强迫自己进食,在想出新的办法之前,她去便利店买食材的同时,还带了一瓶白酒回来,大瓶装只卖几十元的那种。回来的路上,她坐在路边哭了,没什么原因,只是突然涌出的沮丧和莫名悲伤。她突然想到,李凤文死时,自己不曾如此悲伤,至少没有为李凤文的死这件事本身悲伤。
门铃想了,她的思绪不在那里,又响了一次,停顿了几秒,再响。伍芝刚沾湿了手,她在毛巾上擦了擦,这是李凤文专门为她挂在这儿的。伍芝趿拉着拖鞋,挪到门口,打开门,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站在门外,外套和鞋搭配了相似的浅灰色调,剃清的鬓角露出大大的耳朵,鼻尖有点红。男子看到伍芝,愣了一下。她不在意,无论是几天没洗的脸,还是没梳的头发,她只握着自己的胸口,就在开门的一瞬间,它又拧了一下,额头上渗出了汗珠。
“你好,是李老师家吧?”
“嗯。”
“我是她的师弟,卢晓亮。”男子伸出手来。
伍芝没有动,只是站在那。
“您是?”
“她的朋友。”
“李老师的事,真是……您节哀。”
“嗯。”
“哦,我收拾了李老师的办公桌,一些东西在这。”他指指脚边的一个纸箱子,“我查到了李老师这个地址,说帮她送过来。”
“那么……你也是从事心理治疗的?”伍芝突然问。
“应该说是心理治疗的相关研究。”卢晓亮抱起那个装满东西的箱子。
“啊,请进,不好意思。”伍芝侧身让出过道。
卢晓亮挠挠头,抱着箱子走进屋里。伍芝在他身后关上门,转身才发现,卢晓亮呆呆地站在那里。她意识到自己家里的“现状”,沙发上换下的衣服散乱堆放,星星点点的碎书页,空气里混杂着酒味。伍芝直呼抱歉,她卷起衣服扔进卧室,跑着去拿吸尘器,顺道把客厅和卧室窗全部打开。
“遇到了一点状况。”伍芝端来一杯白水,递给卢晓亮前,她抹了抹杯子边缘。
“您不用麻烦了,李老师的东西送到我就走了。”卢晓亮边摆手推辞,边转身想离开。
“我也是李凤文的病人。”伍芝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那你是怎么在李老师家的?”
“也是病人,也是朋友,也是同学,总之说来话长。”伍芝说的很快,“李凤文,李老师她一直在照顾我,我是说病情上,焦虑症,可最近我又复发了,不知道你有没有什么办法。”
卢晓亮停在原地,看着她。
“我试过心理医生,没用,药也没用,我得的是C型焦虑症。”伍芝赶紧接道。
“你试了李老师的浸入疗法?”
“对,浸入疗法。”
“那你用过Akippra了?”卢晓亮转回过身来,坐在了沙发上。
“阿什么普?我不知道,当时李凤文告诉过我叫浸入疗法,我不太懂你们的名词。对我这种情况还有什么办法不?”伍芝也坐下来。
“Akippra就是你做浸入疗法时吃的那个药。”
“我没吃过什么药,只是戴过一个类似头环之类的东西。其他的都是李凤文帮我弄的。”
“那是Akippra的原始形式,你是什么时候做的浸入疗法?”
“十几年前了吧。”
卢晓亮没有说话,他盯着伍芝,仿佛她是一个数学公式之类的复杂玩意儿,他正思索着题目的解。
“你一定是李老师的挚友吧,能用的上初代的浸入疗法。”卢晓亮再次开口,“也许我可以帮你试试Akippra。”
“可以吗?”
“Akippra现在被停掉了,项目的可控性没法确定,上级也不许我们招募志愿者来试验了,但C型确实可以试一下,前提是你自愿且……”
“我可以。”伍芝脱口而出。
“那明天一早我再来,我会带点Akippra。”
这一夜,伍芝很快睡去,她本想等任原再来的时候留住他,但她没有记想一个梦。
2
卢晓亮到的时候,伍芝已经吃过早饭。地板清理一空,灰尘也被吸了一遍,碗筷规整,屋内通透。她烧好了水,也备上了茶点。可这些很快就被抛到脑后,卢晓亮将那瓶Akippra放到茶几上,药瓶有茶杯般高,像是透明的黄色胶囊。
“就是这个。”卢晓亮搓搓手。
“只要吃了这个就行了?”
“当然不行,开始之前,我得给你讲解一些必要的说明。”卢晓亮打开药瓶,取出一粒递给伍芝,他自己也取了一粒。
“你也要吃?”
“我们一起入梦,治疗师的职责。”卢晓亮从包中拿出了浸入仪。
“这个我用过。”
“对,初代原型,现在配上Akippra,效果就不同了。”卢晓亮将一个头环样子的东西罩在伍芝头上,自己也戴上另一个。他靠在沙发上,对伍芝说:“准备好了吗?”
伍芝也向后靠倒,闭上眼睛,她听到机器“咔哒”一声。
伍芝睁开眼,她站在玉林西路的街道上,路上空无一人的夜晚,空荡荡的柏油路面反射着路灯的光,呈现一片暖色。一个人从远方走来,她冲过去,嘴里喊着小心,那是花盆掉落的地点。那人走过,无事发生,路灯的光照到他的脸上,原来是卢晓亮。
“这是你的梦。”卢晓亮说。
“我之前做过的梦,很多次。”伍芝有些吃惊。
“有什么不同吗?”
“少了些人。”
“梦每次都会不同,浸入仪会帮我们入梦。”
“这和我当时用的浸入疗法可不同,我从没在梦里过,我是说这么楚晰的知道我在梦里。”伍芝伸出手,摸摸自己的脸,又摸摸自己的身体,“我们在这要干什么?”
“一次体验和讲解。记忆和梦有共通的地方,他们都是神经突触的产物,可他们的信息并不相通。梦可以体验,而记忆却不能,你只能回想。浸入仪和Akippra配合,改进的浸入仪可以帮我们体验梦,而Akippra会让你所思所想化为梦,还会欺骗我们的脑子,让梦和记忆混淆。”
“梦本来就是记忆一样的嘛,你醒来能记起梦,不就是记忆吗?”
“是将他俩在你脑子里的时候混淆,而不是你回想起梦时的这种二手产物。”
“要在梦里治聊我的焦虑症?”
“要在记忆里,你应该知道认知行为疗法。”
“知道,李凤文教过我。”
“认知行为疗法很难吧。浸入仪的另一个功能就是将我们的一个混淆后的梦接入记忆,通过神经突触,而在这个梦中的我们就可以进入记忆,这样我们就可以体验记忆了。”
伍芝似懂非懂地看着卢晓亮。
“来找找这个‘门’,现在你的这个梦已经接到你的一个记忆上,我设定的是随机接驳,它会找到你最近活跃过的记忆。像船靠向码头那样,接近这个记忆,然后搭个船板,我们就可以跳上码头,我们要找的‘门’就是船板。
“一定是个‘门’吗?”
“通常来讲,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是如果你的想象总是天马行空,说不定是个马桶。”
卢晓亮拉着伍芝沿着街道走起来。
“梦通常是破碎的片段,模糊且不稳定。”卢晓亮边走边去拉街道边商铺的门,“我们不会太远。”他又拉开一扇,屋里是寻常桌椅摆设,他又关上,再换一扇。
“是这里了。”卢晓亮拉开这扇门后,屋里漆黑一片,是那种纯净不含一丝杂质的黑,如果同屏的电脑,门内如黑色的镜面。卢晓亮伸手探进去,手就消失在黑色平面中。他示意伍芝跟上,撞入黑暗之中。伍芝没有犹豫,跟了上去。
伍芝再次睁开眼,泪水从眼眶中涌出,她在抽泣。一个肩膀出现在视线中,粉色毛衣散发出熟悉的味道,她的下巴搭在那个肩膀上,感觉湿哒哒的。她的视线逐渐适应了远方,一扇窗,上下铺式的钢管床,布满划痕和斑驳漆面的书桌横在窗前,这是她大学的寝室。
“别伤心了。”一个女子的声音。
她抬起头,推开那个肩膀。李凤文的脸出现了,一个年轻的李凤文,是了,大学时期的李凤文。她望着眼前这个女孩,完全脱去了成熟的标签,和记忆中的那个李凤文只剩下相似的样貌,但却又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仅仅是感觉上。李凤文像是也要哭出来,将伍芝再次拉入怀中,轻拍着她的背。
“原来和李老师是同学啊。”
伍芝应声转头,发现卢晓亮站在身后。卢晓亮看到伍芝,脸一红,笑了笑,说:“你年轻了好多。”
伍芝转向衣柜上的镜子,十九岁的自己站在其中,正盯着自己。“真的和梦一样。”
“应该是和记忆一样,不过得注意,Akippra的安全药效是半个小时,到时候我们随时会脱离梦境,脱离时一定要在梦中,而不能在记忆里。”
“如果在记忆中脱离会怎样?”
“理论上讲,现实中你可能会疯,也可能会昏迷,记忆中的你也会迷失。同样,不能死在记忆中。”
“记忆中也会死?”
“会啊,和你现在的真实体验是一样的,车一样可以把你撞死。
“你是来干什么的?”李凤文突然对着卢晓亮问道。
“抱歉,李老师。”卢晓亮说,“您坐那随便听听就是了。”
“李凤文看到了你,不就改变我的记忆了吗?”伍芝说。
“如果有那么简单就好啦,我们的确是来改变记忆的,不过虽然我们可以进出体验记忆,但是无法轻易改变它。你可以把记忆看成一块海绵,我们现在压在上面,改变了形状,但我们走了,它又会恢复如初。因为梦和记忆终究不一样。”卢晓亮说着拿起伍芝刚才坐的那把椅子,朝着窗户砸了过去,玻璃应声而碎。
李凤文呆呆地站在那,望着卢晓亮。
“如果我们脱离了浸入仪,那我就会记得你做的这些啊,这不就是改变了我的记忆吗?”伍芝脑子里泛出许多疑问。
“那是你的一段新的记忆,与这段无关,我并不属于这段记忆。而且,只有我们离开这里,梦才算得上一段记忆。”
“所以你说我们的确是来改变记忆的?我越来越糊涂了。”
“认知行为疗法的核心是找到你的错误认知,并反驳它。在这里,我们也要找到那个错误认知,这个错误并不是一个是非的判断,它是记忆的畸形,这个畸形会刺激你的大脑垂体,分泌XXXXX,这些会激起你身体的防御机制,使你的身体处于紧张与亢奋的状态,而这种状态会形成循环,越是紧张,这个畸形会更强烈的刺激大脑,陷入无休止的焦虑。而这个畸形不是记忆,它是记忆的变质,扭曲,而我们可以通过梦把它消除。”卢晓亮说着从怀里抽出一把步枪,他是横着从风衣里抽出来的,好似枪管卷在他身上一样。“梦的创造物,也可以是别的什么,甚至是一把苍蝇拍,如果那个畸形是只苍蝇的话。”
“也就是说,我们要消灭我要反驳的东西?”
“没错,那是真正使你焦虑的东西。”他拿起步枪,瞄向窗外,扣动了扳机。枪响比伍芝想象中的要剧烈,震得她脑子嗡嗡地疼,她的心悸又开始了。
“我想离开,我想休息一下。”
“你怎么了?”李凤文上来扶住她。
“焦虑又来了吗?还有一件事,我们离开一定要在梦中醒来,千万不能在记忆中。”
伍芝已无法集中注意力,她转身冲向宿舍的门,拉开便冲进去。只一瞬间,她又站在了玉林西路的街道上。她靠在店铺的门上,大口喘着气。卢晓亮也出来了。
“静下来,努力感受紧张带来的痛苦,不要反抗它,把思绪集中在呼吸上,深吸,不要停。”
伍芝点点头,开始调整呼吸的节奏,等待心脏渐渐平复。
“能问问你当时为什么哭吗?”
“我爸妈离婚。”
“怪不得,我是说……算了。”
伍芝总算能正常呼吸了,她想起了李凤文那张略带稚嫩的脸。那个秋末的傍晚,当她接到妈妈的电话时,眼泪便流下来,用光了桌上的纸,也没有止住。李凤文回到寝室,抱住了她,一句话都没有说,也没有问。任她的泪水流到自己身上,将伍芝的双手揣入自己怀中。伍芝能感觉到的,除了温暖,还有心跳。
3
那是段删不掉的回忆。我不是说心理上的,而是物理上的。
那天中午,我和任原就吵起来。原因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最开始好像是因为过年回谁的家,我不想回来他老家,我有些内向,讨厌人多。他家亲戚太多了,人都很热情,但我在那种环境下就是很不自在,不过那些亲戚我都记不住了,甚至他的父母,也是因为物理上的原因。
说好一年回一边,他大概是这样和我说的,语气里,已经带着些气了。我说,就不能各回各的吗?他便不说话了,这是一个标志,每当我们处在爆发的档口,他就会不说话。但他憋不了多久,我会持续进攻,在他面前我倒是不内向,直到他爆发出来,就会形成一次大吵。一次痛快的大吵,摔些东西,说出一些伤人的话,也许还会动手,当然是我单方面的。这次也一样,你的情绪一旦爆发,就会口不择言。陈芝麻烂谷子都会从你那发霉的粮仓里倾斜而下,两个破了口的粮仓互相倾倒,你想嘛。
可惜的是,这些我都不记得了,如果病情平稳的时候,我很怕想起这些东西,但当你身处焦虑之中,反而会怀念起这些锁事,也许当时我该让李凤文删掉与任原有关的回忆。
开吵的时候,我们刚从一个小店吃完早点出来,那个店在玉林西路上。玉林西路你知道喽,那条网红街。本来只是几个装模作样的小点儿,被传到网上就变样了,那酒馆,地面可能都被磨了皮。人的反应是快的,就像我抖点任原的旧料,他就会马上想起点我的,反击回来。人们知道了大家的喜好,就把这条街换了个样子,好久没有去过了,你不知道,住到这儿来后,我几乎只在这附近活动。街边生新刷了,画上有年代感的画,摆上些供人们自拍小物件。一个外地人,在手机上刷到这些小心思,就会“哇”地大叫出来,恨不得多长两条腿,立马站到这街上。所以,你瞧,现在这条街上就是这么多人,老城区都衰败啦,唯有这样的景点,还会聚拢不少人气。说起来,我们为什么会来玉林西路来着?
反正他先甩了脸,转身就走,我知道,吵架他是说不过我的,他嘴笨的和什么似的。他沿着街边,走过一个小岔口,走到一排居民楼前。就是那种六七层的建筑,一扇扇窗子都是规整的方格子,嵌在砖墙里,墙被粉刷过,为了配合这条街的改造,底层是小商铺,人来人往的。就在那里,不知是哪家挂在窗外的花盆,这种人最没素质了对吗,还是那种很大的花盆,挂在可能只是用铁丝捆成的粗糙花架上,经历风吹雨打,最终断了,就在任原走到它下面的时候,花盆落了下来。有小腿那么高的花盆,任原周围有不少人,你可以用摩肩接踵来形容,很巧,只砸在了他头上,要是砸到肩上也好。
我当时就懵了,没敢走近去看,血从围观的人的脚间淌出,我没有去想他是不是死了,我只有一个想法——那是我的错。我可以确信,从那儿开始,焦虑症来了。
4
伍芝伏在公寓窗边,二楼的高度正好看得到窗户正对面的一排车位。已经临近下班的时间,李凤文喜欢停在正对窗子的车位,如果有车子已经占了,她也会选择最近的相邻车位。空车位正一个个被填满,伍芝已经穿好外套,行李箱也已经收拾好。她本想留张纸条,写上她走了,但觉得有点太不尽人情。伍芝天生狠不下心,无所拒绝别人的好意,无法推辞别人的拜托,无法要回别人占用的东西。
伍芝做了晚餐,一盘鸡胸肉炒蘑菇,放了些青椒调味,一盘炒凤尾,出锅时她忘了放盐,又回了次锅。端到桌子上摆好两人的碗筷,她却没了食欲。自打她凌晨做好决定后,她就再无心顾忌其它事情。离开的计划在那时起便不停地在脑子里盘桓,也许是三点,还是四点,她看着李凤文的脸,均匀的呼吸拂过她的脸侧。伍芝不敢动一下,她躺着,保持着醒来时的姿势,生怕换个动作会就会让李凤文知晓自己的想法。
一阵汽车的马达声升传来,伍芝沿着车道望去,李凤文的深蓝色SUV。车子在窗户下减速,当车子前风挡和车位摆成一条直线时,李凤文抬起头,透过风挡玻璃,正和伍芝的眼神相对。伍芝将窗帘拢了拢。转身走向门口,她开始将门前行李箱和鞋柜周围的所有摆件都正了正,然后又把行李箱拉回来,想了下,拉到鞋柜侧面。她想着李凤文会说些什么,你不适合一个人,你要怎么办,你……楼道里已经传来脚步声,鞋掌与踏步敲击的声响,每一拍都配合着伍芝的心跳。
她看见我了,没等李凤文敲门,伍芝就打开了。李凤文还是带着往日回家时的笑容,那种对伍芝一天居家生活的慰问,伍芝转过头去。
“怎么了?”
“没什么。”
李凤文一脚一下将鞋踢下,趿拉上拖鞋,伍芝将两只鞋提起,放入鞋柜。
“你有事儿?”
伍芝假装没听见,她刚才不断重复的话突然没了次序。她开不了口,只顾像往日那样帮李凤文拿东西,递东西。李凤文脱了外套,甩到沙发上,转进厕所,没有看伍芝一眼。伍芝很将箱子推进卧室,放到床下。或是直接扔到门外,一个李凤文暂时看不到的地方。厕所传来水声,挤压洗手液声,擦手的停顿。伍芝盯着厕所与客厅连接的过道口,双手紧握,她觉得背湿了。
李凤文走出来,她还没换衣服,套装裤子和一件灰绿色衬衣,衣服的每一个棱角都在伍芝眼前划过。最后,李凤文的目光落在了箱子上,伍芝很确定她看到。李凤文倒是很自然地将目光转向餐桌,坐下来,拿起筷子,吃起来。仿佛她本就是要去寻找餐桌上的食物,但眼神虽不经意,伍芝还是确定,她看见了。李凤文没说话,客厅只有她咀嚼食物的声响。
“我要走了。”伍芝说,声音小到刚好盖住咀嚼声。
李凤文转向伍芝,她脸上的惊讶像是刚涂上去的。为什么,伍芝想,她一定要问为什么,为什么她对我那么重要,我还要走。
5
李凤文在一个私立心理咨研究中心工作,主要做什么,什么级别,她没认真问过。李凤文倒是提过几次,伍芝只觉得那是些听起来高级的词汇,但她对那些没什么概念。“可能是很厉害的职位吧。”每当有人恭维时,她便附和一下,这样的机会其实很少。
公寓旁边有个狭长的沿河公园,挺长,宽度大概只是四五个车道的样子。伍芝喜欢在李凤文走后,带上小核桃,沿着河边小径走上一圈。她现在的生活像是个老年人,愈发不喜和人联系。李凤文倒是不在意,她觉得只要能让伍芝内心平静,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工作、不用担心吃穿,只要内心平静。最初她很过意不去,但李凤文执意不要她负担任何开销。渐渐地,伍芝也习惯了,可能是她总需要和脑子里的东西对抗,或是和解,这消耗了她大部分的精力。
伍芝毕业后是怎么和李凤文联系上的,她记不清了。李凤文告诉她,那是为了删掉那段记忆,连带了一些沾边的回忆。就像你从报纸上剪下一段文字,总会有一些你不想要的边角料被一起剪下。
她被剪下一段记忆,却留了个尾巴,一个剪不掉的尾巴,至少对李凤文来说。
“这是焦虑的症结,我剪不掉,以现在的技术。”李凤文说。
“嗯。”伍芝附和了一句,她刚刚从心悸的恐慌中摆脱出来,慢慢调整自己的呼吸。
“虽然它会一直陪伴你,但仍有办法,可以淡忘。”
“什么办法?”
“接受,焦虑带来的恐惧会让你难受,一般情况下,人们会抗拒这种恐惧。可惜你越挣扎,恐惧越是缠着你。”
“我没法不想它,只要那种感觉来了,你就会想他。”
“没有让你不想它,而是不要抗拒,不要挣扎,要去感受它,感受那种让你心慌,让你害怕的感觉。你应该抱着它,抚摸它,然后你就会发现,你就像是在抚摸一条狗。”李凤文抱起小核桃抚摸起来,西高地白梗马上转身躺下,将肚皮露出来,半吐着舌头,用爪子轻轻扒拉李凤文的手。
“我做不到,一想起它身体就会自然地紧绷。”
“没关系,我会陪着你,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想到这句话,伍芝的紧张就会减轻一分,却难过增加一分。窗外下起了雨,她越来越喜欢雨,特别是那种阴郁天气的小雨,不要雷和闪电。雨声大小适中,刚好听的到,不算吵,就那样在窗边坐上一天,是她过往的乐事。但C型焦虑取缔了这种乐趣,虽然还是喜欢听到雨,但她现在却害怕独处,害怕一个人时,不好的事情就会在脑海中接踵而至。讨厌的尾巴。
所以她搬来了李凤文的公寓,这样她就可以有人陪着。李凤文给她一个奇怪的仪器,即便李凤文不在的时候,只要她戴上,就能像见到一样那么安心。她戴上,她感觉不到什么,只是她的心悸不再发作。
6
伍芝坐在地铁上,她好久没坐过地铁了,新的购票系统耽误了她很多时间,不过她有的是时间,以前有,现在更多了。她没想好去哪,从床上冒出这个想法开始,她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想过接下来该怎么办。以前也有过设想,那种粗线条的想法,比如出来就找个工作,就租个远离这里的房子,可她从没想过细节。
出来该往哪走,怎么走,乘地铁还是打车,去哪一站,该怎么租房,去哪找工作,找什么样的工作。她能做什么呢?她有点钱,李凤文给她的钱她攒了一些,这也是让她内疚的地方。她随便找了一站下车,一个叫骑龙的站,很应景,人们常说骑虎难下,骑上龙还能下来吗?
伍芝走出地铁,找了家奶茶店。
“您要点什么?”店员很亲切。
“有什么是热的?”
“这边的,还有这个,这两个,都可以做热的。”店员在一个画满饮品类目的牌子上给她指着。
拿到奶茶,她有一种自由的感觉,李凤文从未限制过你的自由,对吗?几年了,为什么伍芝总感觉像是有一股力在拉扯着她。很快,她又陷入情绪的低谷,我这么做对吗,她的脑海里又开始反复。一杯奶茶很快见底。
她就在附近找了一家快捷酒店,她比较了几家,算算价格和她账户的余额。一间足够容下她一人的房间,没有窗户,可以便宜几十块。她将行李扔在床上,直接走去浴室,打开热水,水雾立刻升腾起来,她的专业是什么来着,经济学,她想不起自己还记得什么经济学的知识,也许这也是记忆的边角料。她不用再做饭,也没有条件给她做饭,等外卖的时候,她拿出手机开始给自己编辑一份简历。她的人生经历少的可怜,拿的出手的够写个三两行,就算她这么多年没工作也明白,她没有选择的余地。她打开电视,开始苦思如何将自己的简历再丰富那么一点点。
接下来的几天,她反复在等待,期望与再等待中度过,文员、行政、管理、助理,这些相关的字眼都是她猎杀的范畴。她没等来一个猎物,像投入海中的饵料,从光滑的钩头被扯走。每续一天房费,她的焦虑就多一点,她开始有点担心自己的心理状态。这个担心是有效的,伍芝很快找到一个酒店附近的小餐馆,她曾在这里吃过饭,招工的信息吸引了她。两千一个月,一个月休息一天,好处是食宿都包了。老板打量着她,看着她的淡绿色裙子,纤细的胳膊,摇头表示,这工作并不适合她。
那天晚上,焦虑感开始隐约冒头,她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她几乎没做任何抵抗,便拨通了李凤文的电话。电话那头,声音熟悉又温柔。
7
再次进入梦境,伍芝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环境,一艘太空船。卢晓亮也醒过来,他环顾四周,对着伍芝笑笑,像是在说‘不错的梦’。
“我们该找的那个畸形的内核是什么?”伍芝问。
“很难说,以实验的例子来看,大多是一种明显不合理的东西或现象,记忆中的东西大多的正常的,趋于理性的,但如果明显有别于正常的行为逻辑,那就很可能是那个畸变的东西。一个倒着走的表,一潭没有倒影的水,一个关节反转的人,都有可能。所以我们得仔细观察。”
伍芝深吸一口气,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做好了准备,每当她想起与焦虑有关的问题时,她都会刻意避开。关掉有关生死的记录片,不去看有关心理学的网页文章,甚至有点担心提到与“焦虑”同音的字与词。
“那就是‘门’吧。”卢晓亮指着飞船中唯一的舱门。
“应该吧。”她在心里又默默确认一遍。
“你设计了武器没有?”
“我试想着设计一个武器柜来着。”她转身看看后面,观察着太空船的哪个部分像是用来储藏大件武器的。最后她的目光锁定在一个看起像柜子的梯形物件上,她一开始以为那是个长凳。在她所能触及的想象中,这艘太空船内的布置可谓极简了。卢晓亮过去在梯形上摸索一阵,想找找门在哪里。一阵忙碌后,他们终于梯形的鞋面处打开了柜子,而里面放的却是厨具,各式的铲子、刀、勺、锅、盆。
“我是按你说的想些枪啊什么的,怎么会成这些。”
“梦有时就是离谱的,可能相比去记忆剪除个抽象的东西,你内心里更想做个饭。”卢晓亮说着抽出两把长厨刀,“这个也勉强能用,这次不一定就找的着。”
伍芝却抽了把炒菜的铲子:“刀切菜行,不在案板上用我还是拿铲子吧。”
两人准备停当,便拧开舱门。
“会是个什么样的梦呢?”卢晓亮说着先钻了出去。
伍芝睁开眼来,玉林西路,人来人往的傍晚。与那个没有人的梦完全不同,街边店门口摆满了吃喝玩耍的物件,行人大多悠闲自在,送外卖的小电摩飞快穿梭于堵在原地的车流中。吵闹与笑声混合,伴着汽车的喇叭与店家外放的广告,伍芝并不感觉吵闹,这比她想象的要容易些,她害怕那个安静的梦,虽然这段记忆的结局可能正是她的症结。
“我们先做什么?”
“等个人,我老公任原,我是该直接救他吗?”
“那要看看他的状态,也许可以通过救他来看看有什么线索,主要是找到不合理的地方。”
不一会儿,伍芝的目光摆向左边,任原正沿着街边走来。他耷拉着脑袋,夹克没有拉,眼睛盯着地面。伍芝快步迎上去,卢晓亮紧跟着她。任原直到快撞上伍芝,才抬起头。
“你怎么在这?你不是走了吗?”任原问。
伍芝打一进到这段记忆,就组织自己的话,要怎么开口,怎么问。站到任原面前这一刻,她突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嘴却忍不住哆嗦。
“你先等一下。”卢晓亮见伍芝没开口,便说。
任原退了一步,看着与伍芝并排的任原,问:“你是谁?”
“我经常被这么问,你可以当我是个过路人。”
伍芝看着任原,鼻子一酸,她拉起他的胳膊,好想抱住他。任原的胳膊扯了回去,他看着伍芝,眼神有了明显的变化,这一点伍芝很确定。她的胳膊被扯了一下,这次是卢晓亮。“这是记忆,先找东西。”卢晓亮说。
“我想听听你俩怎么回事?”
伍芝鼓起勇气,刚想说话,就听到身后“哐”的一声响,紧接着是路人的叫声。一个小腿那么高的花盆落到地上,在地面砸出一摊土,好在没人受伤。伍芝这才回过神来,她仔细观察着花盆周围的整个街道,每一棵树,每一个人,每一辆车,没有任何异常。她看看卢晓亮,卢晓亮正打量任原。
“没什么不同。”
“一切你觉得可能困扰你的因素,你想起来就会感到焦虑的因素,与这件事相关的。”
伍芝想了一下,她抽出自己的那把炒菜铲,跑到碎花盆前,用铲子翻动散在地上的花盆里的土。这里也没什么异样。她抬头看向这排住宅,在花盆砸落的位置,不少窗户都是打开的,几乎每一户都在窗外挂着金属质的架子,有的摆放花草,有的摆放杂物。
“看到是哪一户吗?”卢晓亮问。
“没看到,但会不会是掉花盆的那家有问题?”
“有可能,从下到上一共七层,除掉商铺只有六层,二楼的架子看起来不像是摆过花盆的。”二楼的架子上堆满了用塑料袋罩起的大包裹。
“剩下的架子上都有空地,我没看出有什么不同。”伍芝说。
“我们去楼上找,挨家看看,底下你也看不清架子上。”
俩人接着向前走,直走到健筑的侧面,才发现住宅的入口。老式的砖房楼道口,用预制水泥板搭成的雨棚,几步踏步,就进入阴暗的走廊。他们转上三楼,这是个通廊式的建筑,卢晓亮走在前面,伍芝跟在后面。走廊里没有灯,两侧分布着住户门,每户门的侧边都有一扇高窗,给走廊带来些许亮光。卢晓亮边走边跺脚,想试试有没有声控的光源。走了几步,卢晓亮才意识到一个问题。
“花盆落点的那一列窗子是哪一户?”
“我过来时数了一下,和转角隔了五扇窗。”
“那就是进来后左手侧的第六家。”
“嗯。”
卢晓亮边走边数,直到第六家的入户门,他们停下来。卢晓亮先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动静。又敲了几次,还是没有。他们来到四楼,同样的位置,敲了门,马上,屋里便传来脚步声。声响由选及近,停在了门边,门咔地一声开了,一个微微有些发福的男子站在门口。
“有事吗?”男子问。
伍芝和卢晓亮两人呆在原地,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啊,你好,我们……我们捡到些东西,好像是从你家窗户上掉下来的。”伍芝紧张得说话有些磕巴。
“什么东西。”
“一个……花盆。”
“不是哈,我没养花。”男子说罢便要关门。卢晓亮侧身将门顶住,男子一惊,大声说道:“你要干嘛?”伍芝也扯着卢晓亮的胳膊,小声问:“你要干嘛?”
“反正是记忆,进去看看有没有畸变。”卢晓亮一使劲,男子本就比他矮了半头,被他推了个踉跄。卢晓亮一步踏进屋内,环顾了一圈,没发现不对劲儿的地方。伍芝也小心翼翼地钻进来,屋子里有点乱,沙发看起来久未清洗,伴着一股子霉味,客厅中央一个小茶几,上面摆了杂志、花生、吃过的酸奶盒、遥控器,电视里放着购物广告。一切看起来都再平常不过。卢晓亮走进里屋转了一圈。
“哎,你好,警察同志吗?有两个人强行闯进我们家了,一男一女。玉林西路16号,梧桐苑,三楼311。”男了一脸怒气,他没敢上前阻拦。
“你记忆的这段里有碰见警察吗?”卢晓亮问伍芝。
“我不知道,难道记忆里没有就不会有吗?”
“一定有,只是看你记忆深刻不,就算不记得,在记忆模糊的地带也可能有,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记忆里被警察抓了问题大吗?”
卢晓亮看了下表,离醒来还有20分钟:“我们不能醒在记忆里,被警察抓了可不好脱身。”卢晓亮拉着伍芝准备向外走。男子拦在门口:“别走,警察马上就到。”卢晓亮一侧肩,向前一倾,将男子撞开,男子没再开口。伍芝跟着卢晓亮跑到走廊尽头的楼梯间。他们刚下到二楼,就听到有人上楼的脚步声,是警察,伍芝心里紧张起来,他们已经从二楼下了半层,再转回去已经来不及了。卢晓亮攥了下伍芝的手,她的手抖的厉害,他想让她镇静。两名警察此时也上到楼梯平台处。
“你们俩等一下。”刚上来的警察说,“是你们闯进别人家了吗?”
“不是,我俩只是下楼。”卢晓亮答道,说着想继续下楼。后面那个警察站在楼道当中,挡住了去路。
“稍等一下。”后面的警察说,他仍挡在楼梯上。前面的警察继续上楼,对挡住楼梯的警察说:“我去看一下。”他走上二楼,接着转上去三楼的楼梯。守着伍芝和卢晓亮的警察说道:“你们身份证拿一下出来。”
“我的在楼上,要不您等我们一下?”伍芝说。
“我的也没带。”卢晓亮说,说着他就推着伍芝上二楼。
“一个人去,一个人在这等。”
伍芝刚想找个借口,他们就听到三楼传来的叫声,“就是他们俩,一男一女。”卢晓亮一推伍芝,“跑,走二楼。”俩人冲上二楼奔入走廊,身后的警察也跟了上来,伍芝不敢回头,听声音,距离也就几米。
“应该还有个楼梯。”卢晓亮边跑边喊。
“前面。”伍芝指着前方。
伍芝先跑到尽头,右手便是另一个楼梯间,她正想转头招呼卢晓亮,这才发现,卢晓亮已被跑在最前头的警察压在地上。后面的警察和三楼的那个男人飞奔过来,他们跨过卢晓亮,直奔伍芝而来。
“别动。”
“要没时间了。”卢晓亮被压着,声音变得尖细。
伍芝看到警察扑过来,吓得坐到了地上,她双手抱着头。警察扭住她的手,扳到背后,另一手去取手铐。警察突然脸色一变,“我的手铐呢?”他又在腰间摸了一遍,另一只手死死扣住伍芝的手腕。他听到一声清脆的合扣,一只手铐铐在他摸索的那只手,他一转头,三楼的男子正抓着手铐另一端,男子脸情有点扭曲,像是想用力摆正自己的表情。男子突然将手铐的只一端铐在自己手腕上。
“你在干什么?”压着卢晓亮的警察问。男子冲了过去,手铐拖着身边的警察,直直撞向卢晓亮身上的警察,将他顶翻开来。伍芝赶紧站起,跑到楼梯口,边招呼卢晓亮,卢晓亮双手已被铐上,只得用脸撑着地,勉强跪起来。伍芝看到折回来,拉起卢晓亮,一起冲进楼梯间,他们一步三级台阶向下跑去,警察和男子都消失在身后。
8
当他们回来时,已将近中午,阳光从窗子洒进来,有些晃眼。伍芝一时感到天旋地转,她现在才感受到焦虑的痛苦,汗水渗湿了鬓角。刚才太紧张了,她清楚是紧张感掩盖了心悸,还是引发了心悸。
卢晓亮在她身边,坐在了地上,靠着沙发。“从没这么刺激过,差点没回来。”
“你们以前没遇过这种情况吗?”
“Akippra只在一个病人身上实验过,就像是去市场买菜,挑一个错放进蒜苗里的大葱,今天这样?”
“那你还撞人家,惹来这么大麻烦。”伍芝说这话的时候笑了,她从来没如此大胆过,即便在焦虑的情况下,肾上腺素还是让她有别样的感觉。
“不过有点奇怪。”卢晓亮说,“那个男的为什么突然帮我们,他的样子也好怪,不是很自然。”
“说明你们的机器和那个什么Akippra是个半成品。”
“那倒也是,但这原理上说不通。你知道吗,就在那次病人实验后,李老师就叫停了Akippra。”
“嗯?”
“李老师也是说不完善,我不那么认为,你也感受过了,多么真实的记忆体验。”
“再来一次吗?”
卢晓亮拿起Akippra的瓶子,晃了晃,说:“这次要慎重了。”
“你该对自己讲。”
“慎重,慎重。”卢晓亮自己念叨着。
伍芝起身在冰箱中翻找,她拿出两个自己做好的三明治,又拿了一盒奶。“我们随便吃点吧。”她把三明治扔进微波炉,奶倒进两个杯子。虽然刚才的经历有一点危险,但那时她的脑子被眼前的困难占据了,不会胡思乱想,对再一次进入记忆,反而有了些期待。
回到玉林西路,两人没有再管任原,反正这是记忆,伍芝对自己重复。他们直接跑上四楼,楼道仍如上回般昏暗。四楼左手侧第六家,伍芝敲响了门。无人回应,她又敲了一次。卢晓亮将耳朵贴在门上。
“有人。”
伍芝再敲,她几乎是在捶门。
“过来了。”卢晓亮压低声音,“在门边了……”
“他也在听我们。”伍芝也凑过来,脚步声刚刚停下。
“你好,有人吗?”卢晓亮问。
“你们是谁?”门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们是你楼下的邻居,我们卫生间有点漏水,想来你家看看原因。”伍芝随口说道。
“你的声音怎么听起来和我一样?”门里的女人说。
伍芝和卢晓亮几乎同时看着对方,他俩都发现,门里女人的声音果然和伍芝一样。卢晓亮在那用手比划着。
“好像真的一样。”
“这应该就是异常的点,也就是说,畸变就在这里,就是那女的。”卢晓亮说。
伍芝突然拿出一瓶Akippra。
“这是哪来的?”卢晓亮有些吃惊。
“我想出来的,你不说要弄点武器吗?”
“你想出了一瓶Akippra?”
“如果在记忆里吃了这个,是不能在这里做出梦来?”
“我不确定。”
“我们在用浸入仪,如果是在记忆中再吃,也许能把梦带进来。”伍芝也没多说,她一下倒出几片,一口吞了下去。除了难咽以外,她没感觉到任何异样。
“梦里吃梦到的药应该不存在副作用一说吧。”
伍芝伸出手,握住门把手,她需要一个梦,将门打开的梦。她轻轻一拉把手,门开了。里面的女人向后退开几步,伍芝和卢晓亮推门而入,里面的人正是伍芝。一个年轻了很多的伍芝。
“你这个记忆是什么时候的?”卢晓亮问。
“认识李凤文前吧。”
“按说你进入这段记忆,就应该是年轻时的你啊,我就感觉哪里不对,你的样子和现在一样没有变。”
伍芝在见李凤文的那段记忆里确实变成了学生时代的自己,但她现在也看不到自己的脸,更意识不到这个问题。而面前这个年轻的伍芝,突然转身跑向客厅的窗边。窗户开着,窗台上放着那个花盆。
卢晓亮赶忙跑上前,他正想拉住那个年轻的伍芝,突然他脚下一软,地面开始下陷,米白色的地砖如炼乳一船变是粘稠。伍芝也跑过来,在卢晓亮眼里,她的腿像拉长的皮筋,但她仍在向前走。
“你怎么了?”伍芝问卢晓亮。卢晓亮定在原地,神情恍惚,双手使劲摇摆,像是想挣脱什么东西,也不说话。“我该怎么办,杀了她吗?怎么处理这个畸形。”
年轻的伍芝向窗外看了一眼,把花盆推下去。大约几秒后,楼下传来了惊叫声。
伍芝知道,那是任原出事了,她本能的冲过去,脑子涨得嗡嗡真响,她不知道该拿这个自己的畸形怎么办,她只是冲过去。年轻的伍芝突然爬到窗子上,向外跳出去。伍芝已经冲到窗边,但她没能抓到。那个畸变体掉了下去,她看到楼下倒在地上的任原,畸变体就要砸到他的身上。地面升起一个巨形的气垫,伍芝脑子里的梦在快速运转。气垫直接鼓起来,将任原一同托起,畸变体落在他旁边,气垫将她弹起。
卢晓亮恢复了正常,他也跑到窗边,向下看去。
“只有五分钟了。”他看了眼表。
伍芝没有说话,她直接爬上窗台,跳了出去,这一举动把卢晓亮吓了一跳,他忙想阻止,但伍芝的身子已经出去了。他看着她,像片叶子一样缓缓下落,卢晓亮没有办法,一同跳了下去。
伍芝抱住了那个畸变体,那个年轻的伍芝,她紧紧地抱着,心想,我要做的不就是接受吗?接受这种感觉,接受自我。奇怪的是,那个畸变体也抱住了她,和她一样温柔,她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一股暖意涌上心头。突然,有人拍拍她,很用力。
“要走了。”是卢晓亮,“只有三分钟不到了。”
“我成功了吗?”伍芝问。
“不知道,还是先走吧,不能在记忆中醒来,不然就麻烦了。”
他拉着伍芝正想走,那个畸变体突然收紧双臂,伍芝用力一扯,畸变体的胳膊如同化了的橡胶般被扯长,然后漫向两人。卢晓亮想将她拉出来,却无处用力,自己的双手也被畸变体变形的身躯黏住。他俩越是挣扎,那畸变体却是顽固,而且阻力变得越来越大。
突然一阵滴滴答答的铃声,是卢晓亮定的半小时闹铃。伍芝心想,完了,她眼前的画面开始旋转,变形,且愈发模糊。
当伍芝醒来时,她发现自己正靠在客厅的沙发上,头上带着浸入仪,卢晓亮也同时醒来。
“回来了?”伍芝好奇地问。
“这是……一个梦?”
“什么意思。”
“那不是你的记忆,我们回来了,说明那不是你的记忆,那是一段梦。”
“一段梦?”
“所以那也不是你的畸变体,而是一段梦。”卢晓亮边说挠着脑袋,“你说李老师帮你删过记忆,那本来是不能删的,如果是梦就说的通了。她不是删了你的记忆,而是用梦给你加了段记忆。”
伍芝坐在那没有说话,她的脑子一片空白。
“也就是说,可能没有任原这个人不是吗?所以你回忆不起有关他的任何信息。”
“你是说我的焦虑……”
卢晓亮点点头。
“你终于回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伍芝和卢晓亮同时回头,看到厨房门口,李凤文站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