踢踏舞丨短篇小说
“嗒—嗒—嗒—嗒—”
我独自穿行在这条林荫的小道里,周围没有人气,唯有清脆的脚步与我相伴。
微风握住我的手,落叶轻抚我的肩,发酸的关节向我昭示今天冷酷的自然。
不过能出来就是件好事,生活太忙了,我已经记不清上次出来是什么时候。
这里是公园,是门庭若市,也罕有人至的地方,书上写万物有灵,此刻没有人气,我就是那个陪伴者,我在此处的感官像生了根,远处的大树被风刮下叶子,我就会感觉寒冷像针刺一样,扎进我的皮肤和血管里。
泥土的芬芳与中心区的花丛味道,渐渐浓郁起来,脚下到了该转弯的时候,可这是要去哪里呢?有目的地的人才会掉头与看路,而我只是想散步呀。
于是我并没有转弯,而是继续向前走着,我走到离花香最近的地方,直到靠近木椅,我仰起头呼吸着这清新的空气,一转身便坐了下来。
“啊——”
身后传来惊呼声,然后,我就被狠狠推了一把,身后传来年轻女人愤愤不忿的声音:“走路不看路啊你!”
“不好意思,呃…小姐,我没意识到这有人。”我有些脸红的低下头,合拢双手做忏悔状,连忙低声道歉。
她一看到我道歉,怨气就好像消失了,只留下一些嘟囔似的抱怨:“好吧,没什么了,本来我也不该在这里睡觉,你下次注意哈。”
说着,抬起脚步,就要离开。
我意识到,眼前的这人确实娇小,且富有活力,说话时,我感觉胸前痒痒的,即便穿了厚大衣也是如此,她抬起手抖擞衣摆时,我分明闻到一股骤然袭来的花香味。
“等等…小姐,你喷了香水么?”我禁不住,抬起手拦住她。
“啊,是啊?怎么了?”她疑惑不解。
我走到长椅处,拨开沙沙作响的丛叶,这才发现以前的那些花朵都换了,我走到这所闻到的,大抵是香水的味道。
这不禁让我有些伤感,因为公园的负责人是个怀旧的人,花园里很多名种大抵十年也没换过,在我眼里,自然也包括这熟悉的花香。
“您时常来这儿么?”我俯身贴着草丛,闻着那股几乎淡得品不出来的味道,试问。
“嗯…不常来,我不是本地人。”
“那,您上次来这儿,这花可曾换过?我是说,大概三个月之前到现在…因为我三个月多没来这里了。”
“那倒是有的,大概两个月前吧?这里就换了花了,说起来我还挺喜欢以前那款的。”
“守旧,是吗?”我坐到长椅上,温和地看向她,打理好自己的衣摆,给她让位。
“是啊,我很久以前在附近住,小时候那种郁金香很好闻,甜甜的,长大了回来,花倒是更漂亮了,却没味道了。”她惋惜着,像跳踢踏一般走到我旁边,高跟鞋踩在地上的存在感很强,然后她坐下来。
“我是本地人,四十多年没离开过布列塔尼,也没有离开过这里。”我指指脚下的地面。
“布列塔尼很好呀,我喜欢这里的氛围,后来我去了英国,都觉得没有这里美呢。”
“哈,这儿都是老头子,老太太。”
这年代还有几个人会甘愿年轻时候就呆在乡镇一样的地方,我自嘲道。
“不能这么说呢,先生。”她转向我,语气严肃。
“您就不是个老头子啊。”
说完她微不可察地看了我一眼:“至少穿着不是。”
“哈哈哈哈……”
今早出门粗心,没有好好挑衣服。
“我看起来如何?”我摊开手,给她看衣装。
“很有活力。”她说,末了又补上一句:“我哥哥今年三十几,在您面前就像每周去教堂礼拜的老爷爷。”
“哈哈哈哈哈……”我们俩都笑了。
“我叫普利斯敦,小姐,怎么称呼您?”
“您可以叫我——普莉蒂亚。”
踢,踏,她行了个标准的提裙礼。
“您是做什么的呢?”
“我是画师。”
“哦?”我来了兴致:“画画?什么样的画?您有带画板么?是来采青么?”
“是来采青,不过我们现在都拍照,回去再用照片临摹。”
还有这种画法,我啧啧称奇,心想,我大抵应该去教堂每周做礼拜,以衬托我的见识和身份。
“这昂贵么?我以前也用相机,那是七十年代…洗一张照片够我买一整天的法棍了。”
“现在洗照片越来越便宜了,一张只需要30生丁。”
“那也没有那么便宜。”
“还好吧,不拍很多张呀。”
“我那时也画画,嗯…一次拍五六十张,回去之后,把各个角度都临摹下来。”
“如果我是您,我就吃不起法棍了,只能买德国黑面包。”她调皮地笑了。
像是透支了话题中快乐的潜力,我俩一时有些沉默。
过了半晌她开口:“先生,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但说无妨。”
“您是怎么…盲的?”
她咬了嘴唇,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又抑制不住好奇心发问,势要得到答案,她的声音细而脆,像莴笋一样的质感和嫩绿,问问题时,像一只好奇的猫。
我淡然一笑,扬起手摆了摆,示意她不必如此拘谨:“上帝认为我画多了拙作,亵渎了生灵,于是收回我奢侈的视力。”
“噢,那上帝他老人家可真是小气。”
我没有接话,只是笑,她又开口了,这次问得迫切些,又坚定些,像得寸进尺的猫:“那您这些年都在做什么呢?”
“偶尔跟朋友聊聊天,不干什么。”
“不干什么?”她似乎有些难以置信,我能猜到她的看法。
好像以前记者问我的,什么“您不会想着写点什么吗?”,“向学校里的那些可怜孩子演讲一下吧?”亦或者“找点开心的事做吧,去吹吹海风,闻闻各种地方的香味!”
然而他们无论怎么问,最终只能颓然地接受一个事实:我什么也没做,不像任何人期望那样。
“是的,不必奇怪,人总能选择停下,而不是掉头往起点奔去。”我笑着道。
“…先生,您真应该写点什么,也许有很多人爱听。”
“可写东西的意义是什么呢?”我把问题抛了回去。
“嗯,那当然是为了留下东西,就像我们画画是为了表达心里的感受那样。”
“你觉得不写东西,就留不下什么吗?”
“留下的很有限吧。”她想了想,回道。
“可就像画画一样,掌握不好色彩的人,是留不下真实的,我少了眼睛,我看到的也不是世人眼里的真实,就好像抬起头能感到阳光,可无论用相机拍,用画笔画,用留声机录,你都没法把温暖带给看客。”
“可您以前也画画呀。”她似乎不服气,在反驳,声音有一点点挤压。
“如果你说能保留下图像就是画的话,我现在也画画。”
“噢…?怎么画的,是…是像史蒂芬·霍金那样的技术吗?”她一下兴奋了,眼睛仿佛都亮了起来。
“我在心里画下这里,布列塔尼。”
她没有说话,那形象像皱着眉头,在等我解释。
“我留下风的呼声,青草的回应,花朵的热情,旅人的气息,只供我一人欣赏。”
我其实没有在斟酌用词,只是最纯粹的陈述,她不懂的程度就好像…觉得我没好好说话。
“先生,这段话对我来说胜比十节拉丁语课。”
“等你用心作画,就会明白的,颜料组成的色块,根本不足以称之为艺术。”
在我报以笑容的时候,远处又有个人跑来,他穿平底鞋,气喘吁吁的声音就像个男孩子。
“普莉蒂亚——”声音从远而近。
“你怎么跑来公园了呢?我们马上要出发去祖母家,不然就迟到了。”男青年说着,一直走到长椅前。
普莉蒂亚有些反感朋友的没礼貌,转过头想向他介绍自己萍水相逢的怪人,身边的长椅却是空的。
她左看右看,在脑中回倒录音带,也没找到一丝一毫那人离去的踪迹,于是她问话,像好奇宝宝般迫切:“我旁边刚刚那叔叔呢?你看见了吧?我一直在和他聊天。”
“这儿哪有什么路人,我过来的时候你就一个人啊。”朋友说道。
祖母家热情好客,朋友颇具弦外之音,家长越看越顺眼,可普莉蒂亚装音痴是一把好手,早早回房睡觉,不留半分白间。
“他怎么就消失了呢。”普莉蒂亚还在想白天的事,也太诡异了,大活人,突然就消失了?她不会像某些东方传说那样,遇到那种怨气重的幽灵了吧。
此时她还在想,那些话神神叨叨的,最好,最离奇也应该要是个得体的疯子,她不要再去在意了。
直到她闭上眼睛看到我,才明白我所言非虚。
——
花一小时随便写东西的脑洞,不必在意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