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系故事集-9-以血补天

那时就是这样。我们过着寻常的生活，争论着无关紧要的琐事。直到最后一个黄昏，我仍向往常一样，散着步，看着夕阳。谁又料想得到意外会先于第二天的朝阳呢？灾难降临前，大抵都是如此吧。

“42，醒醒！”
灯亮了，男孩从睡梦中惊醒过来。都后半夜了，影怎么会在这时候出现并吵醒他？
“出大事了！赶紧收拾好去最近的地下避难所……”
一道强光打断了影的话。尽管房间已经拉上了窗帘又开了灯，那光芒仍清晰地透了进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42下了床，下意识地去够窗帘。
“不要看外面！小心……”
影的声音突然模糊了。房里的灯骤然熄灭，女孩的影像也抖了两抖。42回过头，正和女孩四目相对，不禁一阵战栗。那不是影的目光。一瞬间他无比肯定，全息影像背后多了一个真实的灵魂，一个活生生的人。
“终于找到你了。夜色那么美，为什么不看看窗外呢？”

又是一道强光，昏暗中如雨夜白炽的电光，似无声的惊雷。
42一把扯开了窗帘。
是月亮，高挂在夜空中，强光来源的方向。那道光已经过去了，他看到灿烂的金色的碎屑从月面迸出，散入太空，冷却成一片暗红。
月在淌血。

这是……
“别看了，快走！”房里的灯亮了，身后传来影的声音。
“42，快走！”母亲也醒了。
也不下楼了，一家人直接来到阳台。护栏自动收起，42把两个磁带大小的物体往空中一抛，一阵复杂的变形后，两辆单车悬停在面前。
“自驾，最高速，到最近的避难所！”母子俩跨上车，42大吼一声。
两辆飞行单车疾驰入夜色中，影如幽灵般飘行跟随着。
地上，空中，浩荡的人流、车流从城市的每个角落涌出。尽管匆忙，却并不混乱。在终结之前，城市的交通系统仍严密地为每个自动驾驶的载具规划路线，最后一次履行自己的职责。
“你刚才是咋回事啊？”42问身边的影。
“系统被入侵了，具体我也……”
又是一道闪光。42低下头，不去直视那刺目的光芒，夜风吹得身上的衣衫猎猎作响。
“这帮荧惑**！”他咬牙切齿地骂道。核武器和湮灭武器才能对月球造成这样的破坏，能动用它们的，还能是谁？
弹窗显示目的地即将到达。他略微抬起头，看到了前方那通往地下的漆黑豁口和涌入的人流。那是上个世纪修建的地下避难所，深埋于地层中的庞大建筑群。这样的避难所遍布地球各地。当初曾有一段地球与火星剑拔弩张的时期，近地轨道和月球的防御系统也尚未完工，所有人都忧虑着来自太空的毁灭。谁也没料到那段时期平安度过后数十年，它们会派上用场。
42所居住的城市可以分为三层：地面上的日常居住地，高空中的平流层小镇，和深埋地底的避难所——现在要去的地方。
“42，我得离开了。”影突然说。
“……什么？”
“我要离开了，地下没有支持我运行的设备。”
“……”
他早已习惯了她的陪伴。他喜欢自己为她设定的外貌和性格，让她看起来那么像一个真实的人。无处不在的全息投影设备让她能随时出现，陪伴他去想去的地方。
可她终究不是一个人，也总有她去不了的地方，比如此时他的目的地。
入口越来越近，周围同样飞行的车辆也多了起来，身下的自行车自动调整方向，平稳地将他带往目的地。
“这时候，不该说点告别的话吗？”女孩笑着说，身后一辆车的车灯使她的影像暂时模糊了。
他只是愣愣地看着她。话语哽在了喉咙里，脑中一团乱麻。还能再见吗？他说不清。变故之后的世界，一切都说不清了。
“那就我来说吧。”影像重新清晰的女孩轻快地说，“记得我说过，我是你自我的映射吗？”
“42，我是你，我爱你。”女孩留下了最后的告别与告白。
“妈，42，再见啦……”
影像在入口旁消融了，两人穿过大门，驶进了昏暗的甬道中。

上方几十万公里的太空，战火正熊熊燃烧着。一号意识控制下的舰队，先是一炮端掉了月球上那个虚拟社区的线下接入点，把那座虚拟小镇的全体居民在梦中送上了天；随后就在太空港里解体，对月面和太空里的设施发起了无差别攻击。
其实人们还算有些戒备，没有把鸡蛋全装进一个篮子，太空港中还有相当数量的星舰是不受一号控制的。只可惜一号的动作太快，停泊的战舰还没做出反应，就已同港口一起在炮火中炸成了碎片。
月球上的设施则要难对付得多。那些埋藏在月岩中的火炮与发射井，在感应到上方的突发事件后，立刻对敌人发起了还击。解体后的战斗单位不具备大型星舰的坚实装甲，被月球的大功率激光武器击中，立刻化为一滩液态金属在太空中四散飞溅。为抵御来自异星的强大攻势，这些武器与它们的控制系统都隐藏在岩层深处，常规武器奈何它们不得。一号动用了她的杀手锏。
光芒自月面激射而出，一秒钟后就把地球的夜空照得亮如白昼。炫目的闪光过后，是融化的月岩在太空中飞溅、冷却。正反物质湮灭的能量将岩层与埋藏其中的武器一同粉碎了。
血染的月被抛在身后，一号操纵着她的星际虫群，浩浩荡荡地向着地球进发。
仍有众多的防御设施横在地月之间。近地轨道与同步轨道上的武器卫星一齐开火，军用太空港里的飞行器倾巢而出。但一号并不准备与他们过多纠缠。等完成了那件事之后再慢慢收拾吧，说不定他们直接吓得无心再战了呢。
星际舰队的火力在严密的防护网上强行打开一个豁口，一枚导弹从“人类号”舰体中射出——湮灭武器的模块正是安装在这艘旗舰上。这枚微型导弹体积与一瓶饮料相仿，速度却快得惊人，在地球军队来得及补上缺口、进行拦截之前，就已穿过整个太空战场，进入了地球大气层。
导弹直奔目的地而去。那是一片宁静的乡野，点缀着丘陵、湖泊与泉水。此时正值黄昏时分，夕阳给这里独特的火山地貌镀上了一层金辉。正如二号意识在幻梦中所预见的那样，导弹自天顶而来，划过苍穹，落在群山之间。

那是一幅怎样的景象呢？恐怕没有近距离的目击者能活着向我们描述了。但倘若时空之中有一个幽灵般的、能观察一切却又不受一切影响的存在，恰好游荡经过此地，它大概会看到这样的景象：
先是光芒，不可阻挡地从爆心向四周逸散，让天边的夕阳黯然失色。炽烈的光芒穿过山林间的缝隙，使万物投出背离圆心的狭长影子。光与影交叠着，如同一柄柄黑色白色的利剑长矛指向四面八方。可见光只占其中的一小部分，大部分能量都转化为最高频率的伽马射线。早在冲击波扩散之前，这不可见的毁灭之光就已杀灭了周遭一切宏观与微观生命，把视野所及的区域变成了彻底的无菌区。树木花草、鸟兽鱼虫，生灵在倒下前就已经从细胞层面被破坏掉了。
随后是冲击，球状的真空以引爆点为圆心迅速扩展，其边界上的一切——泥土、岩石、山岭、树木……都被压缩、碾碎、向四面八方抛出。从至深的岩层到绝高的天顶，这万物的劫难无处可躲、无处可逃。
数倍于最大当量核武器的能量被释放出来，但单靠这股力量，还不足以达到一号想要的效果。她之所以没把导弹射向一座城市而是选择了这里，是因为反物质导弹本身也只是个引子，用于引出深藏于这片土地之下的可怕力量。
山岭、湖泊与间歇泉下方，是一个庞大得难以想象的岩浆房，充满来自地底的灼热熔岩。岩层的压力使它保持稳定，不致喷发。而现在，爆炸掀开了岩层，压力解除了。
一场更猛烈的爆炸随之而来，就连身处避难所的42，也感受到了跨越整个星球传来的震感。地狱之门敞开了，整片山野转瞬间已是熔岩的海洋，一片灼热的炼狱。有毒的火山烟雾和湮灭的辐射尘混在一起，形成遮天蔽日恐怖烟尘，向上高高腾起，直达平流层。随后在爆炸余波的推动下，以惊人的速度向整个世界扩散开去，吞没了夕阳，吞没了原野，吞没了城市的高楼。此即末日的审判，此即万物的终结。

三维空间中的光锥，是一个以事件发生地为中心，光速扩张的球体。
首先是“人类号”舷窗前的那位始作俑者，看着下方的一团混沌缓缓扩展，遮蔽了陆地与海洋，把整颗星球包裹其中。她的“本体”怎么样了？先前她短暂地见他过一面，但很快就被地球的网络拒绝了。她还不具备随心所欲、掌控一切的能力。没关系，先收拾掉眼前这帮杂鱼，再慢慢去找……
然后是月球轨道外对峙的星舰。本是又一次例行公事般的示威、施压，战火却出乎双方的预料先一步燃起。火星指挥官见证了历史，看着不远处的地球星舰集体掉头，以最高加速度直冲向身后燃烧的月球；看着战火在星间燃烧，地球的抵抗被自己的舰队突破瓦解。直到屏幕上那颗被灰霾吞没的星球映入眼帘，ta终于下定决心，按下悬在空中的“前进”标志，率领舰队冲向了地月间肆虐的未知敌人。
光锥无情地扩展着。其边界上的每颗星球、每架航天器、每个人都看到了那颗淡蓝色星辰黯淡下去，淹没于太空无边的黑色中。突然间，光锥之内的每个人都躁动起来，地月系的每架飞行器——残余的地球星舰、火星的援军、外太阳系的商船、太空港里的民用飞船，全部向同一点聚拢，对掌握强大舰队的灭世者发起了疯狂的反攻。纵使日月轮转、时光飞逝，广阔的深空使人类彼此分隔，矛盾与分歧让人们彼此争斗，某种刻在血脉中的东西仍是不变的——地球是所有人的家。

可即便如此，他们仍不是一号的对手。地球的抵抗已是强弩之末；火星派来的星舰本就比一号控制的舰队落后一代，计算能力更是远不能及。这个人与机器的可怕结合体，在自身完全觉醒后，拥有了凌驾全太阳系的可怕算力，足以让她算出星舰爆炸时每一块碎片的速度大小、方向。太空中的战斗仍在继续，四处是爆炸的火光和飞溅的残骸。可在风暴中央，那位灭世者仍气定神闲，她已经算出了对手覆灭的方式和时间。
一切已被计算在内，一切已在掌握之中，结局不会以他们的愚勇为转移。现在，只需欣赏窗外这美景……
什么？
她愣住了。一个讯号如同一道闪电，划过她幽暗的意识。巨舰的核心，那个培养箱里的主脑中，不止她一个意识。是某个新来者填补了二号的空缺，还是她以为已被彻底消灭的人还活着？她分不清。她只感到一阵眩晕，正如她的姊妹先前感受到的那样。那个存在干扰了她的思绪，打破了她天衣无缝的布局。一个声音在头脑里回响：
“住手！”
一号定了定神，聚起全部力量向那个存在压过去。仅仅一瞬间，它就从意识里彻底抹消，再无踪迹。杀死一个意识这种事，她干过一次，这次已是轻车熟路了。可就在这短短几秒，局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的意志短暂地从战局脱离了，舰队的所有武器同时停火，飞行器也全部停止了变速变向，在太空中匀速滑行。作为一个人类克隆体，她还是继承了人脑固有的缺陷——分神。太空战场瞬息万变，这几秒钟的空档中，她的舰队已有多架飞行器或被击毁，或自相撞击。更有一艘无人驾驶，满载氢燃料的海王星货船冲破了防护圈，直奔她的旗舰而来，变向或还击都已不及。太空中腾起一团耀眼的火光，货船不偏不倚地撞在“人类号”上。
又是一阵可怕的眩晕向一号袭来，这次不是精神上的攻击，而是冲撞导致的实实在在的震荡。她所掌控的舰队固然强大，可最原本的她，浸泡在培养液里的人造脑，仍是极度脆弱的。震荡让她险些晕厥，等她再次清醒过来，只见舷窗前的灰色星球越来越大。撞击改变了原有轨道，飞船正沿抛物线向地球急速坠落。她愈加慌乱，金星实验室里的无助与恐惧再度浮现，她看到了近在咫尺的死亡。
即使推进器全功率运行，也再无法改变“人类号”的命运。太空中，群龙无首的小飞行器被一一消灭，最后时刻它们的主人已无心顾及它们了。巨舰冲入大气层，烈火与狂风的裹挟下，因撞击变形的外层装甲纷纷剥落，只剩坚实的骨架仍强自支撑。残骸裹在火光中，穿过一号亲手制造的浓密烟尘，砸在大地上。内部燃料与残余反物质引发了剧烈的爆炸，让星舰粉身碎骨，也给了这饱受摧残的星球最后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