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分钟
十七分钟
一、23:43,两分钟
杜德海放下手机,揉了揉酸涩的眼睛。
编辑一条令人满意的短信远比他想象的困难,很多话写了又删删了又写。就这么修修改改转眼间就花了半个多小时,差点就耽误了时间。不过转念一想父母年龄大了多半撑不了多久,孩子还在长身体更不能熬夜,所以这个点家里多半也没人醒着,就算耽误那么几分钟也大差不差。
但杜德海不想耽误,准时准点地给家人送去祝福已经是他的习惯了,这也是在他能力范围内唯一能够在过年时为家人做的事情。也只有这样,杜德海才能找到一丝丝的归属感,仿佛当新年零点的钟声敲响时,自己就陪在家人身边。
杜德海身处距离地球最遥远的行星矿场空间站,距离地球将近4亿千米,就连光都要走十几分钟。虽说在目前这个时代,人类已经正式迈出了探索宇宙的步伐,建造了位于火星的探索中转站以及散落在太阳系内的行星矿场。这些宇宙设施为人类对未知的开拓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但即便如此,这么偏远的空间站也鲜有人来。
但随着距地距离的增加,在各个空间站和矿场基站工作的工人薪酬也会逐步增加。也只有这样杜德海才能赚得刚刚足够养家糊口的薪酬。
杜德海低头算了算,自从他踏上这间空间站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家,转眼就是十年时间。所以这不是他第一次在过年时缺席,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几个月前当他忐忑不安地把还是不能回家过年的消息发送给父亲时,他便陷入了坐立难安的煎熬与折磨。不过好在这种煎熬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半个多小时后父亲就回复了消息。虽说满篇都写满了体谅,但他还是能够透过字里行间读出父亲的遗憾和落寞。
想到这里杜德海又多了几分愧疚和后悔,他挠了挠头后又不自觉的拿起手机,顺手就打开了父亲的信息。
信息不长,但也不算短。杜德海似乎可以看到屏幕那边的父亲把镜片早已浑浊的老花镜擦了又擦再戴上,然后颤颤巍巍地在手机屏幕上一笔一划地写着字。杜德海叹了口气,最终还是熄灭了手机屏幕。父亲的消息他几乎都可以背下来,但每每读到其中的一些语句,他心里都会涌起一股酸楚。
但转头想想,儿子今年就要中考,这小子平日里也算争气,有望考上重点高中,那哪怕砸锅卖铁也要给孩子选择一个最好的学校。而父母身体也日渐衰老了,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指不定哪天就会病倒。何况自己的房贷还差一些才能还完,自己也不可能在背井离乡十余年后口袋空空如也地回家,总要给自己留些积蓄以备不时之需。这种种原因叠加起来还正是用钱的时候。在这间空间站工作虽说薪酬还算高,但往返一趟就是小半年,实在耽误不起。他便只能擦擦眼角,继续在心底盘算着离开的时间。
杜德海苦笑着叹了口气,顺手拉开了百叶窗,出神凝望着窗外的景色。舷窗外的风景数十年如一日,在名为宇宙的漆黑幕布上静静悬浮着一颗孤独的星球,星球表面混杂着铁灰与暗红的色泽,如果仔细观察还能沿着地表的纹理找到些许的金色。在空间站驻扎的时间一久就连星球表面的每一处坑坑洼洼在杜德海眼里都颇为熟悉。
说它是一颗星球或许有些夸大,毕竟面前这颗名为16Psyche的小行星半径只有100公里左右,远远比不上太阳系中其他为大众所熟知的星球。但杜德海总觉得它就是一颗星球。当初他来到这里的时候,负责交接的同事为他介绍说16Psyche是一颗在亿万年宇宙演变中被撞碎了地幔和地壳的裸露行星内核。那时的他刚刚和妻子离婚,一个人为了养家糊口来到这里,不由地觉得是命运使然,让内心早已支离破碎的他和这么一颗同样经受重重创伤而孤独孑然的星球相遇。但如今时光流转,如同B612之于小王子,某种意义上对年过四十的他来说早已将这颗同样孤独的星球看作是自己的老朋友。有时他去星球表面的矿场基站轮值的时候,常常沿着基地周围漫步。借由航天服气动背包所带来的模拟重力,总让他有种脚踏实地回到了地球的感觉,所以年复一年下来,他对这颗星球也产生了一种近乎于故乡的情愫。来到这里,杜德海身为人类总有一种渺小的感觉。当广袤而浩瀚的宇宙真切地在自己眼前铺陈开来,当载满八十亿人的地球变成了只存在于远方的沧海一粟,和杜德海一起工作而自诩为诗人的同事老莫常常会写下一些有关星空苍穹和文明流转的句子。杜德海也多多少少受到他的影响,有时也会在工作之余思考所谓宇宙和生命的意义。
而思考的时间久了,杜德海也快忘记了上一次和家人一起过年是什么样子。印象里曾经还在地球过年的时候,整座北京城总是氛围浓厚,会有洋溢着喜悦的红色灯光映照着街头皑皑白雪,任何人漫步在城市的道路上下都会感染几分喜庆色彩。但在这里每隔近五年的时间空间站才能绕太阳旋转一圈,所以真正意义上的过年也便是五年一次,其余时间只有一成不变的素白舱壁和蓝色工装,就算是出差轮值也只有唯一的目的地。
不过好在再过两三年自己或许就可以回到地球和家人团聚,想到这里杜德海不禁面露笑容,一抬头正好看见空间站唯一一位俄罗斯人正沿着舱壁迎面飘来。
“杜,新年快乐,”出乎杜德海的意料,伏洛比约夫并没有佩戴翻译机,而是用着蹩脚的汉语对杜德海说到,同时从身后摸出来两个补水袋,将其中一个交到杜德海的手中,又用另一个碰碰,“干杯。”
杜德海愣了一下,今晚的伏洛比约夫有些过于陌生了,平日这位性格豪爽的俄罗斯人常常不拘小节,很少有认真整理外表的日子。但此刻伏洛比约夫将金黄色的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深蓝色的工装明显是刚洗过,还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就连内衬的领口都洁净如新。
“这不是过年嘛,”看出了杜德海的疑惑,伏洛比约夫掏出手机晃了晃,笑着解释到,“我看网上介绍说是中国人过年要沐浴更衣的。”
杜德海有些惊讶,倒不是因为伏洛比约夫会去主动了解过年的传统,而是这里距离地球实在是太远了,远到就连电磁波都要飞行近二十分钟才能从地球赶到这里,杜德海不知道伏洛比约夫究竟在手机屏幕前等待了多久,但看着伏洛比约夫写满了真诚的蓝色眼瞳,杜德海觉得自己不能再推辞了,于是低头拧开补水袋盖子,凑上去吸了一口,随即剧烈咳嗽起来。
哪里是什么补水袋,不透明袋子里是满装的伏特加。
伏洛比约夫笑了起来,关切地拍了拍杜德海的后背,再顺手拧上了被打开的盖子,将自己手上的补水袋收起,向下一个舱房慢悠悠地飘去。
“十分钟后在公共休息舱有新年庆祝会,”临走前伏洛比约夫戴上翻译机,回过头来对杜德海说,“你可一定要来啊。”
杜德海愣住了,原本这间空间站有十几个人入驻,但因为临近年关早已走的七七八八,加上去往行星基站执勤的老莫,目前总共也就四个人。
只属于四个人的新年庆祝会会是什么样子?杜德海不禁有些好奇。
但不待杜德海回答,舱门已经在伏洛比约夫身后缓缓合上,而隔着舱门隐约能够听到伏洛比约夫笑着和诺尔曼医生打招呼。
杜德海止住咳嗽,突然也没来由地笑了。
好像这么过年也不错。
杜德海收起手机从椅子上站起,抄起漂浮在空中的伏特加对着窗外的星球致意,然后隔着百页窗轻轻碰了碰带着凉意的玻璃。
“新年快乐。”
而星球默然不语,依旧寂寥行转。
二、23:45,一分钟
每到大年三十的晚上,老莫就很想抽根烟。
其实老莫往日里也没有烟瘾,一年到头也抽不了几支。但往年的大年三十这天,老莫却总是会点上一支烟,用虚无缥缈的烟味来填满自己那间空荡而安静的房子。每到这时,老莫看着对他来说早已有些喧嚣的晚会节目,总会觉得缺些什么。但究竟缺什么,老莫自己也说不清楚。所以今年老莫索性留在这里,只是他忘记了在失重环境下抽烟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情。
但只有随着烟卷忽明忽灭,老莫才能够让那些他拼命想逃离的回忆再次暂时占据他的脑海。
当老莫还是小莫的时候,也曾经是亲戚朋友眼中的优秀典范,然而这一切都戛然而止在小莫大学毕业的那年。填报高考志愿的时候,小莫凭借一腔热血就选择了文学专业,但随着时代的飞速发展,当他踌躇满志地离开大学校园后,他发现所有的文字创作工作几乎全被人工智能所取代。尽管在他看来那些由人工智能生成的文章只是对汉字进行反复的搬运与堆砌,压根不存在他理念中所谓文学的灵魂,但不可否认的是,面对更低成本但却能产出成百上千倍的内容,绝大部分从业者纷纷被淘汰,转眼间大规模使用人工智能已经是文字行业不成文的规矩。所以小莫虽说是刚刚毕业,但已经踏入失业的边缘。不过好在凭借还算殷实的家庭条件,小莫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外加小莫偶尔也会撰写几篇文章发表在一些没能力购入或升级到拥有最先进写作技能人工智能的网络平台,所以日子倒也过得去,但身处这种生活小莫便自然而然地错过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身边的朋友也接二连三地从生活里淡出,那些或远或近的亲戚大多数也因为小莫常年的深居简出也渐渐断了来往。在这颗硕大的星球上,真心实意爱着小莫的人只剩下了他的父母。
后来一转眼小莫就变成了老莫,但在某个临近春节的雨天,母亲和父亲一起出门后不慎摔倒,便再也没能站起来。颅骨骨折导致的颅内出血甚至没能让母亲坚持到老莫赶来医院。等到老莫冲进病房,空旷的房间里只剩下了盖着母亲身体的一袭白布和佝偻着身子涕泗横流的父亲,像是一个做错了事情孤独而无助的孩子。
老莫忘了他在哪本书里看到过,人的记忆是有自我保护机制的,对于悲伤疼痛抑或哀愁无助的选段总是会随着时间流转而斑驳不堪。所以老莫已经忘记了在那个白日西垂的黄昏他对父亲说了些什么,可能是安慰,可能是诘难,抑或什么都没有说。唯一记得的,是身处医院悠长的过道,冬日里没有温度的落日余晖把父亲的影子拖的很长很长。
几天后的大年三十,老莫生平第一次喝酒喝到酩酊大醉,醉到忘记了母亲已经离去,也醉到忘记了父亲患有偶发性心肌梗塞需要有人时刻注意。待到隔日清晨老莫打开卧室的门,门外是父亲早已冰凉的身体。倒下的父亲依旧向他房门的方向伸着手,而短短几步的距离如今已是咫尺天涯。老莫颤抖着拿起手机准备拨打急救电话,点亮手机屏幕迎面跳出的却是一连串昨晚来自于父亲的未接来电。
老莫从来没有想过如果那晚他能够接通父亲的电话,最后的结局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他不敢想。
只是从那之后,老莫就戒了酒。
家里的酒瓶全被老莫砸碎了,但他转头就染上了烟瘾。
一开始抽烟老莫总是咳嗽,但几天后老莫就一根接着一根,一包接着一包地抽。
也只有在尼古丁进入身体所带来短暂眩晕的瞬间,老莫才觉得自己好像真切地活着这个世上。
说来也奇怪,明明父亲还在世的时候,自己最不习惯烟味,导致父亲每天抽烟还得去阳台,如今自己开始抽烟,却不再排斥那些久聚不散的烟霾。不抽烟的时候,老莫就躺在床上怔怔地凝望着幽蓝色的烟雾在屋顶盘旋,心中无悲无喜。
待到满屋烟雾缭绕时,老莫接到了来自殡仪馆的电话,告诉他可以进行遗体火化了。
虽然连站起来都觉得天昏地暗,但老莫深知父母在这世间旅途的最后一程他是一定要到场的。老莫随手抓起一件外套就出了门,烟熏味深深刻附在外套的每一个褶皱里,再加上老莫纠缠成缕的头发和深陷的眼窝,就连殡仪馆的工作人员都退避三舍,仿佛老莫是一个刚刚从火化炉里爬出来的亡灵。
亲手把两个棕色的木盒放入公墓的地陷里,盖上青石板,老莫出神地看着墓碑上父母的照片。他没有想到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父母已经安排好了他们的后事,就连面前这一方坟茔都是父母提早就购买妥当的。
老莫慢慢在公墓前的台阶上坐下,左手自然而然地伸入裤兜,摸出烟盒叼上一支就打算点燃,但公墓的管理员适时地出现,将老莫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后捂着鼻子对他指了指禁止吸烟的告示牌。老莫收起烟讪讪地笑笑,而手机恰逢其时地响起,老莫掏出手机,屏幕上是一个陌生的号码,老莫冲管理员晃了晃手机,管理员见状便知趣地离开。
老莫接通电话,并不打算讲话。手机里传来电脑合成的女声,令老莫有些厌烦。但就在他准备按下挂断的瞬间,老莫突然愣了一下,继而顺着声音的引导将手机平置在台阶上,前置三维投影功能自动开启,在空中呈现出一个幽蓝色的倒四棱锥。
随着屏幕上的进度条逐渐加载,悬浮在空中的四棱锥逐渐被剥离,取而代之的是老莫父母的半身投影。
老莫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下意识伸向裤兜,但刚掏出的烟盒却随着抖动从手中掉下,沿着光滑的台阶滑落出去。
“当你接到这通电话,我和你爸也就不在这个世上了,”母亲微微笑着,旁边的父亲略显局促,似乎是不习惯直面摄像头,总是看向旁边。“当我们的身份信息都被注销时,这封电子遗书就会自动交到你的手里。”
“我和你爸留下的东西不多,但那套老房子还够撑一段时间,家里也算有些积蓄,你要是省着点花也能顺顺利利地过完这辈子。”母亲顿了顿,仿佛在思考什么,几秒后又接着说到,“我身边有很多人觉得当初没让你去工作是毁了你,但我觉得做人嘛,只要过的健康快乐又怎么不算是活着呢。”
母亲又停了下来,仿佛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带着歉意地笑笑,“看我这脑子,总是忘了自己想说什么了。”
看着投影中的母亲退到了父亲身后轻轻擦拭着眼睛,老莫的喉头有些发涩。
母亲往前推了推父亲,“让你爸也跟你说两句吧。”
父亲一时间面露难色,但还是清了清嗓子,好像思考了很久,但最终只是淡淡地对老莫说,“也没什么好说的,往后的日子里照顾好自己就行了。”
“去去去,真是的,”母亲嗔怪到,往后拽了拽父亲,“让你说也说不出什么东西。”
两人又恢复了最初的样子,母亲笑着看向老莫,“要是我们都不在了,就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我们永远支持你的,不过一定要注意身体啊,别像我们一样到老了落一身病。”
投影播放结束,三维画面定格在最后一刻,老莫仔细地看着父母的脸,不知何时起母亲的笑容里已经写满了慈祥,父亲曾经还是灰白的头发已经全部苍白,但不变的是父母从未更改对他的支持。同样的话在他大学入学那天父母就对他讲过,那天的他也是如今天一般坐在台阶上,只是彼时的他还正意气风发、鲜衣怒马,还没有参透这深藏在幕底的悲剧结局。如今几十年都未曾改变的风再一次吹起他额前的头发,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那个故事最初的夏日。
老莫自嘲地笑笑,明明自己已经是五十好几的人了,父母却还像嘱咐孩子一样嘱咐着自己,或许自己在父母眼中真的是不一个令人省心的孩子。午后的墓地空旷而岑寂,这座南方小城里永远不会凋枯的树叶被风吹拂着疏疏作响,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斑驳地撒在老莫的脸上,老莫的脸上还残留着笑容,但泪水已经不知不觉地顺着脸颊流下,滴落在皱皱巴巴的外套上。
没来由的,老莫回想起刚刚他站在火化炉前,炉门打开的瞬间有火星四散,一如当年他在诗行中所写下的天地初开,宇宙洪荒。
这时手机再次响起,是一则来自同一号码的信息,信息不长,是一份空间站的邀请函,还有父亲另外的嘱托。
“勇敢地往前走吧。”
老莫深吸了口气,短短七个字,学生时代有关星空的梦想重新被点亮,他没想到那些他早已忘记的梦想竟然依旧被父亲所珍藏。老莫擦干泪痕站起身来,仰望着天空喃喃自语到,“爸,妈,我知道了,谢谢你们。”
收起手机,肠胃的隐隐作痛终于让老莫意识到他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他转身向外走去,没有再回头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烟盒。
而如今转眼又是大年三十,这是老莫第一次在宇宙中过年。按照规定每次基站执勤不能少于两人,但今天老莫只想一个人静静待一会,所以他让本该一同留下来的伏洛比约夫先驾驶着飞船返回了空间站。此时往事不可遏制地浮上心头又碎裂开来,令他很想抽一根烟。
三、23:46,三分钟
公共休息舱的舱门在杜德海面前敞开,角落里伏洛比约夫连哄带骗地将新的补水袋交到小何手里,企图用相同的方式让小何也上一次当。小何面露难色,多少猜到了袋子里是什么,但却不知怎么拒绝,满头白发的老人在旁边饶有兴致地看着这有些滑稽的一幕。
杜德海知道小何不怎么喝酒,于是很自然地来到两人之间。
“想要喝酒早说嘛,我陪你,”杜德海掏出之前的补水袋,冲伏洛比约夫晃晃。
“伏特加是要和不同的人喝才尽兴啊。”虽然小小的恶作剧被戳穿,但伏洛比约夫依旧笑容灿烂,倒也没有继续纠缠,而是拍了拍小何的肩膀,转身去向睡眠舱,“我那还有一些朗姆酒,一会你一定得喝点。”
“谢谢杜哥,”随着舱门开启又合上,小何松了一口气,小声对杜德海说到。
“没事的,伏洛比约夫就是这么一个人,有点过于热情了。”杜德海挠挠头,“你来的时间不长所以可能不太熟悉,但待久了就知道他人还挺好的。”
“诺尔曼医生你也真是的,明知道伏洛比约夫有些醉了也不拦着点。”杜德海看向旁边的老人,语气有些无奈。
“看着年轻人这么有活力,也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年轻了许多啊。”诺尔曼耸耸肩笑着说道,“要不是我老了,我也想尝尝正宗的伏特加是什么味道。”
“您也不老,只比我大了不到二十岁嘛,”杜德海揶揄道,“这世界上六十多岁还在宇宙里漂流的人的可不多。”
诺尔曼只是微微笑着,不置可否。
杜德海见状也不再多言,随之看向一旁的小何,“在这里还习惯吗?”
“谢谢杜哥关心,”小何连连点头,“我在这里挺好的。”
杜德海打量着面前还有些拘谨的小何,不禁学着伏洛比约夫的样子也拍了拍小何的肩膀。
“都到这里了就别这么生分了,大家将来都是兄弟,”杜德海回忆着伏洛比约夫平日里的语气,模仿着俄罗斯人的豪爽,“以后叫我海哥就行。”
“好的海哥,”小何顺从地又点了点头。
杜德海的笑容有些僵在脸上,还带着些许无奈。他终究不是伏洛比约夫,热情开朗是独属于高加索人的浪漫,强装自然维持不了多久,之前被伏洛比约夫炒热的气氛此刻混入了一丝尴尬。
“何,你怎么回想到要来这里的?”或许是看穿了杜德海的窘迫,诺尔曼医生开口询问道。
杜德海略微松了一口气,每个人来到这里都有不同的原因,确实是一个能够聊下去的话题。
“为了攒钱结婚……”小何抬起头,眼睛闪闪发亮。
“你一定很爱她吧。”诺尔曼读出了面前年轻人眼眸里掩饰不住的欢欣,垂下了眼帘轻声说道。
小何还想说些什么,但杜德海却拉了一下小何的胳膊,冲诺尔曼努了努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小何便不再说话,回头看到诺尔曼眼神深邃,仿佛在思考什么往事。
“抱歉……”诺尔曼回过神来,略带歉意地笑笑,“人老了就容易出神。”
“没事,”杜德海摇摇头。虽说诺尔曼来到这里的时间也不算短了,但杜德海平日的工作和生活轨迹很少和医生有交集,所以正好想借着这个机会和诺尔曼熟络熟络,于是便顺着诺尔曼刚刚的话题继续聊道,“诺尔曼医生,您又是为什么来到这里的呢?”
诺尔曼闻言一愣,是啊,自己又为什么来到这里呢。
当年自己漫步在康河河畔,心中既带着刚来到剑桥的兴奋,又带着对未来的迷茫,突然背后有人叫住了他,是一个清脆而活泼的声音,“请问,你知道圣三一学院怎么走吗?”
诺尔曼转过身去,背后的女孩拿着一张大大的游览地图,笑容灿烂而美丽。彼时的诺尔曼刚刚从加拿大来到英国,女孩那红棕色的长发让他想起了故乡漫山遍野的秋枫,一时间愣在原地。
女孩歪歪头,伸出手在诺尔曼眼前晃晃,八月末雨后的晨风带着一丝凉意,吹起女孩的发丝和诺尔曼衬衣的一角,阁楼上钟声悠长,诺尔曼心中一动。
后来一来二去,诺尔曼就和女孩熟络起来。女孩来自于美国,在这里学习地球科学,和他一样都是圣三一学院的新生。在那个时代,学生们大都手持着各种各样的电子设备急匆匆穿过校园,一心钻研着毕业后如何去伦敦抑或是纽约找份安稳而体面的工作,但他们两个人却可以一起谈论诗歌艺术或哲学思辨。于是两个异国他乡的年轻人就很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
那时正值宇宙大开发的起步期,每天都会有各种各样崭新的理论冲击着这所人类顶尖的学府。有时他们两个人会在躺在康河河畔的草坪上遥望夜空,彼此交换各自关于宇宙的想法。而垂柳在风中轻轻招摇,刹那仿若永恒。
再后来诺尔曼博士毕业后选择了去往伦敦最知名的医院,女孩则受到时代的影响加入了天文台选择陨石为自己的研究项目。在圣三一学院门口的苹果树下,诺尔曼亲手摘下一束盛开的苹果花斜插在女孩酒红色的头发上,纯净洁白一如女孩身上的婚纱。
就这么晃晃悠悠二十多年,诺尔曼成为了誉满伦敦的外科医生,妻子也依旧在全球范围内奔波研究,转眼间就连他们最小的孩子也去到了剑桥,来到了他们当年的学院。
故事若是如此结束,虽说有些平庸,但也不失温馨。童话里天作之合的结局就是要共同白首。
但生活不是童话,有些故事的结局从一开始就埋下了伏笔,正如当年那朵苹果花花语所代表的是陷阱,生活的陷阱或许是最初妻子间歇性的头痛,诺尔曼以为是加班所致的劳累,便只是提醒妻子要多注意休息,抑或许是随之而来的记忆力减退和肌肉疼痛。诺尔曼凭借医生对病情的敏锐嗅觉执意将妻子送去检查,而最终检查结果让他的心头蒙上一层阴霾。
ALS,肌萎缩侧索硬化症,俗称渐冻症。
诺尔曼辞掉了医院的工作,整日陪护在妻子身旁,但诺尔曼知道,渐冻症是不治之症,所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妻子的生命一天天慢慢衰竭。待到妻子的长发从曾经美丽的酒红变成了如霜染尽的枯白,诺尔曼也变得白发苍苍。
但六年后妻子还是离开了诺尔曼,在某个睡梦中远走,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没有痛苦。
彼时宇宙空葬刚刚开始风靡全球,不想葬在墓园的人可以花大价钱把自己的骨灰撒在浩渺的宇宙,仿佛这样就能触及永恒。妻子生前对诺尔曼说,当她死后就把她的骨灰撒在宇宙,这样当诺尔曼在夜晚仰望星空时,就会看到自己。
但诺尔曼不想让妻子的骨灰和其他人混杂在一起,他想亲手埋葬它,葬在一个永远不会被人所打扰的地方。
于是诺尔曼应聘了空间站的常驻医生,在各个太空站点环游。不过好在这是一个任何人只要乐意就可以登上太空的时代,所以即使诺尔曼已年逾六十,也依旧存在实现自己的夙愿的可能。
这是诺尔曼工作的第三个站点,没有人知道诺尔曼的行李深处永远有一个紧密封存的钛合金盒子,盒子里沉睡着诺尔曼此生唯一的爱人。
他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位置,但他坚信那个地方一定存在。
诺尔曼抬头一笑,“为了一个承诺。”
小何愣了一下,倒是杜德海注意到了诺尔曼医生有些湿润的眼角,急忙岔开话题。
“还有十几分钟就过年了,我们是不是应该联系一下老莫啊?”杜德海转身看向小何笑着问道,趁着背对诺尔曼的档口拼命冲小何使着眼色。
“啊……对,”小何迟疑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怎么把莫叔给忘了。”
“是啊,怎么把他给忘了,”诺尔曼不动声色地擦了擦眼角,又恢复了平日里温和而安定的一面,顺手下拉出了隐藏在天花板上的控制面板,进入通讯界面点击了一下屏幕上连接矿产基站字样的选项。
在长达半分钟的忙音之后,屏幕上弹出无人应答的字样,杜德海一愣,“可能老莫出去巡查了吧,要不我打他手机?”
“不用了,”诺尔曼摇摇头,“巡查时就不要打扰了,免得他分心。”
“你我这种老家伙可得自己照顾好自己啊。”诺尔曼出神地凝视着闪烁着的屏幕,喃喃自语。
四、23:47,三分钟
伏洛比约夫随意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在抽屉里翻找,终于在最深处找到了装有朗姆酒的补水袋。
他将补水袋装进衣兜,正准备关上抽屉,却在不经意间与瞥见深埋在抽屉最底部的镜子一角。
伏洛比约夫抽出镜子,与镜中的倒影四目相对,眼神有些迷离。倒不是因为醉意,只是镜子中那张脸熟悉而又陌生。他伸手抓散了梳好的头发,金黄色的额发垂下遮住了伏洛比约夫的眼睛,令他一时有些恍惚。自从来到这里,照镜子的次数便少之又少,更别谈剃须理发之类在地球上稀疏平常的事情。即使整洁如杜德海也只是隔三四个月才会拜托别人为他剪一次发。所以不经意间,伏洛比约夫的头发又变长了,如今倒映在镜中的模样的样子就连伏洛比约夫自己都有些认不出来。
而上一次自己这般模样是什么时候呢,之前喝下的伏特加酒劲终于上涌,伏洛比约夫头有些微微发痛,他出神地盯着镜中的自己,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
那时的伏洛比约夫还是个孩子,每天放学后拥有大把的时间去干自己喜欢的事情。彼时正值人类收获宇宙探索成果的黄金时代,各种新兴事物喷薄而出,年少的伏洛比约夫自然而然地如那个时代的大多数孩子一样不可救药地迷恋上那片广袤的星空。
但与其他孩子不同,伏洛比约夫的父亲是一名真正穿梭在灿烂星河的宇航员。闲暇在家的时候父亲会带着伏洛比约夫去森林野营,父子二人会在湖边生起一簇篝火,一起坐在火堆前仰望星空。每到这时,父亲总会指着天上的星星向伏洛比约夫讲起那些发生在太空中的故事。有时是关于星座的传说,有时是自己工作中的趣事。听着父亲的话语,伏洛比约夫总会凝望着那片古老而又年轻的天幕,懵懂的瞳孔中写满好奇。
后来某一天伏洛比约夫回到家,找遍整个房子没有发现父亲的身影,伏洛比约夫以为父亲如同往常一样去执行任务,几个月后就能回家,然而这一等就是二十年。
二十年时间,伏洛比约夫多次向母亲问询过父亲的去向,但母亲总是三缄其口,日子久了伏洛比约夫也就放弃了追问。
父亲不在的日子里,很多事情都随之改变了。起初虽说父亲消失,但每个月伏洛比约夫和母亲还是能收到以父亲的名义打来的汇款,所以生活倒也说得过去。但后来随着伏洛比约夫升入高中,一时间流言蜚语四起,不管伏洛比约夫走到哪里都伴随着窃窃私语,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流言变本加厉直至成为了谣言。有人说伏洛比约夫的父亲扔下了他们母子而和另一个女人私奔,还有人说伏洛比约夫的父亲已经死在了茫茫太空。伏洛比约夫一开始觉得这纯属无稽之谈,但随着谣言愈演愈烈,伏洛比约夫也逐渐将信将疑起来。
在那个网络发达娱乐至死的时代,五年的时间足够让人们忘记过往的英雄,何况伏洛比约夫的父亲只是这地球上万千航天员中普通的一员。
终于当某个学生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嘲笑伏洛比约夫是一个没有父亲的野种时,伏洛比约夫那些年来所有的屈辱和忿恨在瞬间爆发,他不计后果地和带头挑事的学生打作一团。从小经受过父亲体能训练的伏洛比约夫自然将敢于对方揍得鼻青脸肿,但代价就是首先动手的他被学校扫地出门。
听闻伏洛比约夫是因为打架而被开除,莫斯科几乎所有还算排得上名的高中都拒绝接收这个所谓的问题少年。母亲为伏洛比约夫找了很多人才得以将他安插到一所不怎么出名的高中就读,而这所来者不拒的学校自然是大量真正的问题少年聚集地。伏洛比约夫第一次知道当他认为这个时代的所有人都在仰望星空时还有人在阴暗的角落里苟且存活。这群少年大部分是孤儿或者单亲家庭,终日在横跨了近一个世纪而破旧不堪的赫鲁晓夫楼里蜗居度日。因此这群人从小就是靠着优胜劣汰的法则存活着,而从小享受着精英教育的伏洛比约夫终于发现这个世界并不如他所想象的那样光鲜亮丽。
于是伏洛比约夫自然也不可遏制地走向了堕落,他学着其他少年们抽烟和酗酒,将头发扎成一束束的长辫,终日不再回家也不再上学,而是游走在赌场和酒吧。父亲的账户依旧每月打来一笔金额相当可观的钱款,伏洛比约夫也就能够继续沉浸在这样的生活。
就这样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十几年,当伏洛比约夫已经彻底融入了莫斯科灰暗地段的街头巷尾,觉得此生也不过如此的时候,父亲却回来了。
那是某个阴云密布的午后,穿过莫斯科无人街道的秋风带着凉意。伏洛比约夫每个月会回家一趟,但不是为了看望母亲,只是为了从母亲那里把每个月他需要的钱转到他的账户上。走在回家的道路上,伏洛比约夫盘算着这个月的钱应该正好可以购买一辆他中意已久的摩托车,这样他就可以参加莫斯科的地下摩托车赛。
伏洛比约夫打开房门,出乎意料的,取暖器散发着温暖的橙光,一个男人正背对着他窝在取暖器前的沙发里,低垂着脑袋好像睡着了。
男人听到动静,缓缓站起身来,伏洛比约夫这才发现男人少了一只胳膊,双眼深凹而身材枯瘦,唯有眼神锐利依旧,带着厌恶扫过伏洛比约夫新染的头发和造型夸张的耳环。
“父亲……”伏洛比约夫看着眼前的男人,一时无法与他记忆中高大健硕的父亲画上等号,唯有不怒自威的气场有几分相似。
面前的男人突然高高扬起了手,伏洛比约夫下意识地伸手阻拦,父亲的手便被他紧紧地攥在空中。父亲愣了一下,试图挣脱开来,伏洛比约夫也顺势松开了手。
父亲沉默地收回了手臂,缓缓坐下咳嗽起来,艰难地捡起滑落在地上的毯子盖在身上闭上了双眼,胸口依旧起伏不定,整个人枯槁得仿若陷进了沙发深处。
母亲听到动静走出了房间,靠在门框上静静看着,如过去的二十年一般依旧沉默不语。
伏洛比约夫愣住了,他在脑海中排练过很多次和父亲重逢的场景,但年复一年的等待耗尽了他的耐心,对父亲的感情也从一开始的思念与牵挂变成了怨恨和厌恶。在他已经对此生能再见到父亲不抱有希望的时候,父亲却这样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明明心中有很多话想说,但此刻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伏洛比约夫感觉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头,他手足无措地转身关上了门,离开了那栋老楼。
回到住处的伏洛比约夫发疯般搜索着父亲的名字,一遍遍看着那些近期关于英雄的报道。新闻里的父亲甘愿隐姓埋名二十年执行太空保密任务,并在危机关头用一条手臂救下了同伴的性命。
命运好像和伏洛比约夫开了一个残忍的玩笑,二十年前在他的眼中,身为航天员的父亲就是顶天立地无所不知的英雄,但却没人在意。而如今父亲已然成为了公认的英雄,只是他难以承认。
几天后陌生的电话打来,电话那头是父亲已经有些苍老的声音。约他在周末野营。
时隔二十年,伏洛比约夫再见父亲已然有些尴尬,失去了一条手臂的父亲有些笨拙,从前那些或大或小由父亲负责的事情全都交由伏洛比约夫。他搭着帐篷,余光扫到父亲局促地站在一边,不知该干什么好。
帐篷搭好,伏洛比约夫在帐篷前半蹲着生火,身后帐篷里的父亲冷不丁说道,“最近过的还好吗?”
“也就那样吧,”伏洛比约夫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冷冷地说到,“勉强能活下去。”
“或许你可以找个工作?”父亲轻轻地说,似乎在试探,“你小时候不是很喜欢宇宙吗,现在普通人都可以去宇宙,不如你去看看。”
“去了又能怎么样?”伏洛比约夫心中没来由地烦躁,“成为下一个抛家弃子的英雄吗?”
伏洛比约夫话音落地,身后的父亲便不再言语,随着死一般的沉寂,伏洛比约夫的心里隐隐有些为刚刚的话而后悔。
突然身后传来风声,伏洛比约夫双手正拿着树枝,一时来不及回挡,只能下意识地缩头。
但想象之中的巴掌没有落下,父亲只是揉揉了伏洛比约夫的头发,“对不起。”
“你说什么?”伏洛比约夫愣住了。
“对不起,”父亲的声音中透着疲惫,“这些年让你受苦了。”
伏洛比约夫鼻子一酸,掩饰般地咳嗽了两声不敢回头。
等到火堆终于烧起来,伏洛比约夫靠着父亲坐下,两人静静看着火光跳跃,而夜幕终于降临在这片静谧的湖岸。
父亲从身后取出毯子披上,自嘲地笑笑,“老了。”
沉默良久,伏洛比约夫终于开口说到,“之前你说的事情,我会考虑的。”
“那你这样的头发可不行。”父亲有些意外,伸手抓起一束伏洛比约夫的长辫,在指间打着转。
“我会剪短的。”伏洛比约夫笑笑。
“那我一定会给你介绍一个合适的工作的。”父亲的语气带着欣喜,也不管伏洛比约夫有没有在听,自顾自地讲起了在太空多种多样的工作类型。
伏洛比约夫静静听着父亲的絮叨,心中无悲无喜,只是出神地望着那团火光,隔着那簇篝火,伏洛比约夫仿佛看到了一位年轻的父亲带着他的孩子坐在湖边,正讲着那些奇幻缤纷的故事。
只是那个孩子笑着跑开了,他穿过这片高耸的松林,消失在浓密的丛莽。
回过神来,伏洛比约夫拢了拢头发,对着镜子笑了笑,重新把它埋进抽屉最底部,抽出角落里上次补给飞船带来的所谓春节礼包飘出门去。
五、23:50,两分钟
伏洛比约夫返回公共休息舱的时候,杜德海正在向诺尔曼讲述着过年的习俗,小何背对着舱门在一旁静静听着。
伏洛比约夫笑笑,冲杜德海和诺尔曼拼命做着噤声的手势,然后悄悄来到小何身边,一把搂住小何。
小何被吓得一激灵,伏洛比约夫露出灿烂的微笑,将装有朗姆酒的补水袋递到小何面前,小何这次也不好再推辞了,只能拧开盖子小口小口地啜饮着。
“这是什么?”杜德海一低头,发现了伏洛比约夫一直带着身边的包裹,好奇地问到。
“这个东西我觉得你应该很熟悉。”伏洛比约夫利索地拆开包裹,“上次随着补给一起送来的,说是快过年了,要我交给站点的中国人,但当时你送老莫去基站了,小何在离心舱里训练,所以就先替你们签收了。”
包裹拆开,杜德海愣住了。他确实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但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
“这个东西……是叫春联吧?”伏洛比约夫指着面前长长的红色纸张,有些生硬地读出春联的发音,“我之前在网上搜索过年习俗的时候好像见到过,据说是要在上面写上字贴在门口。”
诺尔曼听闻也来到杜德海旁边,略带好奇地看着面前的东西,“刚刚你说要贴在门框两边的就是这个东西吗?”
杜德海点了点头,但诺尔曼又继续问到,“那你可以给我们展示一下春联的写法吗?”
杜德海挠挠头,他不知该怎么回答,眼前的确实是春联,但无奈杜德海实在不会写毛笔字。
“其实吧,我太不会……”杜德海有些尴尬的笑笑,但不待他的话说完,小何打断了他。
“或许,我可以试试。”
杜德海有些惊讶地看向小何,小何手中装着朗姆酒的补水袋已经干瘪了下去,他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但眼神却坚定了起来。
伏洛比约夫也愣住了,面前的小何明显已经有些微醺,他没想到小何的酒量如此的浅薄,就连低度数的朗姆酒都能染上醉意。
“要不你先休息一下吧?”伏洛比约夫伸出手,想扶着小何坐下。
“没事,我没醉。”小何推开了伏洛比约夫的胳膊,拿起桌上的毛笔。
伏洛比约夫还想说些什么,但诺尔曼饶有兴致地冲他摇了摇头,伏洛比约夫也便欲言又止。
小何看着蘸满了墨水的毛笔,深吸了口气,酒意似乎清醒了几分,微微颤抖的手也慢慢稳定下来。他闭上了眼睛,慢慢调整着呼吸,众人虽然不明所以,但隐隐感觉到小何身上的某些东西发生了改变。
他睁开眼睛,随着毛笔在红色的纸张上落下,墨汁沿着纸的纹理氤氲散开,而在小何眼中,墨汁蜿蜒勾勒出记忆中的的层峦叠嶂和田间地头。
小何从小喜欢待在乡下爷爷的身边,而爷爷也并非此生一直扎根在乡下,据父亲说爷爷年轻时也曾经去过很远很远的地方闯荡,后来也在城市里购买了房子,只是在奶奶去世后爷爷便不顾家人的劝阻执意回到了乡下。每天在村口的小卖部打上一瓶散酒在果园里自斟自酌就是爷爷最大的乐趣。
不过也多亏如此,小何有关童年的记忆便多了一方青山绿水和蝴蝶蜻蜓,有时他也学着爷爷的样子在小院中间打打太极,爷爷也会教他写写书法,说是修身养性。而那时刚刚高过小桌一头的小何总会搞的自己满手满脸的墨汁,每到这时爷爷便总会在一旁叼着烟袋呵呵地笑。果园的香味、飘袅的炊烟和黑漆漆的墨汁构成了小何记忆里最美的地方。
后来居住在城市里小何慢慢放弃了太极,只有书法还在坚持练习。随着小何的落笔逐渐行云流水,回到爷爷家的次数也变得屈指可数。高中那几年小何总会想念起在爷爷家度过的时光,但父母为了他的学业总是在过节时将爷爷接到城市里来,就更让小何想念在那一方小院里檐下听雨、阶前赏月的时光。
那时的小何还天真地认为当自己上了大学就能够重拾以前的时光。但当小何真正上了大学,各种新兴的助农科技在世界范围内开枝散叶,当耕种的农民被全自动化的机器大棚所取代,小何的爷爷惆怅地望着曾经耕种了十余年的土地抽着烟袋。等到烟嘴里袅袅的青烟散去,果园已经卖了出去,爷爷也不再执拗,又重新住回了城市,小何也为了自己的事情而奔忙,那一方小院终究逐渐被人遗忘。
后来小何按部就班地毕业、工作,直至遇到了自己的爱情。高楼林立的城市里,两颗心的悸动总是充满着偶然和必然,但每每看着高昂的房价,小何准备已久的戒指总是没有勇气掏出来。
不过好在姑娘也总是温柔地笑笑,继续躺在出租房狭小的床上和小何畅聊着自己的梦想,而小何却总是沉默。
但小何觉得,不能让姑娘一直等下去。于是在小何27岁生日那天,他终于鼓起勇气掏出了戒指。但幸福总是一瞬,幸福幻灭之后的沉寂才是人生永恒的主题,小何看着自己工作数年但仍为数不多的积蓄,终于打开手机投递出了简历。
离别那天,天空下纠缠成絮的细雨,总令小何想起小时候爷爷给他讲国画里的雨淋皴画法。隔着千万层浓密的雨丝,小何看不清姑娘的眼睛。
后来小何来到这里,睡梦中常常是临行那天姑娘转身而去的背影,抑或是家人的面容。但今夜酒精作祟,他突然意识到不管他走了多远,他最想去到的地方的还是那一方被他遗忘了很久的小院。
三人在围在小何身旁看着在毛笔在纸上笔走龙蛇,即使并不能看懂汉字的诺尔曼和伏洛比约夫也似乎从一笔一划中读出了一些什么东西,而杜德海看着墨迹未干的春联,即使知道小何是他们四人中年龄最小的,他也总是觉得眼前的小何老气横秋。
杜德海揉了揉眉心,还以为是伏特加的后劲上涌。
小何放下笔,看着眼前墨汁淋漓的对联,刚想开口说些什么。
但在无人在意的角落,之前闪烁着无人应答的屏幕突然显示连接成功,混杂在巨大的噪音里,老莫近乎嘶吼的声音传来。
六、23:47,五分钟
实在抽不了烟的老莫在基站里有些坐立难安,索性穿上航天服出门而去。
借着气动背包,老莫在基地舱门外不远处站稳脚跟,抬头仰望着星空。
不同于地球,基站所在的位置处于火星和土星之间,所以没有月亮可供老莫遥望,只有名为宇宙的无尽黑暗和光点闪烁的遥远星球。
有时老莫会想,眼前这片宇宙从诞生到现在经历了多少亿年的岁月,而未来似乎又将永远地持续下去。自己乃至人类在这方无穷无尽的空间当中都只是无比渺小的一颗尘埃,在历史长河中都只是须臾一瞬的匆匆过客。那这样所谓生命的意义又是什么。
虽说老莫曾经自诩为诗人,但是过去的几十年里老莫没能得出答案。
有时老莫也会讲给其他人听,但杜德海总是挠挠头,对老莫表示保证家人安康幸福就是他自己生命的意义。诺尔曼医生倒是会和他聊聊哲学,但或许是因为东西方的文化差异,两人常常谁也说服不了谁。只有伏洛比约夫会带着招牌式的笑容,直言不讳地告诉老莫这就是诗人特有的伤春悲秋。
但老莫并不生气,因为这些人总能让他想起曾经的光辉岁月。那时的他就是这样,偶而会意气风发地在讲台上分享着所思所感,即使台下的听众并不全部赞同他的理念,也都会鼓起掌来。有时也会碰上和他具有同样感悟的听众,老莫便如同寻到了知己。
在老莫的认知里,有人愿意听他讲话,这种人就可以称得上朋友。
“警告,氧气剩余不足,请及时补充氧气”,毫无感情的女声响起,打断了老莫纷飞的思绪,航天服头盔内亮起红灯,老莫调出内嵌在航天服左手小臂位置的智能中控,关闭了警报。
由于只是活动一下腿脚,老莫并没有携带氧气瓶,所以仅依靠航天服自身产生的氧气坚持不了多久。
老莫只能慢慢走回舱内,刚卸掉头盔,他用余光扫到舱室另一端的矿站数据监测面板,来不及脱下身上的航天服,老莫一头扑了过去。
面板上勘探钻头数据一栏里的压力与温度数据已经突破了警戒值并且还在疯狂上涨着,整个数据栏闪烁着刺眼的红色。老莫工装下的内衬瞬间被冷汗浸湿,他急忙转向旁边的控制台,调出勘探钻头所执行的程序,而屏幕上显示之前设定好的进程依旧在运行。老莫愣住了,他没想到勘探钻头竟然没有设定保险机制。
按理来说小行星的矿业开采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毕竟在重力都微乎其微的小行星表面,几乎没有什么可以对基站轮值人员造成威胁,所以很多时候在程序设定的初始是不会考虑保险机制的。
但此刻老莫需要让勘探钻头停下来,他飞速回忆着入职培训时学到的操作步骤,终于启动了勘探钻头人工操作的窗口。
由于之前的进程锁死,老莫只能输入解锁密码。随着一层层进程的密码输入,控制台前的勘探钻头模型终于全部显示为黄色,象征着全部转为手控模式。老莫面前的屏幕终于出现了停止进程的按钮。
“警告,非法进程将上报管理中心。”老莫点下停止,机械般的声音却响起,随之出现的是签署《停止作业责任书》的弹窗。
事到如今老莫已经顾不上细细浏览,他直接将其拖到底部,颤抖着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屏幕上的钻头才缓缓停下。
老莫输入了勘探钻头上升的指令,趁着这个间隙,老莫转身扣上头盔,装备好氧气瓶,急忙冲出基站舱门,赶往勘探钻头的所在地。
每走一步老莫心中都会增添几分不详的预感。
虽说真空不能传声,但老莫切实地感觉到脚下的地面在微微震动。
在距离钻井还剩几十米的地方,老莫看着似乎完整的钻机稍稍松了口气,但还等不到老莫靠近钻头细究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的警报,一股灼眼的洪流便从钻井里喷薄而出。失去了行星表面的束缚,洪流很快在空中逸散开来,仿佛一朵盛开的大丽花。
与此同时,细微的裂缝从远方蔓延过来,老莫察觉到脚下有些不对劲,急忙侧身闪过。下一秒地面上的裂痕就从老莫脚下一闪而过,并飞速向远处延伸。
老莫不敢再继续前进了,转身边跑边开启了航天服的中控台的语音功能。
“您好,”电脑模拟出来的人声在头盔中响起。
“给杜德海打电话,”老莫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喘息着下达命令。
然而几秒之后头盔内部响起了忙音,空洞的声音响起,“对不起,您不处于信号范围内。”
老莫愣了一下,回头远远地望了一眼便明白了,随着岩浆飘散开来,处于勘探钻机平台顶部的信号发射装置一定也被熔毁了,这样一来这颗行星便成为浩瀚宇宙中的一方孤岛。
“该死的,”老莫不由得咒骂了一句,但他突然想到基站中控台还保留着最原始的发信方式,一个广域的局域网借由悬浮在空间站与行星表面之间数十个观测浮游装置搭建,而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此刻从钻井口所处的行星表面到太空几十米的距离都被刺眼的熔岩所笼罩。不同于地球的火山喷发,在重力的束缚下岩浆还是能被牢牢吸附在地表。失去了重力,灼眼的火光在半空散开,仿佛一棵枝干繁茂的大树。只不过这颗树是由致命的熔岩所构成。
虽然真空传递不了热量,但老莫此刻仿佛直面滚滚热浪,全身上下如汗流如水。
老莫不敢稍作停留,趁着地面还没大范围开裂急忙往回赶路,而一路上地表皲裂,透过缝隙甚至似乎能够看到滚烫的岩浆在地表下蜿蜒前行,仿佛追赶着他前进。
不过好在基站终于出现在前方,而地面的裂痕似乎也就截止在这里。老莫冲进舱门,此刻基站舱内已经乱作一团,检测面板上的行行数据都逼近或超过了临界值,舱内角落里的报警装置开始运转,发出刺耳的尖鸣,整个舱室被染上了一层令人不安的猩红。
老莫已经顾不得关闭这些东西了,就在他按下连接空间站的按钮后的几秒内,基站舱室的震动幅度越来越大,老莫只能在心中祈求一定要接通。
好在通讯很快建立成功,但对面传来的声音仿佛距离话筒很远,窸窸窣窣中伴着杜德海的咳嗽声。
老莫试着叫了几声,但对面都没有应答。他深吸了口气,不经意向窗外看了一眼,而窗外地面此时终于崩裂,变得支离破碎。熔岩接二连三地拔地而起,在行星表面形成了一道高耸的火墙,并朝着舱室迸发而来。
“朝窗户外面看看!”老莫急了,近乎歇斯底里地嘶吼到,“我们都他妈的要没命了。”
“……”,终于,对面有些沉寂的声音变得杂乱起来,接着便传来杜德海紧张的声音,“你现在在哪?”
“地狱。”老莫抬头看着和他仅隔了一扇窗户的炽热熔岩,怔怔地说到。
七、23:52,三分钟
杜德海一把拉起舷窗上的百页窗,远处行星表面勘探钻机所处的位置如今被一条蜿蜒扭曲又散落开来的火蛇所替代,同时一条巨大的裂罅沿着钻机向两侧绽开,充盈在每一条微小缝隙里的暗红色岩浆沿着巨大裂痕延伸着,整个场景仿若巨大的神祇睁开了眼睛,眼底流动闪耀着骇人的灼红光芒。而不远处一道冲天火墙在行星表面拔地而起,直逼矿场基站。
如果真的有地狱,恐怕也就是这般场景。
“怎么会这样……”杜德海下意识地屏气,低声喃喃道。
“这不是岩浆,”小何作为四人中唯一一个接受过系统教育的人最先反应过来,面色凝重,“这是熔融态的金属。我们必须马上接莫叔回来,不然后果难以想象。”
杜德海愣了一下,但也很快明白了小何在说什么。
虽然杜德海并不是很精通太空科学,但关于面前这颗小行星的资料多多少少还是了解过一些,16Psyche基本没有能够成岩浆的硅酸盐成分,有的只是数不尽的金属。这也就意味着这些看上去和岩浆并无一致的流体温度比岩浆更高,对应的危险系数也更上一层楼。
“搞不好,这颗小行星是有热内核的,”小何继续说到,“如果是这样就麻烦了,那它就相当于一个充满了气的气球,我们应该都知道用针扎气球会发生什么事情。现在压力的输出点已经有了,距离最终的爆炸很可能只是时间问题。”
“我去救他。”伏洛比约夫说着,转身就想离开。
“可是你刚喝了酒……”小何转过身拉住伏洛比约夫,但却愣住了,面前的这个人表情严肃,目光坚毅,一点都不像是刚刚才和小何一起喝了酒的伏洛比约夫,甚至与平日里都判若两人。
“没有问题的,”伏洛比约夫斩钉截铁一般地说道,“这点伏特加对于俄罗斯人来说不算什么。”
杜德海不由得在心里感叹伏洛比约夫的演技高超。
但小何还是摇了摇头,“太危险了,在这种高温下行星地表的小型核电站随时有熔毁爆炸的可能,你现在去甚至找不到合适的飞船降落地。”
“那难道眼睁睁看着他等死吗?”伏洛比约夫冷冷地说到,头也不回地打开舱门离开。
小何看向诺尔曼,在这间空间站里唯独诺尔曼的话有时伏洛比约夫能听得进去。诺尔曼沉吟了一下,“不如这样吧,再试着联系一下莫,让他停止核电站的运转,给伏洛比约夫创造降落的可能。”
好在之前中断的通讯此刻又重新连接,只不过失去了实时画面。
老莫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我听到了,是要我去关闭核电站吗?”
但诺尔曼沉默了,这个时候他完全不清楚基站附近到底是什么情况,冒险让老莫去关闭核电站或许是把他往火坑里推。但是个进退两难的问题,诺尔曼不知如何开口。
“没有关系的,”老莫笑笑,“也算是救我自己。”
诺尔曼低下头,他想起曾经老莫来找他做心理咨询,催眠状态下的老莫缓缓向诺尔曼讲述起那些心中深藏已久的秘密,诺尔曼第一次见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嚎啕大哭,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他抬起头来,轻声说道,“注意安全。”
不待老莫回答,通讯再次中断。
诺尔曼静静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喃喃道,“愿主保佑你。”
伏洛比约夫来到对接舱,熟练下降坐进飞船驾驶舱,运行起了启动检查。
中控台的背景灯光逐一亮起,伏洛比约夫死死盯着缓慢加载的自检进度条。
“警告,目的地地表温度正处于剧烈上升状态,操作无法进行。”伏洛比约夫输入目的坐标后,行星表面的数据通过观测浮游装置传回飞船中控,智能系统经过研判后否决了这次航行,机械般的声音回响在飞船里。
伏洛比约夫情绪有些失控了,一拳砸在面前的金属台面上,虽然没有对中控造成任何影响,但手上传来的疼痛感让伏洛比约夫迅速冷静下来。
“切换手动驾驶模式。”伏洛比约夫向着中控下令。
“即将进入生物验证,请放置掌纹并使用声控启动引擎。”
“启动。”伏洛比约夫带上氧气面罩,面色冷峻。
验证很快通过,飞船的速度表、航向定位装置等面板全部亮起,舱门密封逐一锁死,引擎开始工作,机身微微震动起来,飞船尾部的蓝色光圈骤然亮起,只待与主站脱离。
伏洛比约夫深呼吸,回想起了他第一次见到老莫的场景。
那时的他刚刚来到太空,还保留着一些属于从前生活的习惯,常常保持着半醉半醒的状态。碍于伏洛比约夫父亲的关系,公司也不好将他开除,只能把他的工作地点不断调远,因此伏洛比约夫也就更加无拘无束。
当伏洛比约夫第一次踏上这间空间站时,老莫正好负责给他介绍基本情况。而之前没有接触过俄罗斯人的老莫也对伏洛比约夫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而和伏洛比约夫一样,老莫同样喜欢普希金的诗歌,所以他们常常一起畅聊和对酌,时间久了,老莫便成了伏洛比约夫在这里最好的朋友。
尽管和他对饮时,老莫一直在以水代酒,但伏洛比约夫觉得那是自己这辈子喝过最畅快的酒。
有时他也会怂恿老莫尝一尝伏特加的味道,但老莫只是微微一笑,并不接过,所以伏洛比约夫也便没有再强求。
“莫,你可一定要撑住啊。”伏洛比约夫咬着牙关,“这次回来不管你说什么,都一定要尝尝真正的伏特加。”
而脱离倒计时终于响起,“飞船将在三十秒钟后脱离。”
伏洛比约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直的脖子,紧握着操纵杆,眼神坚定。
突然飞船面板上的通讯窗口弹出,诺尔曼的声音从中控台里传出。
“回来吧,”诺尔曼声音嘶哑,“没有再去行星地表的必要了。”
“什么?”伏洛比约夫愣住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老莫已经牺牲了,没有必要再造成更多伤亡了……”
不待诺尔曼说完,伏洛比约夫就断开了通讯。淡淡的疼痛在伏洛比约夫的心脏内蔓延开来,他突然发现原来心痛从来都不是一个夸张的说法。
伏洛比约夫右手半握着拳,轻轻叩打了一下胸口,那个位置如今好像空空荡荡。他似乎听到有什么东西在耳边炸响,接着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暗淡了下去,只剩下爆炸余音的尖锐鸣叫。
伏洛比约夫知道自己耳鸣的老毛病又犯了,他突然感到很累,随之捂住耳朵,把头埋进臂弯,趴在面子中控台上,任凭最后十秒的倒计时响起。
但飞船终究没有脱离,随着尾部光圈逐渐消逝,引擎再次沉寂了下去。在浩渺的宇宙中,飞船内的灯光慢慢熄灭,伏洛比约夫独自坐在黑暗里,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八、23:52,三分钟
老莫回头看着冲天的火墙,仍有些惊魂未定。
窗外熔岩袭来的瞬间,老莫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才连滚带爬地越到了出口那边,一下秒炽热的熔岩从地下奔涌而出,硬生生把基站一分为二。之前有些刺耳的警报声戛然而止,氧气疯狂地逸出,老莫把一旁的头盔扣在头上,怔怔地看着眼前炽红的幕布。
即使仅依靠着基站内为数不多的空气,老莫依旧能够感受到面前幕墙裹挟着的巨大热量扑面而来,转眼间老莫已是汗流浃背。
老莫爬起身,一边打开基站的舱门一边操作着左臂上的中控台,好在通讯很快重新连接。虽然无法传达影像,但至少有声音可供传输。
来到空旷地方的老莫听着通讯彼端的争论混杂着噪声慢慢走远,地面的开裂只限于十几米内,在近乎失重的环境下老莫也不担心喷发出的熔岩会造成下落伤害,所以他找了一块石头坐下,出神地望着远处的空间站。
地面的震动依旧没有停歇,老莫渐渐听明白了争论的核心究竟是什么。他有些累了,开口打断了几个人的争论。
“伏洛比约夫准备飞船吧,我会去关闭核电站的。”
虽然说的轻描淡写,但老莫知道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连在行星地表正常行走都是问题,更何况要去关闭远处的发电站。
但他还是开始整理航天服,检查气动背包的储气罐中剩余的氮气含量。
左臂上的电脑屏幕显示只剩37%剩余,看来这注定是一趟回不了头的旅途。
“诺尔曼医生,你信教么?”老莫仰头看着高耸的火墙,忽然随口问到。
“我信。”诺尔曼尽量保持着平静的语气,但依旧掩盖不住微微颤抖的声线。
“在公义的道上有生命。其路之中,并无死亡。”老莫仿若诗人缓缓说到,“相信我,我会回来的。”
诺尔曼一愣,这段话本出自圣经旧约,但此刻从老莫口中说出,却带着无人能及的坦然与淡定。
“明白了,莫,祝你好运。”诺尔曼低声说到,“注意安全。”
不待诺尔曼说完,苦苦维持但仍气若游丝的通讯终于还是断开了。
老莫清楚地听到耳机里传来嘶哑地杂音,他望着高处四散开来的熔岩调整着气动背包。
但他没有告诉诺尔曼的是,眼前的景象就像是传说中被火与硫磺所倾覆的索多玛城,一切都在炽热的熔岩之下被吞噬成灰烬。而在传说中,没有人能够逃出那场天罚。
老莫轻轻地说出没有说完的后半句话。
“但要是真没能回来的话,就当做我已经葬在了这片尘埃中吧。”
他知道没人能够听到这近乎遗言的话语,面前的那堵火墙足以隔绝任何的无线电波,但他也不希望有人会听到这些话。
气动背包载着老莫缓缓升空,他在远处的高空越过火墙,向发电站所在的方向进发。
“真像是地狱啊,”老莫俯瞰着四分五裂的地表喃喃自语。
很快发电站出现在视线边缘,这里暂时还没有被灾难波及,一切看似完好如初。
老莫慢慢减速,但不待他降落,裂痕从地表一闪而过,向远方飞速而去,接着无数细小的裂痕蔓延开来,岩浆充盈在每一条缝隙里流动着,随着地表的挤压不断飞溅出耀眼的火光。小型核能发电站失去了固定,在空中漂浮着。
老莫皱了皱眉,这委实不是一个好消息。他不知道这场灾难究竟会以怎样的结局收场。但如果任由其按目前的情况发展,恐怕到最后自己连一方小小的立足之地都没有。
而眼下唯一的方法就是关闭核电站的运行,至少保证在附近有一块安全的场地来供伏洛比约夫降落。
虽说地表还没有继续产生大规模裂痕,但之前的尘埃混杂着碎石在老莫面前形成了一团朦胧的尘雾,笼罩着漂浮在半空的发电站。
老莫知道这种几乎微不可见的细小尘埃对于气动背包来说却是致命性的,但此刻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让老莫绕开这层雾霾了,他心中一横,索性径直地冲了过去,很快气动背包的推力骤然减弱,部分助推器罢工。依靠仅剩的助推器方向逐渐偏离开来,老莫只得全部关闭,凭借惯性飘到发电站旁。
集装箱模样的发电站此刻整个入口向上倾斜悬浮在空中,从尾部引出的成股电线有几根被扯断,在半空喷溅着火星,老莫紧紧攀附着发电站表面,手脚并用地终于打开门进入到内部。
虽说老莫是文科出身,但好在随着技术的发展,宇宙开发仪器装置已经进入到通俗易懂的时代,再加上入职前的培训,老莫多多少少也知道该如何操作。
他回想着当初的教程,正准备关闭核反应堆的运行,但下一刻,沉闷的声音响起,仿佛有什么东西撞击在发电焊的外壳,导致它原本低沉的一头忽然高高扬起,老莫一时没有防备被抛了出去,在发电站中翻滚着漂浮到此刻处于下位的入口处。
与此同时,发电站彼端的内壁逐渐变得通红,不久最顶端就开始熔化,沿着墙壁慢慢流下。引出的电线被热流截断,闪烁着刺眼的火花。
老莫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连续的爆炸声已经从另一头传来,巨大的冲击把老莫拍在身后入口处的门上,气动背包被压至变形,除了压缩气罐其余的部分变成碎片漂浮在老莫周围。
尽管拥有航天服的减震保护,但老莫依旧感受到后背脊椎传来剧烈的疼痛。他咳嗽了几下,口腔里弥漫着血腥的味道。
老莫用尽全力艰难地回头看去,透过门上的窗户,他看到大地正逐渐开裂,或大或小的石块被冲顶起来,叮叮当当地砸在门的外侧。而灼眼的熔岩此刻仿佛正在积蓄着冲破大地的力量。他挣扎了一下,但后背上的刺痛让他没能起身
老莫拍了拍左臂上的宇航服外置电脑,出乎他的意料,通讯居然奇迹般地恢复了,尽管仅存的一格信号依旧忽明忽灭,但老莫觉得足够了。
“我已经回不去了,你们赶紧走吧。”老莫吃力地说着,他似乎感觉到血液正从每一个牙根渗出。“这些碎石会击穿空间站,你们不能再留在这里。”
老莫最后一次回头,炽热的岩浆已经冲破地表的束缚,直扑老莫而来。在空中翻腾跳跃的火星仿若数百年前的火树银花,又仿若当年他站在火化炉前,随着炉门开合而逃逸散落的点点火苗。
“好久不见啊,爸爸妈妈。”老莫仰起头,带着释然的微笑。
九、23:54,两分钟
伏洛比约夫沉默地调出通话录音,听着老莫留在这个世界的最后话语。
整个休息舱的气氛沉闷而压抑,所有人都低着头不言不语,唯有老莫的声音在舱室内空洞地回响。
“我们没有时间了,”伏洛比约夫开口打破了死寂,“如果莫的判断是正确的,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不然空间站随时都有被破坏的风险。”
“我去中控室调转空间站的航向。”小何抬起头来,眼角还挂着残留的泪水。
“我和你一起去。”诺尔曼应和到,“那里的系统是英文,我多多少少能帮上些忙。”
“那我和杜就去启动飞船,”伏洛比约夫拉过杜德海,面色坚毅,“我们必须保证留有后手。”
“各位保重。”诺尔曼点点头,对伏洛比约夫和杜德海说到,转身便随着小何离开了休息舱。窗外第一批被灼烧到红热的碎石已经拖着尾焰向他们逼近。
路过睡眠舱入口,诺尔曼拍了拍小何的肩膀,“你先去吧,我拿个东西。”
小何点了点头,诺尔曼目送着小何进入到下一个舱室,轻声叹了一口气。
等到诺尔曼进入控制舱,小何已经调整好了航向控制系统,导航的目的地设立在火星中转站。空间站外壁的所有小型推进器转为全功率输出,整个空间站开始加速远离着远处支离破碎的行星。
“再晚一点,我们可能就走不了了。”小何听到有人进来,但他操纵着面前的庞杂的系统,顾不上回头。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下一刻系统的警报响起,炽热的碎石混杂着金属块以极高的速度碰撞在空间站的外壁上,有几个推进器被摧毁,整个空间站变的岌岌可危起来。
与此同时,中央控制系统显示部分舱内气压正在降低,小何知道那是空间站被撞出了孔洞,但此刻他已经没有精力去处理了。他只能封闭所有的气密舱门。而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碎片飞速袭来,透过控制室的舷窗看去仿佛一张密密麻麻的网。
“我们的速度还是太慢了,”小何一边调整着系统一边大声说到,好让自己的声音盖过尖利的警报,“如果我们不能逃脱碎片的撞击,我们的供电系统可能也会像地表那样爆炸的。”
“调转方向,把离心重力舱对准碎片袭来的方向。”诺尔曼看着面前闪着红光的屏幕语气坚定。
小何愣了一下,继而明白了诺尔曼的想法,空间站尾部有一圈硕大的离心重力舱,或许可以用它来抵挡住大部分的碎片。
清楚了诺尔曼意图的小何急忙操作起来,空间站慢慢以中点为圆心开始旋转,但转至一半,一颗硕大的碎片击穿了空间站尾部与离心重力舱的连接,离心舱失去了连接而旋转着飘了出去。
随着离心舱丢失的警报弹出,小何有些手忙脚乱起来。不待他进行下一个操作,诺尔曼捂着胸口痛苦地趴在中控台上。
“帮我在我的抽屉里找一盒红蓝包装药,”诺尔曼拉住小何,面容扭曲。
小何来不及思考,急忙打开舱门出去,但随着身后舱门闭合,从内锁死的声音传来,小何循声而回头,诺尔曼隔着玻璃微笑地看着他。
“快走吧,孩子,”诺尔曼开启了广播系统,声音从小何头顶传来,“你我都清楚还有最后一种方法。”
小何愣住了,但看着诺尔曼在中控台上操作的身影,他终于反应过来诺尔曼所谓的最后一种方法是什么。
既然尾部的离心舱已经不能再抵挡碎石,那位于头部的控制舱还可以成为最后一道屏障。
空间站开始向反方向旋转,任凭小何怎么敲打着舱门,诺尔曼只是死死盯着屏幕。
“走吧,孩子,”诺尔曼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会把控制舱联通连着发电舱一起断开,你必须赶在那之前回到休息室。”
“不,医生,一定有其他方法的,我们可以一起活下去的!”小何依旧不甘心,依然在门外劝阻着诺尔曼。“伏洛比约夫他们不是去启动飞船了吗?两艘飞船刚刚够我们撤离了。”
诺尔曼没有说话,几秒前飞船的系统报警已经弹出,浮在其他报警窗口之上,两艘飞船中的其中一艘已经遭到了破坏。
“我已经给其余舱室的推进器设定了方向,一旦断开就会向反方向航行,”诺尔曼不顾舱门外小何近乎哀求的劝告,自顾自地说到,“这间空间站设计上具有电量冗余系统,剩余的电量足够你们撑过一周,只要能撑过现在,你们就可以活下来。”
“没必要再造成更多的牺牲了。”
说罢,诺尔曼关闭了广播系统,从怀中掏出一方钛合金盒子摆在旁边,轻轻摩挲着表面。
“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啊。”诺尔曼笑笑,“原来我要找的地方一直就在眼前。”
随着空间站的旋转,越来越多的碎片撞击着控制舱,诺尔曼通过屏幕知道控制舱的舱壁已经出现了裂口,空气正在缓慢泄露。
诺尔曼闭上眼睛,听着连续不断的撞击声,仿佛当年自己坐在剑桥的图书馆里听着大雨敲击着窗檐,而妻子就在木桌对面,带着盈盈笑意。
他睁开眼睛,摄像头传来的画面显示小何还在舱门外徘徊,诺尔曼心里一软,再次接通了广播。
“走吧,”诺尔曼的语调柔和,“你知道以控制舱的横截面是拦不了多少碎片的,必须要有人把它横过来。”
但下一秒他的语气突然严厉了起来。“走啊!”
与此同时,舱室分离倒计时响起,诺尔曼关闭了广播和控制舱的灯光,隔着厚厚的玻璃,小何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们都值得活下去。”诺尔曼在黑暗中喃喃自语。“但我已经无牵无挂了,就让我这陈旧的灵魂代替你们留下来吧。”
他擦去了流下的泪水,拍拍一旁的盒子。
“现在,终于又只剩我们两个人了。”
十、23:55,两分钟
“走吧,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了。”看着诺尔曼和小何离去,伏洛比约夫盯着杜德海的眼睛,“再这样下去我们都会没命的。”
杜德海想说些什么,但看着伏洛比约夫从未有过的严肃表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跟着伏洛比约夫离开了休息舱。
行进到走廊中央,巨大的爆炸声从尾端传来,整个走廊的内壁都在抖动,伏洛比约夫和杜德海趴在舷窗上向空间站尾部看去,离心重力舱的连接处化成了碎片,整个舱室向远方飘去。
杜德海愣住了,他突然意识到死亡这一次离他们如此之近。
“我们还有时间,”伏洛比约夫握住了杜德海颤抖的手臂,“相信我,我们会逃出去的。”
“怎么做?”杜德海深吸一口气,缓过神来,继续跟着伏洛比约夫前进。“飞船这方面你比较熟练,你下达命令就好。”
“启动二号飞船,”伏洛比约夫打开对接舱的舱门,“一号飞船我刚刚发动过,我们要保证二号机也处在随时能够脱离的状态。”
杜德海点点头,跟着伏洛比约夫进入到对接舱内,但伏洛比约夫的脸色变得难看了起来。
“二号机被碎石击穿了,”伏洛比约夫看着一旁的控制台,面容冷峻,“我们现在只有一架飞船可以运行了。”
杜德海明白这意味这什么,飞船的标准载人数是两人,两架都能够正常发动的情况下足够他们四个人脱离,但眼下只剩下一架,就代表他们四个人中有两个人要留在这里。
但现在留在这里,就代表着死亡。
杜德海沉默着,但身旁的伏洛比约夫跳下对接口,启动了飞船。
“可能我们要先离开了,”伏洛比约夫察觉到空间站正在旋转,“他们已经做出了选择。”
杜德海一愣,没有明白伏洛比约夫话中的含义。
“你没有发现空间站正在旋转吗?”伏洛比约夫娴熟地操控着飞船面板,“他们准备用控制舱抵挡碎石了,我们不能再等了,不能白白让他们牺牲掉生命。”
“怎么会……”杜德海还有些迟疑。
“没时间了!”伏洛比约夫不动声色地擦去眼角的泪水,“下来吧,我们离开这里。”
随着伏洛比约夫的话音落地,舱室的灯全部熄灭,备用的应急灯点亮,广播里传来由机械合成而没有情感的女声。
“舱室即将断开,请离开连接处。”
“看起来是决定放弃这间空间站了,”看着雷达上骤然出现的小点,伏洛比约夫知道第二批次的碎石即将袭来,“走吧,更多的碎片要来了,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但杜德海摇了摇头,“再等等,我觉得还有人。”
伏洛比约夫仰头看着杜德海,仿若看到了当初执着等待的自己。
“最后一分钟,”伏洛比约夫看看手表,“一分钟后我们就离开这里。”
杜德海点点头,下一秒走廊尽头出现了小何的身影,他失魂落魄地飘来,杜德海急忙迎了上去,扶住小何的肩头。
伏洛比约夫听到声音也从飞船中钻出,“诺尔曼医生呢?”
小何呆滞地抬头盯着杜德海和伏洛比约夫,缓缓摇了摇头。“医生他回不来了。”
杜德海和伏洛比约夫低下了头,他们知道小何所谓的回不来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都做不到,”小何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我什么都做不到。”
杜德海深吸了口气,抱住了小何,拍着他的后背。
伏洛比约夫没有说话,他知道有些时候沉默比言语更深入人心。
小何渐渐止住了抽泣,杜德海正准备说话,接二连三的撞击声传来,伴随着空气泄露的声音。
伏洛比约夫第一个反应过来,拉过一旁的航天服穿上,其余两人也都紧跟着穿戴完毕。他向下瞟了一眼雷达,第二波次的碎片铺满了距离空间站稍远一点的空间,唯有他们周围比较稀疏。
“谢谢你,诺尔曼医生。”伏洛比约夫喃喃道。
但转瞬间对接舱已经千疮百孔,被碎片击穿的舱壁伤痕累累,部分镶嵌在舱壁上的仪器电线也都被拦腰截断,冒着火星。
看着眼前只能装载两人的飞船,杜德海知道必须要有人留下来。
究竟留下谁,杜德海张不开口。
身旁伏洛比约夫沉默地进入飞船,逐一校准系统。
杜德海突然明白了,飞船是要由伏洛比约夫来操控的,这也就意味着在他和小何之间必须有一个人要留下来。
三选一变成了二选一,杜德海打开通讯,盯着小何的眼睛,“回去后告诉我的家人,我爱他们。”
小何一愣,但头盔里传来另一个声音,“这种话我更希望你亲自对他们讲啊。”
杜德海也愣住了,抬头看见伏洛比约夫飞船中再次钻出。
“没时间迟疑了,”伏洛比约夫露出一如既往的灿烂笑容,拍着杜德海和小何的肩膀,“你们有家人有子女有自己的爱人,你们的未来不应该被斩断在这里。而我就算活下去也不过是在这艘船上把同一天再过几十年。”
他反手把杜德海推入飞船,而布满伤痕的舱壁终于支撑不住,在他的身后逐渐解体,脱落的金属碎片在另一边的内壁上溅出点点火花。
“快走吧,”伏洛比约夫又把小何推了进去,“导航我已经设置好了,你们注意躲避碎石就可以。”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杜德海急了,急忙想要爬上去。“我年纪最大,应该让我留下。”
但伏洛比约夫关上了舱门并彻底锁死,微笑着对他挥了挥手,“到地球了要记得替我向你们家人问好啊。”
飞船的脱离倒计时开始响起,杜德海拍打着舱门内壁。
伏洛比约夫关闭了通讯,一片寂静中他想起了多年前那个湖畔,他问过父亲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要选择成为英雄。”
但出乎他的意料,当时的父亲明明是在微笑,但脸上中却写满了苦涩。
“不是我选择成为了英雄,只是命运恰好选择了我。”
当时的他还不懂这话究竟是什么含义。但如今他终于明白。
“父亲,我没有给你丢脸。”伏洛比约夫喃喃自语,头盔里倒映出远处流淌的火光。
十一、23:57,三分钟
飞船无声地从空间站对接节点脱离,杜德海拼命回忆着入职时的培训,手忙脚乱地操作着方向。一开始飞船周围还有一些碎石,但好在随着速度攀升,飞船周围的碎片也逐渐减少。
杜德海松了一口气,他没有想到短短十几分钟就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悲伤郁积在胸口压得他有些难受。
“海哥,听我说……”随着头盔内的声音再次响起,杜德海这才想起自从上了飞船小何就一直沉默不语。他以为小何如他一样,斟酌了一下便开口安慰。
“没有关系的……”杜德海一时也有些词穷,此刻他既没有大难不死的欢悦,也没有过于激烈的悲痛,心情更像是一种淡淡的哀伤。他拼命组织着语言,“只要我们能够记住他们,他们就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不,海哥……”小何的声音有些虚弱,还伴着不受控制的颤抖,“有件事情必须要麻烦你……”
杜德海设置好自动航行,瞥了一眼身旁的小何。但他愣住了,随着视线逐渐下移,小何紧紧捂着腹部,鲜血正从那里汩汩渗出。
他卸掉头盔,也卸去了小何的头盔,头盔下小何面色苍白,嘴唇已经失去了血色。
“我是坚持不到地球了……”小何努力抬起一只手,无力地抓住杜德海的胳膊,“麻烦你告诉那个姑娘,不用再等我了……”
“不要说话!”杜德海近乎命令一般地叫着,转过身在一旁的内壁上寻找着急救箱。
但胳膊上传来的力度突然微微加大,杜德海转过头,正对上了小何的视线。
“没有用的,”小何露出了疲惫的笑容,“海哥你一定要活下去,帮我把话带到啊。”
杜德海推开了小何握着他胳膊的手,而小何的另一只手也顺势从腹部滑开,透过航天服,杜德海看到一块金属碎片深陷在小何血肉模糊的腹部。
“太久了……”小何想挣扎着睁开眼睛,但还是失败了,“伏洛比约夫推我进来的时候就被击中了,已经没办法了……”
随着嘴唇翕动,小何的嘴角也渗出鲜血,他抬起手,在杜德海的肩膀上留下一道鲜红的印记。
“快走吧海哥……”小何的声音逐渐微弱,“回到地球,记住我刚刚说的事情,谢谢你……”
下一秒小何的胸口渐渐停止了起伏,头无力地倒向一侧。
杜德海的泪水慢慢流出,转眼间,他在这里认识的所有的人都离他而去,他再一次回到了当初那个孑然的自己,他缓缓趴在中控台上,久久不能起身。
与此同时,已是千疮百孔的控制舱里,诺尔曼靠着控制台缓缓坐下,怀中紧紧抱着那一方盒子。
透过孔洞,诺尔曼看到刺眼的火光越来越明显,甚至隐约照亮了黑暗中诺尔曼的脸庞。
诺尔曼的瞳孔熠熠发光,他将举起盒子轻轻碰了碰额头,随后亲吻了一下盒子表面。
巨大的火光顷刻间吞没了这方小小的舱室。
伏洛比约夫看着远方的控制舱被火光吞没,靠着仅剩一半的墙壁大口喘着气。
舱壁碎裂飞溅的碎片很多,尽管他已经尽力躲避,但航天服还是被划开了数道口子,左臂上的电脑显示内部气压正在飞速下降,头盔中的警报声不绝于耳。
“真后悔没能喝完那袋平伏特加啊。”伏洛比约夫紧紧捂着航天服的口子,自嘲一般地笑笑。
远处被火光吞噬的发电舱很快发生了剧烈的爆炸,而在其之后,行星开始了第二轮爆炸,整个行星内核裸露出来,厚实的地表四分五裂,一块巨大的石块向他所在的方向飞速袭来。
伏洛比约夫闭上了眼睛,但许久没有事情发生,他睁开双眼,看到石块飞速地掠过,伏洛比约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向远处的飞船袭去。
“到头来谁也没救下来啊……”气压已经降至警戒线以下,伏洛比约夫眼前一黑,随即失去了意识。
意识到身后传来亮如白昼的光芒,杜德海惊异地回头查看,但一块硕大的巨石横亘在他与行星之间。
杜德海急忙调转方向,但巨石的速度与直径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他躲不开。
杜德海颤抖着摸出手机,时间刚刚指向午夜十二点,他点开对话框想要说些什么,但下一秒整个飞船已经化作了巨石表面的齑粉。
十二、后记
“再给我看一遍爸爸的短信嘛,”已有些初具少年英气的孩子撒娇般地抱着老人的胳膊左右摇晃。
“太晚了太晚了,你现在去睡觉,明天一早起来就给你看。”老人高高举起手机,眉眼带着笑意。
电视中的晚会临近尾声但依旧热闹,孩子没有抢到手机,嘟着嘴很不情愿地走向卧房。
但很快孩子就冲了出来,带着兴奋的语气。
“爷爷快看,有人在放烟花。”
“这孩子,怎么可能有人放烟花呢?”老人摇摇头,北京市执行禁燃烟花爆竹的条例已经几十年了,这几十年内他没有听到过一声烟花升空的呼啸。
但架不住孩子的软磨硬泡,他还是跟着孩子走上了阳台。
顺着孩子手指的方向,老人果然看到漆黑的天幕上一颗光点爆开,闪耀的火焰四散着散开。
老人若有所思地凝望着所谓的烟花,不禁有些出神。
孩子看着老人的神情,虽然不明白老人在想些什么,但似乎能够感受到老人心中的万千思绪。
某种深藏在血缘之中而跨越了时间和年龄的情感在这个冬夜静静萌发。
而在南方小城里的墓地,守墓人穿梭在其中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寂。他轻轻地抚摸着那些墓碑上的名字,仿佛是在默默地陪伴着这些逝去的灵魂。
几个月前,守墓人收到了某个男人的请求。根据他的讲述,他在大年三十的夜晚位于远离家乡的地方,但仍希望有人能够给他的父母上三炷香,寄托思念和祝福。
他听过那个男人的故事,如何从一介天之骄子沦为普通而平庸,又如何在临近年关的时候失去双亲。他知道那种痛苦和失落无从排解,也知道对一个陌生人说出那些话语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是多么重要。
或许这个男人已经找到了新的归宿,或许他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但守墓人知道,这些记忆会一直伴随他,直到他走向生命的尽头。
守墓人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后退一步,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他知道这份责任和使命是永恒的,无论时光如何变幻,他都会在这里,陪伴着那些逝去的灵魂,守护着那份永恒的记忆。
年夜饭的餐桌旁气氛温馨和睦,姑娘笑脸盈盈,虽然母亲在一旁絮叨地自说自话,但并没有影响到姑娘的笑容。
“就算结婚了你也要勤俭过日子,听到没有?”母亲白了女儿一眼,“就知道傻笑。”
“知道啦,妈,”女儿还是抑制不住脸上的笑容。“等小何回来我们就办事好不好?到时候一定听你的。”
“这孩子这么着急把自己嫁出去啊?”母亲扬了扬眉,却被女儿嬉笑着抓住手摇晃着。
“也不知道小何怎么样了,”母亲话锋一转,有些担忧地说到,“那孩子人挺本分的,也不知道去那生地习不习惯。”
女儿沉默了下来,靠在母亲身旁出神地看着电视,好像在思考着什么。
母亲也没有再说话,只是轻轻地摸着女儿的头发。
杜德海记得曾经有位作家说过,死亡是一堵上下左右都没有尽头的墙壁。但杜德海面前只有无尽的黑暗与虚无。
没有飞船,没有行星,甚至没有那套肩头沾染着血色印记的航天服,杜德海穿着一套蓝色工服,就像他十年前刚刚来到这间空间站一样。
杜德海试着往前走了走,久违的重力重新出现,但他却不知道该去那里。
不知走了多久,杜德海看到眼前似乎有些不一样,他慢慢靠近,发现是一堵处于黑暗中的门。
门就那么突兀地立在那里,杜德海绕到门后依旧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但杜德海总有一种直觉,他握着手把推开了门。
出乎意料,这次门后的黑暗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而是平原上无边无际的花海,蓝天白云下有蝴蝶飞舞。
杜德海想起十几年前他离开家的前夜,彼时尚且年幼的儿子吵着想知道他要去哪里。
“爸爸要去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杜德海蹲下来,摸着儿子的头,眼神写满了温柔,“那个地方一年四季都是春天,到处都是鲜花。”
“将来你要是能找到那个地方,爸爸就会在那里等着你的。”
杜德海慢慢关上了身后的门,那扇莫名出现的门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我等你,儿子。”杜德海的泪水终于顺着脸庞流下,他控制不住哽咽起来,“这一次,我永远都不离开。”
十三、尾声
“16Psyche小行星是一颗颇具争议的天体,它被认为是太阳系中最大、最具矿藏价值的小行星之一。由于其金属含量非常丰富,许多国家都在积极研究和规划着采掘16 Psyche的计划。但是,一场可怕的事件改变了一切,导致了五名航天员的死亡。
“事故发生在一次前往16Psyche小行星的采矿任务中。五名航天员被派往小行星表面及临近空间站,在进行矿藏勘探和采集的过程中,突然发生了一场爆炸。根据观测,爆炸威力非常惊人,一股强烈的爆炸波从小行星的表面扩散开来,其表面的所有设备都在瞬间背夷为平地。
“这场事故引起了全球范围内的震惊和关注。人们开始重新审视16Psyche小行星是否值得冒这样的风险。一些人认为,这一事件表明了16Psyche小行星的危险性,以及在太空探索领域中所存在的风险和不确定性。然而,也有人坚持认为,16Psyche小行星仍然是太空开发领域的未来,只需要更加谨慎地处理和管理风险。
“在事故发生后,我们对于航天员的身份和事故原因进行了调查。最终的结论是,事故是由于设备故障和操作失误所致。由于16Psyche小行星的表面极其坚硬,需要使用特殊的采矿设备和工具才能进行开采。而在这次事故中,由于一些设备出现了故障,导致了操作上的失误,最终引发了爆炸。
“这场悲剧再一次提醒我们,太空探索领域的风险和挑战是巨大的。尽管我们已经在这个领域取得了许多重要的进展和成果,但是我们也必须始终保持谨慎和警觉,特别是在处理类似16Psyche小行星这样具有高风险性的项目时。我们需要更加关注和重视人员的安全和健康,同时不断提升我们的技术和设备水平,以更好地保护我们的人类资本。
“对于这五名航天员的家人和朋友来说,这场事故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和伤痛。这些航天员是为了人类探索太空而奋斗的英雄,他们为人类的未来做出了重要的贡献。我们应该向他们致以敬意和哀悼,并通过改进和加强我们的安全措施,确保这样的事故永远不会再次发生。
“此外,这场事故还引发了人们对太空开发和资源利用的讨论。许多人认为,太空资源的利用是人类未来可持续发展的必然选择。从长远来看,开采16Psyche小行星的金属矿藏可能是维持人类社会发展的必要手段之一。但是,我们也必须认识到,太空探索的风险和代价是巨大的,我们需要在风险和利益之间进行权衡和取舍。
“因此,在未来的太空探索和资源利用过程中,我们需要更加注重风险管理和安全保障,采用更加谨慎的方法和技术,确保人类资本和资源的最大化保护。同时,我们也需要加强国际合作和监管,制定更加严格和有效的规则和标准,确保太空探索和利用的公平和可持续性。
“同时,这场事故也引发了对于太空探索领域的伦理和道德问题的思考。许多人开始质疑,我们是否应该以追求科学发展和经济利益为代价,去冒着高风险的行动。太空探索的确是人类追求未知和探索的一种方式,但是我们也必须保持谨慎和理智,不断平衡风险与利益的关系。我们必须认真考虑人类的利益和安全,同时也不能忽视对于太空环境和资源的保护。
“此外,我们还需要认真反思太空探索领域所面临的一些困难和挑战。尽管我们已经取得了一些显著的进展,但我们仍然需要不断探索新的技术和方法,以更加有效地管理和降低风险。我们需要更加重视太空工程中的人类因素,包括人员的身体和心理健康,以及他们在太空中的安全和生存条件。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实现可持续的太空探索和利用,为人类的未来发展提供更多可能性和机遇。
“最后,这场事故也让我们意识到,太空探索领域的发展需要更加全球化和协作化。只有通过全球的合作和资源共享,我们才能更好地应对这个领域中的挑战和风险。我们需要更加积极地促进国际合作,共同推动太空探索领域的发展,实现更加美好的未来。”
男人退出新闻软件,拨打了一个电话。
“你看报道了吗?我很满意。”男人点着头。
“16psyche的黄金一旦被开采完毕,到时候地球的黄金就会疯狂贬值,那时面临破产的可就不止你我了。所以我能理解你的决定。”
“我懂天文学,小行星没那么容易爆炸,但如果是人为造成的就要另当别论了。”
“我知道我知道,这件事就当做是我们的秘密吧。”
“再见,很期待下一次合作。”
坐在黑暗中的男人放下手机,嘴角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