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生丨古物(讲一个鬼故事bushi)
东江的天桥底下,不知应了哪条约定俗成的规矩,总是攒聚着不少的人。
这些人多是坐着摆摊卖旧书的,零星也有揣着东西闲晃的,眼睛都滴溜溜地转着,生怕别人抢了他们的东西去。
卖书的人从容许多,偶尔也有掩藏着几样来路不明货物的,但因为明面上是卖书的,所以减少了些心虚。
沈巍不惯与那些站着的人打交道,但凡罗浮生不在身边,他便宁可错过,也不想招来麻烦。
今日上完课,他又来到天桥底下,走到一铺旧书摊子,蹲下拣看。
旧书多数保存得不好,霉蚀、虫蛀,书页也有些絮化了,几本损毁颇重的,似被人接过书背,而重装的书衣也褪色了。
沈巍轻轻捧起这几本修过的书,不敢翻动太大。封面上写着《梁简文集》,沈巍看了看最后一页,残了半边,只写到“所以孔子言”。
“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沈巍在心中默默接道,忽然露出些笑意。
几年前,在龙城大学,罗浮生偷溜进他的课堂上,却睡得昏天黑地。
下课后,沈巍笑他。他辩解说:“昨晚我看了一夜书,就为了能听懂你讲课!”
沈巍憋着笑说:“终夜不寝,以思,无益。”
罗浮生撇撇嘴:“我还是打架去算了……”
第二天,他听到沈巍讲了耳熟的内容,黑板上写着明晃晃三个大字:诫子书。罗浮生目瞪口呆。
回忆至此,沈巍收敛了情绪,向摊主买下了这几本书。刚抬步要走,摊主忽然神神秘秘拉住他说:“先生一看就是有学问的,您看这个,可有眼缘……”摊主从衣摆下拿出一个青铜卮,锈蚀之间,隐隐约约现出铭文,沈巍愣了一下。
摊主以为有买卖可做,喜道:“这是乡下收来的,您放心……”
没想到沈巍竟后退半步,躲瘟神似的逃了。
摊主疑惑地看了看无辜的铜卮,大感晦气。
沈巍快步走了一段,好不容易定下心神,刚刚小心翼翼拿在手里的书,竟被他捏皱了,本就脆弱的书页又落下些碎渣。
沈巍抚了抚书衣,弯腰去捡那些碎渣,可惜碎纸既已落下,又混了尘土,越是努力撮起,便分裂得愈加厉害,最后都成了齑粉。一阵强烈的悔恨涌上来,沈巍按在地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甲被磨损了,隐隐作痛。
这一点痛意激得沈巍清醒了些,他站起身,走上东江的主街,那边有罗浮生最爱吃的牛记生煎。
“沈老师来了!”店主是个年过半百的男人,为人热情,常见的熟客,有一个算一个,他全要聊几句,“有日子没见罗二当家了!又去龙城了?”
沈巍今天的课安排在午后,大学里没别的事,他上完课早早走了,现在也才三点钟过一刻,生煎店铺里没什么客人。沈巍随意找了条凳子坐下,等店主把生煎下锅。
“浮生他,就快回来了。”沈巍肯定地说。
“那就好,世道不太平,人还是得在身边,才能放心,是吧,沈老师?”店主擎着长筷子,摆放生煎。
沈巍出神地盯着店主的动作,嘴上答了一句:“是,人能回来就好。”
店主盖上锅盖,闲问了一句:“二当家去龙城做什么去了?”
沈巍温和地笑笑,说:“当时出来得急,家里东西一样也没带,前段时间好像安定了些,他回去取了。”
店主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龙城可是打着仗呢,什么东西这么金贵……”
沈巍略低下头,说:“也就是些瓶瓶罐罐,盘盘碗碗,铜做的,因为上面有几个字,稀罕,怕被日本人夺去,所以才叫他回去取……”
“唉,我是不识什么字的,也活了这几十年。”店主又掀开锅盖去摆弄生煎。
沈巍隔着滋滋作响、香气四溢的生煎,看着店主点头说:“人生识字忧患始,您才是大智慧。”
前半句没听懂,后半句听懂了,店主咧嘴一笑,说:“沈老师,你家的碗上写了什么字?”
沈巍歪头想了一下,指着煎生煎的锅说:“好比您这锅,就会写上‘某某做这口锅,用来祈求长寿,永远使用它’。”
“嘿!”店主惊奇道,“还真就这么个说法,现今这年头,东西可比人长久喽!”他把生煎装进袋子,递给沈巍。
“老板!”有客人招呼。
“哎!沈老师再来!”
沈巍拈起生煎袋子,一步一步走回了家。
打开门,沈巍将生煎搁在桌上,又将书轻轻收进书柜,并拿出一只海棠白瓷盘,把生煎夹出来,摆在盘子里,放在一个壁龛上。
壁龛上已经陈放着一个青铜簋,青锈斑驳,有几处透出原有的铜色,兽面纹庄重古朴,可以想见,三千年前的祭祀上,金光灿灿的宗庙铜器是何等风光。
如今,铸着弦纹的簋盖合着,生煎的香味四散开来,却未能透入分毫。
沈巍在壁龛前坐下,看着青铜簋,仿佛在回忆,他柔声说道:“浮生,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想见你……”
他伸手打开簋盖,盖内铭文写着“眉寿无疆,永保用之”,簋身里,赫然装着骨灰。
“……梦里见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