剿灭
我在落笔时才想起来,今天说要等我的那个人已经不在这儿了。
“哈基姆,哈基姆!”厨房的梅洛姑姑声音总是那么响亮,我的思绪全被打乱了。她十有八九是喊我去买一袋盐,或许是三袋散装的皮尔特沃夫啤酒。进化日刚过去的皮尔特沃夫仍然沉浸在喧闹的余热中,这会钟表大街里的人群一定熙熙攘攘。
“去买一袋盐,再买六袋皮尔特沃夫啤酒!”
我散漫地答应着。梅洛姑姑没好气地砸了一下嘴,我听的清清楚楚,但我装作没有听见。烫脸的蒸汽下隐约可以看见她臃肿的身材和微亮的炉火,我可不想被她叨叨半天,所以我很快摸到门把手,轻轻一扭便跨出门外,而后小心且迅速地关上铁门。
楼梯间水雾弥漫,堪称用来装饰的木质扶手上全是霉菌,而且只有三楼以上的拐角处才挖两个勉强可以称得上是通风口的方孔。我尽量不去看那些紫色的霉斑,捂住口鼻冲出楼梯间,转身进入依旧黑暗的管道街。
阴深深的暗渠排出汩汩如牛血般黏稠的工业污水,上面沾附着来如不明的可疑化学物质。刺激的味道跟平常一样骚扰我的鼻腔。
我转而尝试用嘴巴呼吸。前两天这里人头攒动,戴着灰铜面具的男爵痞子们聚集在这里,沾满油污和汗渍的钞票被他们大把地撒出去,打探某个人的消息。地沟的流浪商人们为了钱什么都干得出来,但没人知道他们都干了些什么。
这种情况在今早神奇般地消失了,现在的管道街上的人少的可怜,也可以说是少的令人生疑。只有几个零星的住户在外面鬼混,还有懒散的酒鬼,他们的身上散发着恶臭的劣质啤酒味,有些祖安人就是这样,一辈子都改不掉坏习惯。
我眉头紧皱,缩紧身体匆匆掠过空旷的街道。在经过艾尔佛斯的商店时我特意瞥了一眼锁着的蓝晶窗户,没有任何的灰尘。这可是个大情报,当然,是对我来说。
我叔叔以前跟我提起过,你在路上时,无论在哪条路上,无论要处理的事情有多么的紧急,你都要留意这里的一切,留意任何你觉得反常的东西。梅洛姑妈以前对此不屑一顾,她说这招只在充满渣滓的祖安管用。但我真觉得要想在皮城和祖安之间混得好,这一套是最顶用的。
我来到了管道街的尽头,铁合金制作的大门栅栏被人扯得面目全非,皮尔特沃夫自产的钢铁质量不过如此。不知从哪里来的泔水淌到尖啸升降机的门口。这个锈迹斑斑的大家伙现在出奇地平静,它里面没有任何人,但我注意到扶手上红绿相间的油污,这些条状物交织纵横在一起,像是一层覆盖在另一层上重重叠叠。这毫无疑问是手印。
祖安灰菌,我想道。这种真菌只在深夜凌晨的祖安地底出现,特别是那些隐秘的矿洞里。灰菌大概是由于地底的祖安灰霾和矿洞里微生物分解后产生的化学物质相作用产生的,一旦沾染到会刺激皮肤,而且会留下灰绿色的污渍。老练的矿工和痞子们用一种蓝色的皮手套来避免和它搭上关系,虽然早上洗掉它并不难,只是浪费时间,尤其是对于他们的雇主——炼金男爵们来说。
如此多的蓝皮手套沾满了灰菌,我可以想象的到这帮人在今天凌晨挤在一起搭乘尖啸机前往皮城急不可耐的场景,他们攒动的身影就如同饿鼠寻找食物时疯狂嗅动它们的鼻子,甚至连皮城守卫们也不敢阻拦他们,以免被他们啃食殆尽。
底下又发生什么了?我努力不去想这些东西。
头顶的光亮越来越大,但是并不刺眼。从一开始我身上就黏糊糊的,直到尖啸机升到地面上我才发现皮尔特沃夫的头顶乌云笼罩,空气潮湿的像是刚刚下过一场大雨。尖啸机出口旁的地面上铺满了水,水上漂浮着危险的工业油污和泔水。翻腾的胃部想要泛呕,我只能捂住鼻子踮起脚尖走过它们。
钟表大街还在北边的好几百米远,蓝色的路标竟然还没有改过来。我绕过这个荒芜的边境地区快速走向蜿蜒的百酒大道。来往的人们无一不是穿着不菲却低调的华服,他们礼貌的交谈总是在经过我时戛然而止,把眼睛眯成一条缝打量着我。每当这个时候我都只能缩起脖子加快脚步,把那股臭不可闻的祖安气味只留在自己的衣服之内。
“不要对皮尔特沃夫的人们心存善心。”梅洛姑妈老是和我讲这句话。她还说皮尔特沃夫和祖安的区别就是皮城人与我们的区别,谁能想到这两座城市明明只有几米之隔,却差之千里呢?没人想的到,虽然大多数心怀不满的人都在日之门建成之后闭上了嘴巴。
只要有源源不断的财富涌入皮城,那么祖安也不会变差。就好比男爵们腰带鼓鼓,痞子们也能一夜暴富似的。他们大多数人是这么觉得的。但事实就是事实,祖安的灰霾日复一日,就如同皮城人看我们眼中充斥到要溢出来的不屑。
路上有几个皮城守卫拦住了我,不知名广场上依旧有很多市民人来人往,也许他们觉得我是个来自祖安地沟的孤儿也说不一定,这些人割包的速度比我画图纸可快得多了。守卫们当然不可能搜到什么可疑的匕首,他们只能摸出一份我一直随身携带的空文件夹。这时他们才肯相信我,每次都这样,每回我来地上都是这样。
我不用回头就知道,街上的玻璃告诉我守卫的眼神一直跟着我,直到我规规矩矩地走进恒星大街。我低喘一声,感受湿润的空气充满我的胸腔,而后吐出一大口浊气。被人盯着总是让我十分难受,比吸入祖安灰霾还难受。“愿灰霾就进你家,该死的卫士!”我气鼓鼓地想着。
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滑向不远处的塔楼,斜上坡的富人区仍然悬挂着绣着齿轮与钥匙的花边旗,在阴冷的雨后随风摇曳,黄道地库的金属门厚重的开合声回荡在街头巷尾。
街上低矮的屋檐滑出几滴冰冷的雨水,顺着我的脖子滑向背部。我从遐想中脱出。
不能在多做停留了,我想道。
唯一让我担心的是就是今天十分不对劲的氛围。在皮尔特沃夫的北区,进化日过后的三天里大多数家族依然会敞开招收学工的大门,不少在一家失意的学工们依然还在做最后的尝试,对他们而言,只要敲响蓝熏庄园里的任何一扇大门,他们就能和低声下气的平民生活说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和海克斯水晶说早安的美妙早晨。
“什么味道?”路人走过我身旁呸了一声。我凭本能不屑地回敬一眼。
今天的大街上跟底下的管道街一样死气沉沉,店铺开着门,进出的只有皮城的市民,这里头或许会夹杂着几个本地的学工,但是我没有闻到任何来自祖安的气息。
恐惧和不安开始围绕过来。
我走过这些店铺,来到了皮尔特沃夫大剧院的门口。门上不出意外地贴着“不准入内”的封条,斑驳的木红色大门上可以看见黑色的手印。看样子每天都有专门的人来把封条重新贴好,用一种专业的胶体让封条保持不烂。我仔细瞅了一眼,细窄的手印,看上去粗壮有力的食指和中指,大概是个经常用枪的女性警察。
真巧,我心中有了答案。我钦佩她能坚持一年都这么做,这种胶体必须要每一天都涂在封条之上,而且我并没有发现其他的手印。
我忍不住大口呼吸好保持住自己的冷静。小雨开始飘洒,水泥路上的积水表面溅起点点水花。
赶紧走吧,梅洛姑妈要等不及了。我强迫自己想道。钟表大街就在前方不远处,它的后面有一处尖啸升降机的搭乘口,我打算乘车直接前往边沟地,再从那里进入管道街走回家。
我的记忆开始游荡,周围曾经发生过的种种事物都慢慢浮现在我眼前。就在前几天的进化日,这里仍然挤满了人,川流不息的车声和人们的喧腾声在哪里都是一样大,包括钟表大街。割包的兔崽子们和卫士们频频上演追逐大戏,我特别爱看这种热闹,相比于那些枯燥的学工们焦急而又兴奋地谈论着自己的发明,我更爱前者。
进化日是个不错的日子,以前是,现在也是。每个人都在赞颂这一天,平民们渴望着在这一天出人头地,男爵们群狼般期待着新的奴隶,或者猎物。祖安的地沟孤儿们趁乱也能大发横财。学工和贵族们的斗心勾角我见得多了,无非就是尔虞我诈的话语交锋。相比之下前者的疯狂和血腥更让人爱不释手,讨生活的人为了钱不惜和法律铁则作对,这需要的勇气会随着鲜血喷涌而绽放。
我甩甩头,这儿可不是钟表大街。我对着身旁玻璃上面的自己做表情,收起微微翘起的嘴角,再把脸部肌肉放松,看着脸上荡漾的红色与笑意彻底被抹除,直到恢复成一脸懦弱自卑的冷漠表情。这才是祖安人应有的表情。而后我快速地走向最终目的地。
钟表大街上还是老样子,光滑的大理石和亮闪闪的蓝晶玻璃勾勒出它宏大绵长的建筑外貌,青铜栅格状的纹条取代了靠近日之门建筑的金银纹理,铺在楼宇的表墙上。这里很少有错落比邻的旧式建筑,只有那家破败到只能掩藏在华贵大楼间的斜角屋子是我的目的地。
几个人从我身后的顶级服饰店走出来,他们的肩上别着阿比诺家族的鹰翼徽章,看样子要去临近的黄道地库。今天早上乱糟糟的情况注定和银行脱不了关系,这帮纨绔子弟们看来是最晚的一批了。
我这么想着,完全没有在意越来越多穿着华丽的男爵夹杂着痞子们从我眼前的斜角屋子里钻出来,等我发觉时他们已经和身后的阿比诺家族的人夹住了我。大多数人都戴着价格不菲的海克斯菱形晶体眼镜,很好辨认。
托莱克家族和米达尔达家族。我只能看清这些,因为随后我就被几个冲上来的家伙拧倒在地,这些人下手完全不留情,我的下颚磕在布满凹坑的泥石路面上,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好家伙,别让他跑了!”拧住我双手的人是个络腮胡,“警长说了,抓到的人一律送到不知名广场上的流浪图书馆,那里有负责审问的人。”
他们之间有两三个人脱掉了黑色的礼服,印有家徽的服饰被随意地丢弃在路面上,露出蓝白色条纹的守卫衬衫。
这么大胆的行为让我觉得可疑,不过我并不慌张。
“我只是来买盐和啤酒的祖安人,这不能是你们抓我的借口!”我吼道。
“借口和灰霾说去吧!”络腮胡把我拎起来,我扫视一周,阿比诺家族的人面带嘲讽的笑意,狠厉的眼眉被割成细条状。富有人的坏习惯,我憎恨地想道。
“我和菲罗斯家族有关系,你们最好掂量掂量。”我冷笑着说。
一个穿着考究的米达尔达家族的痞子往我脸上打了一记狠拳。
“废物不配说话,尤其是你们这些人。”他恶狠狠地瞪着我,但络腮胡让其他人把他拦在另一边。
“你们心里最好有个数,不要把你们今天的失意当成揍我的合法理由。”我吐出一口血。
络腮胡哼了一声,我能明显感到他摁在我背上的拇指用了力。我咬住牙齿,努力维持自己憋出来的笑。
“把他快点送过去,谁也别想继续阻拦!”络腮胡大喊一声,一部分恼怒的痞子们被守卫卡在他身后,络腮胡踹了我一脚,逼迫我一瘸一拐地走向来时的道路。
米达尔达家族势力庞大,他们家的痞子们也往往不吃守卫们那一套。不过这个人似乎对我冷静地很快,阿比诺家族的人也只是象征性地骂了两句脏话便静悄悄地离开了钟表大街。大街上恢复如初,受到震惊的市民们对我的眼神从最初的怜悯变成了厌恶,这不会影响他们的脚步,他们就是皮尔特沃夫零件上永不停歇的齿轮。
我的大脑飞快地运转。“别让你的脑子停下思考。”我叔叔经常说这句话,把它刻在自己的桌角。我可宁愿我想不明白,但我实在是太明白了,一条条证言无声地流入我的感官,汇入我的大脑,编织成一个愈来愈完整的网络。网络的中心是我觊觎的魔盒,我已经看透了它。
“记住一点,”络腮胡对我低声说,“到地方别这么嚣张,不然有你苦头吃。”
“谢谢你的忠告,就跟你的胡子一样又臭又长。”我坏笑道。
络腮胡狠狠地踹了我一脚,害得我差点跌倒,不过锋利的黄铜墙角边仍然在我脚脖子上划出一条血痕,我在拐角的玻璃上看到他眼睛里的愤怒。
在皮尔特沃夫,皮城守卫未必是秉公执法的正义使者,正相反,他们更像是受人雇佣的佣兵。皮城守卫们用着贵族们自发贡献的税金,自诩为皮城的警察。
哈!我敢说祖安地沟的黑帮联盟都比他们有善心,络腮胡的骗人技巧真应该跟他们好好学一手。
不过嘛,他也没这个机会了。
我的扫堂腿抓准机会废了他的左脚,他闷哼一声直接斜倒在旁边水晶废渣专卖店的玻璃落地窗上,整个窗瞬间被他砸成了一片稀烂。
“这家玻璃窗不会也是拿废渣做的吧?”我略带揶揄地想。
“知道吗,我看你胸前的那块废渣水晶项链很不爽,”我用脚狠狠的踹在他的眼睛珠子上,真不知道他把刚刚那份趾高气昂的态度丢到哪个拐角了。而后他呜哇乱叫,胡乱地挥舞着他的双手。
“咱俩到底谁抓谁?”我舔着嘴唇,大脑在条件反射地告诉我不要磨蹭,但我还是克制住了喷涌而出的杀意。
我的心在等待,等待从拐角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先到的人看到我高兴地吹起了口哨,但在看到满地的血泊之后闭上了嘴巴。我满不在乎地笑了一声,而后轻松自如地卸掉了眼前这个络腮胡的双手。
“哀嚎声很刺耳嘛大块头?”我大喊道。心跳声已经大到鼓动着我的耳膜,我劝戒自己这是全凭激动。
正当我准备弯腰用力拽掉他的项链时,守卫们终于从角落跑过来。他们中间有两个的眼神透露着稍纵即逝的惊喜,紧接着很好地换成了伪装的愤怒。
他们扑倒了我,那副样子就像是一帮绑架犯发现少了个抢赃物的同伙后欣喜若狂。不过我也就能看到这些,然后就是一阵电磁激荡的声音,我一下子昏了过去,在倒地之前我转换成不甘而愤怒的模样,尽量像个被抓住的祖安孤儿。
不过我还是要抱怨一句,能用电棍为什么不早点用?
在那之后我便晕倒了。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捆在了一张真皮有靠背的座椅上,绳子是特质的,没有任何摩擦的不适感。至少比络腮胡的拧我的双手要好受的多。
眼前的景象宛如一大卷洁白色的幕布铺展在我眼前,上面洋洋洒洒地点缀着绿色与蓝色的斑点块儿。书香是我闻到的第一缕味道,没有夹杂任何多余的金属腥味,昏暗地灯光倾泻在我的身上。我敢说,这里是与皮尔特沃夫隔绝的一片桃源。
一股伯爵清茶的幽香扑鼻而来,浓厚的蒸汽刺激到了我远未苏醒的双眼。但我的左眼肿胀到完全睁不开,虽然不阻碍我看清眼前的人。
一个美人。她头上戴着一顶订做的帽子,帽沿的影子盖住了五官的细节。她一只腿翘起一定角度,一只手肘搭在腿上,端详着我的脸。如果不是看到她的肩上斜挎着一杆长管步枪,我简直怀疑前一秒她还在请我喝茶。
“怎么样,这儿是不是能让你感到好点?”她轻轻说,语气和善可亲,“来点真话,小子。”
“在买盐和啤酒的路上被抓住了,就这样。”我回答她。
“这么拙劣的谎言我劝你还是别说了,那样就没必要对着皮城守卫们大打出手。”她平稳地掏出一份文件,一举一动都显示着游刃有余。
我努力地凑近去看,但她立刻像逗小丑一样把纸撇到另一边。
“哈基姆·内德里,祖安管道街里的一个住户。”她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这句话让我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抖。
“原来是菲罗斯家族里的学工,后来匪夷所思地消失了,然后又匪夷所思地出现了。”她的眼睛像老鹰一样牢牢看着我,“跟菲罗斯家族扯上关系,你就不可能藏匿自己。”
我哼哼两声。
“有什么问题吗,我住在哪里是我的个人权利。”我说,现在我已经能看清周围的环境,黄铜书架和被羊皮包浆裹住的科技名典。这里确实是流浪图书馆,不过警卫们占住了全部窗户和门。
“你不怕我把你家里翻个底朝天?”她微笑着,我能瞟到她心不在焉地摸着超出肩头的枪口。“顺带一提,要是蔚在这里,你比现在还要惨。我前几年抓住过一个诺克萨斯的战争石匠,我把她放在没人管的海盗船上。她一直哭,但是直到出发她都没有吐一个字。蔚知道后,她说当那个人四肢全断后,一定实话实说。”她玩味地看着我。
我沉默不语,毫无疑问这是最好的选择,我敢打赌她一无所获。
“住在祖安,买点东西,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这不是你第一次出现在这了。”
“这也是我的权利,女士。”我继续说。
“你不认识我?”
我盯着她的左胸口,虽然血肉模糊的视野并不允许我看清什么,不过我知道那里有她的警长标志,这就够了。
“装得很好。”她说,“我们说说你最近的事。大街的守卫和店铺门口的海克斯记忆装置告诉我,在三天前的进化日,你第一次从祖安乘尖啸升降机来到地面上。那一次你混在钟表大街的人群里,没人发现你,所以你很快又钻出来溜回家了。”
我咬着嘴唇下边的死皮,鼻头不安地簇动。女警长的眼睛里绽放出第一次光彩,被我巧妙地捕捉到了。这种光彩不仅仅包裹着皮城上等人的自信,还有猎人发现猎物紧张时不由自主的兴奋感。
猎人继续为她的枪填子弹:“你很熟悉这里的情况,不然你不可能溜得这么利索,菲罗斯家族的密探被你耍得团团转。而且这么多年来,你活动在祖安的管道街和地沟之间,你的家人对你一无所知,但你把他们保护得很好。”
“你本可以藏得更深,但是今天的你不够谨慎。你换了一条远路,被守卫盘查了一遍之后继续走向钟表大街。”她故意停顿了一下,有点像猎人满不在乎地准备瞄准猎物。“守卫们并不是傻子,你很快就上钩了。一时地失误会让你抱憾终身,我觉得很快你参与黑帮组织的证据很快就会摊在你面前。”
我瞧着她喝了口伯爵红茶。我不打算反驳,但是我难以掩饰躁动的心跳和发烫的脸颊。
“不必在掩饰,你一定知道我的名字:凯特琳;而我也知道你,哈基姆。我特别想知道你作为菲罗斯家族当初的首席技工,数十年过去你竟然能依旧如此年轻,用的是什么办法?”皮城警长终于笑了,射出那发子弹。
“我为菲罗斯家族做事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小姑娘。”我低哑地笑笑。
“那好,”她换了个姿势翘腿,低头搅拌桌上的茶,“你是不是参与了地底矿洞的爆炸?”
“我毫不知情,警长。”
“我可不希望当有人来当着面指认你时你的眼泪廉价地撒在桌上。”
我不屑地笑笑,这也太畏首畏尾了。
凯特琳又轻抿一口茶,她心里一定清楚我的身份。我是菲罗斯家族曾经的首席技工,曾经是,现在也是。
“知道这是哪里吗?”她换了种语气。
“流浪图书馆,耳熟吧?认识的人都说这儿是不知名广场上的一颗明珠。我很爱这个地方,一直很爱。从我为这座城市跑腿以来,我做梦都想住在这儿,在这里喝口茶,看看皮城以外的地方又发生了什么好玩的事。”
我不忍心打断她的讲述。
“但是不行,最近几年皮城的情况越来越不允许我这么做。几年前,皮城忙皮城的事,祖安赚祖安的钱,每个人都其乐融融地为两座城市生活。最近两年,情况变了。地下叛乱的人在祖安大闹一通,诺克萨斯的杂粹们跑出来收集我们的情报。要是我和这些城市的守卫们都像市民一样愉快地享受生活,那流浪图书馆注定毁灭在未来某一个战火纷飞的日子里。”
“我每天都在这里辗转反侧,告诫自己这是职责,无论是作为一个警长,还是作为一个皮尔特沃夫人。所以听着小子,我不管你和菲罗斯家族有什么恩怨情仇,我只在乎你会不会对这座城市带来危害。没有,那么你可以请便;如果有,那么蓝熏庄园也救不了你。”她的语气转为恶狠狠的低沉,窗外漆黑阴冷的雨充当她暴怒的伴奏。
我有点憋不住笑,老实说。而且我也没有刻意掩饰。我当着她的面笑起来,不过也没有过于放荡。越听到后面的陈词滥调,我越想为我一开始没有不怀好意地打断她而感到后悔。
“皮城的条子永远这么说,‘我们是皮尔特沃夫的正义卫士’之类的话,警长,我又听到你这么讲了。”
我下意识想摊开双手,可惜被牢牢地用高精度钢绳捆在椅子上,但没关系。
“傻瓜都知道,你们可以站在皮尔特沃夫的阳光底下,难道不是因为你们的背后是贵族们厚实的钱包吗?钱从男爵手里流出,最终也一定会流向男爵。没必要骗自己。”
“别插嘴,小女孩。我当然知道你不一样,你是警长,猎犬们中最强最自信的一条。那也是因为你的项圈上写着你的家族门楣,你父母的贡献的财产能让你广交贵族好友,能让你产生谁也不怕的错觉。但是蓝熏家族的渣滓们不这么想,在他们眼里,你还是一条猎犬,一条会耍枪的漂亮大小姐。”
“你可以为了你那该死的图书馆在大雨里站一个晚上,男爵们也可以为了笼络你把这座图书馆买下来送给你。无所谓,他们打赌你不会懂,赌注是一个新的警长代替品。”
我一口气说出来这些话,人生头一回体会到大剧院里讲台词的主角的感觉,原来说心里的台词可以这么舒服。
勉强合格,我暗自给自己打了个分。凯特琳的眉毛皱成一团,她的一只手看似随意地挠着腰间微微鼓出来的包囊,另一只手则是敲打着大腿。远处看守着门厅的守卫悄悄地靠拢过来,我一眼就发现了两个刚才把我电昏的小子。尽管我不知道她到底会从什么地方掏出怎样恐吓人的武器,对我来说都正如我所说的那样——
无所谓。
门外的楼梯上传来尖锐的脚步声,祖安人身上特有的味道疯狂涌进我的鼻腔。女警轻蔑地微笑,轻飘飘地打了个响指,一个矮小如猴子般的身影窜进来,盯着我的守卫们面无表情,他们这群人永远无法分辨祖安人和皮城人的区别。
矮猴子步调平缓地走向我,眼睛在我身上和警长的背后徘徊不定。他戴着一副圆形的无框水晶眼镜,暗自抚弄右手小拇指上那截黄铜炼金手指。还好这不是祖安,否则这么露骨的挑衅行为会让任何一个人血脉喷张地在他身上撕开一个大口子。
我瞪着他,朝着地上吐了口口水,愤怒的感觉稍微好受点。凯特琳一脸坏笑地看着我,有点像是流传在街头的黑童话里的神秘女巫,这次女巫请过来的恶魔还是凯沃尔德家族的眷属,着实有面子。
“尼勒·凯沃尔德先生,看看他是不是你们要找的那只老鼠?”
矮猴子沉默不语地绕着我转了一圈,他的眼神瞄准我脸部正中央,好像十分蔑视这只嗅觉十分灵敏的鼻子。守卫们却都恭顺地看着这一幕,恰如一群围观诅咒现场的无知群众们。
“有点像马戏团搞错了该耍的猴子,他的屁股不如那只猴子的那样红。”他嘿嘿笑两声,修饰性的合金牙齿写满了不屑。
“我记得你当初是用不容置喙的语气跟我说的,现在来跟我玩乌龙的把戏?”凯特琳的音调急促地上升,拖长。
矮猴子......算了,看在他挺诚实的份上勉强称呼他为尼勒,他完全就是在笑,他委实不用害怕面前这个小小的警长,蓝熏庄园出来的傲慢感在他的举手投足间展露地淋漓尽致。
“米达尔达家族在今早吃了大苦头,矿道里的爆炸让很多人丧了命。你告诉我你的手下看到人从管道街的尖啸升降机里出来,结果就是一个简单的‘认错了’?”凯特琳站起来质问道。
“等等警长,别急着问我。我可没说一定是他,别忘了你的手下抓到他时他的脸都成什么样了。”尼勒摊开双手,“更何况,你嘴里说的那份文件我还没见到面呢。”
凯特琳瞪着他,从警服的内侧抽出那份我一直随身携带的文件。尼勒伸出手,后者却丝毫没有递给他的意思。
“米达尔达家族的公证人马上就来,我觉得到时候你们一起看最公平。”凯特琳冷冷地说道。
话音未落,门外就传来了金属戳击木质地板的厚重声音。紧跟的脚步声代表来访者的身后还有几个小跟班。守卫们举起手中的枪,他们气势汹汹地对着门,仿佛立马就能战斗。
门被粗鲁地推开,被挤开地守卫们想奋起反击,但每个人看到她的真面目后都怔住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比他们高大许多的人,洞穿灰暗的两条辉光从她双眼中射出。
在看到她的那一眼时我的心一定错拍了一瞬,我敢发誓。
一个我再认识不过的人,出现了。如剪刀般丝滑的一双海克斯金属腿十分显眼,只有我心里清楚它用的是能吸收水晶力量的高能物质;胸口的海克斯水晶有规律地旋转着,好比正常人的心跳;在往上是雪白的短发,这是由于排热需要;而后是————
我愣住了,就像是什么东西在我心里掀起滔天巨浪,原本平稳的呼吸声转为剧烈的急促,凯沃尔德的特使和女警长都诧异地看了我一眼。
她缓慢地扫视一周,幽白的眼睛射出特质的辉光,看到我们三个人后才似乎满意地点点头。
身后的跟班们从她身后窜出来,把各种各样的物件扔在地板上。光我能看见的就有数十条被烧焦到翻卷变黄的软管,还有破碎且沾满油污的锁钩外套——这玩意一般是初试的学工穿的保命衣服;成双的蓝色皮手套上全是鲜血,亏他们还能有耐心一个个在尸体堆里挑出来。
还有很多奇奇怪怪的“进步科技”,无一不是破损不堪,这些乱用炼金科技的人总是要给自己造点多余的发明,我见得多了。
“这......这些是?”尼勒显然被吓呆了,不过脸上的表情也过于骇人。这种场景男爵们理应司空见惯了才是。
“我记得我没让你放在图书馆里,卡蜜儿。”凯特琳无奈地抱怨。
“我只觉得放在这里能让你更好地搜集证据。”青钢影已经缓缓走到我的面前。
她俯下身子盯着我,有那么一会我觉得我的名字就在她嘴里打转,但是我最初的假想还是成了真——她什么都没说。
“你的鼻子很奇怪,我从没见过进化自己鼻子的祖安人。”她不屑地笑笑,而后站起来看向一边的尼勒·凯沃尔德。
我的心怦怦乱跳,尽管我很快调整好呼吸,我还是担心她会不会察觉到我的不对劲。
尼勒脸上直冒汗,很显然他没有资格站在青钢影的对面说话。作为菲罗斯家族的首席密探,甚至据说现在菲罗斯家族的话事人都是她的侄子,菲罗斯家族已经丧失了约束这位改造人的东西。
卡蜜儿什么都没说,她只是注视了一会他。如果我想得没错,各大家族除了米达尔达家族之外都保持着微妙但松散的同盟关系,包括菲罗斯家族和凯沃尔德家族。
“你不记得他了吗,卡蜜儿。”凯特琳问道,“他曾是你们查找已久的首席技工。”
“哈基姆·内德里,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这个名字。”青钢影不带感情地说,“几年前我们还需要他,现在他已经不被需要了。菲罗斯家族照旧给予每一个技工自由生活的权利。”
多么稀松平常的话语,又多么骇人听闻的咒念!她身上的每一个部件我都能清楚地知晓,背下每一个齿轮所在的位置。但是我却无法计算她的心。我的心已是伤痕累累,这道伤疤却格外的疼痛。
她的头部早就铺满了金属的类皮外表,这种可延展的金属一直伸展到她的脖子,跟身体的高能金属表面相连。换句话说,她已经彻底成了一位金属改造人。
原先,她也拥有美丽的、仅属于自己的脸。漂亮的双眸温柔似水,现在,我压根无法确定她是否保留那双眼睛,因为洁白的亮光一刻不停地从她那金属眼眶中射出来。从某种程度上来讲,确定这一点至关重要。
我的回忆被凯特琳的话语打断了:
“你的意思是不是他已经不在是菲罗斯家族的人?”
“不是。菲罗斯家族也不会养不干事的技工,哪怕他是让我进化的人。”她摇摇头。
“甚至他能持续七十年保持不老,你也不关心?”凯特琳步步紧逼地发问。
卡蜜儿诧异地看她一眼:“年龄限制了一个人的科学成就。若是他真有这个本事,那么我们菲罗斯家族甚至可以为此而骄傲。”
这句话,放在五年前谁也不会相信是从被称为灰夫人的青钢影的嘴里说出。
“米达尔达家的人还没到?”
“我原以为他会来的比你快,没想到竟然是你先到。”凯特琳似乎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而十分泄气。
她委实是个不错的猎人,但她不知道猎物知道的远比猎人多。
“看来米达尔达家族的人也会为了这件事情迟到啊,真是让我吃惊。”卡蜜儿笑笑,拿出一张椅子坐在我的另一侧。凯特琳把清茶推给她,后者简单地吹了吹喝了一口。
我还是忍不住去用眼神抚摸她脸蛋的轮廓。干练,平稳。一切说不完的特性依然没变,但是我无比清楚平日里我所认识的、图纸上的青钢影烟消云散。而我越欺骗自己她依然存在,越讨厌自己无法憎恨的麻木感。
“这位——怎么称呼来着?哦对,尼勒·凯沃尔德先生,你认识哈基姆吗?”卡蜜儿问道。
“不认识。或者说,我本应连你们菲罗斯家族的一切都不该认识。”尼勒说,但我没在仔细听,“我受命而来,灰夫人。你知道的,我们只在乎那个人身上的秘密。”
“为了皮尔特沃夫的繁荣,我们必须得把她和她的秘密们一起剿灭。”尼勒说。
凯特琳扶了扶她的帽檐,我的双眼找准时机抓住了她,如同不停地对她说:“我说的没错吧,男爵们只需要自己的繁荣而已。”
可怜的女孩,她还没有意识到她的奔波只不过是为了贵族们息事宁人的讨论会。
她甚至觉得我还在期盼着什么。“你跑不掉的,哈基姆。这份文件一旦公开,你的罪名还会被提高档次,这可远不止驱逐出境这么简单。”她看了一眼卡蜜儿,“这次没人会保你。”
“空空如也,我说过了,空文件只是一个我以前的坏习惯而已。”这种回答现在十分浪费时间,我开始情不自禁地渴望结束。
阴沉的光芒消失殆尽,黄昏带来略显斑斓的色彩。卡蜜儿对什么事似乎都不再关心,她的手中多了本《艾欧尼亚奇闻录》。那个在这里“表演”了一场盛大的爆炸秀的犯罪大师“金魔”第一次被我知晓就是通过这本书。
一个扛着枪、弹着钢琴的艺术家?扯淡,他完全是一个痞子,一个瘸子,一个疯子,一个让无数人命运走向深渊,无数家庭堕入地狱的魔鬼。
在那一晚,他高调地占领了皮尔特沃夫大剧院,整个红毯上洒满了他精心布置的莲花陷阱,舞台上他优雅地弹着亡命曲,钢琴上摆放的琴谱则是他轻松窃取的菲罗斯家族最新科技的图纸。
菲洛斯家族派出了青钢影和一支训练有素且装备海克斯武器的精英部队。但金魔远比他们想的要聪明的多,他充分利用了剧场的空间特点,用充满几何性的方法精心布置了每一颗莲花陷阱。进去的一瞬间部队们就死伤惨重,卡蜜儿和部队陷入自己创造的困局。
幸存下来的人回忆说,卡蜜儿靠华丽且迅速的钩锁差一点划破了金魔的喉咙,但这个偏爱数字4的魔鬼保留了最致命的一发魔法子弹,在离卡蜜儿无比靠近的距离里射了出去。
这一枪射在了哪里,没人知道。因为爆炸的火焰一刹那倾泻而出,整个剧场成了一片火海,灾后的重建持续到了现在。
尸体倚叠如山,零落的尸块被包装成数十个袋子送出去,据说清点工作就花了一周。那次惨剧让整个皮城对金魔怒火中烧,菲罗斯家族甚至表示会花钱雇佣诺克萨斯的军队前往艾欧尼亚抓捕金魔。
那份公告上首次清楚地写着金魔的名字:卡达·烬。
我一直记住这个名字,哪怕忘了我的名字,我也会记得他。他让我损失了太多:家庭,事业,还有我的信仰与梦想。我曾经觉得我的余生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亲手杀死金魔。
如今的卡蜜儿摆在我的面前,万幸的是她还活着,绝望的是我难以称她为人。我更加坚定我的目标,不过是换一种方式,哪怕让整个城市都为烬陪葬。
有时候,就得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炸药早早埋好,而我只在等一段横空出世的引线。
也许我盯着卡蜜儿太久,她过早地把书合上。一边的凯特琳不断地舔舐着嘴唇,她似乎有话想问,但又无法说出口。这就是我要的理想状态——永远别让凯特琳真正思考,单就守卫而言,她是最优秀的。
尼勒一言不发,他刚刚还得到了抽烟的允许,淡淡的苦薄荷味浮散在空气中,我并不讨厌,但是我的鼻子止不住地抽动。该死的,他一定是故意的,脸上一瞬间的微笑就出卖了他。
由于沉默太久——这不是一件好事,所有人的目光都转移到那份文件上。他们一定在想,这到底牵扯着什么,涉及到什么,无人知晓,有的是一个人一股脑地认为我是元凶。
“除了你以外,没人从那个地方上来过。而且,你有报复菲罗斯家族和皮尔特沃夫的动机。”凯特琳认定了这句话,她总是这么像一个猎人,又也许是条猎犬,死死咬着猎物不放。
遥远的日之门港口传来一阵狭长而清脆的汽笛声,伴随着骚动的还有路面上逐渐关灯的店家们。夕阳的最后一丝光芒转瞬即逝,阴霾直到白日的最后一刻都不曾消失过,今日原本明亮的阳光一点不剩地被乌云吞噬得干干净净,我仿佛能听到它在打饱嗝。
夜晚降临之时,门口又响起了久违的脚步声。这次只有一个人,一个坚定的步伐,我们三个人连同等着不耐烦的守卫们都把目光转向门口。说真的,他这么喜欢出场被人围观吗?
我漫不经心地在脑海里描绘他的形象,以此转移我背部和手的麻木痛感。我此前从未仔细观察过他,但这并无大碍,他的一切,他引以为豪的东西,我都见过。
一个瘦高个出现在门口,他进来的时候还差点被地上的软管给绊倒,他只好跙踏着走过来。靠近门的某个守卫识相地开了灯,海克斯辉光灯怦然亮起,这位米达尔达家族的特使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比较稚嫩的脸庞,并不宽大的肩膀,稍显宽的胯部,粗壮的一双长腿却配上并无肌肉的上半身。这样一个人该怎么穿搭来装饰自己呢,而且还没有任何关于海克斯科技的修饰品。我不由得再三感到落寞,凯特琳则是轻笑一声。卡蜜儿不动声色地盯着他,只有尼勒面带微笑。
我突然想起来一句话,人若不在哪方面变怪,他便是天生被爱。
众目睽睽之下,他双手直接撑在我们面前的圆桌上,他的眼睛罕见地让我感到空灵,更重要的是,他的身上没有任何“特殊”的味道,这是我鼻子给予的肯定。
“我的名字是诺伊·斯洛瑞法·米达尔达,米达尔达家族派来的公证人,你们也可以叫我特使。”他平稳地说道,用居高临下的眼神扫视着我们,包括那位灰夫人。
他很快又挺直腰板:“那么,文件在哪?”
“方便问一下你的年龄吗?小子?”卡蜜儿不为所动地喝了口茶,伯爵清茶已经见底,但守卫们没人敢过来换一杯。
“大概是您当初恋爱的年纪吧,卡蜜儿小姐。”诺伊绅士地笑了笑。
卡蜜儿笑了,我能看出来这是发自内心的笑。这小子,果然不能以貌取人。
凯特琳还没来得及反应,桌上的文件就被他抢到手里。诺伊反复把玩着这份文件,棕木色的外皮油纸,一摸就知道的重量。我淡淡地看他表演,看他如何让这份文件发挥它应有的作用。
“诺伊先生,我想我还未允许你拿走我的文件。”凯特琳严肃地说道,“令尊没有教你学习皮尔特沃夫的基本礼貌吗?”
“我父亲告诉过我,皮城的守卫在我面前都是摆设,我一直不相信,今天我有点相信了。”他可真是毫不客气地回了一句,我能看见凯特琳的脸庞像是燃起一团火。
“再者,死的是米达尔达和凯沃尔德家族的人,这件事情说到底也本该有我来负责,守卫们只需要做他们该做的就行了。”他正说着,而后突然停止打开文件的双手。
他俯下身子,脸部无限靠近卡蜜儿的金属面孔。他要是再靠近一点,我一定能挣脱绳子宰了他个王八蛋。
“要对我动手吗,菲罗斯家族的首席密探,或者说,灰夫人?”他说。
“大可不必,把文件的结果给我们分享便可,我们菲罗斯家族只是充当中间人,跟当初说好的一样。”卡蜜儿的语气仍然平稳。
“那就好。”诺伊缓缓折回身子,慢慢把纽绳绕开,而后打开文件,使劲往下倒。什么都没有倒出来,当然。
他紧接着往文件袋内部掏,这是很不得体的举动,却被他表演的理所应当。他摊开手掌,表示里面空空如也。
“抱歉卡蜜儿小姐,我不能让文件过你的手。”诺伊弯了弯腰。
“这里还有一个凯沃尔德的人呢,你可别把我忘了。”尼勒一脸坏笑,他伸手接过文件袋,借着光源往文件夹里瞅。
“什么都没有,这小子没骗我们。”尼勒把文件袋甩在桌子上。凯特琳的脸阴沉得可怕,她掰下了背后那支狙击步枪的瞄准镜,可就算如此她脸上的失望也依然凝固不变,宛如今日空中的阴霾。
“要是早点打开,也未必这么浪费时间。在我看来,他除了是菲罗斯家族的首席技工以外,没什么特别的身份。”尼勒说道,“对于认错人的事情,我再次感到抱歉。”
“没那么简单。”凯特琳冷颜以对,“我的一个手下告诉我,他亲耳听到哈基姆说他知道守卫们今天任务的失败,这虽然是无心之言,但是十分重要。”
“我敢说,他一定认识科莱特,只不过诺伊先生最近才来到皮尔特沃夫,不清楚科莱特的人际关系。”凯特琳终于摘下了背后的海克斯狙击步枪,只要她愿意,我的人头立马可以落地。
“口口声声自诩为皮城卫士的凯特琳警长连一个这么明显的诺克萨斯战争石匠都抓不住,你觉得我还会相信你吗?”诺伊反问说。
“我已经抓过一个战争石匠......”
“但你把她放在一艘海盗船上,没有处刑,没有抓捕。”诺伊低沉的嗓音打断了女警的解释,“直到现在,我的密探也没跟我说清楚协同者的样貌,说实在的,我们米达尔达家族一致认为他们都死在了地下。科莱特是的,那么另一个人也跑不了。祖安灰菌的毒气爆炸会一瞬间摧毁整座洞穴。”
“关于我跟那个络腮胡的说法,我可以解释一下。我今早看到了尖啸机扶手上的蓝绿色污渍,而且管道街上什么人都没有。猜也能猜得到,痞子们和守卫们急匆匆地忙了一个上午。”
我停了停,“尽管如此,我依然受到了十几个守卫的围捕,可见你们等待我这头猎物已经很久了,这不正说明你们今早的无功而返吗?”
场面僵住了,凯特琳在我眼里好比如鲠在喉,只有尼勒和米达尔达家的诺伊似乎有点憋不住笑。至于卡蜜儿,她一直在侧耳倾听我们之间的对话。
“说得不错,不愧是哈基姆·内德里。”卡蜜儿打破了沉寂,“你可以请回了,哈基姆。我们确实没有证据抓你。”
“可是卡蜜儿,他......”凯特琳还想说话,但是卡蜜儿已经用尖利的腿锋解开我的绳子。
我活动活动酸疼的胳膊和肩膀,说实话,凯特琳蠢蠢欲动的扣扳机的动作我只能当没看见。
“好吧好吧,警长。米达尔达家族虽然不愿意抓错一个逃犯,但也不想放过一个警长怀疑的对象。”诺伊拿着那份文件说道,“在接下来的五天里,我都会派人监视这位叫哈基姆·内德里的人,不过话说你可真年轻啊。”
“悉听尊便,先生。”我点了点头。我的目光和卡蜜儿碰了碰,她的眼睛射出璀璨夺目的白光,使我无法看清她是否还保留着自己的那双眼眸。干渴感涌了上来。
我起身,在他们的注视下走出这扇门。诺伊招呼一声,我看到门口伫足停留着一位戴着帽子的瘦高小子。他原本一直斜靠在墙上,听到口哨声后伸了个懒腰站起来。他跟在我的身后,低矮的帽檐让我看不清他的脸。
这就是诺伊要监视我的人吗?我想着。
我本以为凯特琳或是某个恬不知耻的守卫会大胆地叫住我、威胁我。但没有,一个都没有。我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走了出去,饱含鲜润雨水味道的湿冷空气扑面而来。辉光灯闪烁在津戴罗之球旁,普通的市民从四面八方的地方涌出来,又朝着四面八方的地方散去,每个人都面无表情。
皮尔特沃夫越来越像个熔炉,今天这件事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整个熔炉都在发烫,随时可能会因为各种各样潜在的矛盾而引爆,炸得粉碎。为了能让这个熔炉冷却下来,守卫们确实一直在努力维持这里的治安。他们疯了一样搜集各种各样的情报,如同抓捕老鼠一样把势力探进每一个深不可及的洞穴。
他们绝不放过一个可疑的对象,无论是深藏祖安的诺克萨斯科学家,还是谋求叛乱已久的无畏战车。他们之中有的人已经身死于地底,有的人被囚禁在看不见的深渊。很多人都在惨受这种剧变带来的痛苦,但他们无法反抗。所有人都知道守卫的背后是蓝熏庄园,是炼金男爵,当自己被认为有错,唯一的解决方式就只能思考自己是否还能对他们有些用处。
但是我想再重复一遍,这不是我憎恨皮尔特沃夫的原因,至少曾经不是。
我所热爱的、原本寄希望于的还有皮城给我的将来,还有我的家庭,我的叔叔,我的哥哥,我的母亲,我的姑姑。
但一切都变了,在金魔出现的那一夜后,在卡达·烬轻松逃脱了制裁之后,我的一切希望都已经支离破碎,碎片狠狠割伤了我的心。
风声猛烈地凌乱,我甚至不用回头,那是我在叔叔留下来的图纸上推演过无数次而带来的结果。我默默地停在原地,因为我还同样嗅到了细微的血腥味。
“你的鼻子比我想的要灵敏地多。”金属感凝重的女声在我耳边响起,卡蜜儿就站在我的身旁。
我已经来到了荒芜的尖啸升降机门口,这里空无一人,如果她要解决我,我无路可逃。
“你不是哈基姆·内德里,我或许会遗忘他的样子,但是他绝不会像你一样年轻。”
“重点是,你已经遗忘了他。”我嘶吼道。
我看到她胸前旋转的海克斯水晶不明显地抖动了一下。
“我很抱歉,但我确实不是那以前的我了。我遗忘了很多事情,包括以前的经历,还有以前的......性格。”她低下声说,“我唯一的记忆是我身上留有刻痕的‘哈基姆’,有人告诉我这是曾经帮助进化我的人的名字。”
“而此时你现在却想着杀掉他的亲人?”我反问道。
“不,不是这样的。”她的语速快了起来,我还能从她口中感觉得到某种情愫。
“哈基姆·内德里,他......”
“已经去世了,我的灰夫人。”我看着她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但我没有继续停止叙说:“他去世的时候书桌上依然摆放着制造你的图纸,干干净净。为了你,他甚至终身未娶,抱憾而终。”
“很抱歉,我第一次......”
“你不需要抱歉,因为在一年前,你已经问过一遍这样的问题了。”我也无法克制我声音中的颤抖,这是我未曾预料到的。
前所未有的脱力感如同手一般牢牢地攥住了我的心脏,这是我第一次在浮于图纸幻想之外的现实里看到这个被叔叔赞不绝口的“工艺品”流露出堪称人类化的情感。
暮色即将消失,我跟她四目对视。
“曾经的我,竟然也如此在意他。”她沉默了很久,最终说出了这句话。
我深吸一口气,对她一字一句地说道:“但你还是忘记了他,被遗忘的人,才是真正的死亡。”
我的声音重新变得凌冽无情。“能让我走了吗,灰夫人。”
“别再叫我那个名字,”她说道,“作为补偿,菲罗斯家族会给你相应的保护。”
“悉听尊便,卡蜜儿·菲罗斯女士。”
说完这句话,我便头也不回地走到尖啸升降机的门口。可惜这里没有玻璃墙壁,不然我很想看看她到底会不会作出表情——哪怕金属面部会对此有所限制。
一阵钩锁的声音过后,我便归入永远如焚的寂静。
一年之前哥哥给我留下的信没有来由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当时他兴奋地告诉我说,他即将进入菲罗斯家族成为他们的技工,甚至可能成为青钢影——卡蜜儿的贴身学徒,完成我们叔叔的嘱托。我和姑姑高兴地跳起来,管道街里回荡着我的大喊大叫,把一些痞子们都吓了一跳。
可谁都没有想到,那竟是他给我们全家留下最后的文字。在三天后,在我们约好庆祝的那一晚,我和姑姑来到地上和他碰头。就在那一刻大剧院的爆炸声响彻云霄,腾空而起的灰霾与烟尘伴随着金魔卡达·烬的奸笑声席卷了一整条百酒大街。我们随着人群纷纷跑到街头围观,很快便有人辨认出了抬出来尸体上的菲罗斯家族的家徽。
哥哥失魂落魄的样子刻在我的脑海里,他浑身像癫痫患者般抖个不停,因为有消息传出来说菲罗斯家族的王牌密探卡蜜儿死在了爆炸中,甚至散落成碎片。
我和姑姑执意让哥哥回到祖安藏起来,但是菲罗斯家族的动作很快。他们怀疑一切与之有关的人,包括以前和卡蜜儿碰面的哥哥,他们认为他是最有可能泄露消息给金魔的人,而且还是叔叔哈基姆·内德里的侄子。
在他被抓走之后,姑姑便焦急不安。每晚我都牢牢地盯着她在厨房里,以防她突然夺过菜刀,砍向自己,或者乱挥一通。直到我某天得到消息,哥哥已经被拷打致死,尸体被扔到了祖安地底的“沉钩”里,那里藏着一大批堪称精神病人的炼金术师,还有一堆爱好尸体的魔鬼。
愤怒让我看到了一个更清楚的皮尔特沃夫,这是一座充斥着金钱、权力的蜘蛛网,它的中心就是一个巨大的眼睛,彰显着皮尔特沃夫人刻在骨子里的蔑视。
但愤怒也让姑姑看到了绝望。她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哥哥,还失去了自己的儿子。难以抑制的痛苦让她精神错乱,有时候把我当成叔叔,有时候把我当成我的哥哥。我成了清醒着的孤儿。
管道街给了我恰到好处的僻静,能让我这个业余的“发明师”能够彻夜研究我叔叔和哥哥留下来的图纸。在飞速过去的一年里我很快掌握了与海克斯水晶相关的部分技术,并以此在管道街讨一口饭吃。但我的内心从未忘记那份屈辱,连带着祖安底层人的大部分屈辱,还有对皮尔特沃夫炼金男爵发自内心的憎恨。
我每在地下过手一张海克斯图纸,我都极力搜索它们的消息,看看是不是流向炼金男爵。为此我特意改造了我的鼻子,让它能够闻出每一种家族独特的味道,包括祖安人身上的味道。
时间越长,这种生活让我觉得越发折磨,甚至到了只有在幻想如何报复时才稍以解脱。
直到如今几天前进化日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个自称为诺伊·斯洛瑞法·米达尔达的男人,那个突然宣称成为米达尔达家族继承人的家伙,他告诉我说,他有办法帮助我毁灭这座让我痛恨的城市。他拥有魔力般的技术和手腕,让我看到了一个不可能实现却又必将会实现的梦想。
我没有丝毫犹豫就相信了他,我知道这是我今生绝佳的一次机会,我毫无选择,孤注一掷。他立刻拿出了一张画卷,我从那里认识了科莱特,那个拥有野狼般姣好身材的短发女孩。她是米达尔达家族潜伏已久的诺克萨斯战争石匠,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这玩意。不过这并不要紧,从当我得知科莱特的遭遇后,我便感觉到这个计划的天衣无缝。
诺伊初来乍到,他真正的身世也许十分神秘,正因如此他无法接手米达尔达家族的全部消息,某些事关日之门的奥秘和整个城市的军队要塞布置的情报被掩藏在更深处。但科莱特手上有,不过当他们互相发现彼此时科莱特早已身陷重围,她的性命岌岌可危,被凯沃尔德和米达尔达家族的内部探子拖到祖安地底的一处矿洞里。诺伊迫切地需要科莱特手里的情报,哪怕对方是个诺克萨斯的间谍士兵。
我按照计划在昨晚前往地下矿洞解救科莱特,但是被发现时她已经奄奄一息。我利用矿洞灰菌的特性制作了一个诱引弹,刺激性的绿色烟雾让我得以抱着她逃出生天。虽然她已活不长了,不过这个女孩顽强的忠诚度让我感到吃惊。她把藏在血舌头下面的一份特殊纸质文件交给我,而后独自一个人跑向祖安地底,以此误导男爵的痞子们。
不过最令我吃惊的是她告诉我的另一条消息:青钢影卡蜜儿还活着,无论如何,她的身影依然活跃在皮尔特沃夫。
我萌生了一个想法,一个独一无二的条件。我要最后一次确定卡蜜儿是否还记得我们哈基姆一家,她能否能向我们解释一切,解释那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诺伊同意了。
我花了一个晚上把这份文件的文字抄在了一份空文件夹的里侧背部,诺伊告诉我用他提供的一种墨水能让字迹隐形,唯一的变数是卡蜜儿是否能看出一切。虽然诺伊似乎毫不在意。
当他得知我拥有一颗改造过后的鼻子后,他还派了一位来自凯沃尔德的男爵,也就是尼勒。诺伊说他的身上有股独特的祖安味道,能让我轻松地感知到他是谁。这一点说得不错,尼勒完全就像是来自祖安地底的沉钩孤儿,虽然这个味道没有其他人能嗅得出来。
事实就是如此,一切都成功了,如诺伊事先预测的那样完美无缺。环环相扣的步骤让我因为一夜未眠而产生焦躁的内心平复下来,为了这出大戏我甚至做出了充分的心理暗示。没准,我真的想成为我叔叔那样的伟大发明家。
尖啸升降机呼啸着带我下沉,我没有在管道街停留。灰菌腐败的腥味让我感觉到一股异样的鲜甜,我止不住发笑,任由泪水划过我的脸庞。
在我早上离开家的时候,我看着满是烟雾和蒸汽的厨房,既然我把我的灵魂都已经出卖给复仇的恶魔,已经没有地方留给我支离破碎的家庭了。我的亲爱的姑姑,还有她发疯般收养的地沟孤儿们,想必已经在满是特殊催眠气体和煤气的笼罩下安然离去了吧。
升降机降落到最底层,我立刻闻出了锈渣的味道,还有恶心的腐败味道。这里是沉钩,祖安被人遗忘的地方。这里曾是我最厌恶的地方,但现在,如痴如醉的酒鬼,发着疯的炼金术师们,还有失势的痞子们,我融入了他们。
我不停暗示自己,必须开始习惯和这些人打招呼。我们因为某个人聚集在此,包括我,包括尼勒,包括接下来要到这里的所有人。我们都会撕下伪装,露出充满兽性的一切。
我还记得尼勒开玩笑般说过,他们要把一切相关的人包围,剿灭。
我已经迫不及待地准备剿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