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光幕之夏 第25章 勇气与信念（下）
第25章 勇气与信念（下）
盈若缺坐在微微晃动着的金属吊椅上，没有说话，也没有看着露易莎，她伸直双腿，将淡黄色镶边的运动鞋脚尖轻轻地碰在一起，任由沉默在空气中微微回荡着。
大概过了一分多钟的时间，金发的单侧马尾少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晚风中的空气仿佛被昏黄的灯光加热过一样，完全没有想象中的冰凉。
然后，盈若缺将左手插进裙裤的兜，摸了一把，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东西又没能找到，于是她伸出手，索性解开了系在腰间的淡蓝色外套，套在身上，仿佛是被淡薄的白云遮挡住的朝阳一样。
再然后她的手就从外套口袋中钻了出来，金发的少女没有回头，只是将手中的糖果递到了沉默不语的露易莎面前。
“盈若缺……”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给了你一根棒棒糖，当时忘了告诉你，那个牌子的棒棒糖有另一个口味，比我给你的那根更好吃。”盈若缺坐在金属的摇篮椅上，闭着眼睛，摇了摇伸在露易莎面前的蓝色棒棒糖，“尝尝看。”
“我——”
“真的很好吃呢，尝尝看嘛。”盈若缺扭过头，无由的微风吹动她的外套衣领，划过她温暖而有些娇嗔的笑容，最终让露易莎不得不伸出手，轻轻地接过了糖果。
“露易莎为什么会这么想呢，觉得自己不合格？”盈若缺看着露易莎木然地剥开糖纸，将糖果放进嘴里，平静的发问。
“因为……我既没有勇气，也没有信念吧……”
甜甜的蓝莓香味在粉发少女嘴里晕开，但她却没有心情去体味是不是比第一次见到盈若缺吃的那根棒棒糖更好吃，一如两人初见的那个下午，满脑子都是雷娅下落和盈若缺到底是谁的复杂想法的露易莎也并没有记住之前那根棒棒糖的味道。
不知道为什么，又或者有太多为什么，露易莎鼻子一酸，狠狠地咽了一口嘴里的甘甜味道，忍住差一点又涌出的泪水，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我知道，我知道你们都有信念，或者是为了人类的存续，或者是为了结束战争，又或者为了死去的亲人报仇……但我一直知道，我没有这种信念。”
“冷血也好，懦弱也好，过去发生的事情，我真的不想去在乎了，我只想活下去，只是想活下去……”
“所以，我根本不想战斗，我没有勇气走上战场，我卖掉了枪，不是因为真的没有钱了，我只是……我只是觉得，只要没有枪，我就不用再战斗了。”
“琳茜说得对，如果那个时候，在那辆运输车前，有一把狙击枪——”
露易莎几乎是用尽了全力，才没有让眼泪流出来，她木然地叼着棒棒糖，颤抖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一年前是这样，现在又是这样……你知道吗，劫车那天，我甚至想着，也许我不用那么急着赶回去，也许根本用不到我不是吗，我只需要站在房顶上看看情况，然后等着你们把问题都解决掉，然后气喘吁吁地和你们汇合——”
“但是——”
但是，她们差点就全部死在露易莎的面前，盈若缺轻轻地抿了抿嘴唇，老实说露易莎的自白完全在她的意料之外，劫车那天，露易莎并没有第一时间和小队汇合，或者说她一定程度上因为逃避和怯懦放慢了脚步？
“不要道歉，如果你道歉，我就把你从光幕市扔出去。”盈若缺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带上一种生硬的轻松感，准确地说，在这一瞬间，她是有点生气的。
当时的情况是，自己被五六发子弹的冲击力打得几乎昏了过去，尤莉尔被按在地上匕首马上就要切开喉咙，三个人围攻雷娅，一人已经和她扭打在了一起。
如果露易莎没有犹豫，稍微早一点回来，也许情况会更好，甚至如她所说，如果不是她卖了狙击枪——
但这并不是一种责备，或者说对露易莎的责备的感觉只在盈若缺的心头盘桓了比一个瞬间更短暂的时间，就完全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对自己的责备和警示——是她自己突然出现，要拉着这些少女走上战场的，甚至没有足够的准备，对队员也没有足够的了解，就急匆匆地重新拿起了枪。
总想着只要足够努力，足够热情就可以混过去的自己；是队长，制定了计划却没有考虑队员执行能力的自己，才是最应该负责的那个人。
“但你还是回来了，开出了关键的一枪，打穿了那个混球的脖子。”盈若缺抬起头，努力地平复了一下情绪，她蜷起右腿，踩上金属的长椅边缘，伸出手抓住自己的脚踝，将身体完全压在收起的大腿上，轻轻舒了一口气。
“是我太懦弱了，我既没有勇于战斗的勇气，也没有选择战斗的信念。”露易莎张开微微有些干裂，又因为情绪激动而有些白皙的嘴唇，再次重复了一遍，“如果说没有能力可以锻炼的话……这样的我，大概骨子里，就不配做一个石墨烯吧。”
“我本想……我本以为，一年过去了，一年前因为懦弱退缩的我也许能有改变，也许我有机会弥补那些……”
“但我还是害怕了，在最关键的时候……我甚至没有意识到……而是找借口为自己辩解着，我——”
“所以，你想听听我的看法，对吗？”
盈若缺伸出手，从露易莎的脖颈和她背后的贝斯包中间穿过，轻轻地把手搭在露易莎的肩膀上，然后低下头，从下往上看向露易莎哭肿的眼睛，眯起眼睛笑了。
“倒不如说，露易莎，也许远比你想象得更勇敢也说不定哦。”
“为什么？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在意识到无人知道的错误的时候，还能坦然地说出来。”
“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在一年前选择了逃避后，还有勇气一年后，做出想要再试一次的决定的。”
“更重要的是，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在一年前，所有人都生死不明，敌人无比强大的时候，去回应那个身份不明的无线电信号的……对吧？”
盈若缺说完，收回左手，单脚一蹬，从金属的吊椅上站起来，金发的少女向前大大的迈出一步，而露易莎坐着的吊椅也因为这踩出的一脚，微微的摇晃了起来。
“雷娅和尤莉尔的命是你救的，当时满城都是调查局，每个街角都有可能刷出守密人，但你回应了她们的求救，冒着生命危险为她们打开了安全屋——”
“而你，本可以不这么做不是吗？待在绝对安全的房子里，拔掉无线电的插头，卖掉所有的东西，隐姓埋名……如果你真的，你真的只是‘单纯想要活下去’的话。”
“这大概……只是负罪感吧。”露易莎微微抬起头，看着背对着自己的盈若缺，低声呢喃着。
“这叫勇气。”盈若缺轻轻地摇摇头，站起身，摊开双手，淡蓝色的外套从她的肩膀上滑落，露出里面橘黄色的针织马甲和白色的衬衫，“不论是什么原因让你产生了要去这么做的想法，但让你迈出那一步具体行动的，有且只有一种东西，那就是勇气，而且——”
“已经放弃过的人能再次走出这一步，这比一开始就迈出脚步，更需要勇气。”
“更需要大得多的勇气。”
“我——”露易莎看着自由地让外套滑落到手腕，单手叉腰站在自己面前的盈若缺，公园昏黄的灯光给她的身体镶上一道淡黄色的金边。
就像从海面上露出些许微光的日晕一样。
“至于信念……”盈若缺伸出手指，轻轻地点了点自己的脸颊，抬头微微思考了一下，“我觉得对露易莎你来说，绝对不是，‘只想要活下去’而已。”
“我的……信念？”露易莎半仰着头，看着因为站立而比自己更高的盈若缺，表情复杂但又带着一丝丝难以置信的期待，就像一个丢失了珍爱之物的小女孩，突然被人提点，那拼尽全力都一定要找到的东西，其实就在自己身边一样。
“结束这场战争吧，我们一起。”盈若缺向前一步，走到露易莎面前，伸出了手，“这样，才能拯救伪装者，或者说，拯救那些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类。”
“你在……说什么啊？”露易莎脸上盈满了难以置信的表情，但在满脸的难以置信下，或许连露易莎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似乎带着一点点比微风还要微弱的……期许？
“你想保护夜袭者里的那些人，那个叫帕夏的小妹妹，对吧？”盈若缺没有直接给出解释，而是笑着开口。
“但她们只是伪装者而已……是因为我太懦弱，所以没办法从这场幻梦中醒来不是吗？”露易莎张开嘴，嘴里棒棒糖的最后一丝残骸无意识地落在了地上，她下意识地站起身，说出了两个她无比希望变成疑问句的反问句，“伪装者……是被入侵者制造出来的，用来毁灭人类的工具，不是吗？”
“一开始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显然，至少今天我可以确信，某种意义上，这不是事实。”盈若缺摇摇头，金色的侧马尾随着动作微微摇晃着，“你觉得，伊莎贝拉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吗？就算是，加里波第上校也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吗？”
“伊莎贝拉姐绝对不是！”露易莎几乎是本能的，下意识地给出了回答，“加里波第上校也绝对，绝对不是！”
“那为什么繁星乐队会存在？”盈若缺抬起头，一副“那就对了”的表情，指出了最本质的问题，“动动脑子，爱尔兰小姐！石墨烯是不能单独做出行动决策的，也就是说这种摆明了和伪装者接触，刷好感的行为，一定是来自情报人员的判断，是有价值的行为，而加里波第上校亲自过问的行动，投入了一整只石墨烯行动小组什么都不干跑去玩乐队的行动，会是什么级别的情报员，基于什么样的判断下达的命令？！”
“再动你的脑袋想想，一年前伊莎贝拉端起枪，走上注定有去无回的战场的时候，她是充满希望还是面带惋惜？她怀着的心情，是‘终于可以结束这场战争，为所有人迎来和平’了，还是‘最终还是要把伪装者全部毁灭’的遗憾？”
“她说……‘等我们回来，下周一定要唱个通宵’……”露易莎双眼迷离了几秒，唤醒那绝不会忘却的回忆，而后嘴唇翕动，小声开口。“你是说……伪装者他们是……”
“我不知道伪装者是什么。”盈若缺坦然地摇摇头，在一个没有任何人察觉到的瞬间，眼底闪过了一丝凄然，但下一个瞬间，少女还是带着阳光而自信的笑容，“但不管他们是什么，我们都必须靠自己的双手找出真相。”
“更重要的是，这是伊莎贝拉的选择，这是加里波第上校的认可和她们慷慨赴死的原因。”
“现在的我们，不会比加里波第上校或者伊莎贝拉学姐知道的更多，但她们既然做出了这样的决定，走出了这样的路，我们就应该跟上，去捍卫她们已经取得的成果。”
“所以，你明白吗，露易莎，就是这里，就是这一年来你所保护的这一切，这不是你的懦弱，也不是你的失职，和每一个石墨烯一样，你坚持下来了，坚持战斗到了这一瞬间……如果这都不算是信仰，那还有什么算是！”
“这……没有道理啊……”
露易莎又哭了，但这次的泪水中，不全是悲伤，无奈和绝望。粉发的少女低下头，又马上抬起，带着哭腔冲着盈若缺开口，“真的……是这样吗？”
“是不是真的重要吗？这个世界已经是这样了，人类已经是这样了，如果‘道理’不能拯救人类，那我宁可不要该死的‘道理’，去做一切可能的尝试。”
“哪怕是为了保护伪装者而战……因为我们谈论的是，所有的可能，所有的道路，‘所有的’，你能理解这个词的意思吗，露易莎？”
盈若缺深深吸了一口气，停止了陈述，几秒钟的沉默后，金发的少女突然歪着头笑了。
“所以，现在，你愿意为了结束这场战争，重新拿起枪了吗？”
“从来不缺勇气，也一直有着坚定不移的信念的，露易莎·谢尔比小姐！”
“我……我……呜哇——”
露易莎再一次哭了，但这一次，在泪水滴落之前，粉色头发的少女就迈开脚步，直接扑到了盈若缺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了她。
盈若缺闭上眼睛，伸手环住露易莎的身体，任由对方的泪水沾湿自己的衣领和胸口。
已经不再需要答案了，因为答案就在那里。
更重要的是，金发的少女在下一秒抬起头，将目光投向头顶的黄色光幕，在没人能看到的地方，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这份如释重负，又似乎并不仅仅是因为露易莎的敞开心扉。
无论如何，盈若缺笑着摇了摇头，耐心地抱着幸福地哭泣着的少女，任由两人的影子，被昏黄的路灯，拉得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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