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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与夏日绝句

2022-09-29 16:28 作者:蕉园七子  | 我要投稿


李清照的夏日绝句,恰正是作于赵明诚赴任湖州之前。历来都认为这首诗是在歌颂项羽,但我更倾向于把这首诗解读为是在批判项羽,原因有三。第一,如果这首诗是批判项羽,那么它很可能是杜牧的“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的观点的沿承,即认为项羽如果可以渡过乌江,在江东东山再起,如果可以活着成就霸业,那么当为人杰,就算因为再度失败而英勇赴死,亦可为鬼雄。但偏偏项羽畏惧失败,亦不敢幻想自己可以成功,使自己人生的一切可能都终结在了一个不肯过江东的决定上,使后人至今都为之叹息。所以夏日绝句前两句与后两句很可能是将一个假设与现实进行对比,从而对项羽的懦弱不前进行批判。


夏日绝句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夏日绝句可解读为批判项羽的原因之二,宋人对项羽的评价风向与李清照的诗歌的政治取向。当我们来看宋人的咏史诗时,不难发现,宋代诗人大都对项羽持一个批判的态度。


比如朱淑真的项羽二首。


项羽二首

自古兴亡本自天,岂容人力预其间。

非凭天与凭骓逝,骓不前兮战已闲。


注:《项羽传》:有美人姓虞氏,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乃悲歌慷为歌诗:「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盖世英雄力拔山,岂知天意在西关。

范增可用非能用,徒叹身亡顷刻间。


注:《高祖纪》:令沛公西入关。

《前高祖纪》: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所以为我擒也。


又比如陆游的项羽。


八尺将军千里骓,拔山扛鼎不妨奇。

范增力尽无施处,路到乌江君自知。

 — 宋代·陆游《项羽》


这几首诗都是在感慨项羽的失败和分析失败的原因,这种对于项羽偏负面的评价风向很有可能是因为靖康之难后,宋代的文人想借用项羽这个败军之将来影射朝廷,而李清照是一个主战派,如果她对放弃抵抗,无颜见江东父老的项羽是歌颂而不是批判,那么岂不是恰正与她主战的政治观点相悖?如果说后半生的李清照,可能因为在打压主和派的政治环境下变得再难以在诗歌中透露直率的批判,那么前半生的李清照很显然处于一个更宽松的政治环境下,也更敢于直言对君王和朝廷的不满,且恰正在乌江之渡不久之前,她在建康所写的诗中流露出了对北狩的宋徽宗的讽刺,所以她在此刻借项羽来批判南逃的宋高宗,其实倒是与她以往的诗风一脉相承。另外,还有一些线索可以证明项羽在李清照心中可能象征着君王,从李清照的诗“两汉本继绍,新室如赘疣。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可以看出,既使改朝换代,李清照也更加支持有着正统背景的人登上王位,而项羽是六国中势力最大的楚国子弟,相比刘邦更具有正宗的贵族血统,再加上东周时楚国的疆域与南宋的疆域重叠,故李清照用这位楚王来讽刺现在的君王,在这几点上也算是借古讽今。


夏日绝句可解读为批判项羽的原因之三,李清照可能在借用项羽表达对赵明诚的不满,用项羽的懦弱影射赵明诚的弃城而逃。而她之所以要这么做,可能与她处理关系的方式有关。


金石录后序中写道:余意甚恶,呼曰:“如传闻城中缓急,奈何?”戟手遥应曰:“从众。必不得已,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也。”遂驰马去。


赵明诚希望李清照在战乱中用生命去维护金石文物,李清照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个期待的不合理,但她后来还是拼尽全力去维护这些文物,这说明她内心还是在压抑不满并且忍受这个不合理期待,甚至担心如果她达不到这个期待会让已经死去赵明诚失望,故推己及人,她可能也会对赵明诚同样有着过高的期待,并且会因为他达不到期待感到失望。这样的期待比如,希望赵明诚坚守在城中,而不是逃跑,然而赵明诚让她失望了。


要弄清楚李清照对赵明诚的期待与失望背后的想法,还要进一步探究到李清照对性别的看法,以及她与父亲之间的关系。


其实纵观李清照的所有作品,不难发现她的作品中并没有提及多少在事业上杰出的女性,相反,李清照对女性的看法还是相当符合传统的。比如在李清照十七岁时的中兴碑和诗中,她提出杨贵妃是安史之乱的罪魁祸首之一。而在她的另一首词多丽咏白菊中,她又一次对杨贵妃进行了批评,并且把杨贵妃与孙寿、韩令、徐娘放在一起比较,这几位女性都有一个相似之处,那就是历史记载她们因姿容美而给男性带来了行为上的淫乱,道德上的堕落或事业上的失误等灾祸。她们在历史文字中留下的通常只是简单的别有用心的形象,其个性与做事的动机都未曾有更详细的记载,也从未有女性参与相关的历史书写,所以就算这些事情是真实发生的,那这些评价也有站在男权视角,主观进行有罪推论之嫌,在这种情况下,她们真实的话语也被部分地遮蔽掉了。但李清照在阅读历史后,却并未对叙述的真实性产生质疑,而是认同了史书中妃嫔会因其姿容而祸国殃民这个观点,且从她的和诗“奴婢乃不能道辅国用事张后尊”可以看出,她也是反对女性掌权的。

同样是在多丽咏白菊这首词里,李清照还举例了两个她心目中的好女人:一个是被汉成帝封为婕妤后失宠,在纨扇上题诗的班昭,一个是在郑交甫的挑逗下解佩定情的汉皋之女。这两个女人都是属于封建社会的标准下的好女人,这个好的标准在于她们表现出了对男性无条件的忠贞。不过,同样是那个时代的女性,不同于李清照的多丽,朱淑真的“我无云翼飞归去,杜宇能飞却不归”,则表达了对女性被要求要无条件的忠贞,而男性则背弃忠贞的抗议。


另外,朱淑真在一首诗里提到过漂母这样的女性。


韩信

男儿忍辱志长存,出胯曾无怨一言。

漂母人亡石空在,不知还肯念王孙。


漂母出自如下典故:

韩信家贫,常从人寄食。 至城下钓,有一漂母哀之,饭信,母曰:「吾哀王孙而进食,岂望报乎!」今淮阴有漂母石是也。


朱淑真似乎更能代入到女性历史人物的身份中,与之共情,而李清照则更倾向于置身事外地去评判女性。如果说,朱淑真看待女性的方式比较的灵活和生活化,那么李清照看待女性的方式则更加的类型化和政治化,或者说,她更倾向于站在一个男性史官的视角来审视女性。而像朱淑真的诗里像漂母这样类似母亲一样的女性,在李清照的诗里却是从未出现过的。究其原因,很可能是因为在她的童年时期,母亲这个形象是缺失的,而父亲则同时扮演了父亲和母亲的角色,对父亲的认同可能会使她产生一定的恋父情结,而恋父情结所指向的恰正是对母亲的敌对。众所周知,李清照的生母在她出生不久后便逝世了,所以这种敌对会直接指向在李清照八岁时来到这个家中的继母。这个迷恋父亲的女儿,会想要和继母竞争父亲,并且嫉妒与憎恨继母,如果她不能够很好地从恋父情结中走出来,那么她可能会在之后的同性竞争中复现这样的情绪,从而影响她对女性的看法。而纵观李清照前半生的经历,最能够让昔日的原生家庭中的三角关系复现的场景,莫过于赵明诚纳妾之后李清照与妾室们的竞争,但是在这种竞争中李清照可能会有不一样的体会。也许在之前李清照一直都没有发现,她所恋慕的父亲可能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完美,也许是出于某种自恋,父亲纵容了她和继母的竞争,甚至希望女儿努力成为他喜欢的那个样子,而不是成为她自己。假如说父亲不需要从儿女身上寻找自我价值,他是肯定不会去纵容竞争在妻女之间发生的,于是妻女之争才更可能会趋向消弭,而不是愈演愈烈。如果说出于伦理,父亲的自恋可能会更加地隐蔽而且不可言说,那丈夫的自恋就更加地直观了。在李清照与家中的妾展开竞争关系的时候,赵明诚又是持一个什么样的态度?假如说他乐在其中,听之任之,那说明这样的一种竞争是极大地满足了他的自恋的,但若是站在李清照的视角,这未免让人有些寒心,因为她的真心就这样被丈夫所利用。那么当赵明诚弃城而逃之后,她写夏日绝句可能是为了表达对丈夫累积的不满,更重要的是,那个在她眼里原本理想的丈夫的形象,在这样一件件的事情中,一点点地破碎掉了。同样,这也会让她想起已经去世的父亲,引发她在原生家庭中遭受的伤痛,因为曾经她可能遭受了父亲的蒙骗,但是却压抑了愤怒。而在她前半生的诗歌中对男性人物也颇多讽刺,也许正是在无意中表达这种愤怒。


另外,在李清照的家庭里,她所面临的竞争不仅仅只有她与继母之间的竞争,还有她被当做父亲志向的继承者之后与兄弟们的竞争以及与父亲之间的竞争,所以除了和妾一起竞争赵明诚,李清照本身与赵明诚也是处于一个竞争关系的,这种竞争关系反映了李清照对父亲既认同又反抗的矛盾。而夏日绝句里通过批判项羽表达的对丈夫的反抗,也许正是李清照从内心深处想要超越自己的父亲,挣脱父亲的束缚,形成一个新的自我的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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