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但饮莫相问,此中报仇亦报恩(六)蓝歌鸲

清明将至,逼自己在此之前写完。
我一直相信离开的亲人会在天国好好地看着我们,我们天上见。

你们共同将定时炸弹绑在那个畜生身上,麻绳勒进皮开肉绽的肥硕躯壳里。
冷月一边默不作声检查绳结是否牢靠,一边听你布置计划:“待会你在制高点掩护欧阳兰,大批日军出来前一定要及时撤离,往反方向跑,出城身份我给你准备好了,傍晚我们在军营汇合。”
小孩轻轻点头,双唇微启像是要说什么,又咽了下去。她的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白泛红。
“见好就收,注意安全,知道吗?”你觉得她大概还在浓烈的复仇情绪里,精神没有集中,轻叹口气,覆上她的手背,强迫她转过头看着你,又把最重要的事给她强调了一遍。
“知道了。”这次她用言语回应。
但你并没有在暮色四合里等到她。你该料到的,在你看到她欲言又止的悲恸神情之后,在你们陪欧阳兰将阿郎火化之后。
“你们早点睡吧,我去接冷月回来。”你披上风衣作势离开。
“冷月姐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不会的。你和她一直有心灵感应。正如今天你出事时你们的心跳同频。
“没事,我知道她在哪。”
“哪儿?”
“城东,惜缘寺。”她的母亲葬在那里。
军营在城郊北面,开车过去大概一刻钟,黑夜将白昼的喧嚣吞噬,也带走了路上的车水马龙。你车速比以往更快,任微凉的晚风钻进你的领口你的衣袖,也灌进你的耳膜,除此之外,你听不见任何的声响。静默容易教人思绪乱飘——于是你想起第一次陪冷月去惜缘寺的那天。
那是江海城唯一残留的古寺。嘉靖年间太仆寺卿主持修建,战乱期间虽有损毁,但好在受到民间多方资助,又陆续重建起来。烽火乱世,生死艰难,多少寻常百姓到头来只能零落荒冢孤坟,能葬在寺庙后山都成了少有的幸运。地点是你替冷月选的,她背着骨灰随你来到陌生的城池,你自然要帮她在参军前了结前半生最后一点夙愿,只求阵阵梵音能超度她在世上最后一个亲人的亡魂。
你是无神论者,可你更想让她心安。
你已经记不清当时随住持如何请佛诵经做完法事,可你记得最后她跪在坟前烧纸时的那一把火。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但那天她没有泪,她盯着白纸红火黑烟,把眼睛瞪圆了也没让泪水流下来。是在许愿吧,愿终有大仇得报的那天。
夜里无云。你依凭着一点月光登上后山的墓园,再次看到了那把火和冷月瘦削的背影。
夜深寒露重,小孩身上还只穿着白天那件单薄的黑衬衫,你不动声色走近她,将包裹着体温的风衣披在她肩上。她跪得笔直,像历经风霜严寒,苍凉却依旧挺拔的青松。
冷月知道来人是你。你们今天有那么多把彼此揉进身体里的拥抱,身上的气味也融进了对方的血液里,闻都闻得出来,手上的动作只是一顿,便继续往火堆里添纸钱。
你知道她有好多的话想对娘讲。大仇得报了,那个畜生做的孽她都以血还血一一清偿了,她这些年杀了好多的鬼子也救了好多的人,现在有一身的本事,可以照顾好自己也可以保护别人了,她在小队里很好,姐妹都待她很好,那天救下她的姐姐也一直陪在她身旁……
你正是这时悄然无声也跪在坟前的。你拿过剩余的纸钱,也学着她的节奏一点点递进火焰的余烬中,唯一的不同是你将心里所想说出了声:“伯母您放心,月儿现在一切都好,我一直把她当亲妹妹看,也会用生命去保护她。”
冷月一直不声不响听着,直到最后一句,才蹙着眉颇有微词地瞥你一眼,她纤长的睫毛上挂着水珠,光洁玉润的鼻尖微红,你知道小孩在埋怨什么,但在这件事上,你和她一样坚决而执拗,一样赤诚而动情,你正是把这样的情绪又坚定不移回馈给了她。
在你们眼神交汇之际,空气中传来振翅扑闪的细微响动,再定睛一看,坟前便已站上一只蓝歌鸲。身形小巧,胸脯雪白,背上像是披着蓝靛色的长裙——冷月知道,那是娘生前最喜欢的颜色。小鸟没被火焰吓到,也没被黑烟熏走,像是有灵性一般安静地停驻在坟堆上,定定地望着你们。你们都感觉到,那大概是娘的化形。她的神色温顺又平和,像是在告诉你,更是在劝慰她最爱的女儿,她在另一个世界好好的,也会保佑你们好好的。
冷月就是在这一刻落下泪来。
先是鼻头一皱酸涩上涌,紧紧抿住的唇便绝望张开寻求一点空气,可嘴角又不自觉向下撇,眼泪像断了线般掉落,伴随着难耐的抽噎,啜泣声在寂林被放大、回响,只能像小孩一样抬起手背去擦,怎么擦也擦不尽。
你从没见她如此失控地哭过。救她那天,你尚是外人,她凄入肝脾的悲恸终究在你面前收敛控制了些许,由是你见她趴在娘身上哭,但声音像奶猫一样孱弱。后来你见过她无数次流泪的时刻,噩梦惊醒的时候,不打麻醉酒精直往伤口倒的时候,被你责罚要爱惜自己生命的时候,却都是没有声息的,像是一出默剧,反应过来后只剩下发红的眼眶和咬破血的下唇。可这次只有你们,而你,是她的亲人。
“我想你了。”短短四个字,囫囵着抽噎着断续着说了好久才完整。你从未去想象过冷月的童年,到了这一刻才知觉,她小时候也是会表达露骨的情感的,她一定也在摔破膝盖时抱着娘撒娇喊疼,在得到生日礼物的夜晚对父亲表达爱,在亲人远行归来后伸手要拥抱,再诉说想念。她现在从来不说,不是因为没有了七情六欲,而是压抑着磨进了刻骨之痛里。
蓝歌鸲绕着你们低低地飞了一圈,又回到冷月面前,像是嘱托什么般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便消失在密林中。
你起初不愿打扰,是想让冷月痛痛快快宣泄一场,可她哭得好可怜,撕心裂肺,你怎么忍心不把她抱在怀里。浓稠的夜幕下,冰冷的山风阵阵呼啸,你的风衣成为你们唯一的御寒物什,现在它包裹着冷月,也包裹着你。
小孩在你怀里哭声渐悄,留下颈窝间一片湿漉漉的泪痕,纸钱已经烧尽了。
“回去吧。”你用拇指擦干她颊上残留的水渍,一场宣泄后,她似乎找回了前所未有的平静与释然,以前你总说她是带有戾气的,是万般愁绪在心头的,可现在她恍然纯净如初生。
冷月借你的力站起来,再朝密林与坟冢投去最后一眼,便任你挽着下山去。
这一天过得如梦如幻如泡如影,终究是,结束了。
军营有宵禁,你们无法再回去。你载她回了你在江海城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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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个碎片预告:
姐。

后记:
纯粹想在清明前把这篇写出来。主观原因是为了自愈,或者说为自己疗伤。以前想过为什么一直会对冷月那么上心,然后觉得,我对冷月确实是有大部分自恋投射的,作为她一部分虚构碎片的建构者,我经常把我的情感和痛苦寄放在她的身上,她是我的imaginary friend,我的缪斯,也是陪伴我最长久的隐秘自我。
客观原因则是觉得,在冷月这个人物漫长而痛苦的复仇路上,该有个句号作交代,于是自然而然想到哀悼。在弗洛伊德看来,哀悼是一种“忘记”,因为在哀悼仪式的尾声,主体会将自我从所丧失的客体中抽离,投注到新的客体中去。再于是想到告慰她母亲的在天之灵,想到用一种特殊的生灵作为化形,想到她该痛痛快快宣泄一场,与过去的创伤告别,也开启到新的篇章里。题外话,每当我使用“宣泄”时,也带有一点点理论意涵。最开始接触宣泄(catharsis)是亚里士多德的悲剧理论,他认为悲剧使人产生怜悯与恐惧,让压抑的心情得到疏通,最终达至净化。后来宣泄也被看作一种精神病学里治疗创伤的方式,说出来、写出来、表达出来,正视那些积压的无序的创伤记忆碎片,重建整一的自我。
哀悼与宣泄,到了冷月这里变成了一场再也不用压抑的恸哭和对苦痛的开口陈述。就连在小凳子死的时候,冷月的哭都是无声的,苦也是压在心底不愿泄露的,在那夜的篝火里,无论是欧阳兰还是薛敏都只能算是陪伴者而非倾听者。所以算是私心,想推她走出这个魔咒。蓉在《断喉弩》里演麦子时哭法就完全不一样,小孩子似的,一抽一抽的,从鼻间溢出可怜的哼唧邀请旁人去安慰,不怕羞,也没有耻,大大方方展露情绪,这大概是我写上面那幕的参照。
文里也埋了一些曾经作品里的梗,比如惜缘寺,是《你从梦中醒来》最后几段冷月去的地方。那篇文在中秋节番外后戛然而止,倒数第二个场景便是她在惜缘寺的罗汉堂求签:“你郑重挑选了一尊罗汉,小心翼翼地数着虚岁,在命定的尊者面前停驻,斑驳的木牌上赫然写着“第陆拾陆尊千劫悲愿尊者”,千劫悲愿,顾名思义,千劫之中不离世间,以自身大船筏,载众生脱离苦海。你再次虔诚叩拜。后来你在佛经里查到了他所对应的四句偈语: 月满则亏水满溢,大智若愚真修为。幽涧晓元开混沌,千峰远水接沧溟。大意是,你是个固执的人,在感情上容易撞南墙,还是及时回头的好。你觉得他说的真对啊。可你就是做不到。”——签是我求得的,这一回,不忍心再叫她撞南墙啦。
仔细的读者可能会观察到文中第二人称主体的变化。以前大多是冷月,从《心率》开始有薛敏的视角,这篇更是按薛敏的心理活动在走。既然要给她们一个向好的结局,薛敏这条线不能停滞不前。
最后埋的梗是《异客》,那个在冷月参军登记簿上也被称作她的“家”的地方。 第七个碎片会是最后一段正文,在我暂离的这段时间里,欢迎评论与想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