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林一叶 | 生命的重与轻
◎邵毅平
生命的重与轻
昆德拉提出过许多新颖别致的主张,比如欧洲小说起源于“上帝的笑声”,比如“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但是,我越是读他的小说,就越是觉得他有心无力,甚至可以说是口是心非。也就是说,他其实做不到自己的主张;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想做到自己的主张。
比如他所谓的“上帝的笑声”,是指那句犹太谚语,即“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他想象拉伯雷听见了“上帝的笑声”,于是停止了无谓的思考,开始用小说来表现人生,欧洲第一部伟大小说《巨人传》(1532—1564)就此诞生。然而,昆德拉小说的最大特点,难道不正是连篇累牍的议论吗?而且早期的小说还好点,越往后则越是变本加厉,到了最近的《庆祝无意义》(2014),简直就是一部议论小说了(不过说实话,我倒是蛮喜欢“庆祝无意义”这个说法的)。他越来越多地介入叙述,在叙述中引入哲学思考,甚至直接针对读者喊话,对小说中的人物说话,以表明自己的写作意图。“确实,我喜欢直接介入,作为作者,作为我本人。”好在他还有点自知之明。“我刚刚一直忘了,上帝看见我在思考,他就会发笑。”(《耶路撒冷演讲:小说与欧洲》,1985)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也是这样。在同名小说(1984)里,作为“轻”之代表的托马斯大夫,虽然拈花惹草,自认游戏人生,可是我们从头看到底,他一生的思考与选择,比如写那篇关于俄狄浦斯的文章,不肯在悔过书或请愿书上签名,心甘情愿被特蕾莎“套牢”,从苏黎世回到占领下的布拉格……都是沉重得不能再沉重了,哪里有丝毫的“轻”可言?同名电影(1988)的编剧之一让-克洛德·卡里埃尔就说:“特蕾莎没有告知托马斯便回到捷克斯洛伐克,当托马斯与他重逢时,人们明白,他放弃了轻,他比自己以为的更爱他的祖国,也比自己以为的更爱他的妻子,人们也明白,他被不幸与死亡所吸引。”所以他认为,原书名不适用于电影,主张改掉它,改为“放纵者”,但其主张没有被接受(让-多米尼克·布里埃《米兰·昆德拉:一种作家人生》)。
推而广之,昆德拉的哪一部作品,其表现的哪一个主题,所塑造的哪一个人物,不是沉重而又沉重的?他们最终都像《笑忘录》(1979)里的塔米娜,渴望去到一个凡事凡物像微风一样轻飘的地方,一个凡事凡物都没有重量的地方,却又不可得。
那么,昆德拉的主张错了吗?没错,可实行的不是他自己;符合他主张的作品有吗?有的,可不是他本人的作品。我以为,最能领会“上帝的笑声”的,是福楼拜、卡夫卡、巴别尔、海明威那一路的作家;真正写出了“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是《你好,忧愁》那一类的作品。
1951年,年届不惑的米沃什,放弃了优厚的待遇与特权,离开波兰驻法大使馆出走,此后过了十年困苦的流亡生活。他的处境与后来的昆德拉正相反,后者一到法国就有了大学教职,而在捷克则曾沦落到社会底层,只能为某周刊写写星相学专栏,收入微薄得可笑。在那“到处潜悲辛”的艰难岁月里,米沃什坚守着自己的文学“偏见”。“我把某些类型的文学作品撇开了,从来不读。比如,1954年,法国有一本有名的畅销书,叫做《你好,忧愁》,作者是非常年轻的弗朗索瓦丝·萨冈。我当时住在法国,但我并没有读(许多年后,我才怀着非常复杂的心情读了这本书)。”(《米沃什词典》,1997)
我很好奇米沃什后来终于读萨冈时,所怀着的是怎样的“非常复杂的心情”。但读过萨冈与米沃什的一些作品后,我能够理解米沃什对萨冈的“偏见”,理解他当年为何坚决不读《你好,忧愁》——这实在是云泥之隔的两种生活,冰火难容的两个世界。在法国这个“什么也不发生的国家”(《笑忘录》),“甚至苦难也成了奢侈品”(莫利亚克语),“几乎不被每一场龙卷风的翅膀触及”(米沃什语),“知道地狱的深度”、正承受着家国命运之重负的米沃什,自难以承受“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难以欣赏萨冈们的“为赋新词强说愁”,刻画那些茶壶里的情感风暴。不仅米沃什是这样,或许昆德拉也是这样,推而广之,所有有类似经历的人可能都是这样。
至于我自己,我是把萨冈的作品穿插在米沃什、昆德拉、索尔仁尼琴之类作家的作品之间读的,否则真的有点受不了,两边都受不了。
也许,生命的重与轻,都是难以承受的。

中西草:我的欧陆文学逍遥
邵毅平 著
上海文化出版社·上海咬文嚼字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出版
内容简介
此书为复旦大学邵毅平教授所撰文学笔记,包括《到布拉格去》《普希金未能免俗》《一首波兰歌》等文,主要研究中东欧和俄苏的经典文学,同时也不时引入中国文学,以为比较文学的对象和参照的基点。
作者简介
邵毅平,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先秦秦汉文学、元明清文学、古代东亚中国文学接受史、东亚汉文学史等。著有《论衡研究》《中国古典文学论集》《诗骚一百句》《中日文学关系论集》《中国文学中的商人世界》《东洋的幻象》《今月集:国学与杂学随笔》《远西草——我的法国文学旅情》《西洋的幻象》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