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夜灯：神秘学园的日常｜1.1.4 戍卫傀儡
六点钟声响起的时候，贤士堂里的祷告声停止了。天空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街上的行人渐渐变得稀少起来。柯尼逊街虽然是神秘城规模最大的商业街，却不是那种可以让人一直疯到深夜的「欢乐街」，傍晚开始，街边的店铺便陆续关门了。
冥域和曈昽都住在学生公寓。学生公寓并不在学校里，而是建在中央区北部，与学校有好一段距离。冥域的钱包遗漏在了学校，需要回去取回钱包，于是二人只能先行分别。
「明天再去拿不行吗？」
「不行啊，我的钥匙在钱包里。」
——而且里面有不少蓝票呢，早找到早安心。
回到学园的时候，天已经全黑，雨势也渐渐变大。冥域戴上宽檐帽遮雨，但雨水还是溅湿了裙摆和鞋袜。晚上的学园和白天完全是两种感觉。如果说白天在阳光下学园看起来既恢弘又典雅，那么晚上在昏暗的灯光下就显得很阴森了。学园走廊各处放着一些魔法灯笼，这些灯笼的灯芯是一块刻着符文的紫水晶，到晚上会发出黯淡的橘黄色光。
篱织说学校晚上不安全，尽快找到钱包离开吧！——冥域快步穿过学校前院，来到礼堂的前廊下。借着头顶上灯笼的光，她掸了掸衣服上的水珠。
往前走几步，穿过钟楼，便来到中庭了。雨水拍打在草地上、墙壁上、屋檐上，耳边只能听见「哗哗」声响。冥域前后环视了一番，没有发现半个人影——想来老师同学们都已经回家了——但又莫名地感觉好像少了点什么。
——真吵啊……不对，应该说真安静吗？
在二年级的灵修课上，冥域曾学到过三种不同的「静」。第一种就是鸦雀无声，物理意义上的安静。第二种是听着琴声或者歌声时候的宁静。这时候虽然耳边有声音，但是心情却更容易平静下来。相反，倘若周围一点声音没有，反倒教人容易走神。
第三种静就是像现在这样，是听着风声、雨声、流水声时候的静。这些声音虽然响度都不小，但本身很均匀、很纯净，而且还掩盖了其他杂音，仿佛世上除了这声响便再无他，于是给人以闹中有静、甚至遗世独立的体验。人在风声雨声之中睡得更沉，就是这个道理。一些魔法师或者宗教信徒还会采取听泉、听雨、淋瀑布、竹林静坐的方法进行修行。
不过，冥域从雨声中感受到的只有焦躁——如果这场雨就这么越下越大的话，自己就只能独自在学校里过夜了——那可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遗世独立」。想到这里，冥域反倒放缓了脚步，不那么着急了。
教学楼在学园中庭的东面。冥域顺着回廊走小半圈，找到教学楼的楼梯间。大雨撇湿了楼梯上的每一个阶级，她每走一步都必须谨慎小心。上到二楼，左手边第一间就是阶梯教室。二楼没有灯，只有来自一楼的光勉强映照出楼道的轮廓，至于教室里头更是漆黑一片。冥域没有带灯，但好在她懂一点光魔法，「萤火术」的效果大体上相当于一盏油灯。
「以奥普提卡之名，寻找一个柔软如湖的夜晚，萤火虫和星星穿行在睡莲丛间……」
在阶梯教室门前，冥域向前伸直右臂，左手搭在右手肘处，心中一边默念着萤火术的咒语，一边想象自己衣袖发光的样子。待咒语默念完，右手袖口便开始发出和楼下灯笼相同的橘黄色光。
冥域为自己成功施法感到有些得意。她摇了摇右手，让袖口褪到手腕以下，随即借着光走进教室找到自己之前的座位，左手在座位的柜桶里摸索了一番，找到了自己的钱包，颠了颠——钥匙还在。冥域松了一口气，把钱包塞进挎包里，转身准备离开。
可就在打开课室门的一瞬间，楼道上原本就昏暗的灯光完全看不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借助袖口的光，冥域勉强识别出来，眼前是一具傀儡！雨声盖住了沉闷的脚步声，使她对步步逼近的傀儡全无察觉。冥域被吓了一跳，一连后退了几步。她一慌神，右手袖口的光也熄灭了，教室顿时暗了下来。
——为什么学校里会有傀儡？！
当然，冥域知道答案，这就是下午篱织带人来修理的戍卫傀儡。没想到这尊白天呆站在礼堂门口的傻大个，晚上动起来居然这么吓人。
——该不会是把我当小偷了吧……
跟许多机械一样，傀儡原本是亚卡工匠发明的自动机器，传到西国之后被改造出魔力驱动的版本。书馆里的抄写傀儡、服装店里的模特傀儡、还有校场上专门负责挨揍的傀儡——傀儡在神秘城里偶尔就能看到，尤其对于魔法师来说，已经不算新鲜。尽管如此，这还是冥域第一次直接跟傀儡打交道。对于这次意外的邂逅，冥域完全没有准备。她不知道该以什么方式跟它打交道。
「你…你好，请问……」
冥域把要说的话又吞了回去。她心里清楚，所谓自动机器不过是高级钟表，其行动要么遵循事先制定的规律，要么由工匠或魔法师实时操控。在设计上，傀儡就无法理解语言，它甚至没有能听见的耳朵，也不能发出除关节摩擦和肢体碰撞之外的声音。想要通过语言沟通来改变傀儡的行动，那是异想天开。但是，眼下冥域也想不到有什么别的方法来应对这个情景了。
就在冥域不知所措的时候，伴随着木头摩擦的细微声响，傀儡笔直地向她伸出右手，像是在索要什么东西——难道是要查证件？对方的动作太过僵硬，教人很难读懂它的意图，只能蒙一个了。
冥域赶紧在挎包里翻找自己的入学凭证。神秘学园的入学凭证上盖着一个符咒印戳，注入魔力的话就可以辨明真伪，说不定言语不通的傀儡也能够识别——它至少得有视觉吧！可或许是光线太过昏暗的缘故，冥域在小小的挎包里翻了两回都没有找到入学凭证。她着急着想要用萤火术重新点亮自己的衣袖，结果一连试了两次都没有成功。
或许是见冥域迟迟没有回应，似乎等得不耐烦的傀儡开始保持着伸手的姿势，迈腿向冥域步步逼近，发出「咚——咚——」沉重的脚步声，每一下都像是踏在冥域的胸口，让原本就焦虑的心情更是烦乱。几下过后，傀儡就站到了冥域身前，停下脚步后开始「咔咔」地弯腰，仿佛要直接伸手抢过冥域的挎包。
「等一下！」
冥域慌忙用右手把挎包护在身后，左手下意识地挡开了傀儡的右手。这一下碰撞发出了一声闷响，手背像被针刺一样发麻，手腕处则是传来了一阵疼痛。冥域退后两步，甩了甩手缓解疼痛，回过神来，却发现傀儡脑袋发出橘黄色光，从头盔的缝隙中透了出来，直直照在她身上。它的行动像是被激怒了一样，伸出双手像是要逮住冥域——明明木头不会有痛觉！
「等等！我是这里的学生！」冥域徒劳地解释着。
傀儡不理会。它向前跟了一步，伸手要抓冥域的肩膀。冥域连忙侧身躲闪，让傀儡扑了个空。她心想，既然跟傀儡无法讲道理，惹不起就只好躲了。但是傀儡身后的门是阶梯教室唯一的门，想要绕过傀儡出去，得先想办法把它给控制住。
趁着傀儡起身的空当，冥域顺着阶梯跑到了教室的前排，跟傀儡拉开距离。幸运的是，傀儡头上发出的光照亮了漆黑的教室，让冥域不仅能够顺利看清路，还能回过头来观察傀儡的动作。冥域注意到，傀儡手脚的动作固然很灵活，跟真人没什么两样，但它要么平衡感不好，要么腰不太好，弯腰和起身的动作像耄耋老人一样僵硬。这或许是个可以利用的弱点。
考虑到傀儡和自己的身高差，傀儡想抓住自己是必定需要弯腰的。只要在它弯腰的时候用念动力推它一把，它多半会站不稳摔在地上。这么大一块木头掉在地上，一时半会儿是肯定起不来的。
于是冥域默默盘算着：预先咏唱土属性「摇篮术」的咒语，掐在傀儡扑过来的一瞬间咏唱完毕，躲过攻击后把手按在它背后，释放法术。按照傀儡的身手和冥域的魔法能力来计算，哪怕傀儡有半吨重，也会很轻松地被推倒。
——代价是自己也会往后飞出去好几米。想到这里，冥域心里泛起一阵犹豫。
这时候，傀儡已经重新站定了身体，沿着阶梯向下冲过来，脚步踩在地板上发出「咚咚咚」的巨响，整座教学楼都为之震颤。
已经容不得犹豫了！冥域向前伸出右手，同时猛吸一口气，随即屏住呼吸，开始在心中默念摇篮术的唱词。
「以米加尼之名，与其孤身涉险，不如……不如……」
——诶？不如什么来着？关键时刻，冥域竟然把唱词的后半句给忘了！
在傀儡扑上来的一瞬间，冥域急忙钻到身旁课桌底下。再次扑空的傀儡撞到了课桌边上，发出「碰」一声巨响，吓得冥域不禁叫出声来。不过这阵动静过去后，课室里旋即安静下来，只剩下外面的雨声，还有「咔咔吱——咔咔吱——」老旧机械中木齿轮摩擦的声音，这是傀儡在艰难起身。
——就是现在！
趁此机会，冥域立马起身翻过课桌到了后排，深吸一口气，助跑几步后狠狠地撞在傀儡的大腿上。果然，还半弯着腰、重心靠前的傀儡顿时失去了平衡，直接脸朝地摔倒在地，脑袋磕在了讲台台阶的边缘发出一声闷响，便像昏迷了或者摔死了一样，顿时没有了生气。
冥域自己也撞得生疼。她一边揉着肩膀，一边睁大眼睛盯着地上的傀儡看。看了好一阵子，确认了对方已经不能动弹之后，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她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宽檐帽，拍了拍上面的灰尘，让心情平复下来。同时注意到，课室里又变得之前那样一片漆黑了——原来是傀儡脑袋上的灯熄灭了。虽说橘色的眼睛看起来像是生气了，但现在想来傀儡会发光，还是因为教室里实在太暗了吧。
「呃——抱歉了，相遇对我们彼此都是不幸……」
冥域的眼睛仍旧紧盯着趴在地上的傀儡，摸着课桌一步步退到门边，夺门而出。虽说自己似乎做了一件坏事，但也是迫不得已。她现在只想着快点离开学校，其余的只能明天白天再找篱织解释了。她暗自庆幸，自己跟治安官至少看起来好像还挺熟的。
然而，事情并不总是遂愿。就在飞身冲下楼梯的时候，冥域忘记了台阶上的积水。她脚下一个打滑，竟直接从半截楼梯上滑了下去，结结实实地摔在一楼的地板上，如果不是抱住了旁边的柱子，恐怕得直接滑到中庭里去。挎包里的东西散落了一地，冥域却完全顾不上收拾。剧烈的疼痛让她只能捂着腰在地上打滚，嘴里不住地呻吟。
「啊——」
祸不单行，没一会儿冥域就发现，自己抱住的可不是什么柱子，而是另一具戍卫傀儡的大腿。巨大身躯顶着银色头盔里的脑袋，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她——怎么还有？！冥域挣扎着想要起身，可是疼痛就像压在身上的一座山，让她几次尝试都被摁了回去。最终，她只能勉强撑着身体坐在地上，惊恐地看着傀儡——只能任它摆布了。
不过，跟刚才那具傀儡二话不说就扑上来不同，这一具戍卫傀儡却只是站在原地，迟迟没有动作。等到冥域的惊恐逐渐转变成惊疑的时候，傀儡的身后忽然亮起了淡淡的白光，缓缓走出来一名女子，站到傀儡身边。她穿着一套宽松的白色长袍，两肩披散着一如月色的长发，右手握着一柄嵌有紫水晶的白木魔杖，方才的白光也是直接从她身上泛起的。
总算见到活人了！——短暂愣神过后，冥域忍着疼痛，总算反应了过来，一方面感觉到「得救了」，另一方面心情却变得愈发紧张。她艰难地站起身来，四目相对时却不知该说什么，一时情急，只好匆忙打了声招呼。
「晚…晚上好！」
来人身材娇小，比冥域还要矮一个头，只有傀儡的一条腿高。如果不是她的一身行头提示着魔法师的身份——不是像冥域这样的魔法学徒，而是真真正正的魔法师——冥域还以为这是哪位低年级学妹。白衣女子跟傀儡并排站着，眼睛跟傀儡一样紧紧盯着冥域，默不作声，没有半点要回应的意思。
「你…你好，我…我是……这里的学生，冥域……」
「咔咔咔咔咔——」
就在这时，傀儡的头部突然极不自然地左右扭动，发出一阵骇人的机械声，吓得冥域向后退了小半步。旁边的白衣女子闻声望了它一眼，随即像是得到了什么情报一样，目光落在了散落一地的东西上。这些都是刚才从冥域的挎包里撒出来的东西，包括一只香囊、一块手帕、一套文具、一本硬皮笔记本、在阶梯教室找回的钱包、刚才翻半天也没翻到的入学凭证——还有下午街上买来的裹着布的蘑菇盆栽。
白衣女子将魔杖从右手交到左手，接着向前平举右臂，手心朝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这是念动力！冥域揣摩着对方要找的是入学凭证，结果反倒是蘑菇盆栽晃晃悠悠地飘了起来，飘到了对方伸出的右手上。她用拿着魔杖的左手解开了包裹的布，一些泥土从里面撒了出来。冥域惊讶地发现，盆栽上那顶深蓝色的蘑菇正发出幽蓝色的光。虽说只是若隐若现的微光，但由于是非常纯粹的蓝色，在夜里特别炫目。
冥域还在看，发光蘑菇就被白衣女子直接掰了下来。她伸了伸拿着花盆的右手，示意冥域接过花盆。目光交汇的一刻，冥域注意到对方虽说身材娇小，与发色相同的银色眼眸却显得深邃而有威严，教人想起教务委员会的卡莱教授——在冥域眼中，那是个严厉到刻薄的中年大妈。她不敢怠慢，双手恭敬地接过花盆。
白衣女子空出了右手，从长袍口袋里取出一张手心大小的卡片，凑近到发光蘑菇旁边。紧接着，卡片像是被蘑菇传染了一样，也发出淡淡的蓝光。
冥域在脑海中搜索着所学知识，猜测这是一张写有朗奎奇系符咒的符纸。这种符纸通常被用来检测附近的魔力流动——若是这样，现在符纸在靠近蘑菇时会发光，岂不是意味着这个蘑菇正在施展魔法？！
想到这里，冥域惊出一额冷汗。相比起对蘑菇为什么会魔法的疑惑，她更忧心的是，自己是不是在无意中购买了什么违禁品，还把它带到了学校里来。
好在对方似乎不以为意，脸上一直没有任何表情，在观察了一会儿以后，就把符纸收进了口袋，同时伸手上前，把蘑菇摆回冥域手中的花盆里。由于蘑菇已经被摘下来过，现在它只能躺在其他蘑菇旁边了——也许再过不久，这蓝色的微光就会熄灭了吧。
「你可以走了。」
这是白衣女子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像刚睡醒一样很轻柔，但与小女孩般的个头相比还是显得成熟许多。她一边说着，一边把魔杖换到右手，轻轻挥舞着，挥舞着……突然，掉在地上的东西全都像活了一样动起来，挎包像一只贪吃的小动物，张大嘴巴把散落一地的物品依次吞了进去——这般精确的念动力控制，令人惊叹！
很快，冥域的挎包就收拾好了。白衣女子用魔杖引导着，将挎包重新挂到冥域的脖子上。冥域注意到，原本在地板上沾湿了的挎包，也已经被不知道什么魔法完全干燥了。
「你可以走了。」见冥域迟迟没反应，对方又重复了一遍。
冥域抛下一句「谢谢」，转身朝学校大门方向走去。想到事情大概就此了结，紧绷的神经总算放松了一些。尽管她仍有满肚子的困惑——这蓝色的到底是什么蘑菇？傀儡为什么要攻击我？这个女的到底是什么人？教室里弄坏那具傀儡，要是被发现的话，会不会又要把我叫住？想到这里，冥域又加快了脚步。
「等等。」
冥域走过回廊拐角，快要经过工房楼下的时候，身后传来的声音顿时让她双臂发麻。她停下脚步，却心虚着不敢回头。过了一小会儿，她感觉到有一根像是棍子的东西塞到了自己的右手上，拿起来一看——是一把伞。
「谢谢！」冥域拔腿向大门方向跑去。虽然刚才摔到的地方，跑起来还是能感觉到疼痛，但是来自身后的目光，教她一刻也不愿停留。户外的雨势尚且不小，但她顾不得撑伞，就这样左手捧着盆栽，右手握着伞柄，脖子上挂着挎包，狼狈地冒雨逃离了学园。
白衣女子仍然站在教学楼的梯间，远远望着冥域的身影消失在回廊拐角。随后，她叩了叩身边傀儡的大腿。
「傀儡，傀儡，告诉我，是不是这个人？」
「咚——咚——」
戍卫傀儡左右脚依次跺了跺地板，发出两下沉闷的声音。
「算了，问你也是徒劳。」话音未落，她便转身回到自己的路线上。
「咚——咚——」身后的傀儡又跺了两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