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桃

一

小时候看过一篇文章：作者和小伙伴在街头玩耍受了伤，这时正好父亲路过，作者本以为会得到父亲的关心和安慰，但是父亲确认儿子的伤没事之后只是让他快点回家，并没有说关心的话。作者以为是父亲不爱自己，这时候一位小伙伴说：“不是这样的，父亲只是不善于表达。他一定很关心你，不信你瞧，在路口转弯的地方，他绝对要回头看你。”

于是孩子们真的盯着父亲的背影看。等到父亲转弯的时候，作者看到了那个回眸。他便相信，父亲是爱自己的。

我也相信。

二

爷爷去世的时候我还还在上小学，但我已经知道了“死”这个概念。我们这里的风俗是把老人去世称为“老了”，那是我第一次感受死亡，但我的悲伤甚至没有持续到葬礼结束，只是木偶一样跟随着大人的指挥，做完了该做的事。

那天我去了外婆家玩，半夜被外婆叫醒穿衣服，外婆说我爷爷病重已经打了120，爸妈要跟着去医院，这样只有奶奶一个人在家，所以要和我一起回去。我只记得那晚的月亮好亮，亮到不用手电筒也能看清楚道路。我们走到离路口很近的地方，看到一辆救护车呼啸而过，外婆说：“这辆救护车应该就是来接你爷爷的。”

但是它没有把爷爷送回来。

三

回来的是哭泣的姑姑们。等消息等到睡着的我第一时间听错了，以为爷爷没有大碍。正纳闷儿既然没事为什么大家要哭时，奶奶放声大哭，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下子向后瘫倒在床上。

听父亲说，医生的诊断结果是爷爷本就有很严重的心脏病和高血压，当晚爷爷心脏病突发，抢救了好久，中间清醒过一段时间，说了几句话就永远闭上了双眼。

后来说起那天晚上的情况。奶奶说发现不对，就赶紧隔着门喊了我的父亲母亲。但是父母披上衣服到了门口却进不来，因为奶奶情急之下摸不到外屋门的插销。奶奶说自己一着急就慌了神，听着里屋爷爷难受的声音，费了好大功夫才摸到门锁打开了门。

因为奶奶是个盲人。

四

我偶尔会想，如果那天晚上我在家，事情会不会不一样，可惜的是没有如果。

去火葬场那天早晨，天都还没亮，奶奶死死地攥着担架车的扶手不愿松开。不知道是因为风俗习惯，还是因为奶奶的身体原因，送爷爷最后一程的人里没有她。不管是送遗体去火化，还是把爷爷的骨灰下葬，奶奶都只能在家里等着，听着周围人的哭声。我一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直到现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回想起来，设身处地的想一下奶奶的感受，哭到不能自已。

就这样，我失去了爷爷，父亲失去了他的父亲，奶奶失去了爱她的人。

五

奶奶失明是因为糖尿病并发症引起的视网膜脱落。这是一段缓慢的过程。在我很小的时候奶奶还是有视力的，虽然很弱，但足够她的棍子落在我的身上，所以小时候我很害怕奶奶。另一方面，这个病要求每天早晚注射胰岛素，有时候针头扎在胳膊上，有时候扎在肚子上。我二年级的时候就学会了给奶奶打胰岛素，但一般只有晚上放学回来之后给她打，早上是奶奶自己或者爷爷帮她打。爷爷去世以后，会打针的就成了我奶奶，父亲和我。

有段时候政府的“光明下乡”工程让很多老年人重见光明，于是奶奶坐车也去了。但是因为她失明的原因是视网膜脱落，根本没有复明的可能，所以奶奶只能失望的回来，靠着经验、感觉和摸索，继续在家里生活。

和以前一样。

六

奶奶爱吃核桃。因为糖尿病，好多甜食她不能多吃，于是核桃成为了她喜爱的“零食”。一般是每天晚上打完胰岛素半个小时后，奶奶会从抽屉里拿出两个核桃，慢慢地走到门口，把核桃放到门后，用门挤碎，再用手慢慢地把核桃仁挑拣出来吃掉。她经常会问我吃不吃，即使永远的到的都是否定的答案，她也每次都会把大的核桃仁硬塞到我手里，剩下的放在自己手心，一口吃掉。

我不爱吃核桃，所以一般我都会把核桃再塞给奶奶。奶奶会讲：你没听说核桃补脑吗？多吃核桃聪明，学习好。有时候我还会跟奶奶开玩笑：奶奶，那被门夹过的核桃还能补脑吗？

爷爷去世前，我放学回家都是进门就喊爷爷，声音大到邻居也能听得见。

爷爷去世后，我回家进门只有喊奶奶。

七

两年后，我上了初中，家里也在城里买了房子，我回家的时间就从每天晚上变成了每周末，周一到周五就只有奶奶一个人在家。父母工作不忙的时候会回家看看，但更多时候，奶奶是自己一个人。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听收音机，一个人在大门口，等过路的人和自己说几句话。（写到这里，痛哭流涕）

每到周五晚上放学，不管多挤，母亲都会送我坐上回老家的班车，有时候实在晚了，便托人把我送回去。有时候我会想第二天一早再走，母亲总是很严肃地对我说：不管多晚，奶奶在等你。

后来上了高中，回家的时间就愈发的少了。但是那时候有了校讯通，我便可以给奶奶打电话，奶奶接到电话总是很高兴的。她的手机是父亲特意找的老年机，奶奶只会用两个功能，一个是长按某个键报时或者向特定联系人打电话（特定联系人指的是我父母、三个姑姑和我的姨奶、她的妹妹）另一个就是接听电话。奶奶接到电话总是很高兴，有时我们在一旁说话声音大一点，奶奶会让我们先暂停，等她接完电话再说。

初中高中因为喜欢玩电脑游戏，往往不愿意回老家。等到上了大学，反而不愿意在城里待着，更愿意回家照顾奶奶。这是习惯吗？我不知道，但多半不是。现在回想起来，从小到大，除了在学校的时间，我的大部分时间都和奶奶在一起，我离不开她。

但你想要得到的，老天却偏偏不让你得到。

八

令我感到惭愧的是，奶奶为我做了许多，我为她做的却很少。只是因为学会了给她打针，在她将来就成了自豪的事情，彷佛自己的病也不放在心上，反而更显出自己比别的人“有福”一样。

如果说有什么事情能让奶奶开心，大概就是我的学习了。因为从小到大成绩还行，上学比较顺利，奶奶便以我为骄傲。关于这件事，奶奶向几乎所有的亲朋好友都说过，说自己的孙子孝顺又听话。每到这个时候，我便因奶奶以我为傲而高兴，又因为自己实在没做什么却得了夸奖而惶恐。

于是更加孝顺奶奶。

九

因为宅不爱出门，上学期间的每个寒暑假我都和奶奶在老家度过。从对家务一概不管到主动开始学习做饭、炒菜、烙饼，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完成这个转变。应该是随着长大心智也成熟了。回想起来大约是从大学开始，我开始主动回老家陪奶奶，跟她讲大学、讲新闻、讲历史等等。

因为奶奶了解外界的渠道除了不会换台的电视就是那台小收音机，所以我会在电脑上下载一些节目拷贝到收音机的内存卡上。这样奶奶无聊的时候也能解解闷儿。我到现在还记得里面有姜昆、冯巩、郭德纲的相声，有牛得草、小香玉的豫剧，有王刚、田连元、单田芳的评书小说等等。

前几天在B站偶尔刷到一个up主在做盲人电影，就是把一部电影的画面用语言描述出来让盲人可以“听电影”。虽然这样会大大增加时长，比如一部电影正常是120分钟，可能“听下来”得三个小时。但是我还是觉得这样很有意义，它丰富了盲人的精神世界，这是多好的一件事情啊！

如果奶奶也能听到就好了。

十

2021年的暑假，我想河南人应该很难忘记。

连日大雨造成了大洪水，老家相邻的县里有个工厂因为河水倒灌引发锅炉爆炸，震动传到我们这里的时候还是早上六点左右。第一次的震动让我从梦里惊醒，第二波地震让还在发呆的我直接清醒，大声问奶奶：是不是地震了？

奶奶还没说话，门窗突然剧烈的震动并不断地“哐当”作响。我立刻跳下床打开里屋和外屋的门，并且让奶奶赶紧从她的床上坐起来。我一边半扶半抱着奶奶出门，一边把手机、收音机揣进怀里，像无数次预想中的那样，从屋里走到院子里，再走到了大门口。看着奶奶坐在凳子上的时候，我心里的弦一松，一屁股坐在地上，差点哭出来。

那时候奶奶以为我是小题大做，不断地跟我科普她从收音机和电视上听来的道理：“专家都说咱们这是中原，基本都不会地震，就算地震也是小震，不会有事。这下着雨天这么凉，你回屋把衣裳穿上吧，打赤膊不冷吗。”我一面应着，一面在网上搜索相应的信息。大约过了半小时，有人在微博上说了厂房爆炸的消息，我就搀着奶奶回到了屋里。

后来天亮了之后才发现，院子东边的土墙因为大雨垮塌了，还好东边的邻居早几年就搬走了，倒也没什么影响。奶奶说等雨停了之后要父亲找人修一修，最好重新垒一堵砖墙，谁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再下这么大的雨。

那时候我一心想的是吃过了饭去河边看洪水，想着这事儿给父亲打个电话就行了。怎么也想不到后来墙都修好了，奶奶却再也没机会看到。

十一

她的身体是突然垮了的。

雨停了之后，一切都恢复了正常，奶奶说自己的腿疼的厉害。父亲和我带着奶奶去镇上的医院看大夫，大夫给奶奶扎了针，当时就不疼了。可是到家之后疼痛就又开始了。奶奶熬了两天，让我们带着她再去看那个大夫。大夫说：你们直接去市里吧。

有一位叔叔在市里医院工作，我们找到他给奶奶做了检查，结果是癌症。医生的建议是直接住院，于是父亲回家收拾了一下，当天奶奶就住院了。

那时候是2021年8月份。因为九月份我就要去工作了，所以并没有照顾奶奶几天。直到过年放假，我才用工资给奶奶和外婆各买了一个手镯，加起来才三百多块钱。

奶奶看不见，但她很喜欢。

其实想想病情或是有征兆的。奶奶失明多年，却在21年初左右说自己眼前能看到人。这些人都穿着花花绿绿的“唱戏的衣服”，在她眼前不断地出现，吓唬她。奶奶会大声喝骂，但是并不管用。父亲和姑姑们知道了给她“请”的桃符，屋里洒的五谷，门口还挂着桃木剑和红绳。我问奶奶有用吗？奶奶说：“这都是迷信啊，哪会管用？”

我想了想在网上下单买了一本《毛主席语录》，每天晚上给奶奶读几页，有时说到某些话，奶奶还能断断续续背出来。我夸奶奶很了不起，奶奶说，毛主席才了不起。

于是奶奶很喜欢这本书，睡觉的时候这本书就放在枕头下面。和手机一起放在枕头下面的，还有她的钱，直到住进医院。

老家的院子里种了几棵树，奶奶爱吃核桃，自然也有核桃树。往年核桃成熟时摘核桃是一件大事，可因为奶奶生病，这件事就无人关心了。或许奶奶在医院的病床上的时候，偶尔也会想起老家的核桃树吧？

十二

2022年3月21日奶奶去世，到今天已经是一年了。前几日去逛超市，看到货架上有包装好的核桃仁，默默地买了一罐回公寓，放了几天也没打开。

昨天父亲打来视频电话，问起最近饮食要看看冰箱。等摄像头对准核桃仁的时候，我同他说：我记得奶奶爱吃这个，就买了一罐，还是剥好皮的。但我不爱吃，也不舍得吃，就放在这里。

父亲愣住了，好久才说：没事，你该吃吃吧。

我看到那边的父亲眼睛也红了，就找个接口挂掉了电话。

其实我一直以为，奶奶去世我没有那么遗憾后悔。因为在她住院前的半年多时间里，我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尽我所能地陪伴她照顾她，做到了自己所能做到的最好。

不是这样的。

我听人说，亲人离世后的悲伤，或许来得非常猛烈，足以把你打倒。但是等一切归于平静以后，一定会有一个点在某一天刺中你，扎进你以为早已愈合了的伤口，血就又流了出来。

我一直在等这个点。看到手镯的时候我没有哭，翻开《毛主席语录》的时候我没有哭，给老家大门上锁的时候我没有哭，翻看手机里之前的照片和视频的时候我也没有哭。

现在我等到了，是核桃。

奶奶，核桃我吃到了，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