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那个魅魔 (1)

Ja! Ich weiß, woher ich stamme!
Ungesättigt gleich der Flamme.
Glühe und verzehr' ich mich.
Licht wird alles, was ich fasse,
Kohle alles, was ich lasse:
Flamme bin ich sicherlich!
没错!我知道我的来处!
如同火般充满无法被满足的饥渴。
闪耀着,我吞噬了自己。
归于我的都化为光明,
我离弃的只留下灰烬:
吾既是火!
——《Ecce homo 看这个人》弗里德里希·尼采
在俯视之塔的时候我曾经听人说过,所有被人类所讲述过的故事事实上只是反复讲述七个相同的故事-“战胜怪物”,“致富变强”,“寻找”,“远航与归乡”,“重生”,“喜剧”,和“悲剧”。而我有时会想,如果我的故事被人讲述的话应该被算在是哪一类中。
在那个时候,我希望我的故事从来不会开始。可是就像是每一个人的故事那样,我的故事还是不可避免得开始了。不过我相信,虽然我们没有权力决定我们的故事的结局,但是在讲述那个故事的时候,我们总是有权力决定它的开端。
那是一个以归来湾的标准来说非常炎热的夏天,让那一年的草丛中的花开得格外得旺盛,像是地毯一样铺满了山丘和河湾,同样也让沼泽里的蚊子和苍蝇比往年多了不止一倍。如果有探险者想要在那一年划船通过小奴隶河的话,哪怕他们在湍急的白水里穿过了暗礁和浮木,也会在几乎遮住了整个天空的黑压压蚊云中只剩下半条命——如果他们还剩下命的话。
而在这个炎热的夏天中某一个既不是满月也不是朔月的夜晚,没有任何其他人的注意或者允许,我擅自将那个夜晚作为了我的故事的开端。
紧紧得用胳膊像锁链一样把双腿压在身前,把脸颊压在尖锐的膝盖上,我的身体被裹在一条在我的记忆里曾经有过花色和图样,但是因为从没有被洗过所以已经变成河狸的皮毛一样的黑褐色的毛毯里,尽量不让一寸皮肤暴露在无数试图穿过这道防线的“小吸血鬼”——但是这是徒劳的,无论你以为你裹得多紧,它们总是能找到那些你都不知道存在的缝隙,嗡嗡叫喊着进行最后的冲锋。而这个毛毯组成的小堡垒的主人——我,已经放弃了抵抗,任由它们饕餮。于是我感到它们钻进了皮肤,钻进了肌肉,钻进了骨髓,钻进了脑浆,直到我也被同化成为了它们的一员。或者说我感到我变成了一根笛子,或者一个水洼,一个中空的管道,我存在的意义就是成为它们聚餐的场所。
但是这是谎言,我是一个人,有血有肉的人,虽然我不总是这么感觉。
抬头看着星空——准确来说,我抬着头想象着自己在看着星空,但是云让夜空中只有半个月亮和最亮的七颗星中的四颗(我还记得是哪四颗:处女,北极,黄金,和魔王)能被我隐约看到。我依稀记得我看到了一颗流星,但是我不确定那是否是幻觉。我一直期待着能够看到一颗流星或者其它类似流星的星体,但是每次我看到流星的时候我都无法确定我是否真的看到了。
我敞开自己,让天顶的那永恒的宁静将我吞噬。
“夜神的候鸟啊,带走我吧。”我默默得祈祷,驱逐走噪音。
直到我失败了,噪音固执得归来的那一刻。大门在我身边随着木制门栓在刺耳的摩擦声中推开了。当然,虽然说是‘大门’,但是这不过是一层钉在了一起的薄木板上糊上了一层泥,和归来堡十米高的全钢大门不是一回事。
“小不点,爸睡了,你进来吧。”
正在发出应该是某种语言又或者沙哑得只是夜风的嘶吼的这根麻秆是我的哥哥。我不喜欢他总是叫我小不点,但是我又不得不承认他没有说谎。虽然他只比我年长一岁,但是在某种神秘的力量影响下,他已经比爸高了一个头,而且还在继续蹭蹭得长个,逼着妈不得不不停地给他改新衣服,直到一年前妈终于接受了现实,做了一套我见过的最大的衣服,比那些从南方来的猎人或者从西方来的野人穿的衣服还要大的衣服,确保他五年之内都不再需要新衣服。但是在一年后的今天,虽然他还需要时不时弯腰卷起裤脚,虽然他看上去还像是根套在了麻袋里的麻秆,但是我觉得按照现在的进度,最快明年年末他就又需要新衣服了。
和他比起来,我简直就像是一只土拨鼠。
麻秆快速地在他身后合上门。他那双大得像是蛇,猫头鹰,或者变色龙的眼睛镶嵌在他因为快速生长和营养不良这两个理论上似乎不应该同时发生的现象的交割中显得格外的可怖和骨感的头颅上,直勾勾得盯着我,同时伸出手要把我拉起来。但是我拍开了他的手。
或者说我以为我拍开了。但是我的身体并没有成功得跟上我的精神。这时候我在发现原来我因为太久没动,浑身已经僵住了。
在这个念头充分得在脑海中化开之前,我已经被他粗鲁地拉了起来。虽然我的胳膊上的皮肤因为被抵在身体和墙面之间已经失去了知觉,但是我的骨头告诉我他在紧紧得握着我的手腕,像是一双铁钳。
“嘶,你的体温好热。”他还在变声期的声音带着他这个年龄的男孩的声音中都或多或少带着的一丝不耐烦。
随着又一声足以撕裂灵魂的噪音,我被他踉踉跄跄得拽进了房间,然后又在一声噪音中,门被合上了。
语言不足以表达我有多么的厌恶这扇门,还有这门后的一切。
在昏暗的油灯下——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做到忍受煤油燃烧的气味,尽管我忍受了很多其它理论上更加恶劣的气味。这让家里所有人都以为我不喜欢读书,但是事实上我只是不喜欢在煤油灯下读书——是一头渺小,可悲,丑陋,畸形,令人恶心的动物。很遗憾的是,我需要称呼这头野兽为父亲,尽管我从一开始就不相信我的血中会有这个男人的种子。
就算是像是搁浅的章鱼一样趴在桌子上也掩盖不了他的驼背与两边不一样高的肩膀。浓重的酒气混在这这个屋子里永远散不掉的霉味,刺鼻的煤油燃烧的味道,灰烬的尘味,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腐败的酸气,和几种我说不出名字介于臭味和动物的肉体的气味之间的怪味,形成了一种能够立刻让我感到反胃的气息。但是现在我感觉我的胃过于虚弱,又或者我早就习惯了,所以我的身体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还有他的大衣,那用我所见过的最厚重的布料织成的大衣上覆盖着一层油渍上又一层污渍上又一层泥渍上又一层尿和排泄物渍——直到大衣一半的重量都是由各种脏东西所构成,被他像是装甲一样套在身上。妈总是告诉我们进门的时候要立刻摘下帽子,脱下大衣,但是这个男人从来不会脱下他的大衣,无论是在外面还是在里面,在拉屎还是在工作,在睡觉,在吃饭,在喝酒,还是在不知道哪里鬼混。他永远穿着这身大衣。
我感觉他在隐藏什么,或许他也知道他那令人作呕的肉体需要隐藏。
在他不远处和他微妙着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妈正在打扫满地的玻璃碎片。她脸上的红色掌印下是和那个男人的大衣一样厚重的表情——或者说缺少表情。这个表情让我感到虽然她现在身在此处,但是她的灵魂已经在某个不可测量的远方,某个不被这尘世中任何噪音和烦恼沾染的地方。
我已经快不记得妈上一次在脸上挂着任何除了这个脱离甚至可以被称为超然的表情之外的任何表情了。就像那个男人的大衣一样,妈也披着一身‘铠甲’。
有时候我嫉妒她能够像这样轻易地把自己的灵魂高高挂起。如果妈能让自己的灵魂飞走,为什么她从来不带上我?
坐在那个男人对面的椅子上的是我的弟弟洛基,一个瘦小又安静的男孩,正在用木勺一点一点地舀起木碗里的麦粥送到自己的嘴里,同时把三分之一的麦粥送给地面。如果是平时,妈会在麦粥落地前用她细长的手指扫过洛基的嘴唇把落出去的食物退回去。我能看得出他在很小心地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可是他还是在发出某种类似于啮齿类动物进食的时候会发出的声音。
洛基是一个弱智,已经八岁了也还只能发出几种简单的,动物的叫声般的声音来勉强表达一些简单的意思,而且他也从来不能协调得控制自己的身体,走路的时候总是同手同脚的顺拐,就像是一只试图学人类直立行走的黑熊。
而在墙边的小床上是一对还在襁褓中的婴儿,我的双胞胎妹妹美杜莎和密涅瓦。她们此时此刻奇迹般地没有在哭闹,又或者她们被吓得哭闹不出来了,虽然我觉得后者不太可能,她们都是不知道恐惧为何物的生物。
我在那时候心中不知道有几分严肃得暗暗发誓,如果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发出哪怕一点声音,我现在就会立刻掐死她们两个一起。
麻秆抓着我的手腕,好像要把我拉进卧室,但是我纹丝不动。
或者说我以为我纹丝不动,但是事实上我被他像是拽着一条死鱼一样拽进了内屋,一个被用薄木板从主屋隔开的小房间。我被他粗暴的扔到了床上,一时间床单上的潮气和霉气让我几乎无法呼吸。从他的力量中我能感受到他平静的表情下所掩藏的感情。
“嘘。”麻秆弯腰凑近把手指重重得按在我的嘴唇上,几乎让我忍不住发出抗议,“不要发出声音,他会杀了你的。赶快睡吧。”他的声音轻得好像是猫头鹰的翼风。
我别无选择,只能点头。
目送着麻秆的背影离开,我突然感到了痛。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幻觉,接下来我以为是某种心绞痛,再接下来我以为这是被蚊虫叮咬造成的肿痛,最后我发现这只是血液和神经洗后重新涌入肢体时那片刻肉体与灵魂重新结合所产生的阵痛。
我想要发出声音,但是我知道我不能。所以我咬着牙,听着上牙和下牙摩擦发出的声音,直到同步完成,一切回归平静,我又回到了我自己。
我想哭,或者说,我隐约得以为我应该想哭,至少做出哭的样子来,但是我没有。我甚至有一点想笑,但是我知道我不能笑,至少还不能笑,所以我更加把发霉的毛巾紧紧得裹在身上,没有发出声音。
过了一会儿,不知道有多久,宁静又被打破了,那个男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但是过于遥远所以我听不清——或者说我以为是因为过于遥远所以我听不清。但是这个屋子只有这么大,又哪面墙都不隔音,哪怕说悄悄话也所有人都听得见,怎么可能听不清。
我翻了个身,把毛毯盖在脑袋上,但是这没有一点用,那个男人的声音似乎更响了。
他的声音就像是透过一千重蜘蛛网穿来,模糊,无法理解,与其说是话语,倒不如说是连成一片的哀嚎和呻吟,勉强组成了大概可以被称为语言的杂音。
然后那杂音变得越来越响,直到它充满了空气,就像那是从我的脑海深处传来。
然后杂音被打断了,取而代之的是推搡和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最后,随着一声撞击声,一切又安静了下来。
我想要留在床上,但是我却蹑手蹑脚地爬了起来,穿过门框探头看了过去。
妈站在房间的正中央,胳膊上密布了左一道右一道的红纹,就像是某种鱼类的鳞片,捂着自己的脸,血从指缝间渗出,但是她的表情依然是那不变的超然,目光失去焦距,似乎是在看着正前方无限远的远方。
那个男人就像是路边被车撞死的野狗一样以一个怪异的姿势躺在地上,四肢和身体扭曲得纠缠在一起,在昏暗的油灯下显得是墨色的污渍糊满了他的脑袋,让他本来就像鸟巢一样的头发更脏了。但是就算是这样,他的手里还是紧紧得攥着一根皮带——所以他的裤子失去了支撑,半挂在他的膝盖的位置。让我看到了他被尿渍污染的内裤。
在他的身边,麻秆笔直得站着,手里提着那个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被刷干净过得被无数层油脂覆盖的的铸铁煎锅。他鸟类一样的大眼睛闪烁着反射着灯光。
似乎过了很久之后,麻秆转头看向我,用平静的声音对我说。
“莉莉丝,去打盆水来,我需要你来搭把手。”
这是我记忆里自从他长得比我高之后他第一次没有叫我‘小不点’。
我转过头看向洛基,而他还在一勺一勺的喝着粥,似乎对他来说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是现在每一勺只有不到四分之一进入到了他的口中。
我别无选择,只能点头。
直到很多年后,我才意识到我从没有理解过,或者尝试去理解过那个男人。在我的记忆里,除了最久远的那一小片之外,他总是我厌恶的对象。甚至某种意义上,对他的厌恶和唾弃在很多时候成为了我的力量的来源。愤怒和自怜有时候成为了支撑我前进所剩下的唯一的动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