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也的喜剧
编辑老师您们好!
我的这篇前几天投过,但后来发现其中的点题之笔惊人的被遗漏,全篇处于皆输的地步。于是更改再四,以此给您们造成的不便敬请原谅!致敬!给您们再次添麻烦,在下深感歉意!拜托能否再以批评的眼光看一遍,以便让我领会这次加进的内容是否做到了实透。谢谢!
电话那头是空的。
寻也说完再次挂上了。
我与寻也相识其实也不过是次偶然。一个像现在窗外一样的秋天,她战战兢兢地在长条窗外,欲进欲不进的。我那会儿刚好忙完一个客户,跟着他跑了上下加起来足有三十层的楼后,幸好他最终下了决定,买下离海稍远一点的四楼。我并没有给他多加渲染在海边的好处,只记得他从靠海最近的一方玻璃向下望时眼里闪过的泪花。便不再多问,想等他情绪平稳后签单,但他只用了几秒马上换了颜,掏出自己口袋里的铅笔,就想往名字的地方写。
‘请用钢笔吧’。他脸上讪了讪,接过后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签写名字。他的字奇大。一刻钟后,我坐在这个有九个格子的办公室,去掉几个尚犹豫的客户留签,我感到头发晕,朝门外的太阳光抬了抬眼,瞥见了门外的寻也。她的脸与房源纸相隔的玻璃,已有了个隐隐的哈气团。
寻也看上去四十左右,一肩秀发如果从后边看去,我想是猜不出她真实的年龄。可我没跟她说过我从后边看的话,即使出现令寻也惧怕疑惑的那件事以后也没有。她当时说只需要一个暂时的住处,我问她能住多久,她也不能确定,只是反复说着这是个过渡这是过渡。我看着她,觉得她和此前坐到我面前的任何一人都不同。过去,无论是买房还是租客,几乎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意,每次如果不是我打断对话,他们往往为了需求说个不住。寻也就不是这样,说完只是临时的住处后,便低着头看跟前的花册,貌似等着我的回答。当我找到她认可的一室一厅必须南向的房源,她像忽然惊着,与我对视的眼睛眨了两眨后方明白过来。然后安静地审视户型图,向我提出去那看一看的话是不是不远。我以为她担心的是交通工具的问题,直到出了门,我才发现她是一路走了来的,鞋子上印满到中介所必经之路的土坡上的泥,我连连低头致歉,寻也只是轻笑着摇头,在我后边推上了玻璃门。出乎我的意料,门关上之后的寻也,脚底仿佛腾了股力,只几步就甩出我老远。
‘我以为你的意思是开车还是坐公交呢?’我不由自主地爬上坡时说了这么一句,与此刻气喘吁吁的我相反,寻也已经走到小坡顶端,淡笑着回说她一直喜好步行。
‘哦,那你以前可能是工作中陪养的好习惯吧?’寻也没再吭声,我听着四只脚的吧嗒声后悔起我这张臭嘴,总改不了过于热情的寒暄。
十分钟后,我和寻也已经站到整个屋最朝北的窗子边,‘你瞧,那个方向就是南边,在这里,你不但照旧能欣赏落日晚霞,而且远离海边,不那么潮湿’。寻也听着风里的话,不住点头,看出她很满意。
‘就算住不到半年,也是愿意见到的’。我明白她的意思,没有回头。我们远望海边,大约过了不到五分钟,寻也罕见的露出笑容,看着我翻开文件夹,在那份合同承租人一栏写了‘寻也’的名字。因为还得核实身份证相关证件,所以我也没有怀疑这个名字的真伪。我以为她随身携带,没想到她说第二天再来一趟,到时请我让业主一同见个面,然后就在当天搬进去。我与她分了手,我走下坡,等红绿灯时无意识回头,寻也还站在一杆路灯下,冲我挥了挥手。
第二天一切顺利,双方一团和气,都像是找到值得放心的人,业主和寻也一道高高兴兴地出了门。租下房子的第九天,寻也打来电话,问我这间朝南向的屋过去干不干净。我一时不明白,再次确认后知道了她的意思。因为之前从未有过相同的情况,我便不假思索回说这怎么会呢,寻也女士该不会是灵异电影看多了的缘故。电话那头忽的不作声,也听不到呼吸,吓的我连问三遍,寻也说了声谢谢放下了。隔壁小许听出了由头,等我刚放下话筒,冲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不必再多解释,慢慢地住住就好。
那天傍晚吃着豆腐皮,我在灯下想着这个奇怪的电话。
但没想到,几天后,寻也约我到楼下的咖啡馆,她说想给我讲一件事。我因为纯粹对寻也的好感,又加之对那个莫名通话的好奇,看了看表,说五点以后可以。寻也穿一件驼绒薄衣安坐在下雨的窗前,见我走过来并没有笑容,一种焦虑映在脸面上,在我与她共同待的近一个小时都不曾改变。
我问她最近身体的状况,她闭上了眼皮,我一时想起彼此不过是见了两次面的人,就不知再往下说什么。亏得侍者送上的咖啡,解了一小围。我的视线再次挪回,寻也已经睁大空洞的眼睛看着落雨的玻璃——你相不相信世间有鬼?然后一直没再离开窗外的世界,她的咖啡不再冒热气。
我不明白此刻寻也的状态,是否正常。但也不害怕,因为都是成年人,也许她难说的是这字面后的某个往事。于是我笑问她为什么这样讲。她接着往后说,等故事来到过半,我知道最初没打断她的话做对了。
以下就是寻也的那个故事。
我与他九月彻底分手,离开那个宽敞明亮的屋子,一点也没有留恋。倒是他不止一次说什么都不要。我不想听过去日子重复的话了,带着五岁女儿发恨般找到这间海边小房。刚住满不到一月,他就来了。迥异于昔,他不再埋怨我没跟女儿创造更好的环境,反惶惑我怎么还住在过去的日子。我反驳当初不是他的缘故,也不会走到今天,正是害怕女儿在原先的环境中受伤,才住到可以望到海的屋子。他那天走时,丢下句话,意思是如果我再这样,女儿将会离自己越来越远。他走后我想问他,我再哪样,女儿才不会连梦中的话都在怪我呢?
我是一心一意为的女儿,不希望再看她受苦,才忍受一切来到现在,包括辞去的干了十年之久的护士长一职,全身心照顾女儿起居。他第一次离开那屋的晚上,窗外,秋雨不停。是那种没有雷声的闷雨,我怕女儿冷,特地到她小房间掖掖被角,走时发现帘子不知什么时候闪了条缝,我阖上它,就发现了小桌上我与女儿的合影不见了。一开始,我坐回客厅沙发反复想白天,是我亲手擦拭了相框放到女儿房间的角落,转眼他来了,然后再回去,就不见了。想到这我朝女儿房间听了听,生怕刚才拉跟前小桌屉的动静大吵醒她后她急。因为这是我和她惟一一张夕阳中的记忆。自从进这间房,女儿头一个想起的事就是让我拿出来摆在个显眼位置,我们娘俩跑遍小屋,最终选取靠女儿最近的窗,离女儿近也就离我不远,每次等女儿上学不在,看相片的我总觉得她仍然在这间小屋。
他走的时候大约九点,我看完女儿悄悄地找相框费了两个小时,然后坐在椅子里想还可能放的地方,那个电话就来了。听筒里没有声音,甚至呼吸也没有,我连问三次他也不挂,无奈放下电话的我回头看了看表,指针划了个半扇,略差两分钟十二点一刻。我的心刺痛了,我已经习惯每晚的这个按时的疼痛,但在今晚,他却以实实在在的形状固定了那个时间,我没有想到这仅是开始。女儿房中安静如斯。
一周后,某个黄昏,我给女儿在离原来的家百里之外,庆祝她第五个生日。我把女儿以前最爱吃的苦杏仁蛋糕上粘几颗葡萄籽,放到她小屋的窗下桌,暗地里绕了根五彩灯泡的线,悄悄地等女儿放学的时间藏在打开的窗侧,当女儿吹灭蜡烛的时候,声控开关感应下,女儿将会梦幻般见到只腊梅花,那是女儿有年冬深说过最喜欢的花。我想了又想,女儿是不会责怨我为什么花没有那年的香。我与女儿都把那阵枯叶阵里的清香埋在心底的深处。果然,见暮色下的海给小房渲染了氛围,女儿脸色映衬在烛光,澄明中显得柔和,她小嘴里抹着奶油不迭说爱我这个妈妈。我很感动,以为是同一片海给的幸福。不断回想盯灯花阵一直惊呆到不敢眨眼的女儿。女儿那晚说什么不让我摘灯,我一再安慰怕伤了女儿皮肤不得不关,但最后舍不得女儿那副可怜又可爱的求饶相,只将灯色稍稍调暗,然后俯身亲了亲温的脸蛋,带上了木门。出来到小客厅,因为回味幸福没有意识到该看墙上钟表,我现在想,如果当时看一眼,是不是就永远停在那个时间而不会有之后让女儿焦心的事。如约般放下诡异电话,心里不再平静,我觉得屋子一下子来到冬天,想上屋披件衣服往那走的时候发现了那只脚,白白净净伫在我将要去的屋前,我摇了摇头,以为是房间的阴影做怪,那只脚掺空变作一双,萎萎缩缩,随着脚的形状在昏黄灯下愈加清晰,刚才的凉意如同辣椒水泼过心头,烫得自己倒抽冷子,呼吸局促,手不知不觉摸回了电话。那脚影马上消失不见。女儿房间也失火般呼救起来。
女儿与我在刚才尚欢快的屋子,如同困兽与牢笼相缚,我是恨我自己怎么没多个胳膊,不然能让孩子再这样难受。难以忍受,我至今遗憾忘记打开那向海的窗,那样,孩子至少呼吸会变得顺畅,孩子混乱里头抵住我的胸,身子在床上蹦跳,我想抱住,只是几次孩子鼻子擦过我的衣服,又回到床与我之间的空气中,不住喊烫烫烫。我最终抓到了小手,但是凉的,撩上棉袖,通红的燎泡出现在胳臂,我知道这不是梦。我怀疑起那个奇怪的阴影。
从这天以后的每个凌晨,12:15分,那个黑影逐渐露出白裙,一面秀发与我不照面的对视,我从未想到问她是谁,她就风一般向女儿廊道飘,接着就是女儿的号叫。我一次次想在她出现之前来到那,可我又怕打搅到女儿睡眠,我坐到灯下的空椅中等。应该说十二点一刻是个节点,我又记着,但为什么每回总不能追上她,恐怕这不仅仅是因为担心而手边无措,我总甘愿幻想是种错觉。只有女儿的喊叫是真实存在的。可当面对疼痛的女儿身上的伤证,我又不得不相信眼前的事实。
听到这里,我看着窗外,俩个人谁都没说,也没有尴尬的难挨。玻璃上注下的雨,是由一条管子循络的淡水,寻也口中的故事未完,雨嘶嘶往回。沉默过后,我安慰寻也,她似乎也并不能再讲,目送她上了停在灯杆下的出租车,我稍稍安心,在秋风中裹紧衣领,往相反的方向走。一路上,我没对寻也有半点疑心,十分同情她。反复寻思,我宁愿相信她说的全部,而不是抠掉那个无脸人以外的故事。我说不清到底的原因,但在平稳的叙述中,我能感觉到一颗母亲的心,有这种善心的女人不会为欺骗他人而生造,所以只能承认那是事实。一种解释不清的现实。
以后的日子,我一边忙于给别人介绍房子,一边着手替寻也打算找个她口中干净的屋,虽然没跟她说。也就是说,寻也在这段时间还住在那个房子,我不知道她的女儿还有没有被烫伤。一个雨天,所有的同事因为带客户,格子间除了我以外,空无一人,只有墙上小钟在走针。六点刚过,电话突然震铃,吓了我一跳,半天凝视灰色话筒,竟摁着了免提键:您好!请问这是三源置业么?我职业性的回答。通话的过程,孤寂的男声时常停顿,因此前后用去了半个小时。我现在能相当的认定他没有撒谎,深深记着他说出的每一个字。
‘我姓许,您这前不久是有位叫寻也的女士来过吧。哦……我这里,这里在我手上有盘视频,这个电话是我在日历上见到的,寻也的朋友不多,再说现在我和她……我看到她写了三遍您的名字,我知道这是她认定一个人的习惯。所以请您托以转交不知可不可以?‘。最后他强调他是她的前夫。
对这种置业以外的托付,我是头回接触,但因为还是寻也,答应了以后看着电话发呆,心想是否错接了一个可能让寻也难为的请求。
与他见面这件事过去了一周,我还在考虑是否真的兑现我给他说的承诺。在这一周的前半段,我反复想他的话,意识里俩个苦人的形象渐渐清晰。他与她惟一的女儿是个死了的人。直到现在,我一想起死这个字,心头揪紧,绝不是寻也口中的她的模样。但他痛到极限,已是过了那个节点的父亲,可以用一种尽量平和的语气去勾勒那件事的来龙去脉了。寻也过去是位尽职的护士长,每天的病房里少不了她的身影,有时晚上被临时叫回处置意外急诊也是常事。十年间,每当这种母亲离开的夜晚,女儿起夜回来,会悄悄敲我的房门,我听见了心里不是滋味,自责刚才送寻也是不是动静太大,忙出来领着小手把她送到床上,哄她,告诉妈妈一会儿就又回来了,女儿人小心细,不闹,只说爸爸我知道,我是过去看看你怎么样。妈妈这样我早习惯了。说着说着就闭上了眼。
之后长久的沉默,我知道那是给忏悔的时间,因为事情就发生在后来的五年。他与寻也因为感情问题终于走到了决裂,分手的最后一句话还是女儿,年龄太小他没有争取到抚养权,每个星期能看她一回,当时他感到虚无,只说了我不在的话,你晚上再轮到值班看是否……,他也知道这句的幼稚,但他以为是不是能在那个时候让他过来好陪女儿。可是双方当时都在气头,寻也最终没答应,说这是我的女儿,我明白什么对她好。这之后,我只在星期天的时候像个客人一样坐在原来的客厅,看女儿,为她做奶油蛋糕,就这样我也已经很感激。说到最后一次见活着的女儿,他只记住她的小鞋子老实的搁到门口,除此之外,感到那天像梦。因为就在当夜,寻也又接了凌晨12点的电话,急匆匆去了医院。女儿一个人靠着暖器太近,困了睡着,等到他人赶去的时候,整间屋子被火燻得已辯不清方向。
我终于弄明白了寻也指的鬼,以及那通莫名奇妙的电话,为何总响在了十二点稍稍拐弯的地方。礼拜五到周末的晚上,我看着手里他的视频盘发呆。
星期一傍晚六点,拿着封面上写着致五岁女儿字样的盘,我最终站在了那个能看海的房子外头,在片晚霞前摁动门铃。足足等了寻也五分钟后,门吱扭地敞了道縫,她的眼睛一扫,立刻捕捉到我手中的东西,泪便汩然而出,然后那张铁锈的脸消失到门后,渐渐地我看到了冲门的窗外,一片暮色中的海,平静、深邃。她躲在门影后,低着头,我走在小廊子道,屋子里静得可以听到泪水落到地上的啪啪声。
寻也坐地上一个蒲团,我在她身后的沙发,屏幕上的画面,一个小一点的寻也,舔着笑脸站在个木凳,学寻也涮碗的样儿,水池里溅满小手里呯落的肥皂泡。寻也始终在哭。
她喃喃说,有天前夫非要进来,对他的质问,她回答他门前的小鞋子就是来的客人的,小客人现在还帮她高兴的洗碗,她没多开门让他看到录像中站过的登子。她不想让任何人打扰,即便是小客人的生身父亲。
寻也说那天的女儿,比录像中的还要美,还小。不是六年前那晚的女儿,她从不认为那个面相苍白、皮肤冰冷的小人是她。那个晚上,是寻也最后一次去医院,是那个求救电话首次响在十二点一刻,是一扇永远不会打开的门,是一团燃烧在生命中不停的火。
女儿身边的那个加热器,寻也用锤子砸成碎片,扔到了五年前。寻也至今再怕冷,也忍着。
我忘记自己走出那间屋的时间,氛围,餐桌上的腊梅香气,也没问过寻也从哪买到了冬前的梅。但是我知道有件事,寻也撒了谎。我也知道我的推断就是寻也致谎的原因。那个一袭白袍的人是回过头的,寻也没被吓着,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