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二十六章 道久忘归者
这个房间已经破败不堪了，大半空间都被坍塌的废墟掩埋。光门消失不见，两侧的墙壁上，出现了很多恶心的肉球，像是气泡一样，还在一鼓一鼓。小六倒在地上，双手无力的护住八音盒，像一个孩子面对着穷凶极恶的歹徒遍体鳞伤，仍然哭泣着将自己最喜欢的玩具抱在怀中不愿放手。
“小六。”
摩诺轻唤了一声。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在听见他的声音之后，小六却并未发狂，而是放开了八音盒，紧紧的抱住了头，像一只小兽在夜晚听见怪物的嚎叫，惊惧的缩在巢穴里，不住的颤抖。
“小六……”摩诺默然片刻，沉声道：“我是在为你好。”
话音刚落，一股极其强烈的厌恶感自他心中升起。顿时摩诺一怔。
“厌恶？为什么会有突如其来的厌恶？”摩诺心中一惊，自问道，“我在厌恶什么？刚刚说的那句话吗？可是，那句话明明是我自己说出来的，如果我自己感到厌恶，那又为什么要说出口？”
他缓缓摇了摇头，驱散了这个想法。看着面前的八音盒，心一狠，第五次挥斧砸下！
伴随着“铛”的脆响，小六发出了一声尖叫，就像是这一斧砸在了她的心中。
但是这一次，摩诺却并没有回到那一片黑暗空间。八音盒已然破出数道裂纹，唱出的音乐跑了调子，听起来诡异至极。
刹那，摩诺心头恍如拨云见日。
画面当中的场景，果然是假的！！那是诅咒创造的幻境，妄图将他困在其中。而现在，诅咒所具象化形成的八音盒即将毁灭，已经无力造出幻境了，他当然也不会再回到那一片黑暗空间当中！
“小六！”摩诺最后叫了一声，欣喜道：“我马上就能拯救你了！”
只需要最后一斧！！他就能破坏掉八音盒，将小六从诅咒中救出！！
摩诺举起斧头，正欲砸下，突然间，好似斧柄变成了滚烫的烙铁，摩诺面色剧变，刹那松手，像被火舌舐到一般将斧子扔到了一边。
斧柄并没有任何问题。摩诺之所以会松手，是因为刚刚有一个想法，如同阴冷的毒蛇盘在他的心头，嘶嘶吐着蛇信。
其实这个问题早就该想到了，但摩诺因为心系小六关心则乱，直到现在才恍然发觉。
“……为什么？”
为什么他用斧，会如此熟悉？
他摩诺惯用的是剑。剑者，通有崩，撩，格，洗，截，刺，搅，压，挂，扫等招式，讲究端庄，飘逸，灵动。而斧，通有劈，剁，搂，云，片，砍，削，撞等技法，沉重，暴戾，只求威势不求端雅，毫无风度可言。两种兵器的气质和使用风格，截然不同。
但为什么，用惯了剑的他，此刻用起斧来，却是毫无陌生滞涩之感？
摩诺盯着斧头，背脊一阵发寒。直到被一旁八音盒嘶哑诡异的音乐再度唤醒了神智，猛然握紧了拳头。
没办法，就算此刻摩诺对这柄斧头如避蛇蝎，他也必须用斧子破坏掉八音盒，才能救出小六。
他缓步上前，弯下身去，小心翼翼的握住斧柄，像是在抓一条剧毒的蛇。随后他猛然持斧一扫，伴随着一声脆响，八音盒被彻底破坏，化作了一堆废铁。
摩诺立马丢开斧子，再不看它一看。转头一看，小六已不复那巨大的身躯，重新变回了小小的一只。手臂和腿也恢复了正常，正静静的站在毁坏的八音盒前，面容隐藏在雨衣的阴影当中，看不清她的表情。
“小六！！”见小六已经恢复正常，摩诺喜道。闻声，小六抬起了头，摩诺还未等到小六回应，突然感到一阵摇晃——墙壁开始大片的坍塌，天花板不时坠下石块，四周那气泡一般恶心的肉球开始缓缓的挤了出来！
“快跑！！”摩诺回过神来，惊叫道。话音未落，身侧闪过一阵风——没等他提醒，小六已经从他身边飞快的窜了出去！
“小六等等我！”摩诺见状，同样当机立断撤身回走。传送门早已消失不见，他慌忙跨入身后一道普通的门，顺着走廊飞速奔跑！！
整个世界都开始崩坏，走廊同样开始崩毁！侧方的墙壁和前方的地面接连破开，无数恶心的肉瘤从其中冒了出来，身后，巨大的肉山怪物穷追不舍。小六早已一马当先奔出老远，摩诺艰难的踩着残余的地面，竭力避开肉山怪物，朝着前方不停的跑去。
不要死在这里啊！摩诺在心中怒吼，就差最后一步了！只要逃出了这里，他和小六就完全自由了！就能完成那个誓言了！他绝对不能在这里停下脚步！！
触目所及皆是暗红色的肉瘤和残垣一般的灰色墙壁碎片，摩诺完全掩盖不住喘气的声音，胸腔和喉咙蔓延出一股血腥气，满嘴铁锈味，眼前阵阵发黑。恍惚间，一点光亮出现——
一座狭窄的石桥，石桥对面就是一扇光门！那里就是出口！！
希望就在眼前，摩诺当下脚底发力，踏上石桥，夺命飞奔！
“不！！”摩诺发出一阵怒吼，像是看见了希望的消失。
石桥断了！
摩诺已经收不住势，脚下就是万丈深渊。他用出最后的力量飞身一跃，右手全力伸出，想要抓住对面仅距离半寸的残桥。可是无论如何，半寸的距离就如同咫尺天涯。他只能徒劳的伸着手，眼睁睁的看着那扇光门离自己越来越远，像是要消失在世界的尽头。
蓦然间，他的下坠之势一顿——小六早在石桥断裂之前就跑到了对岸，此刻回过身来，及时的抓住了摩诺伸出的手！！
“小六！！”
骤然重拾希望，摩诺一怔，随即狂喜：“小六，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的！”
正是进入那坍塌的阁楼之前，小六说过的话：“如果有下一次，小六仍然会拉住摩诺的。”
“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巧合，每一次的选择都是早已注定的命运。”
没错，没有那么多巧合，这是第七次，小六仍然拉住了他。这就是早已注定的命运！
“小六，快，拉我上去啊！”摩诺说道。满心欢喜的他却没有注意到，此时此刻，小六的眼睛里像是藏着冰霜。
“洛，摩。”
小六一字一顿的吐出两个字。
“嗯？小六，怎么了？”摩诺闻声疑惑的抬起头，旋即感觉手中一空。
怎么回事？摩诺愣愣的想到。
怎么……小六忽然变小了？
怎么……连带着那一段残桥，那一扇光门，也变小了？
这个变故太过可怕，摩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他只是看着，看着小六，残桥，和那一扇光门，一起缩小，最后小成了一个点，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
看着摩诺带着还未褪去的对她的信任之色消失在深渊中，小六默然片刻，缓缓站起身来，转过身去，独自走入了那一扇光门之中。
……
摩诺从一片暗红色的地面上站起，四下张望，茫然的向前走去，没有方向。
地面上鼓起了很多气泡状的东西，还在不断起伏。摩诺隐约觉得有些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
他仍然没有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他突然就掉下来了呢？
是小六脱力了吗？
是他手滑了吗？
还是说，是有什么东西从下面拽住了他，誓要将他从出口再次拉回黑暗地狱？
摩诺四下乱走，不知道该去向哪里，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一把椅子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摩诺感觉这把椅子也有些熟悉，他试探着爬上了椅子，慢慢站起。再左右一看，终于看清了这些暗红色的东西是什么。
是肉山怪物！
四周是由无数肉瘤组成的墙壁，天花板和地面也尽是肉瘤。无数的肉瘤当中，一只只眼睛陆续睁开，它们转动着眼珠，像是发现了摩诺的存在，无数只眼睛狰狞的目光凝视过来！！
恐惧如同海潮一般将他淹没，摩诺蹲在椅子上，死死的抱住头，脑海中一阵尖锐的疼痛！
这正是在他的梦中，打开暗门之后见到的第二个场景！！
第一个场景是一片紫雾，他在现实中打开暗门所见到的就是紫雾中的鬼魅身影。第二个场景就是如现在一样无数的眼睛，无穷无尽的狰狞目光！！
脑海中的痛感倏然激烈起来，摩诺再也忍不住，大叫出声！！
忽然间，四周一片寂静。脑海中的疼痛感也骤然消失无踪。
摩诺慢慢睁开眼睛。
他来到了一个小小的房间当中。身下仍然是那把椅子，肉山怪物们都不见了。环顾四周，一片空旷。
沉默无言，摩诺在椅子上缓缓坐下。
他想起来了，为什么他会掉下深渊。
并不是因为小六脱力，也不是因为他手滑，更没有什么东西从下面拽住他。
是小六主动抽回了手。
“为什么。”
许久之后，摩诺轻声问道。
当然不会有任何人回应他。
没有回应，他便重新低下头去，闭上眼睛，等待着某一日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人到来。
……
天长日久，摩诺的神智似乎都凝固了。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沉入到了自己给自己心灵建造的黑暗深渊中，被纷繁的谜团所淹没。
不知道过了多久，摩诺猛然睁开了眼睛。
一个新的问题出现在他的心中。但与之前那个问题不同的是，这个问题，有可能是他走出内心黑暗深渊的钥匙。
“为什么，小六会称呼我为，洛摩？”
摩诺隐约感觉到，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一个生死攸关的秘密。
“巨大化时的小六，叫我洛摩，还可以解释为被诅咒扭曲了心智。但是，丢下我之前，小六分明已经是清醒的状态，却为何还会叫我洛摩？”
摩诺感觉自己抓住了什么东西，他拼命的回想。
“为什么？”
“为什么？”
摩诺在心中反复询问，却没有任何头绪。无意间，他抬起了头，倏然惊出一身冷汗。
自己的身形，赫然变得修长无比，又高又瘦。他看向自己的双手，又细又长。他惊骇的抬手向头顶一摸，摸到了一顶黑色的礼帽，仿佛它是凭空出现的一般。最后，摩诺抬眼一看，眼前是一道幽深的长廊。一阵吱呀声响起，一扇刻着眼睛的暗门缓缓关上。
恐惧再一次铺天盖地的袭来，摩诺浑身颤抖，这一刻，他真切的感受到了那近乎恐怖的轮回重现之感！！
“不，不，不……”摩诺下意识的重复着，满心的恐惧几乎化作实质。摩诺拼命挣扎，却无能为力，就在他即将在极度的恐惧中窒息时，耳畔忽然响起熟悉的声音！
那是他在面对鬼魅身影时，目光如炬，语气铿锵，厉声吼出的一句话：
“如果你想把我变的像你一样，一副满心怨恨，嫉妒，仇恨，扭曲的，可悲的模样，那我告诉你……做梦！！！”
“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变成你这副样子！绝对不会，永远不会！！”
摩诺重复着这两句话，如同一腔热血被点燃，脑海中波涛汹涌，澎湃的浪潮一阵阵打在礁石上，像是有什么要从囚笼中挣脱！
“没错，我无论如何不会变成他的样子！”
“绝对不会，永远不会！！”
一道辉煌的闪电瞬间照穿灵魂深处的迷雾，摩诺张口咆哮，霎时清醒过来！！
他是真正的清醒了过来，清楚的感觉到无数的雨滴打在自己身上，头发和脸颊尽是雨水。他缓缓的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湿透的衣物，检查了一番，晗辉剑好好的配在腰间。他再度感应了一下，虚空领域仍然存在。
高大的电视塔沉默的立在他的面前。
摩诺审视着眼前的电视塔，记忆清晰的涌来：他用虚空领域斩杀了鬼魅身影，随后将远方的电视塔拉了过来。之后……
之后，就是现在了。
“难道说，我并没有真正进入电视塔？”
摩诺看着电视塔，久久伫立不动。
忽然之间，摩诺目光一凝，右手霎时按上了晗辉的剑柄。
早已消散的鬼魅身影，再一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神明昔时的威势历历在目，摩诺不敢怠慢，来不及疑惑鬼魅身影为何会“死而复生”，立刻就要将虚空领域再度释放！
就在此时，鬼魅身影第一次开口说话了。
他只说了两个字。
“停下。”
摩诺闻言，顿时止住了攻势。并不是完全听从了鬼魅身影的话，主要是摩诺自己也觉察到此刻的鬼魅身影没有丝毫威势与压迫感，更没有半点杀气。
摩诺抬起头，鬼魅身影低下头，二人就这样站在雨中互相凝视着，一言不发。
半晌，还是摩诺率先打破了沉寂。他的嘴唇微微翕动。
听到摩诺说出的话，鬼魅身影面容上郁结的沧桑似乎幽幽散去了几缕，眼里倏的闪过一道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