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快乐

一
董环让一步,车让一步,董环抢一步,车抢一步,反复三四个回合,董环才避开来车、过了马路。
董环暗叫倒霉,许是急火攻心,一口不期待的浓痰涌上喉头,他撸下面罩朝绿化带猛啐一口,撩上去的时候不提防面罩上沾了一滴口水,原本窝火的心更加窝火,想着给自己一耳光解解气,又担心用力过猛把车栽了真来个永垂不朽,只好使劲再压压。
这两天倒霉,派的多是医院的单。本来,集中在一个地方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少跑几趟路,少费几格电,可医院例外。医院里戒备森严,光是进门就要看人脸子,无论警卫还是护士,一见送外卖的制服,立马妆上苦大仇深的脸孔,仿佛阶级敌人。他们的做派像极了奢侈品店里的导购,一个月开着几千块的工资,只因卖的东西动辄成千上万,就觉得自己阔了,钻着眼睛埋汰只看不买的主。这些警卫护士成天跟大教授照面,时日久了,自己脑门子上也仿佛挂了好几张文凭,自觉值得来人高看一眼。
董环这会子尤其倒运,遇着一个自觉值得高看三眼的电梯员。旁人说楼层,幽微得几乎要溜过去,电梯员都能用耳朵捉到,他中气十足报了楼层,电梯员只当没听见,再问,白他一眼,嘴角挤出两个字:“不去”。
董环气得浑身发抖,手里提着的粥在塑料盒子里起起伏伏。
没见过这么欺负人的。
他本想用眼神跟电梯员对峙以表达愤怒,可电梯员背过身去留给他个后背,他怨念虽强,可还没强到X光般透过身体的地步。
没了对峙的人,董环的心随着电梯的停停走走,渐渐安宁下来。
“风云不定,命数无着。”电梯停到十三层的时候,董环心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今早出门的时候,明明一切顺利——周锐做了他爱吃的馄饨,买了他爱吃的面窝,明天元旦他又正巧歇班,可以陪周锐在家温存,看他们喜欢的电影、跳他们喜欢的摇摆舞。
可刚出门坐上他的小电驴,董环就觉得不妙。这两天潮湿,座子上结了一层露,他没防备,屁股下去一阵沁凉,好在他躲闪得及,露水没更多地往里浸,侵占他更多的屁股。
有了这一遭,后面就净是糟心事。面了吧唧的车、不小心沾到的口水、缺德的电梯员。那些开心的事就这样被盖过去,一扫而空。
董环在临近的楼层下了电梯,又爬了两层楼,才完成这一单。下去等电梯的时候,透过二十二楼的玻璃幕,他望见刀子一样直指天空的栋栋高楼。
二
快到下班的钟点,周锐的窗口还排着小队。明明有三个窗口,其他两个稀稀落落,偏她这里堵得严严实实。不止今天如此,日日皆然。原因为何,她心里不是没个计较。
旁台的李志张红都比她外向——他们闲时讲几个笑话、年节带两三特产、节假的时候起头结伴出行,同事里一顶一的好人缘。两人开工前还笑靥如花,一到窗口落了座,就结结实实摆起死人脸,抱起双手半向后仰,一副拒人千里的架势。
周锐在医院检验科当护士,专管抽血。
她不是没想过向二位同侪学习,好几次她对着镜子试着从笑语盈盈一下子绷紧面皮,可每回憋不了几秒钟就把自己憋笑了,此后她便不再做此念想。反正抽血又不是体力活,费不了两个馒头。更何况李志张红装死人的法子只在人少的时候顶用——病人看得见窗口后的他们,才有心思瞧个眉眼高低,真要人多起来乌央乌央往前挤,谁有眼看他们的丑脸?
平常也就是八九点、人不大多的时候她稍微忙点,等到人潮渐涌,两旁队伍的长度也就和她齐平了。可今天排的专家本来就少,又赶上有个什么会,许多科室空了大半,因此排队抽血的人数难比平常。李志张红的套路奏了效,人虽不多,已经快十二点了,唯独她这里排起了小半个队。
她气不过,想张嘴说那二人,可不知怎么张口。说“你们俩把脸摆好看点儿”?说“你们俩认真点儿”?她只是个新人,又不是组长,既没权利也没资格说这样的话;真说出来撕破脸,几人抬头不见低头见,面子上过不去,总是尴尬。思量再三,还是忍忍,等年后找组长调班,避开他们两个。
三
董环和周锐勉强算得上青梅竹马。小学念的同一所,初中分开了,高中又凑到了一起。高中毕业后董环读了个机修的大专,毕业后做了两年转行送了外卖;周锐读了个护理的大专,毕业后进了检验科一直抽血到现在。
同学的时候两人只是点头之交;各自读了大专,联系虽然没断,可也没亲近到哪里。只一年同学会又见了面,二人各自出落得俊朗水灵,多看了几眼、多聊了几句,自此感情渐生、情义日浓,去年办了事。
念书的时候不是没谈过。以他二人的相貌,少不了桃花。可是或者脾性合不来、或者前程够不到一处,一段段、一桩桩都成了落花流水、过往烟云。直到他们遇见彼此,方知若合一契、如鱼得水。
他脾气暴,可不任意用强,粗中有细,像鲁智深而不是李逵;她性子软、不会张罗,可心肠也软、不轻易使性,至善至美够不上、蕙质兰心总能称得。
董环好吃油的,周锐嫌不健康,十天半个月才给他弄上一回。昨晚没睡好,今天起来周锐有些乏,算算离上回给他买面窝已经过了两周,于是省了做饭,下楼买两个面窝给他打打牙祭。
周锐也就势吃了半个,可她久不沾油星,因此过了十一点还有些微微地泛恶心。她偷眼看了下表,差五分十二点,到换班的点儿了。“中午一定多吃半份青菜,再喝些白粥解解腻。”她这么想着的当儿,对面突然传来声音,“昨天也是你给我抽的血吧?”
她向对面望去,是个长头发的男生。她还记得,毕竟头发过肩的男生为数不多。“一开始没认出来,看见你这动作才认出来。别人没这么垫着的,也没给塞条码的,手法也没你利索。”
周锐抽血有两个动作,一是把垫高胳膊。凳子高台子低,病人的手垂着,针进不平,周锐自己拿两包纸做了个撑的把手架高,抽得又稳又顺。二是塞条码。抽血前要先扫条码核对身份,抽完血病人一只手悬空,一只手捏着棉签堵住出血点。病人只好僵尸一样保持两臂不动,用指头去衔台子上的条码。因此每回松了绑带,周锐都把条码塞到病人手里,省去他们做僵尸的一遭。
听长发男子这么说,周锐有些受宠若惊,说不出的开心,她冲男子点点头,男子朝他咧咧嘴,举着胳膊坐到一边去了。
这样的好心情直到下班都没有消散。
四
冬天天黑得早,更兼过节,下午五点刚过,各式灯火就急不可耐地亮了起来,多少驱走些湿冷。
直到四点多的时候,董环还有些闷闷不乐。因为上午的事情,中午他连饭都没吃好,吸了碗面草草打发了肚子,这时候已经有些饥饿。热量摄入不够,双脚冻得冰冷。于是他停止接单,想着把手上的单送完就打道回府,吃顿暖和的饱饭。
最后一单,董环照着地图的指引寻找店铺门脸。地图上明明显示目的地已经到达,可他兜兜转转走遍了方圆十米也没见到那店的庐山真面目。他苦笑一声,“今天果然晦气”,随即又心里扇自己嘴巴,怎么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懊恼的当儿,右手边浑身灯泡体量巨大的圣诞树竟照出一方通道,仔细瞧瞧,原来是地铁口。董环心想有门,循路下去,不走几步,果然找到了店面。
接过店主打好的包,董环转身离去,上电梯的时候多瞧了袋子两眼,隐约有些相熟。他猛想起先前周锐朋友上次送了两个乳酪蛋糕,好吃,她想再买可没找见地方。就是这个牌子。
他折回去,柜台前竟已排了两个人。眼见周锐爱吃的那种只剩一个,董环暗叫不妙,怪自己眼瞎脑拙,刚才没认出来,电梯上浪费了许多功夫。
许是老天念他劳苦,许是时来运转,排头的大妈称了二斤桃酥,前面的妹子要了一盒泡芙,到他这里,那硕果仅存的一个蛋糕竟是纹丝未动,乖乖等他收入囊中。他满心欢喜付钱拿过,送好单再瞧瞧钟点,周锐马上就要下班。
外面已经黑透了,空气潮湿,灰尘被水汽包裹,夜因此黑得格外干净,点缀其间的霓虹灯彩,也因此格外鲜亮。
董环到医院门口的时候,周锐已经等在那里了。他摘下头盔抵了抵周锐脑门儿,把蛋糕交给她,载着她在拥堵的车流里悠游穿梭,像两尾入水的鱼,巨型电子屏上的“新年快乐”正巧投在他们身上,周围的夜被他们的鳞片反射得波光粼粼。